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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小說家:簡單的事情為什麼會複雜化?人的因素第一。

  無論怎麼忙,我都要去看老何和孫悅了。

  《馬克思主義與人道主義》一書的出版問題在出版社成了一條不大不小的新聞,這是我原來沒有想到的。

  我的頭腦本來簡單。一部著作具有一定的學術價值,作者是一個享有公民權的公民,出版社願意接受他的稿子,這不就成了?可是偏偏不成。半路上殺出了個程咬金,大學黨委書記不同意出這一本書,印刷機還真的停了下來。天天批評無政府主義,我不知道這是什麼主義。政策不頂用,法律不頂用,橫肚裡伸出一隻手來卻能頂用!

  我對出版社的總編者張原來是寄有希望的。出版社的同志對我說,他很欣賞老何的那本書,對奚流的干涉也不滿。他一定要奚流他們寫出書面材料,就是要和奚流鬥一鬥「法」。誰知,傅部長給奚流撐腰,把游若水的材料批到他那裡:「請出版社查一查作者和作品的情況。這類問題應慎重。」他就下令停了印刷機。他在私下裡對朋友發牢騷說:「游若水的材料算什麼?斷章取義,有意歪曲,甚至對作者進行人身攻擊。可是傅部長的話,我還敢不聽嗎?他正愁抓不住我的辮子呢!萬一何荊夫真的有什麼小辮子抓在奚流手裡,小鞋馬上就會送過來,而且是水晶玻璃的!」

  老張當然不是傻瓜,他願意自己承擔責任嗎?不,皮球可以往上踢。他給省委宣傳部寫了一份請示報告,請宣傳部以部的名義而不是以傅部長的名義下達指令。球場裁判作出手勢:暫停。問題仍然懸著。

  我可真長了見識。若是有人問我:「簡單的事情為什麼會複雜化呢?」我就會不假思索地回答:人的因素第一。懷著各種各樣目的興風作浪的人,加上由於各種各樣原因膽小怕事的人,再加上硬頭倔腦的人。再簡單的事情也會複雜化的。

  上帝造人也真是頗具匠心。造了個何荊夫,就一定要造出一個奚流,與他相生相剋;還得有個游若水和奚流相輔相成,這兩個人真是一對,連名字都有內在聯繫。這還不夠,又碰上老張和傅部長這一對冤家上下級夾在當中。還有一個孫悅,給整個事情塗上一層鮮艷的色彩,更吸引觀眾了。這些人缺一個,事情都會簡單得多。然而缺誰好呢?誰也不能缺。

  尤其不能缺孫悅。我聽說,孫悅和何荊夫通過這次事件,關係越來越密切了。這對老何確實是大喜事。真可謂「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情)卻有晴(情)」了。一個人遇到這樣的景況,應該說是正常的。我為老何感到欣慰。我祝願這一對有情人終成眷屬。

  孫悅家裡已經坐了好幾個人:許恆忠、何荊夫、李宜寧。憾憾也在家。我與他們打招呼說:「今天碰得巧啊,一見就是幾個!」孫悅笑笑說:「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今天是老許謝媒的日子。這不,『媒人』李宜寧在此。我們也跟著在老許家裡吃了一頓飯。飯後就一起到這裡來了。」

  這又是一件新聞。前不久,聽說李宜寧給許恆忠介紹了個對象,很有錢。想不到這麼快就要結婚了。我把雙拳一抱,對許恆忠拱了拱說:「恭喜,恭喜!準備辦酒席嗎?我來幫忙。」許恆忠也滯灑地還我一個拱手禮,回答我說:「看樣子免不了。我是窮光蛋,也不喜歡這一套。可是女方家庭不同意。也好麼!入鄉隨俗,不能清高得不食人間煙火呀!我看透了,也想通了。」言語之中,有掩飾不住的得意之情。

  我對這件事,興趣並不太大。不想與許恆忠往下扯。我轉向何荊夫:「出書的事有什麼眉目了嗎?」

  許恆忠今天似乎特別興奮,他搶著回答我說:「事情越鬧越複雜了。今天,奚流的兒子奚望在中文系的黑板報上寫了一篇稿子,題目叫《法治還是人治——從何老師出書受挫想到我們的出版自由》。不但把事情原原本本地捅了出去,還指名道姓地批評了奚流和校黨委。」

  「這有什麼不好?讓群眾說說話,奚流也許會清醒一點兒!」我說。

  「你的頭腦真簡單!」許恆忠不滿地對我搖著頭說,「奚流不會說奚望受了何荊夫的挑動?而且還會把孫悅牽扯進去,說孫悅是何荊夫和奚望的後台……」

  說到這裡,他停下看了看孫悅。孫悅的臉已經漲紅了。她看看何荊夫,又看看我,然後誰也不看:「我不怕牽扯進去。我就是一句話不說,也還是要被牽扯進去的。我真希望我有力量作者何的後台,可惜我沒有這樣的力量。」

  「別這樣說,小孫!我已經很不安了!」何荊夫說,他也不看孫悅。

  這是怎麼一回事?他們為什麼這麼拘謹和客氣?難道真的被那些謠言和流言嚇壞了?一定是孫悅的問題!女同志的自尊心特別強,這是可以理解的。可是,老何多麼需要愛情的支撐啊!所以,我想給他們鼓鼓勁:

  「老何,小孫!不論人家怎麼議論,你們自己可要拿定主意。奚流總不至於下命令不許你們戀愛吧!你們經過了這麼多的波折,好不容易——」

  不等我說完,何荊夫就連忙擺手制止我說:「老章,你扯到哪裡去了!我和小孫永遠是同志和朋友。」孫悅好像沒聽見我和何荊夫的話。

  好吧,好吧!你們永遠是同志和朋友。我真不能理解你們。看看許恆忠,人家無情人也能成眷屬,偏是你們這對有情人鬧不完的彆扭!

  「好吧,關於出書的事,你們打算怎麼辦呀?」我不高興地回到這個題目上來。

  「我們正在談這個問題。你看應該怎麼辦,老章。」何荊夫似乎為剛才打斷我的話而感到抱歉,說話的語氣特別親切、委婉。

  「告到紀律檢查委員會去!」我說。

  「紀律檢查委員會照樣有奚流這樣的人!」許恆忠立即反駁我了。

  「那依你說該怎麼辦呢?難道一點辦法也沒有了?現在總比以前好得多了吧?這你不承認嗎?」我有點著急,就這麼衝起他來。

  我對許恆忠是既佩服、又討厭的。佩服的是他對問題的考慮常常比一般人周到、細緻,有點老大哥的風度。討厭的是,他一般都把事情往壞處想,給人描繪出一副可怕的景象。誰也不能說,他所說的壞處不可能產生。問題在於,他總認為這些壞處是不可避免的,人們在它面前是無能為力的。他怎麼會變成這樣?他所遭遇的不公平與老何和孫悅相比不是小得多嗎?

  「當然不是一點辦法也沒有。我建議老何上門找奚流談談。一方面說明奚望的槁子與他們無關;另一方面主動徵求奚流對書稿的意見,表示願意修改。這樣,情況就會有所緩和。冤家宜解不宜結呀!與有權的人結冤作對總是要吃虧的。可是我怕老何不願意。」許恆忠是想爭取我的支持吧,說話的時候一直把眼睛對著我。

  果然,不等我開口,何荊夫就說:「不行!這不是什麼個人關係問題,應該通過組織手段解決。」

  「可是現在,靠正常的組織渠道,你什麼問題也解決不了。不錯,我們天天聽說,現在強調法制啦!可是你們知道不知道,在C城大學,法就在奚流嘴裡。妥協一下有何不可?達到出書的目的就行。你對奚流說願意修改,實際上不改,他又不會去親自核對。給他搬個梯子,留點面子,讓他感到自己的權力有效,對你又有什麼妨礙呢?」許恆忠爭辯道。

  「你認為奚流僅僅是和老何過不去才這麼幹的?」我忍不住問許恆忠。

  「當然不這麼簡單。決定奚流態度的因素複雜。各種因素互為因果。如果其中的一個因素緩和或消失,其他的因素也會發生變化的。」許恆忠立即回答了我。

  「可是對我來說,重要的是衝破教條的束縛,而不是取得奚流的好感。我與奚流並無個人恩怨。他怎麼想,那是他的問題。我可不想用個人恩怨來解釋我與他之間的分歧。」何荊夫立即作了反駁。

  我贊成何荊夫。但是應該怎麼辦呢?我也想不出什麼方法。我問孫悅:「把問題擺到桌面上來,要求系總支和校黨委討論,可以嗎?」

  孫悅歎了一口氣說:「誰不想這樣?可是奚流不願意把問題擺到桌面上來。他說,黨委事實上沒有干預這件事。不錯,討論過一次,但並沒有決定什麼。游若水同志的意見代表他個人,他完全有權這樣做。至於印刷機停了,那又是出版社的事,我們無權過問。也許是人家紙張缺乏,也許是人家改變了計劃。出版社沒有請我們黨委過問這件事,我們為什麼去管?」

  「可是奚流和傅部長明明都是插了手的!」我說。

  「你拿到真憑實據了嗎?弄得不好說你是誣陷!小人物給大人物提意見失實,這是誣陷。大人物對小人物的處理失當呢?活該!小人物本來站在低處,無所謂陷不陷的。」又是許恆忠不冷不熱的話。

  「唉!」我懊喪地歎了一口氣。

  「這最可怕,不能採取正常的組織手段解決問題,而只能搞陰謀施詭計,靠拉關係,走後門。」孫悅憤慨地說。

  一點不錯,可是有什麼辦法呢?由於各種各樣的原因,事情常常被攪得像一盆漿糊,粘在我們工作機器的傳送帶上、齒輪上,讓機器減速或停止轉動。在文化局我就經常碰到這類事情:

  一個戲要上演,當然得等領導批准。但是等了很久很久也沒有人說行或是不行。可以有各種各樣的理由說明這是一些偶然的因素造成的。而事實上,卻是由於某一領導人不同意上演,但又不願意明講,下面的人也不敢講明而造成的。

  一個被冤枉過的人要安排工作了。踢來踢去沒人要。也可以有各種各樣的理由說這是由一些偶然的因素造成的。事實上,卻是由於某一領導人不喜歡這個人,大家因此也都不敢喜歡的緣故。

  我常常為這類事情編造各種各樣「偶然的因素」。領導派我去「說明情況」,實際上是隱瞞真實情況。真實情況常常當作「謠言」辟。

  這就叫作「內傷」吧?外面看不見傷疤,裡面卻在發生組織壞死。不實行法治,這類現象怎麼克服?然而,不克服這類現象,法治又怎麼能認真實行呢?雞生蛋?還是蛋生雞?是雞生蛋,也是蛋生雞。因可以變果,果可以變因。因此,治果治因,治因治果,二者是不可偏廢的。

  怎麼對付這種漿糊,真是一個棘手的問題。我是想不出什麼辦法的。我問老何:「你打算怎麼辦?看樣子只能等省委宣傳部表態了。」

  孫悅替老何回答說:「我們打算聯名給上級黨委寫信,不只談這本書的出版問題,更想談談我們對思想解放和幹部問題的看法。」

  「你們安分一點吧!」一直不開口的李宜寧開口說話了,一開口就這麼沖:「你們不聯名,流言已經夠多的了!你們還嫌不夠,對吧?」

  「流言!就讓它流去吧!有時候,我真想向這些流言家大聲宣告:我——」

  孫悅說到這裡,突然停住了。我看見她的眼睛朝何荊夫忽地一閃,何荊夫也正望著她。他們的目光迅速地分開,一齊射向在一旁不聲不響作功課的憾憾。憾憾這時也正抬頭看著媽媽。我的心猛然一動,似乎明白了一點什麼。但是不等我細想,李宜寧又說話了:

  「要看值得不值得。談談出書的問題倒也罷了。其他的問題去扯它幹什麼?中國有十億人口,人家都看不出問題,就你們眼明心亮,是不是?」

  「話不能這麼說,事情總得有人做吧!」我忍不住對李宜寧說。我與她見面次數不多,所以對她很客氣。然而她對我卻不客氣:「你贊成,你去做好了。可是也沒見你寫出一篇小說,提出什麼尖銳的社會問題來!」

  想不到這位平時看起來很溫和的女同志生起氣來能講出這麼尖刻的話。實在,我沒有寫過一篇揭露尖銳問題的小說,儘管我天天在思索尖銳的問題。我每天都想寫,每天都有新的構思。可是一到動筆的時候就猶豫。倒不是怕,有什麼可怕的呢?只是一想到自己可能成為批判的對象就不習慣。好像一個從來沒有演過戲的人,突然粉墨登場,處於聚光燈下一樣。我知道,這也是缺乏勇氣。而勇氣必須鍛煉。可是鍛煉又要勇氣。還是雞生蛋、蛋生雞的問題。我過了「成才」的「最佳年齡」期了。是雞也是一隻老雞,生不出幾隻蛋了。是蛋也是抱過窩的蛋,孵不出雞來了。雖然我還不甘心就這樣過完一生,但對前景確實不抱太大的希望了。但是,我全力支持別人去創造、去開創新的天地。我對任何人的成就都感到由衷的高興,對任何人的不幸都寄予衷心的同情。這不行嗎?非得我自己成為英雄豪傑?我感到委屈。我對李宜寧說:

  「我沒有勇氣和才能。可是因此就剝奪我支持別人的權利嗎?」

  李宜寧大概覺得剛才言重了吧?緩和了神色和語氣:「你支持他們只會害他們。中國的事,我是看透了。永遠也搞不好了。中,國人奴性太深,惰性大重。許多人只會想,不會做,或不願意做。他們只希望別人去幹,自己袖手旁觀,『保留批評的權利』。他們常常把希望寄托在清官身上。在清官當權的時候,他們還敢於把腦袋伸在領子外。要是碰上了貪官酷吏呢?對不起,他們只會逆來順受,甚至為虎作悵。老何和小孫都是半生顛沛的人了,何必去充當這種為民請命的角色呢?他們應該安安穩穩過幾年。」

  「我完全同意這種看法。去作無謂的犧牲,犯不著。」許恆忠高興地表示贊同。

  「我不同意!我不同意!」孫悅激動地叫了起來。她問李宜寧:「為什麼要這樣看我們的中國,這樣看我們的人民呢?我感情上受不了。子不嫌母丑啊!我承認我們面臨著成堆成串的問題,可是我仍然愛我們的國家,愛我們的民族,並且對未來充滿希望。既然你們認為中國已經沒有希望了,既然你們認為活著不可能為祖國和人民做一點好事了,那麼,你們活著的目的是什麼呢?」

  許恆忠笑了:「活著一定要有目的嗎?我相信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是無目的地活著的。或者說:活著就是目的。」

  孫悅更加激動了,她的兩道眉毛擰了起來,把慍怒的目光射向許恆忠:

  「那你就躲到一邊去活著吧!不要譏笑我們的祖國和人民!不要對我們的事業吹冷風。讓我們會犧牲!我相信,犧牲永遠不會是無謂的。」

  何荊夫顯得多麼激動。他先是目光閃爍地看著孫悅,聽到這裡,他猛然站起身,走到孫悅身旁,但立即又退了回來。孫悅似乎沒有看見何荊夫的這些動作,但是她卻更為激動,反而哭起來了。

  眼淚順著孫悅的面頰嘩嘩地往下流。何荊夫又一次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他端著自己的茶杯,送到孫悅面前。孫悅正要伸手來接,突然意識到什麼,便推開了何荊夫的茶杯,從桌上端起了自己的茶杯。

  何荊夫的臉色飛紅,從孫悅身旁退了回來。我和李宜寧互相看看。顯然,她也注意到這些,但我們都裝作什麼也沒看見。事實上,也確實看不清楚什麼啊!

  對於孫悅剛才的激烈的批評,李宜寧沒有爭辯。她抓起孫悅的兩隻手在自己的手裡輕輕地撫摸、搓揉著,好像對自己剛剛說過的話感到痛楚。

  許恆忠也不再笑了。他又是搖頭又是歎息地說:「我完全理解小孫的感情。誰不愛自己的祖國和人民呢?可是這些年,我實在看透了!」

  「看透了一些什麼呢,老許?」何荊夫把凳子向許恆忠身邊拖一拖,溫和地問。

  「什麼都看透了。」許恆忠咕嚕著說。

  「未必,老許。」何荊夫在許恆忠的手上拍了一下,笑笑說。「一個什麼都看透的人還會這樣積極找對象、辦喜事嗎?」

  許恆忠的臉立即飛紅了。我們也都笑了笑。何荊夫又拍拍許恆忠的手,請他不要見怪,然後誠摯地說:「老許,你看透了的是:我們的前進道路並不平坦,需要付出巨大的代價和犧牲。你被這代價和犧牲嚇退了。是不是?」

  許恆忠聳聳肩膀,不否定也不肯定。

  「那麼你看我呢?也是害怕付出代價和犧牲嗎?」李宜寧問何荊夫。

  何荊失笑著回答她:「小李,我可不是醫生呀!最瞭解李宜寧的,還是李宜寧。」

  「我是被一種可怕的惰性害苦了!小孫,你不能容忍我的話。你哪裡知道,我也是在罵自己啊!我要是不愛我的祖國,為什麼不到國外去繼承遺產呢?前些年受了那麼多的罪,我也沒有想到逃出我的祖國。我一直等待著報效祖國的機會。可是長期的等待消磨了我的意志,我養成了一種情性,安於現狀,害怕曲折和艱苦。我也看到,現在和以往不同了,真正有了希望。可是我已經飛不起來了。現在需要的是持久的、不懈的、平凡而又艱苦的鬥爭和工作。要適應這樣的需要,一個人必須永遠保持振奮的精神,旺盛的精力,堅韌的意志。可是這一切,我都沒有了。我有時候一個人瞎想:要是有一個機會,讓我獻出生命去表白對祖國的感情該多好啊!可是哪裡有這樣的機會呢?」

  「我還是想振奮起來的。有時候,我也聽到時代的腳步聲。可是我已經習慣了現在的生活節奏,緩慢的、單調的節奏。四肢越來越發達,頭腦越來越空虛。我得安慰自己呀!於是我就說:『即使你振奮起來也沒有用。中國反正搞不好了!』事實上,我何嘗真的這樣想呢?」

  李宜寧說得十分誠懇,孫悅感動得又掉了眼淚。我又感到「予我心有慼慼焉」了。我對李宜寧說:「這麼說,我們大概屬於同一類型吧!」

  「我們是同時代人,總有某種相似之處吧!我們的經歷又使我們之間有許多差異,這有什麼,很自然的現象嘛!求同存異,諸見以為然否?」

  何荊夫大概是想結束這場緊張的爭論吧?他說話的時候,對每個人都看一看,笑一笑。他見孫悅還沉浸在激動的情緒中,便輕輕地叫了一聲:「小孫!」孫悅飛快地朝他看了一眼,又立即把臉轉過來,對大家笑了笑。

  氣氛輕鬆起來。

  「嘻嘻!好玩噢!」憾憾一直在一邊做作業,現在卻突然笑了起來。

  何荊夫走到她身邊,拿起她的作業本看看,叫了起來:「哈!我揭發!只做了兩題。一直在偷聽我們的談話!」說著,他嚇唬憾憾,要把作業本遞給孫悅。

  憾憾偷偷地看看媽媽,見媽媽臉上掛著笑意,便一把奪過作業本,逞起強來:「怎麼叫偷聽呢?是你們說話的聲波傳到了我的耳朵裡,振動了我的耳鼓膜,又傳入我的大腦,於是,我的大腦發出信號,命令我作出反應。純粹是自然現象嘛!」

  憾憾學著相聲演員的腔調說話,逗得我們哈哈大笑。何荊夫一邊笑一邊拍著憾憾的腦袋說:「好吧,自然現象!那就說說你笑什麼吧?」

  憾憾對媽媽得意地笑笑,似乎對何荊夫對她的注意感到高興和驕傲。她又嘻嘻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說:「我覺得你們這些知識分子都是怪人。都有點神經質。像小孩子一樣,一會兒吵,一會兒好的。稀奇吧?」

  我開玩笑地說:「我們和你們小孩子可不一樣,我們爭的不是吃的玩的,而是有關國家前途和命運的大問題呀!」

  憾憾立即回答我說:「我們只爭吃爭玩嗎?別小看人。我們想的事情不比你們少。我們將是八十年代的大學生,你們是五十年代的大學生,和我們隔了三十年呢!所以你們不能理解我們,總把我們當小孩。」

  憾憾的神情很有趣。她竭力裝得嚴肅而矜持,可是她的臉卻是道道地地的孩子臉。我們好像面對一個大木偶。不過,我們誰也沒有笑她,都對她點頭表示讚賞。只有孫悅假裝生氣地說:「你們看,我把她慣成什麼樣了?」

  憾憾對何荊夫作了個鬼臉,何荊夫親切地笑笑,然後對她說:「好了,鬧夠了。做作業吧!」憾憾聽話地轉過身去,不再看大人。

  「你們動手寫信了?」我把話轉入正題,問何荊夫和孫悅。

  「正準備動手寫,你們就來了。好像是我們有意召開的高參會議,以老許的婚事作掩護。」孫悅笑著回答我。

  許恆忠又流露出不以為然的神情說:「再高明的參謀對你們也是無用的。你們有自己的既定之規。你們坐吧,我得回家了。」走到門口,他又站住回頭對我說:「再過十天,我辦喜事。敬請光臨,可是必須早點來,幫幫我的忙,否則不給飯吃。」

  他也有他的既定之規。我連忙點頭不迭:「放心!到那天第一個來向你祝賀的一定是我!我祝你愛情美滿、生活幸福。」

  他聳聳肩膀,瀟灑地笑笑:「在今天的社會裡,愛情還屬稀世珍品,我是凡夫俗子,不敢存此奢望。不過,也正因為這樣,我的生活倒可能是幸福的。」說完,他飄然而去。

  飄逸的庸俗。敏感的麻木。洞察一切的愚昧。一往無前的退縮。沒有追求的愛情。沒有愛情的幸福。許恆忠身上和所有的人一樣,有著無數個對立的統一。而最高的統一點是兩個字:實惠。

  「我們這一代知識分子所走的道路多麼不同!」我忍不住感慨起來。

  「可是,我們都是我們這個時代所誕生的。一母生九子,九子不一樣。我們共同反映著我們的時代,它的長處和短處,它的光明和黑暗,它的過去和將來。」何荊夫說。

  「前幾年天天講大動盪、大分化。可是這幾年,我所感到的動盪和分化更為深刻。」我說。

  「我也有這樣的感覺。想不到天天叫嚷觸及靈魂的文化大革命,觸到的只是人的皮肉。現在倒真正觸及到每個人的靈魂了。」孫悅說。

  「比觸及皮肉更痛苦。」李宜寧說。

  「沒有痛苦就不能創造。」何荊夫說。

  「就像我做習題。做不出來的時候很痛苦。可是只有經過痛苦的思考終於得到解答的題目才有意思,叫人高興。」憾憾忍不住又插嘴了。

  何荊夫向她伸出大拇指:「說得好,憾憾!深入淺出。你們這一代肯定比我們這一代有出息。你們將成為現代化的年輕人。到那時候別把我們統統扔進垃圾堆啊!」

  憾憾煞有介事地挨個兒看看我們:「這就要看你們的表現了!不願意把自己改造成為新人的,對不起,淘汰!」

  我心情愉快地與他們告別。李宜寧、何荊夫也一起走了出來了。我問何荊夫:「老何,你和小孫到底怎麼樣了啊?」想不到他竟搖搖頭說:「我們根本不談這件事。」李宜寧也說:「你大概聽到什麼傳說了吧?」

  我有點懊喪:「這真是皇帝不急,急煞太監。你們到底打算怎麼辦呢?」

  「生活總是會給自己開闢道路的。這是列寧的話。」何荊夫回答我。

  對的。生活總是會給自己開闢道路的。我何必過於操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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