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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荊夫:我珍藏歷史,為的是把它交付未來。我正走向未來,但路還遠。

  我是不該去找她的,不是已經忍了多少天了嗎?你看她這麼冷淡!就差下逐客令了!

  我為什麼要去找她呢?是為了和她談章元元、談奚流?為了和她辯論、受她冷落?

  都怪這朵小黃花。

  我第一次參加這樣的追悼會,追悼我所熟悉和敬愛的人。死者的老伴遞給我一朵小黃花。他的黑蒼蒼的臉上沒有一絲淚痕,但比掛滿淚珠還叫人受不了。在這張臉上,我看到了孤獨,人到老境的孤獨,失去配偶的孤獨。

  我接過小黃花,把它別在衣襟上。淚流了出來。追悼會的大廳上掛著章元元的遺像,那麼慈祥,又那麼生氣勃勃。我好像還記得她二十幾年前撫著我的肩膀流淚的情景。可是如今,這一切都不存在了。我所能看見、能感到的,就是這一朵小黃花。又是紙做的。它讓人感覺不到生命,卻感覺到死亡和孤獨。

  我死的時候,就不要發給人家這樣的小黃花。不留痕跡也就不留悲痛。然而,又有誰會想到給我製作小黃花呢?我只有一個人。

  我在這個世界上的親人本來已經很少,現在又少了一個。還有誰像章元元這樣瞭解我、關心我、愛護我的呢?

  我很少在別人面前這樣流淚,實在控制不住自己啊!我悲悼的好像不是章元元,而是我自己。為了我過去的悲苦和今天的孤獨,我放聲地哭了。我希望有一隻手來擦乾我的眼淚,有一顆心來慰藉我的靈魂。我希望有人傾聽我、關注我、哀悼我……

  我珍惜胸前的這朵小黃花。它寄托著生者對死者的哀思,表明死者在生者心目中的價值和地位。開完追悼會,我小心地把它摘下,裝進衣袋裡。

  就是這朵小黃花把我引到孫悅家裡去的。我想去和她談談小黃花。可是我竟忘了。看,這朵小黃花仍然在我的衣袋裡。

  即使我忘了這朵小黃花吧,孫悅,你也不該這樣對待我啊!你難道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你才是我心目中最親近的人?

  我們之間沒有過親切的交談,也沒有互相贈予。可是你在我的一生中所佔有的位置是這麼重要,這麼叫人永遠不能忘記。

  要是我一見面就向她出示這朵小黃花,問她:「孫悅,在我死去的時候,你會不會做這樣的一朵小黃花佩戴在胸前?」這樣,她就會是另外一種樣子吧!她會撲到我的懷裡對我傾訴她的悔恨和思念。她會對我說:「我是真心愛你的,雖然我表面上對你這樣的冷淡。」可是,我偏偏與她去談論章元元的功過和奚流的價值!她肯定誤會了,以為我在奚落她。

  可是孫悅,你難道這麼不能理解我嗎?我怎麼會奚落你呢?在大學讀書的時候,我愛你,追求你;你不愛我,拒絕我。難道就為了這個?這怎麼可能呢?事實上,與你的不成功的戀愛是我的戀愛史上的第一頁,也是唯一的一頁。這一頁,我一直珍藏在自己的心頭。這幾本日記就記下了我對你的思念和關切,當然也有怨恨。什麼時候,你願意看看我的這些日記呢?

  我把小黃花夾在日記本裡。

  要是有人知道或看到我寫的這些日記,他們一定會說:這是一種變態心理。一個流浪漢,戀愛一個並不愛他而又已經結了婚的女人,而這個女人也不可能知道他的愛了。他寫這些給誰看呢?給自己。自己對自己傾吐愛情,自己扮演自己的愛人。

  弗洛伊德先生會高興地拿我的日記去印證他的關於潛意識的理論的吧!

  但我根本不管這些。常態不能以常態表現,自然會生出變態來。自然的天性受到壓抑,也就不能不「潛」於心靈深處,成為不能見人的「潛意識」。「潛意識」未必低級。「潛意識」用文字表達出來,也未必不可能成為偉大的作品。可惜我不是名人,倘是名人,這些日記也許會成為「名著」的。多少年過去了,中國人還是烙守古訓:只有名人才能說名言,寫名著。浪漫和墮落,也常常是一回事,區別只在於發生在不同的人身上。

  現在,這些日記只配得到這樣的報償:一朵小黃花,而且是紙做的,而獻花的人又是我自己。

  孫悅會不會給它繫上紅色的緞帶呢?

  我長得不漂亮。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可以討姑娘們喜歡的風流倜儻的派頭。但我從來不為自己的相貌發愁,因為壓根兒就沒有想到要討哪個姑娘的喜歡。雖然從我開始懂得「愛情」這個詞義起,我的心裡就充滿了愛情,可那是一種無實際對象的愛,堂·吉訶德式的愛。我常常沉醉於自己的幻想中,在心裡塑造著我的杜爾西亞。但是無論怎麼塑造,她都是一個沒有軀殼的靈魂。我也滿足於這種戀愛。

  可是自從遇到了孫悅,我的心就失去了平靜。

  我是在歡迎新生的時候認識孫悅的。那時我是系學生會的生活委員。她和趙振環坐著一輛三輪車來到C城大學迎新站,他們的衣著和行李表明他們是鄉下人。可是他們相貌的姣美、健康,一下子就吸引了我的注意。而且,他們兩個長得還很相像,差別只在於趙振環的臉部線條更柔和些,帶有幾分脂粉氣。我以為他們是孿生兄妹呢!

  我把他們帶上校車,問:「第一次來C城吧?」

  「當然是第一次,接到通知的時候我都哭了。我不願意到這個地方來。這地方風氣太壞。」她回答我。

  「聽誰說的?」我有趣地問。

  「看小說就知道了!」她理直氣壯地回答。

  「小說裡寫的都是解放前的C城。現在變了。」我說。

  「變了?哼!剛才我們的三輪車過橋的時候,幾個人一起來幫我們推車,我想這地方可真不壞。可是一過橋就伸手要錢,真丟人!我們口袋裡的錢都給他們了。上當只能一次,下次再碰上,看我還客氣!」她說話時還帶著氣,說到最後,還把拳頭在我面前一揮,好像我就是推車的人。

  我把她當成小女孩,逗她說:「那你為什麼要報考這裡的大學呢?上北京去呀!」

  她的臉紅了,伍。泥了一下,指著趙振環說:「他叫我來的,我都聽他的。我多想去北京啊!要是到北京,我一定要一個星期去逛一次長城!」

  我看趙振環,他只是笑著看她、聽她說話。他笑得很幸福。

  給他們安排床位的時候,知道他們都沒帶蚊帳。天晚了,學校的帳子借不到,我就把趙振環安排在一個回家休假的同學床上,把自己的帳子給了孫悅。

  「這帳子是誰的?別是你的吧?我不要!」她說,「讓我給蚊子咬一夜吧,我的血是苦的,它們佔不了我的便宜!」

  我對她說,帳子不是我的,是一個還沒回校的同學的。她這才接受了。她沒有謝我,只對我笑笑,笑得自然、親切。那一夜,我給蚊子咬得沒法入睡,「我的血也是苦的,孫悅,蚊子也佔不了我的便宜。」我這樣想。奇怪啊,回想著孫悅的一言一行,我的心裡為什麼這麼暢快?從此,我就關注著孫悅。

  我常常在中文系閱覽室碰到她。她最愛看外國文學作品。她看書的速度和專注都吸引了我的興趣。最有意思的是,她常常在讀書的時候抹眼淚。那幾天她讀《簡愛》,閱覽室很擠,她就站在書櫥前讀,邊讀邊哭,旁若無人。有一次,我取笑她說:「孫悅,眼淚別往書上滴,弄壞了書怎麼辦?」她扭頭過去,用手背擦眼淚,不理我。

  一個學期不到,孫悅就顯示了她的多方面的才能:學習成績優秀,不斷在校刊上發表散文和詩歌。週末舞會上的活躍分子,除趙振環外,不接受別人的邀請。校體操隊隊員。系話劇團團員。各個年級的男同學都注意她,她的宿舍門口常常有男同學的歌聲。

  我決定報名參加系話劇團。我對導演說:「收下我吧,舞台上和生活中一樣需要各種各樣的人。生活中有我的位置,舞台上不也應該有我的位置嗎?」導演——一位四年級的老大哥欣賞我的話,就收下了我。正好要紀念「一二·九」,排演《放下你的鞭子》。賣藝的小姑娘派給了孫悅。我要求演小姑娘的爸爸。導演居然同意了,說我的氣質與角色相近。

  真是幸運,導演對我的排練成績很滿意。誰知道演出那天出了問題:孫悅化好裝往我面前一站,我的心就亂了。一到台上,連詞兒也忘了。幸好,有提詞。勉勉強強演了一大半,我真盼望著快點演完。演到了這個情節:小姑娘對大家說:「不能怪爸爸,他餓呀!」說完,她撲到爸爸身上,叫了一聲「爸爸!」痛哭了。她是真心實意地哭,一點也不像在演戲。我的身心都發顫了。我忘了是在演戲。我用發抖的雙手從肩上扳開她的頭,捧著,看著,低聲地叫了一聲:「孫悅!」我那時的神情一定很嚇人,孫悅愣住了,張大了嘴巴,再也叫不出「爸爸」了。

  記不得是怎麼下場的。導演沒等我們卸裝就罵開了:「你們在台上幹什麼?談情說愛嗎?」孫悅一扭身跑了,沒忘記回頭狠狠地瞪我一眼。可是我很高興!我扮演了我自己!我找到了我的杜爾西亞!

  我開始給孫悅寫信。一天一封。可是全無回音。每次與她碰面,她就狠狠地瞪我一眼。她似乎討厭我。然而我不明白她為什麼討厭我。我決定約會她,問問。我寫了一封不署名的信,筆跡也改了。信裡只有一句話:「有要事相告,請於週六晚七時往C城公園門口一見。」

  她來了,見面就瞪眼:「你不知道我有男朋友了?」

  「聽說了。可是我愛你。」

  「你這樣做,道德嗎?」

  「我……沒想過。」

  其實,我考慮過。我不認為我這樣做有什麼不道德。我對她的愛是純潔的。我要讓她知道我的愛。我沒有損害趙振環,趙振環也沒有損害我。

  「那你就好好想想吧!以後再寫信一律原封退回。」

  她辮子一甩,跑了。我追上去:「我送你回去吧!」她頭也不回地說:「我有人陪!」果然,不遠處走出了趙振環,她挽著他的手臂,走了。

  我感到傷心,從此不再寫信。我尊重她的選擇,羨慕趙振環。但是我無法放棄我的愛情,就把它傾吐在日記上。我每天都要在日記上對她傾吐心曲,直到一九五七年,這些日記被發現。

  她現在怎麼看待五七年那一段歷史呢?也許,她會認為她對不起我,因此我恨她。怎麼會有這樣的事?我無論有多蠢,都不會把歷史的重負壓在一個天真無邪的姑娘身上的。

  在一九五七年的春天裡,我貼出了一張大字報:《希望奚流同志多一點人情味》,批評奚流對華僑學生小謝探親要求的不正確處理。正是鳴放開始的時候,小謝的母親病了,要小謝出國去看她。奚流以鳴放是壓倒一切的政治任務為理由不許小謝出國,並告誡小謝要與資產階級的母親劃清界線。小謝思想不通,以大字報的形式公佈了奚流和他的談話,在同學中引起震動。我同情小謝,就寫了這一張大字報,批評奚流把小謝的母親劃入敵人行列,絲毫不顧人家的正常感情是不對的。我說,就是對敵人,在他們不繼續危害革命的時候也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何況是對一個普通的勞動婦女?我要求奚流立即改正錯誤,批准小謝出國探母。

  我的大字報在教師、同學中引起極大的反響。竟有一千多人在大字報上簽了名。我仔仔細細地查看每一個名字,在一個不顯眼的地方找到了她——孫悅!沒有找到趙振環。我陶醉了,彷彿覺得,與趙振環相比,我的心和她更貼近。

  要不是許恆忠的《與何荊夫辯論》的大字報扭轉了學校大鳴大放的局勢,使我成為「眾矢之的」的話,我真不知要陶醉多久。

  與我辯論的大字報鋪天蓋地而來。我根本沒有時間一張一張仔細地看。留下印象的只有兩張:許恆忠的那一張,因為他的感情特別強烈,他說我的大字報全是造謠誣蔑,氣得他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有一天半夜裡還爬起來痛哭。還有一張是孫悅的。她不是與我辯論,而是檢討自己在我的大字報上簽名,喪失了立場。我猜想她是受到組織的批評。

  我被當做「右派分子」批判了。罪名是用資產階級人性論反對黨的階級路線,用修正主義的人道主義取消階級鬥爭,用造謠中傷攻擊黨的領導。我不承認造謠。結果又罪加一等。我的日記被抄查了。

  永遠難忘的一天啊!我的日記被摘抄公佈,標題是《看,何荊夫的醜惡靈魂和流氓本性!》。孫悅的名字被用XX代替。但是誰都看得出,那是指孫悅。在一篇日記裡我詳細描述了自己在演出《放下你的鞭子》時的心情。我寫道:「此時此刻,我多麼想吻你那雙細長的眼睛!會說話的眼睛啊!」日記的摘抄者在這兩句話下用紅筆打k了波浪線,在旁邊批上了「臉皮多厚」幾個字。

  美變成了丑。愛變成了褻瀆。我被震驚了,也沉默了。我只想做一件事:向孫悅剖白。每天,我都尋找與她單獨會面的機會。我終於等到了。一天晚上,她一個人在校園裡一個偏僻的角落裡徘徊,我跟了上去。她沒有迴避我,但也不看我。

  「我真對不起你,孫悅!我的心你不會誤解吧?我只是想慰藉自己,並不想褻瀆你。要是我使你感到羞辱,請你原諒。」我的聲音抖得厲害,她把臉轉了過來,掛著淚。

  「我恨你,也恨我自己!」她小聲地說,聲音也發顫。突然,我的額頭上輕輕地印下一個吻。我被這突如其來的幸福驚呆了。等我清醒過來,她已經離得無影無蹤。

  是同情還是愛情?是大度的施捨還是感情的流露?這個問題我想過千遍萬遍,可是沒有機會問她了。然而,不論是怎樣的解答,她留給我的都是一個善良而美麗的心靈。我更愛她了。當然,我絕對不會再去追求她。

  一九六二年,學校通知我回校復學。我已習慣了農村生活,並且在偷偷地研究哲學。我要弄清楚,馬克思主義者應該怎樣對待人和人的感情。我不想回校。但我還是寫了一封信給孫悅,我不知道她是否還在學校,想打聽一下她的下落,並瞭解她的現狀。我收到了趙振環的回信,告訴我,他們結婚了。我寫信祝福了他們,真心實意的祝福。

  潛伏在心底的一點希望破滅了。這時,我的父母親已經在災荒中去世,唯一的妹妹也出嫁了。我突然感到了絕對的孤獨,決定遠走他鄉。我給妹妹留下一個字條,走了。走到哪裡去,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到處流浪,讀完了我的漫長的社會大學。陪伴我的有兩套書:《紅樓夢》和《馬克思恩格斯選集》。

  我成了個「黑人」,與正常的社會生活完全脫離了關係。沒有戶口,沒有油糧關係;沒有親戚探望,沒有書信來往。誰也不關心我是一個什麼人,誰也不想問問我「何所為而來,何所見而去」。人們只知道有一個「燒炭的老何」,「蓋房的老何」,「背石頭的老何」,「點炸藥的老何」,「拉車的老何」,還有「說書的老何」。我付出勞動,換碗飯吃。如此而已。

  我的精神世界幾乎完全凍結了。想起孫悅的次數越來越少。我以為我已經把她忘了。可是那一次,在我受雇為一個採石工地點炮,面臨生命危險的時候,她的影子又鮮明地出現在我的眼前。我突然產生了一個可怕的念頭:「從今以後我再也見不到孫悅了!」奇怪的是這個可怕的念頭給了我驚人的勇氣和機智,我躲過了被炸死的危險,連我自己都說不清我是怎麼躲過的。這使我知道,我心裡的愛並沒有死滅。我多麼高興啊!一個人只要還能愛,就有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氣啊!於是,我又開始記日記,在日記上給孫悅寫信,與孫悅對話。在日記中,我塑造著孫悅,也塑造著自己。我把孫悅寫成了女神。我把一切美好的品質、願望都化成了她的骨肉靈魂。我不知道我傾吐的究竟是對一個女性的愛還是對整個生活的愛。但我知道,正是這種愛使我還能夠看出自己的影子,意識到自己還是一個人,要求自己像人一樣地生活。

  「孫悅,你是什麼派?保守派還是造反派?我希望你做獨立思考派。應該批判的,堅決批判;應該保衛的,堅決保衛。你已經三十來歲了,應該學會獨立思考了。我們的肩膀上扛的是腦袋,不是肉瘤子。腦袋是幹什麼用的呢?思考、分析、判斷。我尤其希望你正確認識奚流這個人,我認為他離開共產黨員的標準已經很遠。五七年,我是誠心誠意地幫助他,他聽不進去。現在,我希望你幫助他。你同意我的意見嗎?」

  這是我在六六年底給孫悅寫的「信」,在我的日記本上。「文化大革命」對我這個「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人還有什麼意義呢?我連報紙都難得看到。但是我關心孫悅的態度和命運。

  《C城大學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茶,走資派奚流終於被揪了出來》。這是我偶然看到報紙上的一條消息的標題。消息中詳細報道了C城大學造反派與「保奚派」的鬥爭。「保奚派」的中堅分子之一是「孫X」。是不是孫悅呢?我不安了。孫悅呀孫悅,難道你的名字總是要這樣被半明半隱的公佈出來嗎?

  我剪下這條新聞,辭去剛剛承包的運輸任務,到C城來了。

  C城大學已經沒有人有工夫辨認我,我是道道地地的北方農民的打扮。

  大禮堂正召開批鬥奚流的大會,我擠了進去。

  「奚流的姘頭孫悅」——一塊寫著這樣字樣的木牌首先映入我的視線,我幾乎要窒息了。

  她的辮子已被剪掉,頭髮蓬亂,面色泛黃。沉重的牌子壓彎了她的腰。

  「孫悅!你交代,奚流怎麼指使你鎮壓革命群眾的?」會議主席厲聲質問。

  「奚流同志沒有指使我。我什麼也不知道。」她回答。聲音很低,但語氣很硬。

  「打倒鐵桿保皇派孫悅!打倒奚流的姘頭孫悅!」

  「孫悅的立場一貫反動。早在反右時期,她就和極右分子何荊夫勾勾搭搭,談情說愛。要知道她當時已經是趙振環的未婚妻了。大家說,孫悅是不是漏網右派、反動破鞋?」

  「是!奚流也是漏網右派!奚流的反右功績是偽造的!」

  「打倒——!」「打倒——!」「打倒——!」高一聲、低一聲的口號在我聽起來都是「顛倒,顛倒,顛倒。」

  原來我沒有被人遺忘。在三界之內,五行之中我還算得上一個「人物」:階級鬥爭的工具。把歷史任意剪裁和歪曲,再加上低級下流的噱頭,這做的是什麼戲?真叫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我已經看不清孫悅的形狀,更看不到她的靈魂了。她是升上了天堂,還是下降到地獄?我應該保留對她的愛情,還是應該給她憐憫或憎惡?我自己都糊塗了。

  感覺是可靠的。感覺又不可靠。有時候人們自己也弄不清自己感覺到了什麼。歷史和現實,理論和實踐,迷信和科學,虛偽和真實,你和我,人和畜,統統被倒在一隻坩堝裡。再拚命攪和。加上佐料。倒進顏料。然後撈起一勺叫你嘗嘗,你能說得清酸甜苦辣?然而,你卻可以說色香味俱全。

  我是想找孫悅談談的。能談什麼呢?無非是建議她「跳出圈外」冷靜地看看、想想,不要死心眼兒。可是她在「隔離」,這形式比當年奚流鬥爭我們的時候要「進步」得多了。我只能回到我的生活裡去。拉我的車,讀我的書,研究我的問題。

  我的日記不再提孫悅。造神,也要有一個造神的環境和條件。我失去了這樣的環境和條件。為了不使自己的心靈陷入分裂,我把她和以往的一切都珍藏起來了。我珍藏歷史,為的是把它交付未來。

  我不知道未來是個什麼樣子,又將於何時到來。

  「何荊夫同志,組織對你的問題進行了複查,認為五七年對你的處理是錯誤的,所以決定給你甄別平反,安排工作。」

  C城大學中文系想方設法打聽到我的下落,把我召了回來。孫悅代表系總支和我談話,她的兩鬢已經花白了。

  我沒有表示感謝。恢復歷史的本來面目,有什麼可感謝的呢?而且有感謝就有清算,我又該向誰清算呢?

  「這些年你吃苦了。」她關切地說。像個領導人的口吻。

  「不。我活得很好。你呢?」我語氣冷淡。我不喜歡她的態度。

  「謝謝!我也很好。你想搞點什麼工作?」

  「到資料室去。我在寫一本書,需要資料和時間。」

  「寫什麼書?」

  「《馬克思主義與人道主義》。」

  「什麼?」

  「怎麼,是禁區?是資產階級和修正主義用過了多次的老題目,是嗎?」

  「我不懂。你寫好了。祝你成功。」

  想不到我們第一次個別談話竟是這樣的。雙方的語調都是冰冷的,帶有挑戰的意味。有什麼辦法?一場又一場劫難,把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人們的心靈都弄得支離破碎了。每個人都需要重新認識自己、別人和一切。

  在我基本上瞭解了孫悅的遭遇以後,我明白,自己原來熱愛過的那個孫悅已經不存在了。一個陌生的孫悅站在我面前。我會不會同樣熱愛這個孫悅呢?我不知道。但是,我產生了新的希望。我想,要是孫悅還是原來的樣子,我更會感到陌生的吧!

  我感到我正在走向未來。

  然而,她對我總是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對別人,她卻十分隨和。她從來不邀請我到她家裡去。我住在教工單身宿舍裡,她到這裡來看望別的教師,從不朝我房裡望一望。迎面碰上,也只是點點頭。今天,又是這樣。

  我離開未來還很遠。我應該向前奔跑,還是慢吞吞地等待?我不知道。我追求的不再是一個女神,而是一個現實的人。人總比神更難以理解。因為神是人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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