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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公羊躺在一間住了八個人的病房裡,等待檢查結果。醫生對華麗說,看來他病得不輕。華麗在心裡埋怨著自己,不該在這種時候增加他的精神壓力。她明知他的身體不好。所以她一直在公羊面前抹眼淚,自責。

  倒是公羊,現在反而顯得十分平靜了。他說,華麗,我覺得好奇怪呀!昨天想著非常複雜的事兒,今天想來都十分單純了。華麗說,是啊,事情本來沒什麼複雜的。是我把它弄複雜了。公羊說,那麼把這個撕了?他從衣袋裡掏出那張離婚協議書遞給華麗。華麗把它折了裝進自己的手提包,說:撕掉幹什麼?等你病好了再辦就是。公羊說,那你就要背上一個大包袱了。華麗說,背包袱怕什麼?人家都說我走路腰桿挺得太直太硬了,背上包袱走路,腰不是可以軟點?公羊笑了,他說:華麗,我就喜歡你這樣的脾氣,什麼事都拿得起,放得下,生過氣一會兒就好。華麗說:謝天謝地,你還喜歡我。但是華麗卻趁著公羊看不見的時候又抹了幾把眼淚。

  睡在公羊鄰床的是一個十七八歲的鄉下男孩,他生的也是腦瘤,已經開了刀。但是他已經全身癱瘓,醫生叫他家裡人準備後事了。男孩的父母、祖父母和各種親戚朋友都在他身邊忙碌哄著男孩,說他生的是良性瘤,拿掉就好了。因此男孩仍然平靜,甚至歡樂。他不時讓親人去摸摸他的腿,間是不是動彈了。他說他自己覺得他的腿能動彈了。親人們總是順著他,說他的腿動彈了,確實動彈了。公羊見了,對華麗說,以後你可不要這樣騙我,要讓我知道我究竟還能活多久。華麗說,你的病和他不同,你放心。公羊不高興地說,看,馬上就開始騙我了。你騙不了我啦,華麗。現在我也能看見自己的腦袋了,確實開裂了,腦門凹了下去,凹坑裡可以放下一個雞蛋了。華麗摀住他的嘴,叫他別胡說。

  男孩在家屬離開的時候,就和公羊、華麗說話。當得知他們是詩人、作家的時候,眼睛都亮了。他說:我真幸運!我就是想當作家。等我病好了,就去考大學中文系,公羊老師,就考你們的學校,好不好?公羊說:當然好,只要我活著出去,一定好好教你。男孩說,你當然會活著出去。現在我明白了,只要你不想死,你就會活著。我抬進醫院裡的時候,身子一點也不能動,可是我在心裡說,我不想死,我不會死的。結果我就沒有死,身子也能動彈了。不信你們看,我快把被子踢掉了。華麗趕緊過去給他拉拉被子,說:真的,可別把被子踢掉了啊!凍涼了好得慢。男孩笑著說:我從小睡覺就好踢被子,媽媽一夜要起來看我多少回。華麗問:現在可不能再踢了,你是大人了。你為什麼想當作家呢?男孩說:作家崇高啊。作家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老師說的。作家專門描寫人民群眾的疾苦,老師說的。華麗說,老師說的!那都是過去的作家了,今天的作家只寫自己的疾苦了。男孩注意地看看華麗的臉,然後肯定地說:你騙人,阿姨。作家自己有什麼疾苦可寫呢?像我,就只想著爸爸、媽媽、爺爺奶奶的疾苦,他們當一輩子農民真是太苦了。所以他們希望我好好讀書,考上大學,不當農民了。阿姨,我的成績單好亮啊!我的病都是成績單壓出來的。華麗說:我看你準能考大學,也一定會成為作家的。將來你寫了作品,可別忘了先送給我看看,我也能當你的老師呢。男孩又笑了,他說:有這麼好的老師,我多幸運啊!

  華麗回頭對公羊說:這男孩笑起來真可愛,是連心一起笑的,沒有一絲陰影和做作。我不信這樣笑著的男孩會夭折。公羊說,那我也像他那樣笑。他果然衝著華麗一笑,但是他的笑只停留在嘴角,眼睛沒笑,心更沒笑,所以華麗難過地將臉轉了過去。

  八床家屬!一個女護士進來叫道。華麗答應著走了過去,問她檢查結果。護士只讓華麗跟著走,什麼也不說。

  護士將華麗帶到住院辦公室,裡面坐著的幾位醫生都很嚴肅。一位醫生問華麗:他是你的什麼人?華麗說:同學、朋友。醫生急躁地斥責護士:我叫你去找家屬!華麗說:你就把我當他的家屬吧。我能夠為他負責。醫生說: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這麼重的病人怎麼能沒有家屬陪在身邊?他的家屬呢?華麗說,什麼事你先對我說,我去找他的家屬。醫生不快地看看華麗,以極快的速度說道:惡性腫瘤到了晚期,要馬上開刀!華麗聽了,哎呀一聲跌倒在地上,半晌才哭出聲來。醫生斥責道:現在是哭的時候?趕緊去找他的家屬。事情一點也不能耽誤。就這,手術也不一定能救他的命。手術的結果最好的可能是半身癱瘓,最壞的可能是立即死在手術台上。說完,他就去忙別的事,不理睬華麗了。

  華麗哭泣著從地上爬起來,走出辦公室。她感到兩條腿軟得像棉花,怎麼也邁不開步。天像要塌下來,直朝她身上傾斜傾斜,她問得喘不過氣來。她到哪裡去找小母羊,又怎樣對她說?幸好,沒等她走回病房,小母羊和大耳夫婦匆匆忙忙地趕到了。她像看到救星,一把抱住小母羊,哇喇哇喇哭起來。小母羊被她哭得渾身顫抖,問她檢查的結果。她只說出惡性腫瘤四個字,小母羊也從她手臂裡癱了下去。李嫂也抹起眼淚。大耳卻還是冷靜的。他說:現在大家先別哭。要馬上到住院部去辦理動手術的手續。就是死在手術台上,我們也要盡心盡力。小母羊答應說:我就去。

  大耳夫婦陪小母羊去了,華麗擦乾眼淚回到病房裡。公羊問:怎麼去了這麼久?檢查的結果是怎樣的?華麗強作笑容說:我猜對了,瘤子是良性的。小母羊和大耳夫婦看你來了,所以去了這麼久。公羊問:他們呢?華麗說:替你辦動手術的手續去了。

  公羊不再說話,注意地看華麗的臉,看了很久很久。華麗間:你想什麼?公羊說:我想你是在騙我。華麗說:沒有。公羊說:不,你是在騙我。華麗,我這個人覺得一輩子都在上當受騙,如今死到臨頭,不想再受騙了。求你,對我說實話。華麗在他床邊坐下,說:好吧,公羊。我對你說實話。但是你要挺住啊!公羊說:我能挺住。你不是笑我長不大嗎?如今到了我長大成熟的時候。華麗咬了咬嘴唇,說——

  你生的是惡性腫瘤。

  公羊說:嗯。

  華麗說:醫生說動手術也不一定救得了你的命,現在爭取最好的結果,手術後你半身癱瘓,永遠站不起來了。

  公羊說:嗯。最壞的結果呢?

  華麗哭了,說不出話來。

  公羊說:我懂了,死在手術台上。

  華麗抽搭著點點頭。

  公羊說:真到了鳳凰涅槃的時候。華麗,從現在開始,我要做真正的男人和詩人了。

  華麗還是哭。公羊伸出手去給她擦眼淚,說:別哭,你我都到了解脫的時候……但是,他的眼淚終於還是流出來了,一滴一滴,一行一行,不住地朝下流……

  小母羊和大耳夫婦辦好手續回到病房,華麗馬上迎上去,小聲說:別再騙他,他一切都知道了。小母羊埋怨地問:你為什麼要告訴他?大耳說:讓他知道也好。誰也不願意到死都被蒙在鼓裡。

  小母羊走到公羊的病床前,看著他一夜之間就變了形的臉,止不住淚如雨下。公羊掙扎著要坐起來,被小母羊按住了,她說:你馬上就要動手術了。公羊說:小母羊,呀!割我的舌頭!小官啊!現在,我們的事可以輕輕鬆鬆地了結了。小母羊連連搖頭說:不,我死也不再離開你。公羊說:但是我,死也要離開你了。昨天晚上我還矛盾、猶豫,覺得對不住你。現在我一點也不猶豫了,所有的疙瘩都一齊解開了。你馬上去把手續辦了,讓我死之前看到結果。

  小母羊說:不。我不同意。再說,人家會怎麼說?你病成這樣了,我還去離婚?

  公羊歪著嘴笑笑,說:還怕人家說什麼?人家有什麼可怕的?自己才是可怕的呢。大耳、大嫂,你們都在這裡,我是一定要離婚了。小母羊不答應,我就不開刀。大耳看看小母羊,勸她說:你就答應了吧。小母羊答應一聲,捂著臉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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