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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生活突然向小母羊扮演出一張嫵媚的笑臉裡,又突然掛上一張陰冷險惡的臉譜。公羊沒有再來,也不會再來了。她徒然給自己留下一個叫人害羞的記錄。對於發生的一切,小母羊同樣說不清楚。她只是明白,那天的一幕並不是她所期待的,更不是她所精心策劃的。她已經下了決心,放公羊走。因為她對他所要的生活毫無興趣,還感到噁心和恐懼。雖然她也怕公羊走後的孤獨,但是,她明白,她是留不住公羊的。無論是過去和現在,在公羊心裡,她都不是華麗的對手。她知道華麗在公羊心中的地位,正如大耳在她心裡。可是為什麼在一切說妥之後,她突然想到要換上那條在箱子底下壓了許多年的睡袍呢?她也說不明白。裙子是她結婚的時候一個女友送給她的。她嫌太艷,一直壓在箱子底下,從來沒穿過。這次給公羊拾掇東西的時候,她又看見了它,就隨手扔在床上了。當床上的大包小包扔完,只剩下一條紅裙子的時候,她覺得它是那麼鮮艷、耀眼,於是,她想看看自己穿上它的模樣。她從鏡子裡看見自己苗條誘人的身材,便感到自己的臉色太黃,需要描眉抹唇與之「配套」。化妝品也是別人送來,她從未動用的。就這樣,一步接著一步走,自然不過。她想到在公羊開門的時候披上一件衣服的,但是不明白為什麼將拿在手裡的衣服又丟到床上了。也許她只不過是想看看公羊看到自己這種模樣的情狀?

  可是結果發生了那樣一幕。改變了妝扮的她好像不再是她,她怎麼也捨不得放公羊出去了。那真是一場她從來沒有的體驗過的喜劇。她沒有料到這場戲會給她留下了怎麼也拂不去的記憶。公羊走後的整個夜晚,她都在回憶著這場戲。回憶著他們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細節。她的心一直在繼續騷動。一閉上眼,她就看到、感到公羊對她的挑逗和撩撥。有時是反過來,她挑逗他,撩撥他。更奇怪的是,她再也看不見公羊腦袋上的裂凹了。她眼裡的公羊腦袋像她最初看到的那樣完美無缺。他的腦門也不再下四了,寬廣的額頭像結婚時一樣平坦光潔。為了擺脫思緒的干擾,她不得不從床上爬起來,用冷水清洗自己的身體。可是冷水只使她身體發抖,卻不能使她騷亂的心平靜下來。她便拿出兩人簽了名的離婚協議書,一條一條地念出聲、研究起來。研究到最後,她把它撕了。她覺得協議書上每個字都像一枚尖利的大針,刺得她心上流血、疼痛。她先是把它撕成三塊,每個條款一塊,然後再把每一條撕成一行行的長條,最後再把長條撕成一個字一個字的紙片。她難以壓下一個熾熱的願望,要和公羊重新談談,說說她對他的新感受。

  可是公羊打電話說他今天不來了。以後也不來了。小母羊懷疑這是華麗的主意。華麗一定知道她和公羊發生的事情,公羊什麼事都會對華麗說的。華麗當然不允許公羊再見她,並且強迫公羊寫了那封信來。華麗還會指使公羊把他的那份離婚協議書單獨遞到街道委員會,然後由街道出面調解,調解不成,就判決他們離婚了。小母羊很想用心去看看,公羊和華麗此刻在幹些什麼,可是靈感好像也因那一幕令人顫慄的戲劇而離開了她,無論是睜著眼還是閉上眼,她都看不到她想看的東西了。以前公羊和紅裙子的事情她卻看得十分清楚。

  小母羊自己到街道辦事處,去問問,公羊把協議書寄給他們沒有。她找到那裡,在婚姻調解處探頭探腦,遲疑著要不要進去。她被一個和她差不多一樣大的女幹部發現,招著手叫她進去。女幹部客氣地問她有什麼事,她說沒什麼事,就是想來看看。女幹部笑著說:我們這裡可沒有什麼熱鬧好看,來這裡的男男女女不是結婚的,就是離婚的。她問女幹部,離婚是不是很容易?女幹部說:說容易也容易,說不容易也不容易,全看兩個人的感情是否真的破裂了。不過,就是破裂,我們也要想辦法調解。如果真的是感情破裂得無法調解,我們也只好給他們辦離婚手續。我們不會勉強人家湊合的。如今到底不是以前了。婚姻比以前自由得多。小母羊問:什麼是真正的感情破裂呢?我覺得這種事說不清楚。女幹部說:這種事是說不清楚。不過夫妻感情好不好,有一個重要的標誌,那就是夫妻生活。比如夫妻再也不能一起過那種生活,兩個人分居或者事實上分居了,那就說明他們實在沒有感情了。應該離婚。小母羊問:什麼叫事實上分居呢?女幹部說:你這位婦女怎麼什麼也不懂?事實上分居就是說,雖然仍然住在一間屋裡,可是再也沒有了夫妻生活。小母羊臉紅了,她問:要是以後又有了那種生活呢?女幹部爽朗地笑著說:那就是兩個人又好了。他們也不會來找我們了。小母羊搖搖頭說:不對,我看不是這樣的。他們好了一次又不再好了。女幹部說:你說的是誰?小母羊說:我誰也沒說,我只是好奇來問問。現在我明白了,謝謝你。說完,她就告辭了,可是女幹部叫住了她。女幹部說:你好像有什麼事要說又沒說,不要有顧慮,我們是保護婦女的。小母羊說:真的沒事,我們家真的沒有那樣的事。不是剛才我忘了問,要是夫妻之間有了另一個婦女呢?女幹部立即嚴肅起來,說:你是說第三者?那我們毫不留情了,不僅不許離婚,還要對他們進行批評教育,再不行,就法律制裁。小母羊連忙說:我是說,不用法律,不用制裁。還有沒有別的辦法呢?女幹部奇怪地說:你這個婦女真奇怪。平白無故,你問這些幹什麼呢?具體問題具體對待。你告訴我,事情倒底是怎麼樣的。你說的是你自己的事情嗎?小母羊說:不是,我和公羊很好。我們昨天晚上還在一起……女幹部說:莫名其妙。

  從街道辦事處出來,小母羊心裡踏實了許多。她想,看起來公羊還沒有來過。要不我提到公羊她怎麼一點也不知道?公羊一定也知道,要是沒有我的同意,離婚是不成的。我們剛剛又好了一場,他還能賴?他只能離開華麗。但是,要是華麗不放他呢?我去求華麗。華麗總應該是通情達理的。公羊是我的。你華麗可以去找個公牛公狗什麼的。幹麼一定要公羊呢?小母羊回到家裡,就想給華麗打電話,把剛才想到的那些道理跟華麗敘敘。本來,她在華麗面前有些自卑,覺得在文化修養方面跟她差得太遠了。可是現在,她沒有了這種自卑,她覺得自己在法律這把尺子面前比華麗還高著一級。自己是第二者,華麗卻是第三者。

  小母羊果然給華麗打了電話。可是華麗不在,公羊也不在。他們上哪裡去了呢?會不會去找大耳了?他們會叫大耳來勸她的。他們不知道,她現在也不會受大耳的支配了。她也要去找大耳,告訴他,他和他的妻子,別想勸轉她。要勸,你們就去勸公羊和華麗。她相信大耳和李嫂會站在自己一邊的。

  李嫂一看見小母羊就叫道:正要給你打電話,你正好來了!你知道了公羊的消息?

  小母羊說:知道了,可是我不同意。我想求你們去勸勸他,叫他離開華麗。

  李嫂說:你說什麼啊!公羊住院了。

  小母羊問:誰說的?

  李嫂說:華麗。

  小母羊說:別信她!華麗在說謊。我看見公羊好好的,昨天他還跟我在一起,我們很好了……華麗要霸佔他,不讓他再來見我,就編出這樣的鬼話。

  大耳奇怪地看了看小母羊。他說:我看華麗說的完全是真話。她還告訴了我們醫院的地址和醫院住的病房號碼。聽說公羊的腦子裡生了東西,正在化驗是良性的還是惡性的。

  小母羊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再也說不出什麼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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