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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公羊把行李綁在自行車後座上,掛在車把上,慢慢吞吞地向華麗家騎去。他的精神陷入了狂亂之中。原本已經理清的那團亂麻,一下子又給小母羊攪得找不到頭緒。怎麼對華麗交代呢?他盡量慢悠悠、慢悠悠地踩著車,想編出見到華麗以後能說明自己的台詞。踩到華麗家已經過了吃中飯的時候。

  華麗看見公羊大包小包地往樓上提,似乎一切已經明瞭,用不著再問什麼了。她幫助他把東西堆放好,就叫他歇著,她去給他熱熱飯菜。公羊跟到廚房,對華麗說:我又沒幹什麼事,累什麼?我自己來熱,你還是寫東西去。華麗說:你幹了那麼大的事,怎麼還說沒幹什麼!該累壞了。快去歇著。等你吃好飯,我再好好問你。公羊心裡咯噎一下,問:我幹了什麼大事了?華麗奇怪地說:咦,這還用間?搬家呀!公羊輕鬆地笑了,說:你說的是這個呀!那算什麼大事?我一點也不費力,小母羊把一切都替我收拾好了。華麗,現在我也不想吃東西,你快來跟我坐一會兒,半天不見面,怪想你的。華麗也笑,說:別這麼膩人了。什麼話不能吃了飯慢慢說?公羊說,我吃,我現在就吃,就把涼菜涼飯拿給我吃吧!華麗說:看你,還說不餓呢。好吧,先吃點餅乾墊墊,我就把晚飯燒早點。

  華麗在公羊的擁抱下回到客廳,兩個人並坐在沙發上。公羊像不認識地看著她。

  華麗。公羊說,語氣非常溫柔、小心。

  嗯。華麗答應著,卻並沒有看著他。

  你相信不相信,我是真心愛你的?公羊問。

  不相信。華麗故意地說。

  為什麼?公羊卻緊張起來。華麗連忙說:開個玩笑也不行了?當然相信你。

  你永遠不會離開我?公羊又問。

  永遠不會離開你,華麗說。

  要是我做了讓你生氣的事呢?公羊又問。

  那就要看是什麼事情了。華麗說。

  什麼是你所不能原諒的?公羊問。

  三心二意。華麗說。

  公羊突然鬆開擁抱著華麗的手,長歎一聲,將頭靠著沙發靠背,兩眼瞪著天花板。華麗問:你怎麼啦?不舒服嗎?公羊說:我在想,以後不能再讓你生氣。華麗說:你傻了?怎麼又說起孩子話了?你沒有讓我生過氣。公羊說:我是害怕,害怕我會對不起你。華麗說:公羊,你的心我已瞭解了。你珍惜我們的感情,我又何嘗不珍惜?共同生活,生氣總是難免的,但只要互相諒解,生了氣也沒有什麼可怕的。公羊又擁抱起華麗,他說:你說得很對。但是我不想惹你生氣。華麗說:那就更不用害怕了。

  公羊害怕的「關口」就這麼輕輕的過去了。但是他第二天不能再到小母羊那裡去,找她一起去街道辦手續。他對華麗說,一切都與小母羊說妥,小母羊說,這幾天她忙著補前一陣欠下的「班」,等她空一點,就與他去街道辦手續。華麗信了,沒說什麼。於是,他給小母羊寫了一封信,建議推遲幾天,再一同去辦手續,因為這幾天他身體不大舒服。在信上,他又一次向小母羊表示了離婚的決心,並祝她能夠找到自己的幸福。他想,事情大概就這麼了結了,他堅持下去,小母羊也不會再說什麼。協議書都簽了。現在應該開始干自己的事情了。便對華麗說:我還是到外面跑跑罷,看看我的計劃是不是能成功。華麗說:要不要我陪你?我怕你身體不太好。公羊想了想,說:你陪我出去走走也好。

  於是華麗和公羊一起騎著自行車逛起了大街。他們決定先去看看人家的卡拉OK 或咖啡茶座是怎麼辦的,並且聽聽現在的年輕人唱的都是些什麼歌。馬路兩邊的卡拉OK和音樂茶座真不少。他們只找那些小型的、私人開辦的去看。可是每一次推門進去,他們就馬上不由自主地退了出來。他們覺得自己與那種氣氛極不諧調。裡面是清一色的年輕人不說,那種音樂實在也叫他們不敢領教。太吵。公羊說,你聽聽那搖滾樂,像看早期的電影,一個畫面疊著一個畫面,沒看清人是怎麼抬腿的,他們就去到要去的地方了。一個個像孫悟空,一個跟斗十萬八千里。歌手為什麼唱得那麼快?嘴唇像熱麵湯的,不停地張合,舌頭在口腔裡飛快地打滾,都吐不出清晰的字來了。給這樣的歌手寫詞,他們豈不詞兒都埋沒了?華麗說,我看,人家怕也不需要你去寫詞吧。人家心裡想什麼,舌尖上就自然滾了出來。人家要的就是那種舌尖、手指、身體、世界一起滾動的感覺。公羊說,這樣的音樂一天到晚在你樓下放,你受得了?華麗說,受不了。不要說小說寫不下去,恐怕連飯也吃不下去了。公羊說,所以,咱還是得找到自己的歌。

  走了一家又一家,他們終於在一家很小的卡拉OK裡落了座。裡面只有十來個人,雖然他們仍然受到注目,但還是坐下了。招待小姐送給他們一本歌曲目錄,讓他們點歌。華麗說:只聽不唱可以不可以?小姐笑道:當然可以。

  一個女學生模樣的姑娘走上台去,她要唱一首民歌,電影《上甘嶺》的插曲。她唱了——

      一條大河波浪寬,

      風吹稻花香兩岸。

      我家就在岸上住,

      聽慣了艄公的號子,

      看慣了船上的白帆。

  女孩子的聲音很美。唱得也樸實、自然,也沒有劇烈地扭動身體。公羊說,也許我是落伍了,我怎麼還是喜歡這種歌?聽這種歌的時候,我頭腦裡會浮現出許多自然人情畫面,心裡充實得很。華麗說:我也是,聽著聽著,就想起外婆家靠著的那條河。我覺得很怪,我小時候,在外婆家住的日子並不多,可是對那裡的一切卻總也忘不了。公羊說,也許,這就是我們所要聽的歌?質樸的民歌。藝術還是質樸一些好。這是我這幾年思考的一大收穫。這樣的歌你也能唱,你那天唱的多好。怎麼樣,上去唱唱,讓他們長長見識?華麗說:你瘋了?我怎麼能到那上面去唱歌?再說,人家這節目單上也沒有這首歌,沒有伴奏啊!公羊說:我有辦法。

  公羊等那姑娘唱完,站起來用勁鼓了一陣掌,然後大聲說:我們也想唱一首外婆的歌,沒有伴奏,行不行啊?人們回答他一陣掌聲。公羊便死拉硬拽,把華麗拉上了台。從來沒在台上唱過歌的華麗也只得唱了。公羊和。

  沒想到效果竟是相當好。十幾雙巴掌拍了很久,都說新鮮,有味。公羊笑著說,看到了吧,如今的世界多奇妙。古老的變成新鮮的,外婆的陳年老調變成了標新立異。你我說不定馬上會變成歌壇新星呢。好,決定了!我們就開一個專唱民歌的卡拉OK。華麗說:沒那麼簡單吧,你得找人給你唱,錄音,還要有一整套的設備,我是沒有本事幫你的。我這人,大概只會寫點東西了。公羊說:一切都由我自己來,我想我能於好。他見剛才唱歌的女孩老朝他們這邊看,就朝她招招手,說:請過來坐坐。女孩馬上就走了過來。公羊問女孩:你是大學生吧?女孩說:是剛上四年級,外語系。明年夏天畢業。公羊問:你喜歡唱民歌?女孩說:喜歡啊!你們剛才唱的我也很喜歡,我覺得非常自然。我喜歡自然的東西。公羊說:太好了,我們是志同道合。以後我專門編民歌給你唱好不好?我們想辦一個專唱民歌的卡拉OK。女孩說:好啊!可惜我要讀書,不能常來。公羊說:那就等你畢業以後來跟我們合夥。女孩咯咯笑了,她說:那怎麼行啊?我畢業之後就要出國,我正在和國外聯繫。公羊說:為什麼出國啊?在國內唱歌不是很好?女學生笑得更響了,說:你這個人真逗!現在年輕人留在國內有什麼前途?公羊馬上洩了氣。說:是的。我已經不是年輕人了。華麗拉拉他,說:別耽誤人家姑娘功夫了,咱們回去吧。公羊只好搖著頭走出來,自嘲地說:你這人真逗!

  公羊和華麗又騎上自行車到處兜。但是沒等走到下一家卡拉OK,公羊跳下了車,他說:我覺得好累,頭也暈得厲害。今天不能跑了。華麗說:那就回家去。反正這些事也急不得。公羊再跨上自行車時,覺得很費勁。華麗見他半邊身子向一側傾斜,好像撐不起來了。她便叫了一輛出租車,把自行車綁在車頂上,回到家裡。公羊連上樓走路也覺得困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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