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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公羊走近自己家門時,心裡十分忐忑。昨天晚上想好的一篇又一篇台詞,一下子卻跑得無影無蹤了。不知道和小母羊的會話將是個什麼樣子,要是她也像別的女人又哭又鬧,他該怎麼辦呢?他們從來沒有大吵大鬧過,他沒有這方面的經驗。只能硬著頭皮,敲敲門。進去,見機行事了。小母羊馬上把門打開了。她問公羊:你的鑰匙呢?公羊連忙從口袋裡掏出一串鑰匙搖搖,說:我帶來了。小母羊說:誰問你討了?你敲門,我以為你把鑰匙丟了。公羊說:我,我覺得不應該了……小母羊說:有什麼不應該的?現在我們還是一家人吧?公羊說:是的,現在我們還是一家人。

  公羊很想看看小母羊的眼睛,想知道她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可是小母羊的頭一直低著,讓他看不到。他只好小心翼翼,先在屋裡到處走走、看看,不說話,等著她說。可是小母羊也不說話,自己在沙發上坐下來,還是低著頭。公羊走進臥室裡,看見床上堆著幾個大包袱,吃驚地問:你又要出門去?小母羊在外面答道:那都是為你出門準備的。你不是要到華麗那裡去?公羊打開一隻包看看,果然是自己的東西。他退出來,在小母羊身邊坐下,說:不必,你不必這麼急。我會自己收拾的。公羊感到悶熱,便把所有的窗戶都打開,還用手扇著。小母羊走過去把窗子關上,說:我一點也不覺得熱,你別受涼了。

  公羊真摸不透小母羊葫蘆裡裝著什麼藥。也將頭低下,硬起心腸問她:你同意離婚了?

  小母羊說:我已經說過了,你覺得怎麼好就怎麼辦吧?你和她,過得很愉快?

  公羊小心地說:還行。我不是討厭你。我覺得你很好,很聖潔,只是我大俗了。華麗,她不嫌我俗。

  小母羊說:那不是就沒什麼好說的了?我想我們也不要進法院了吧,立個協議就行了。

  公羊馬上喜形於色,連連點頭說:好的,好的。

  那你寫。小母羊說。

  現在?公羊有點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一切竟是這麼容易。

  可是小母羊明明白白地說現在並且馬上準備好紙和筆。

  公羊拿起筆,手卻有點抖,他問:怎麼寫呢?小母羊說:你就寫——我們,你和我因性格不合,協議離婚。我們雙方協議:第一,原來雙方共同承租的住房由女方繼續承租居住。你去華麗家,不需要房子,對不對?公羊說:對,說第二吧。小母羊說:第二,雙方衣物各自歸屬本人。幾樣傢具,誰要歸誰。公羊說:我一樣也不要,都歸你。小母羊說:好,現在你寫第三——雙方共同存款全部歸屬男方。公羊停下筆。他說:這不行,我不能要這錢。小母羊說:你不要誰要?公羊說:這些錢大部分是你掙的,我的工資和稿費還不夠我自己花的。要麼,先由你保管,我需要時向你討,好吧?小母羊說:也好。不過,你可一定要來討啊。

  協議書寫好,公羊和小母羊各自在上面簽了名。小母羊說,明天就和公羊一起去街道辦事處辦個手續,事情就算完了。公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說:完了?小母羊說:完了。她這時才抬起頭來,讓公羊看到她的臉。她看來愈加瘦削、,瞧淬,卻沒有公羊希望看到的留戀和悲哀。公羊略感失望,但懸著的心也因此而平靜下來。他收起自己的那份協議書,放好鋼筆,溫和地對小母羊說:小母羊,現在,我們可以像朋友一樣談談了。小母羊說:有話你說,我沒什麼好談的。

  公羊說:小母羊,我本來怨你、恨你,現在又覺得對不起你了。真的,我很抱歉。小母羊說,你沒有什麼地方對不起我,是我對不起你。公羊說,你別安慰我,我是覺得對不起你。我覺得自己這輩子活得很不值。既對不起別人,也對不起自己。

  可是你現在對得起華麗了。小母羊說。

  我也對不起華麗。她為我付出了很多,我也想為她付出,可是總覺得力不從心了。我怕我再也做不成一個好男人,我的身體並不好。

  小母羊厭惡地皺起眉頭,說:你是指男女之間的事情?你心裡大概只有男人和女人的事情了。

  公羊馬上也感到厭惡,他說:什麼事都是我還沒說你就知道了。你有沒有猜錯的時候?是的,我心裡天天想著男人和女人的事。不然,我還算個男人嗎?那我就該叫母羊了。小母羊,你想過沒有?你這些年對不起我也對不起自己?你本來可以做一個好女人的。

  小母羊說:是呀!我本來也可以做一個好女人。是你們男人逼得我害怕做女人。公羊說:誰逼你了?我?小母羊說:你,還有你們全體男人!你們世世代代的男人!你們除了把女人當做性,還當做什麼?你們毫不憐惜地一個個換著女人,好像一件衣服一頂帽子一雙鞋!你們嬉皮笑臉地談論女人,好像不這樣就失掉了男人的身份!你們編的雜誌上天天登著女人的照片,讓她們袒胸露背,撓首作態,像擺弄貓狗之類的玩具!我一想到這些就噁心,害怕,不願意做女人了。但我既然生為女人身,不做也不行,我只能管束著自己,不做那種下賤的女人,像紅裙子、像華麗!

  公羊大叫:不許你這麼侮辱華麗!

  小母羊冷笑一聲,從沙發上站起來,跑進臥室,把床上的行李一件件扔出來,說:拿去!拿去!到華麗那裡去吧!她才是你的母羊呢。我叫官寧,從今以後誰再叫我小母羊,我就割他的舌頭!東西扔完,她砰的一聲把臥室門關上,再也不露面。

  公羊從沒見過小母羊發這麼大的脾氣,看著扔得滿地的包袱,他不知如何是好。走吧,小母羊會不會尋死覓活?不走吧,留在這裡也不妥,公羊在掛牽著。他試著去拍門,叫了聲小母羊——但是馬上又改口說道:割我舌頭,我又叫你小母羊了!官寧!我走了?聽不見裡面有什麼動靜。他想,再等一會兒吧,若是再沒動靜,就開門進去看看她。她沒有什麼事,我就走。於是他去收拾地上的那些行李。一件一件堆在沙發上。最後,他提起一隻小皮箱。那是小母羊的皮箱,後來給他存放一些貴重東西:筆記本、詩稿、照片簿之類。他翻開那些照片簿,發現都被小母羊動過了。凡是她的照片,都拿去或撕掉了,留下了很多殘缺不全的照片。但是小母羊在這些被撕破的照片底下襯了一片片干樹葉,看起來反而比原來更好看,像藝術品了。有一張照片是他大學畢業時與一些同學的合影,站在中間的華麗的頭被小母羊用墨水劃掉。他用手指蘸了點唾沫想擦掉墨水,可是不但擦不掉,反而把整張照片都擦黑了。他不由得在心裡又罵了小母羊一句「劊子手」。

  照相簿的最後一頁夾著他們的存折。本來有五千多元,他用一千一百元給紅裙子買了一條裙子,還剩四千元了。他拿著存折去到臥室門口,敲敲門,說:你把存折拿去。小母羊還是不理。公羊怕起來,就用鑰匙把房門打開了。

  小母羊的形狀使公羊嚇得張大的嘴巴,再也閉不攏來。

  原來小母羊在屋裡打扮自己!這麼涼的天,她穿了一件透明的粉紅睡袍。一直簡單地紮在後面的一頭長髮披了下來,鋪在她白嫩的雙肩上。她的眉彎了,細了。她的唇紅了,艷了。暗紅色的眼影使她本來扁平的眼泡凸出來,流播著風情萬般的顧盼。她的身子散發出一股幽香,不知撒了什麼香水……

  現在的小母羊比華麗還性感,儼然又是一個紅裙子啊!公羊感到暈眩。他抹抹眼又抹抹眼,不錯,眼前坐著的不是紅裙子,是穿著紅裙子的小母羊。她坐在床上,對著大衣櫃裡的鏡子欣賞自己的形象,嘴角掛著一絲淺笑。

  公羊不知所措,站在門口不敢進來了,他怯怯地問:小母羊,啊!割我舌頭!官寧,你這樣要感冒的。小母羊回頭嫣然一笑,說:我才不怕什麼感冒呢!我覺得熱。公羊說:你感覺有問題,真的很涼呢。我求求你,趕快穿上衣服吧。凍病了,沒人照顧你。小母羊說:我凍死呢,也不要你管了。我是想看看,自己倒底哪一點不如別的女人。明天我也去逛舞廳,進卡拉OK,做一個什麼,什麼現代女性。但是公羊分明看見,小母羊的身子在發抖,紅艷的嘴唇開始發紫了。他走過去,從床上拾起小母羊剛才脫下的一件衣服給她披上。可是小母羊卻趁勢倒在他的懷裡。公羊的身子也抖起來了。他說:你別這樣,別這樣,現在我們不該這樣了。

  小母羊張開雙臂緊緊勾住公羊的脖子,吻著他的臉,哭泣著,說:公羊,公羊,別離開我。我也想做一個好女人啊!我也想躺在你的臂彎裡,接受你的愛撫。公羊掙扎著,說:晚了,晚了,一切都晚了!小母羊說:不晚啊!現在我還是你的妻子,你還等什麼?這個聖潔的女人竟然將手伸向公羊的下身,公羊身子一顫,覺得下身挺了起來。他興奮地叫道:哦,小母羊,哦,小母羊,割我的舌頭,割我的舌頭,你現在已經不是我的小母羊了。我要走,你放開我。但是,他感到小母羊今天竟然有這麼大的力,把他一把推到床上,又翻到他的身下去……

  風暴過去,公羊四肢朝天地躺在床上,腦子裡一片亂糟糟的圖像。華麗的臉,紅裙子的臉,公夫人的臉,李嫂的臉交替出現,卻向他作著鬼臉。他倒轉身看看小母羊,她正對他笑著。笑得很甜。她說:從今以後我每天讓你這樣。公羊連忙爬起來,生硬地說:不!我再也不來了。晚了!你知道嗎?晚了!小母羊的笑臉變成哭臉。她說:一點也不晚,我們現在這是合法夫妻。公羊咬著牙說:小母羊!不,割我的舌頭!官寧,我們這是第一次這樣,這樣好,可是也是最後一次了!我要對得起華麗。我已經對不起她了……

  不論小母羊怎麼懇求,公羊還是很快地整理好身上的衣服,到外面收拾起大大小小的包袱,把一串鑰匙扔在客廳的地上,開門而去。小母羊留在臥室裡哭泣,高一陣低一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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