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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小母羊仍然在公社醫院住著,有時還會去幫忙給人看病,或者做些護理工作。她知道那天大耳已經看到了她,所以用不著她去找他,他想見她的時候,自己會找來的。

  果然,這天一早,大耳挎著一個籃子來了,說是來看病,也想買些菜。他讓小母羊給他拿一些安定片,說夜裡睡不好。小母羊將藥遞給他的時候,他說:你既然來了,就到家裡去住幾天,和他們敘敘話吧。現在大家心情平靜一些了。這一場災難,使大耳的駝背更像背著個包袱,花白的頭髮幾乎全白了。小母羊看著他的模樣,憐惜地說:我不想勸你。我想你自己會勸自己的。大耳說:你放心,我一直在勸自己。你先在這裡等著,我買了菜回來接你。小母羊說:我認識路,不如叫一輛三輪車一個人先去。大耳說:這樣更好,那我買菜去了。

  小母羊來到大耳家,李嫂先是愣了愣神,說:你真來了?但她馬上就緩過神來,客氣、親熱起來。李嫂說:你跑了這麼遠的路來看我們,真要謝謝你。小母羊說:我也想回到這裡看看,多少年沒來了,怪想這裡人的。

  老爹老媽想到曾經對小母羊產生的誤會,覺得對不起她,因此接待得更為熱情。大耳買菜回來的時候,老媽立即奪過菜籃子,一樣一樣數著,說:沒有菜。這些東西怎麼能待客?老媽叫老爹再去趕趟集,買點城裡稀罕的魚來。老爹答應著就要去,被大耳攔住了。大耳說:小母羊又不是外人,來咱家也不在乎吃喝,敘敘就行了。再說,小母羊很會燒菜,今天就請她燒來給咱吃,也讓她,她嫂子——他看看妻子——休息休息。這些天,她嫂子實在太累了。李嫂感動地看著丈夫,說:那哪兒成呀?還是我來燒。小母羊說:大嫂、大媽,你們都別動,就讓我來做。我好久沒有做過飯了。想動動手呢。大媽說:好吧閨女,你實心實意,大媽也就不客氣。你嫂子也實在太累。

  小母羊繫上圍裙下了廚房。她覺得,剛才一番自自然然的交談,把她窩在心裡的多少年的疙瘩一下子解開了,熨平了。大耳幫她在他家人中找到一個合適的位置:閨女,妹妹。

  老媽跟著小母羊在廚房轉悠。她說:閨女,咋不把你女婿帶回來給大媽瞧瞧?他叫啥?公羊?咱鄉下人起名叫貓兒狗兒的,城裡人咋也起這樣的名兒呢?小母羊說:我也不知道,大概因為他是屬羊的。老媽說:屬羊啊?鄉下人迷信,說羊年生的孩子都命鑲,不硬朗。所以女人在羊年懷上孩子,都盡量憋著不生,到猴年再生。小母羊笑了,說:這事兒哪裡由得了人?老媽說:是啊,實在憋不住,也只好在羊年生了。你那公羊,他怎麼樣?身體、脾氣都還硬朗?小母羊說:嗯,硬朗。老媽說,那一定是生在羊年年底,接著了一點猴氣。小母羊說:是的吧,接著了猴氣。老媽說:你們到現在也沒生下一男半女?小母羊說:嗯,沒有。老媽說:那為啥?是有病嗎?閨女你要去查查,看是他的病還是你的病。小母羊說,我們都沒病。大媽說,沒病就抓緊時間生。我看女人,一到四十來歲,也就生不出孩子了。你嫂子現在就不能生。我們家從此也就斷根了。閨女,能生你就多生一個,趕明兒抱一個給你嫂子,我們一定待他像親生。說到這裡,老媽又抹起淚來。小母羊勸大媽別說這些傷心事兒了。

  小母羊給李家燒了兩頓十分可口的飯菜。李家人雖然還是吃不下,但為了不讓小母羊失望,還是勉強一個人吃了半碗飯,喝了幾口湯。晚飯後,小母羊要回鎮上,老爹老媽無論如何不讓她回去,說家裡的廂房空著,可以給她搭個鋪。大耳、李嫂也留,小母羊留下了。

  今晚,李家人不再像前幾天那樣大門緊閉,東屋老兩口,西屋小兩口,哭哭敘敘,敘敘哭哭了。有客人,他們不能失禮。大家像出事以前一樣,洗好弄清,一人搬了個小板凳坐到白果樹下,拉家常敘話。

  月光把白果樹下的人們照得發白髮暗發青,朦朦朧朧像一尊尊映在白色布幕上的人影。小母羊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她說:世上真有這麼好的月亮啊!我差不多都忘了。我怎麼看不見天河?老媽說:傻閨女,那白糊糊的一條長帶子,不就是天河?小母羊說:看到了,可是現在覺得它不像河。老媽說:水於了。牛郎可以挑著孩子走過去,不用鵲橋了。小母羊說:牛郎挑著孩子呢。怎麼看不見了?老媽指著牛郎星兩邊兩顆一閃一閃的小星說:那不是。孩子小。所以不大明。長大就亮了。小母羊說:嗯,長大就亮了。

  大耳說:現在,我真不想再長大了。小時候坐在院子裡數星星的日子一眨眼就是幾十年過去了。現在想起來,恍若隔世。那時候,奶奶帶著我,我把一隻手放在她的膝蓋上,一隻放在奶奶的手裡,向奶奶學唱兒歌。月姥姥,黃巴巴。小毛頭,要吃媽——媽就是奶水,你懂嗎?——小母羊點點頭,大耳繼續說:掂刀來,割給他,鈍刀割不動,快刀割的疼。那時候我一邊唱一邊笑,笑小孩子的媽媽傻為什麼要割自己啊?現在才懂得,這首簡單的兒歌裡蘊含著很深的、無私的母愛。不論是怎麼樣的母親,都願意為孩子作出巨大犧牲。顛倒過來呢,就不一樣了。老媽說:不一樣,當然大不一樣了。你奶奶不是教你唱過?小巴兒狗,上南牆,娶了老婆忘了娘。現在也有人編歌唱,說:老爹老媽,前世冤家。老婆孩子,天王牌子。小母羊,你家公羊對你爹媽咋樣!女婿對丈母娘老文人是不敢不孝的。

  小母羊慌亂地回答道:他們,我爹我媽,他們都不在了……她感到大耳在尖銳地看她。如芒刺背。

  老媽說:可憐啊,沒媽的孩子像棵草。要是你不嫌棄,就把我當媽吧,我多個閨女。說到這裡,老媽打了個噴嚏。李嫂上前扶住她,說:媽,天涼了,我扶你進屋去睡吧!不料老太婆把眼一瞪,嚴厲地說:我不是你媽!連她說話的聲音都像換了個人似的。

  在場的人都吃了一驚,一齊問道:你怎麼了?發這麼大脾氣?

  老媽說:我不是她媽,我是你們面前的白果樹啊,我陪伴你們多少年了,你們怎麼還不認識我?

  大耳說:媽,你迷了?說迷話了?

  老媽說:我不是你媽。李大耳,你給我跪下,你說我迷了?我說你迷了。

  大耳說:媽,你真迷了。

  老媽說:我叫你跪下。李大耳,你沒聽到?

  大耳說:媽,平白無故,我跪向你幹什麼?什麼話不能坐著說?

  老爹說,大耳,叫你跪,你就跪吧,她不是你媽。白果大仙附在她身上了。

  大耳說:我不信,明天就要把媽送到醫院檢查檢查,恐怕她腦子有些毛病了。

  老爹斥責道:胡說!他又轉向老媽,虔誠地說:白果大仙,別跟大耳一般見識啊!他年輕不懂事,就喝了多少年墨水,不信神仙了。我給您老人家跪下。我跪。大耳見老爹這樣,也只得低頭不語。小母羊卻跟著老爹跪下了。

  老媽巡視著跪在面前的兩個人。把目光盯住仍然坐著的大耳夫婦,說:你們也要跪。老媽那雙本來昏花的眼睛現在晶亮如星,黑如點漆。大耳心裡一驚,不由自主地跪了下來,李嫂也隨著跪下了。老爹對變了樣的老媽說:大仙,我們家出了大事,你老人家知道了?「大仙」說,知道了。我就是來跟你們說這件事的。

  「大仙」說:我勸你們別哭了,也別想了。人死如燈滅,燈滅還能點,人死一去不回還——就回來你們也不認識他了。因為他不再是你們的孩子了。你們凡人肉眼凡胎,只能看見眼前實實在在的物件,卻看不見我們的神靈世界,空虛的世界。我和你們死去的孩子都在那個世界裡。我們現在都是一個空,一股氣,一股靈氣。

  老爹叩頭應道:我明白,大仙,我明白。

  「大仙」說:你不明白。你當初討小的時候,我就說過,你們李家合該絕後,討了小還是要絕後。命裡有來終該有,命裡沒有莫強求。可是你不信啊!老爹說,我記得是先父托夢給我的。白果樹說,那不是你爹,那是我。可是你不信,你不信天下誰個存在,誰個不存在,都不由你們凡人安排。

  老爹叩頭,說:大仙,我已知罪,可是那孩子還是蒙老天賜給了李家,為什麼又回去呢?大仙,神仙為什麼不來抓我,偏要抓孩子呢?孩子沒有罪,又是個有出息的孩子啊!

  「大仙」說:這也要怪你兒子了。

  大耳一震,他問:媽——大仙,你為何這樣說?

  「大仙」說:你為什麼要把他送到那麼遠的地方去呢?本來我一直在看管著他的。我覺得你們李家人心腸不錯,又受過不少苦,就想保留你們的後代。可是他一走遠,我就看不到他了。我的道行淺,夠不到那邊啊!

  大耳說:孩子自己要去。他看到咱中國太窮太落後,要去外面尋找出路。

  「大仙」說:找路?你腳下踩的不是路嗎?你家門前不是路嗎?你回家來的時候走過的那一千多里,不是路嗎?

  大耳說:媽——大仙,這你就不懂。孩子是要找一條新路。

  「大仙」說:我不懂?我什麼不懂呢?我知道這世界有東南西北,咱人類有紅黃黑白,可是不論東西南北,不論人皮是啥樣顏色,存在只有一個理——都是一股靈氣附著一個體。靈氣沒了,體也死了。啥叫新路?路沒有新舊,只有靈的路,體的路。靈的路又寬又亮,體的路又窄又暗。所以重要的是護著自己的靈氣。走上那條又寬又亮的路。你把孩子送了那麼遠,他不能盡忠盡孝,也不能得到親人的疼愛,那靈氣就漸漸地黯了,弱了,最後迷路了,熄滅了。

  大耳說:媽!我求你別這樣說話了。你這是在說誰的話呀?

  「大仙」說:你別跟我頂嘴,李大耳!我是看著你長大的,你本來很有靈氣,可是進城之後,也一點一點失去了靈氣。好在你迷途知返,現在想著要找回靈氣了,是不是這樣啊?

  李嫂忍不住替丈夫回答說:是的。大仙,你保佑他保佑我們吧!

  「大仙」說:我會保佑你們的。因為我們仙界和幾間是一個整體,沒有你們,也就沒有我們了。

  李嫂說:大仙,我信你,我聽你。求你馬上讓孩子走出來讓我看看。

  「大仙」說:可以的,不過要等我開會回來。先要說明白,他就是回來,也不會再認你們了。他現在不再是你的兒子。

  李嫂說:他不叫我媽媽,我也願意。我只想見他一面。看看他變成什麼樣了。

  「大仙」答應一聲,又打了一個噴嚏,說:你看,老了,敘著話敘著話就迷瞪著了。天啥早晚了?現在,她又儼然是原來的老媽了。跪著的幾個人也都一個個爬了起來。

  小母羊一直跪在地上發抖,不敢直視老媽的眼睛,現在見她恢復了常態,才敢和她說話。她問老媽:大媽,剛才你在敘話,沒有睡著啊!你說了很多深刻的道理呢!你是從哪裡知道那些道理的?

  老媽笑了,她說:你們看這閨女多會哄人。我肚裡能裝啥道理啊?大耳也問:媽,我不信剛才的事兒,你真是一點也不知道。你準是傷心糊塗了。老媽問:你們講的到底是啥事兒啊?我睡著了。老爹說:都別敘了。夜晚天涼,都進屋去吧。說著自己先搬著凳子回了屋。大耳他們也只得各歸各屋去。

  灑滿月光的院落愈加朦朧了。小母羊不想睡,坐在屋裡看了一夜月亮。一面嘴裡念著「月姥姥,黃巴巴」,一面想著老媽剛才說的那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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