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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華麗接到一封信,看信封是大耳從(鄉)下寄來的。她覺得奇怪,大耳怎麼會給她寫信了?抽出信紙一讀,她忍不住倒抽涼氣。大耳在美國留學的兒子莫名其妙被兩個醉漢殺害了!他們為了不驚擾朋友,悄悄地回到鄉下老家去平靜一陣。華麗為他們難過。她想應該去鄉下看看他們,雖然不能給他們什麼安慰,也能陪他們度過這一段困難時期。反正她是自由的,說走就走。不用向什麼人請假的。

  公羊卻在華麗收拾行李的時候氣急敗壞地跑來了。他一進門就問華麗:你說這個世界上還有多少秘密?多少秘密?華麗說:現在我沒心思和你討論這個問題,我想去看看大耳夫婦!公羊問:看他們幹什麼?他們會出什麼事?華麗說:怎麼,小母羊不是有特異功能嗎?她沒有感覺到大耳家遇到天大的不幸?公羊說:什麼?天大的不幸?華麗說:他們在美國的兒子被人無故打死了。公羊說:這不可能。華麗將大耳的信遞給他,說:你自己看吧。公羊讀了信,說:這真是飛來橫禍。這以後怎麼受得了?現在他們不知怎麼樣了?你準備到鄉下去看他們?華麗說:我覺得一個人在困難的時候是需要朋友的。他們的朋友不多,我把自己算上了。公羊說:對,應該去看看他們。要麼我跟你一起去?華麗說:你問問小母羊吧。她更想走。公羊說:我幹什麼要問她?我跟她沒有關係了。華麗說:又說什麼瘋話!談崩了?公羊說:崩了倒好。現在不說了。我跟你一起去。看朋友,有什麼關係?華麗說:好吧。但是你還是要跟小母羊打個招呼。再說,你也該回家去拿幾件衣服。我等著你,好不好?公羊答應著去了。

  公羊回到家,小母羊卻不在家裡。他打開衣櫥收拾行李,發現衣櫥裡的衣服少了許多。翻翻看看,少的卻是小母羊的。他心裡一沉:怎麼,她已經決定和我分開了?也該說明一下呀!於是他到處找,看她有沒有留下什麼話。結果他在床頭櫃的台燈下找到一個紙條,上面寫著:

   公羊:

     我下鄉看大耳老師去了。他遇到了不幸。我知道你和華麗也想去看他,但是我希望你們不要去。你們不熟悉那裡。鄉下人對陌生的城裡人都很好奇,你們去,會打破大耳老師的平靜,幫倒忙的。我在那裡工作過,我會把你們的心意告訴大耳老師。醫院裡我已要求調休,其實我已積累下很多假期了。

                   小 母 羊

  公羊看著條子打了一個哆嗦。小母羊呀小母羊,你真會保守秘密!

  公羊拿了小母羊的留條回到華麗家,說:我不去了,你也別去了。人家小母羊已經走了。華麗看了紙條,吃驚地說:看來世界上真有所謂心靈感應了。我和大耳夫婦的友情還是不夠深,所以什麼也感應不到。公羊說:你也喜歡大耳?華麗說:談不上喜歡,覺得他倒還是他自己。如今這樣的人不多。那麼我呢,華麗,我就不是我自己?華麗笑而不語。

  公羊歎道:你們女人的心思真叫人難以捉摸,簡直不知道你們想要我們男人幹什麼!華麗說,不對,是你們男人常常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公羊說,那么女人呢?華麗說:多少還能守住一點自己。公羊說,華麗,我真不喜歡和女人討論哲學。我想問問你,能不能把你廣博的愛心分一點兒給我,可憐可憐你的小阿弟啊?華麗說:你又怎麼了?一個男人處理不好自己的事,天天找人訴苦,值得可憐嗎?公羊說:我沒有到處訴苦,我只對你訴苦,誰叫我們是老同學呢?而且,我今天要吐的不是苦水,而是對世界、對人,不,是對女人的根本懷疑。華麗說:不說了。可是你為什麼偏偏要把對女人的根本懷疑對一個女人說?這怪不怪啊?公羊說:華麗,我現在不把你當女人了。華麗臉一沉,問:那你當我是什麼?公羊說:女人中的男人。華麗說:又放屁了。那麼你呢?男人當中的女人了?公羊不知所措。他說:唉!我說你是女人,你不高興;所以說你像男人。誰知你還是不高興。華麗緩和了語氣,說:好吧,我確實不是女人,只是一個中性的人。清說說你的懷疑,對她們女人的懷疑。

  公羊便把小母羊的故事對華麗說了。他的記憶力竟然這麼好,除了改換了一下人稱,幾乎把小母羊的敘述一字不漏地複述了出來。

  華麗說:如此看來,你們怕是不可能和好了。公羊說:我怎麼辦呢?我提出離婚,人家能夠理解我?華麗說:我說過多少遍了,這是你的私事,主意只能由你自己拿。公羊說:你不肯幫我。華麗說:這種事我幫不了。公羊說:算了,等她回來再說。華麗說:你沒有問小母羊,她母親現在住在哪裡?公羊說:她沒說,我也沒問。華麗說:你是應該問問的。她是至今還不肯和母親相認,還是偷偷地保持著聯繫?公羊說:我怎麼知道?我怎麼知道?華麗說:你呀,只關心自己。好了,現在既然不下鄉了,你還是回家吧。我還要寫我的東西。公羊說:好,你下逐客令,我走。我現在真正是無家可歸了。華麗笑道:不回家的男人還說自己無家可歸嗎?

  華麗急著趕走公羊,是因為她有個奇怪的聯想,她想,小母羊會不會是老太婆的女兒呢?她想馬上去找老太婆試探一下。

  華麗發現,這些日子老太婆明顯地衰老了。她的頭髮蓬鬆著,衣服上滿是油膩。她對華麗的到來再也沒有了興奮,只淡淡地說了句:你又來了?好像是說,我不去找你了,你倒找起了我。華麗並不理會,只問:小保姆呢?怎麼不替你拾綴拾綴?老太婆說:走了。沒有打聲招呼就走了。她到哪裡去找我這樣的主人啊?華麗說:你就不能把她當做自己的孩子?老太婆說:我沒有孩子,也不願意把別人的孩子當做自己的孩子。華麗心裡說:你真叫人不可理解。

  華麗見老太婆依舊冷淡地看著自己,道歉說:實在不該來突然打攪。我是想來問你一點事情,你聽了可別生氣。老太婆緊張地問:你有什麼事情要來問我?華麗說:我想問你,為什麼一個人孤苦零件的生活,你的孩子呢?老太婆說:有過一個女兒,死了。華麗問:怎麼死的?老太婆說:插隊落戶的時候在鄉下自殺的。華麗問:為什麼自殺呢?老太婆說:我也不知道。等我知道的時候,她已經死了。想必是哪個男人欺負了她。男人啊,沒有一個好東西。華麗說:你沒有去領回她的骨灰?老太婆說:沒有,她的屍首埋在鄉下黃土裡了。

  老太婆說話的時候,聲音很低,乾澀的眼睛不時地閉上一會兒,看樣子心裡很難過。華麗不忍心再問下去。她安慰老大婆說:可已經過去了多少年,你也不必再為此難過。只是,沒有孩子的老年實在難過。老太婆說:謝謝你的關心,我已經習慣了。我的身體還可以,能夠自己照顧自己。見華麗用手抹著沙發上的灰,老太婆馬上站起來拿塊抹布去擦,說:住在臨馬路的房子裡,實在太髒了。我天天擦啊,擦啊,怎麼也擦不乾淨……

  華麗說:就是。你也別太費力了。還是再找個小保姆來照應你為好。我走了。老太婆也不送,只是淡淡地說:你走了。華麗出了門,覺得心裡的疑團仍然未解,便又回過來,向老太婆:我想再問一下:你留有女兒的照片嗎?老太婆說:沒有。華麗說聲「可惜」,又扭頭下樓而去,但是這一次被老太婆叫住了。

  你為什麼要問我這個事呢?你聽到什麼了?老太婆說。

  華麗說:我能聽到什麼?只是覺得你一個人生活太孤單了。

  那麼你呢?不也是一個人生活?老太婆說。

  但是我還沒老。華麗說。

  你也會老的,老太婆說,不要多久就會老的。

  是的,我知道。所以我準備到快要老的時候找個伴兒。你看好不好?華麗說。

  你找誰呢?老太婆問。不知道,現在怎麼能知道!華麗說。

  那個公羊——他沒有再來找過你?老太婆問。

  華麗說:你怎麼老是打聽公羊呢?公羊他,有老婆。你知道不知道?

  老太婆說:哦,我不知道。我看他不像個老實的男人,是個花花公子吧?

  華麗說:這我也不知道。我不喜歡背後談論人家的私生活。

  老太婆說:我也不喜歡。可是公羊他——既然是你的朋友,你就應該瞭解他。我覺得他不會給女人帶來幸福。是我,就不會跟這樣的男人來往了。對你沒有好處,真的沒有好處。華麗說:謝謝關照。現在,我真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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