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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華麗在街頭躑躅。肚子有些餓。和公羊夫婦在一起吃飯使她覺得尷尬,無論他們是吵還是好,她坐在他們中間都嫌多餘。是回家燒飯吃呢?還是到哪裡去蹭一頓?她不想回家。故事裡的姑娘唱的歌讓她感到淒涼。也讓她感到羨慕。她想要是姑娘趕上幾十年以後的年代,她愛的男人又是地主資本家什麼的黑幾類,恐怕連那樣哭唱的權利都沒有。她的愛情也只能萬年遺臭。她要驅趕這種淒涼和羨慕的滋味兒。找個地方熱鬧熱鬧去。想來想去,還是只有大耳夫婦處。

  華麗在大耳夫婦家遇到了鐵將軍把門,他們都不在家。她站在門口等了很久,還不見有人回來。便去問鄰居,鄰居都說已是兩天沒有看見他們進出了。誰也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裡。華麗覺得奇怪,這對夫婦是不大出門的。

  華麗只好沒精打采地走回家去。她想,這種尋人不遇又餓著肚子的滋味真不好受。由此聯想起給她送菜的老太婆。自己過去對老太婆的態度是否太過分了!她並沒有要求她什麼,只是說她像她過去鍾情的一個女孩。即使她是一個同性戀者,你只要對她表明自己的態度就是,又何必那麼激烈?你被層出不窮的故事搞怕了,如今想過沒有故事的生活,可是又覺得沒有故事這般乏味。沒有故事的靈魂也無所依托只能到處遊蕩著。看來還是得給自己編個故事的。老太婆也許只是虛構一個故事,支持自己空虛的靈魂呢。如此她和老太婆應是同病相憐了。

  於是,一個古怪的念頭突然從華麗的心頭翻上來:何不去看看老太婆?那天老太婆在菜籃子裡留下過紙條,上面寫著她的家庭地址,就在她現在手提包裡裝著,很容易就能找到的。於是她在街上買了一個麵包,一邊啃著,一邊尋找到老太婆家裡去的公交車。

  老太婆家住在一家臨近馬路的舊式公寓裡。公寓是三層樓房,據說本來都屬於老太婆的丈夫。現在一樓開著商店,二樓住著別的人家,她只住三樓一層了。因為樓下開了店面,華麗找不到上樓的梯子。她去問店裡人。店裡人的回答很不客氣,說不知道,我們樓下和樓上沒有通道。好像樓上住的是入侵者,他們與強盜是不屑於溝通的。或者懷疑華麗是探路「踩點」的小偷了。華麗走下店面,去問附近的居民,居民說樓梯搬到了裡面一個弄堂裡。華麗便沿著弄堂往裡走,七彎八拐,還是找不見那個門牌號碼。她只得退出來,打算回家。正好這時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走進弄堂來,她便再問一次,問×樓×號上的人怎麼下樓。總算問著了。小姑娘說:你找的就是我家奶奶。我領你去。華麗想,原來老太婆是有兒孫的,為什麼脾氣還這麼古怪?

  女孩領著華麗七彎八拐,又七彎八拐,在一個誰也不注意的地方看到一扇破舊的黑門。進了門就昏黑如夜。必須睜大眼睛,仔細辨認,才能模模糊糊看出一道狹窄、陡削的樓梯。女孩招呼著華麗:走好啊!我家奶奶那天晚上摔了一跤,現在還沒好呢。華麗問:怎麼會掉著?女孩說:她從外面回來,晚了,又走得急,就摔倒了。腳踝骨折。華麗猜,是不是從我那裡回來摔倒的?每一次走這樣的樓梯去看我,真難為她了。我還把她趕出來。

  總算到了,華麗吐了一口氣。女孩拿出鑰匙開門,說:來客了,奶奶!老太婆躺在床上說:誰叫你把客人往家裡帶?跟你講過多少次了,什麼事都得先問我是否同意。今天我有病,不能待客。女孩說:是位阿姨。老太婆說:阿姨也不行,女人壞起來比男人還厲害。女孩為難地看著華麗。華麗跨進房門,說:是我,華麗。一聽到華麗的聲音,老太婆立刻坐起來,斥責女孩:為啥不早說?讓客人在門外等著?還不快去泡茶?再衝一杯牛奶咖啡,客人愛喝什麼就喝什麼。女孩答應著走了。老太婆的臉上馬上綻出了笑,說:鄉下來的小保姆,你不對她凶點,她就懶得不行。華麗說:她還是個孩子。老太婆說,十九歲了還是孩子嗎?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來做工掙錢了。做工就要像做工的樣子。不能當小姐。

  華麗不喜歡老太婆對女孩的態度。原來對她的歉意,也減少了許多。她親切地謝過同時給她端上茶和咖啡的女孩,然後就靜靜地喝茶等老太婆說話。她想先別道歉,等瞭解了老太婆的身世為人再說。她打量起老太婆的家。一間足有二十七八平方米的屋子,鋪了一張大床,擺著一張老式八仙桌和四把椅子,看樣子都是紅木的。一套老式的衣櫃、梳妝台,擦得珵亮,看來也是上等木料,烏黑髮亮,沒有一點破損處。一邊牆前還有一對單人皮沙發,中間放著黑木茶几。華麗就坐在一隻沙發上,和老太婆的床成九十度的直角。她不由地問:小姑娘住哪裡?老太婆說:還有一間亭子間,就在樓梯的拐角上。華麗說我去看看,就跑了出去。果然樓梯拐角有燈亮著,她推門進去,見小姑娘正在裡面燒飯。她問女孩:你的臥室呢?女孩往煤氣灶後面的木板一指:在裡面。華麗走進去,發現裡面緊緊巴巴地擺著一張雙層單人床,底鋪攤著鋪蓋,上鋪攤滿東西。華麗皺皺眉,說:這地方怎麼能住人呢?不悶死了?女孩說:怎麼不悶!可是我家奶奶不讓我住在她房裡,連多坐一會兒都不同意。她也不讓我出去玩,還天天發脾氣。做完這個月我就不做了,實在受不了這個氣。找不到工作,就回家種地。女孩說得眼淚汪汪的。華麗勸道:她老了,你就遷就一點兒,原諒一點兒吧。女孩說:老了也得講理。你去問問,哪一個保姆能在她這裡做滿三個月?我都做半年了。華麗還想說下去,被老太婆叫上來,她已經拄著枴杖下床了。她對華麗說:那裡有什麼好呆的?油煙熏人。

  華麗重新坐在沙發上,說:鄉下女孩到城裡打工真不容易。

  老太婆說:我對她已經不錯了。有吃有住,還有工資。過去下人有下人的規矩,如今什麼規矩也沒有了。還動不動就要走。老太婆說著,又坐回床上去。

  華麗說:我不認為他們是什麼下人。我外婆也是鄉下人。

  老太婆說:上帝造人就分了上下的。可是不說這些吧。你怎麼會想到來看我呢?我還以為你生了我的氣。

  華麗說:我來,什麼也不為,就是禮節性的回訪吧。

  老太婆笑笑,說:禮節!好吧,就算禮節。既然你今天來了,我就給你看看這張照片。看看我是不是瞎說的。請把門鎖上。保險上上。華麗把門關好上了保險。老太婆便從床頭搬出一個精緻的小木箱,從裡面拿出一張四寸的發黃相片。華麗過去拿了那照片,自己也驚住了,上面的一個女孩果然和自己一模一樣,區別只在頭髮,那女孩頭髮燙成捲曲的短髮,自己的頭髮卻是直的。她將照片還給老太婆,說:天下竟有這麼相像的人。老太婆用手撫著照片上女孩的臉說:太像了,真是太像了。

  門外女孩敲門說:吃飯了。老太婆趕緊將照片放回箱子,將箱子鎖起來仍然放在床頭上,又在箱子蓋上按了按,才說:進來。華麗打開了門,與女孩一起將飯菜擺在八仙桌上。女孩下了兩副盅筷。老太婆拄著枴杖下了床,招呼華麗說:坐吧。華麗說:我真的吃過了,一點也吃不下,你們吃吧。老太婆說,那我就不勉強你了。她收起一副盅筷。在一個小碗裡撿了一些青菜和一點肉絲遞給女孩,說:吃去吧!叫你給自己買點鹹菜你不買,我還能天天給你吃肉絲啊?女孩接過菜碗,回亭子間去了。老大婆又叫華麗把房門關上。華麗說:不關了吧,你吃飯,我要走了。老太婆不安地站起來,說:話還沒敘,怎麼就走呢?我也不吃了,我們敘話吧。華麗說:不了。我忙得很。我是想來對你說:那天我不該對你粗暴。大家都是人,何必那麼厲害呢。不過,我還想對你說,請你千萬別再去找我了。說罷,她自己開門出去,到亭子間與女孩告別。

  老太婆追到門口,命令女孩:扶阿姨下樓。女孩答應著拉起華麗的胳臂緊緊地抱著,一步一步摸下樓去。到弄堂口,女孩說:阿姨你要再來啊!你來了,她的脾氣好得多。華麗說:今天還算好的?女孩說:還算好的。她這個人像有神經病,好起來也大方,送給我衣服什麼的,可是好的時候不多。華麗問:她家裡沒有別的人了?女孩說:什麼人也沒有,就她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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