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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華麗來到閣樓的時候,公羊還睡著,飯也沒吃。小母羊被他莫名其妙地拒絕了,他還能到哪裡去?只能權且住在這閣樓裡。

  華麗馬上說明來意:是你的小母羊叫我來的。怎麼樣?還不回家?打算在這裡住到老死啊?你們男人真是好運氣,情人跑了,還有老婆等在家裡。還不夠滿足的?還賴在這兒和誰賭氣?

  跟我自己賭氣。公羊開了門仍然躺到床上去,用被子蒙著頭,像個病人。

  華麗上去掀了他的被子,拉著他的被子,不讓他縮回被窩,她用命令的口氣說:你給我起來!跟我走。

  上哪兒?公羊問。

  回家。小母羊等著你呢。華麗說。

  公羊說:我不回家了。我不能回家了。小母羊本來就嫌我髒,現在不是更嫌我髒了?我現在無家可歸。

  呵!還挺可憐的呢。誰叫你把自己弄到這個地步啊!華麗說。

  是小母羊逼的!華麗,你不知道,我娶的是個女巫,不是老婆。誰都覺得她完美,可是換一個男人試試,看他能不能跟她過下去。大耳,大耳,她天天念叨著大耳。可是我看大耳也不一定真喜歡她。他不是和他老婆生了孩子?公羊訴起苦來。

  華麗打斷他,說:別向我訴苦。我對你說,我的同情可都是在女人一邊的。

  你不公正,華麗。男人對女人的虐待都擺在面上,女人對男人的傷害卻都是說不出口的。公羊說。

  華麗笑了,她說:你也許有點道理。所以說清官難斷家務事。我不是清官,就更不好斷了。說老實話,我是害怕給人家夫妻和事的。因為尷尬。但是小母羊找到我,你又是我的小阿弟,我就不能不管了。這就叫尷尬人偏遇尷尬事,推也不好推。怎麼樣?給我一點兒面子,跟我回去?回去以後的事你們慢慢想辦法解決,好不好?不管怎麼說,小母羊對大耳,只是幻想,沒有言行,你卻是有言又有行,貨真價實的叛徒呢。紅裙子又是那種人。所以,還是應該更多地責怪你。怎麼樣?走不走?

  公羊搖頭,說:我已經對小母羊說過了,不回去。就算錯都在我,也得給我一個轉彎的時間,對不對?

  華麗說:好,我沒有權利勉強你。這樣,你就陪我回家去一趟,把你剛才說的那番話當面對小母羊說,免得我傳話傳錯了。行不行啊?小阿弟,這點面子總是要給的吧?

  公羊說:好吧!誰叫我犯了這樣的錯誤呢?要是沒有這件事,我敢說,理全在我。偏偏冒出了紅裙子!

  華麗說:這就是你們男人啊!眼睛離不開紅裙子。

  華麗和公羊一起回到公羊家。小母羊滿腹歡喜。她問公羊,吃飯了沒有?要不要先燒點東西給你墊墊?華麗說:好好!我這個和事佬馬上被晾在一邊兒了。看起來好人做不得。好吧,我馬上就走,讓你們夫妻好好吃頓團圓飯!公羊和小母羊馬上一齊上前拉住她,說別走,你還沒有在我們家吃過飯呢。華麗說:我有事,正寫著東西呢。公羊說:寫什麼東西也得放下來,要不我也走。華麗只得留下。

  小母羊忙碌起來,讓公羊和華麗在客廳說話。公羊說,華麗,我不是對發生的事毫不在乎,只是我一時想不清楚,我為什麼會走到這一步。有時候我怨自己,可是有時候我又覺得委屈。我一直想終斷和紅裙子的關係,可是要不是出了那檔子事,我肯定還是斷不了。我也說不清那是不是愛,可是總離不開她。華麗說:得得,我現在不喜歡和人家討論愛情問題。我已經把愛情二字從我的字典裡摳掉了。公羊問:你為它傷透了心,是不是?華麗說:也沒碰到過什麼傷心的事兒,只是覺得書上寫的心裡想的那種愛情,在生活裡沒碰上過。小時候,聽外婆講她的一個小姐妹的故事,心裡好感動,心想長大了,我也要這樣愛。可是沒有男人為我上吊。

  公羊問:咋回事兒?一定要男人為你上吊才是愛?

  華麗說:比方罷了。不過外婆那個小姐妹的愛人就真的為她上吊了。那姑娘愛上了一個比她大十來歲的男人,男人已經結過婚,妻子死了,還有一個孩子。姑娘娘家人不同意她去作填房,把姑娘關在家裡。男人不堪失戀的痛苦,上吊死了。於是姑娘演出了一幕驚天動地的弔孝戲。我覺得比祝英台梁山伯還感人呢。公羊說:男人死了以後,她怎麼樣了呢?華麗說,她哭著鬧著要去弔孝,不然就撞死在爹媽面前。爹媽無奈,便答應了。於是姑娘披麻戴孝,坐了一頂素轎去弔孝。她讓轎子沿著鎮子的幾條街道慢慢地走,她哭了幾條街,也唱了幾條街。公羊問:還唱?唱什麼?華麗說:唱小曲兒。外婆家鄉下人都會唱的小曲兒。公羊說:你會唱嗎?華麗說:外婆教會了我。像西洋歌劇裡的詠歎調。公羊要求她唱給他聽,華麗便叫小母羊,說:別忙了小母羊,來,我唱小曲兒給你們聽。聽了這曲兒,你們也許就懂得愛情是什麼了。小母羊答應著走了進來。於是華麗唱起來——

  我的天呀,

  我的他呀,

  我的青磚琉璃瓦呀,

  十七八歲就守寡呀。

  出門推開門兩扇呀,

  進門關上兩扇門呀,

  哪裡去找我的人呀。

  長長的河水清又清呀,

  知心的話兒誰來聽呀。

  新新的月牙彎又彎呀,

  才做的新鞋沒人穿呀。

  華麗唱得非常投入,聲音顫動,淚光瑩瑩,公羊聽得入了迷。小母羊問:你說她一路上都在唱?華麗說:可不是!唱了一路。看的人人山人海。有哭的也有笑的,還有罵她不要臉的。可是她什麼都不答,只管唱。轎子到了男人家,她自己走下來,一頭鑽進男人家裡,再也不肯回自己的家了。她怎麼有那麼大的力量?就是因為愛。可是如今,愛有多大份量?輕如鴻毛。因此也沒人珍惜了。

  公羊說:後來呢?後來那姑娘呢?

  華麗說:不知道。外婆說再也沒有見過她。是守了一輩子活寡呢,還是又嫁了人,誰也不關心了。反正高潮已過,再不落幕,就沒有什麼情趣了。

  小母羊深深歎了一口氣,說:華麗,這是你自己編出來的。那時候哪有那麼大膽的姑娘呢?華麗說:我發誓,這是真事,憑我的經歷,還編不出這麼美麗的故事呢?難道愛情真的死去,讓位給原始的慾望了?難道我們真的倒退了,連我們的祖輩都不如?公羊臉紅了,說:不是這樣的。我也希望自己擁有那樣的愛情,可是我得不到。小母羊低下頭,說:吃飯好嗎?公羊說:我不想吃。華麗,你再問問你外婆,那姑娘是不是還活著。我要去採訪她,把她的故事寫成一首長詩。華麗笑道:小母羊,看看你的公羊又發癡了。公羊還是可愛的,對嗎,小母羊點點頭。華麗又對公羊說:等我到陰曹地府見到外婆的時候,一定給你問問那姑娘的地址,讓你去寫詩。不過現在,你還是把自己的故事編好吧!大姐我現在告辭了!不等公羊和小母羊反應過來,她一溜煙跑了出去。

  公羊和小母羊對面僵坐著,門頭吃飯,誰也不開口說話。吃罷涮罷,小母羊對公羊說:我給你澆水洗澡,你裡裡外外好好洗一洗。公羊馬上反感起來,說:你還是嫌我髒,是不是?小母羊說,我不是那個意思。公羊說:那你是什麼意思呢?我為什麼要裡裡外外好好洗洗?我在外面天天不洗澡嗎?小母羊,我承認我不是一個好丈夫,可是你也不是一個好妻子。你現在既然還嫌我髒,我也不敢再來埋怨你。我還是先在外面住一段,好好想想再決定怎麼辦吧。小母羊問:你到哪裡去,還回那閣樓嗎?公羊說:是啊!我喜歡你燒出的那股焦味。

  公羊吃過飯,還是離開了家,回閣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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