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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羊的頭疼頭暈似乎慢慢地好了。沒有人給他醫治,是他自己治好的。他天天對自己說:你沒病,怕什麼?結果就慢慢地好了。只是仍然覺得無聊。要不是A教授來告訴他,學校評職稱已正式開始,他真不知該幹些什麼。

  A教授說:你將面臨一場攻堅戰了。據說系頭們已關著門排好了提升的名單,這個名單裡沒有你。雖然大家都認為你夠格,可是如今是自己顧自己的社會,誰會為你操心呢?你得自己救自己。

  公羊不在意,他說:我就不信他們能把我卡住,這麼明顯的不合情理的事兒,他們敢做!知識分子總要講點臉皮的。

  A教授笑了,說真是孺子不可教。如今世面上什麼不能賣?何況臉皮?為了職稱、工資,親兄弟也會打破頭,何況你不是人家的親兄弟?

  那他們總得找個理由啊?公羊說。

  理由好找,你的外語水準如何?A教授說。

  不行,都忘了。但是比起另外幾個人,我大概還算好的。你老兄外語也不行,怎麼當了教授了?公羊說。

  我嗎?爭來的,騙來的。找人替我翻譯了一篇文章交上去。而且我也托人說話了。要不,照樣還在門外看著。你有什麼人可托?A教授說。

  我沒有。君子不黨。公羊說。

  那是古人的話。現在的話是:不黨不群,孤家寡人。不群不黨,籬笆沒樁。A教授說。

  那我怎麼辦?公羊有點急了。

  兩條路。一條,找人去。一條,拼外語。A教授說。

  公羊撲哧笑了,說想起小時候唱的一首歌:反革命分子,你睜開眼,兩條道路由你揀:一條活路,一條死;一條光明,一條黑暗。我現在連反革命分子也不如了,兩條路都黑咕隆咚的,他說。

  A教授也笑了,說拿你沒辦法。你就揀一條有點亮光的道兒走走吧。

  拼外語?公羊問。

  A教授點頭:拼外語。你聰明,考的又不難,你一拼,准行。

  這下子公羊有事兒於了,心裡倒安靜許多。他到學校裡借來了從大學一年級到四年級的英語課本,準備一本一本地讀下去。他對小母羊說:從今天開始,別再對我說你的那些夢了,別再說你看見李大耳在幹什麼了,更不要摸我的腦袋了,我要用功讀書。小母羊說:別拚命,職稱有什麼重要的?身體才要緊呢。公羊咬牙罵道:小母羊呀小母羊,你能不能不再跟我作對?什麼是重要的?你說?我和你親熱,你問我為啥在你身上動來動去,說我可笑!我不再求你作愛了。想讀書升級,你又嫌我俗氣!你一會作薛寶效,勸我正兒八經,一會兒又學林黛玉,要我不要理會仕途經濟。你能不能做幾天的花襲人,對我百依百順,等過了這一陣,你去做尤三姐,鳳辣於,我也不管你。

  好吧。小母羊歎息著答應了。她給公羊燒他最愛吃的飯菜,夜晚又重新在公羊身邊躺下,雖說是兩個被筒,也讓他覺得心裡踏實一些。可是公羊用不下功了。一到晚上十點來鐘,他的上下眼皮就展開戰鬥,怎麼也分解不開。他煩躁不安,大喊大叫,有幾次竟拉著被子將小母羊從床上拽了下來,說:滾到沙發上去!我不要你睡在身邊,你這化成美女的毒蛇!看見小母羊可憐地看著她,他又心軟地拉住她的手勸起來,說:別急別急,想想辦法,別讓我睡覺就好了。能不能給我開一些興奮藥來?小母羊說,那些藥不能隨便開,上了癮就不得了。那就跟我睡覺!我不讀外語了。公羊吼叫起來。

  不要,不要。我想出辦法了!小母羊叫道。

  什麼辦法?公羊問。

  我給你吃炸蠶豆。小母羊說。

  那有什麼用?公羊問。

  止瞌睡,你吃吃就知道了。小母羊說。

  公羊吃起了炸蠶豆。吃得很多。每天夜晚,小母羊安靜地睡在床上,公羊就咯崩咯崩地嚼起炸蠶豆。有時,他一粒一粒地捏起蠶豆送進嘴裡,有時就仰著頭把蠶豆朝嘴裡撂。咯崩咯崩咬開,哧啦哧啦咀嚼,咕咚咕咚吞嚥,然後唏溜唏溜喝幾口熱茶,咯崩咯崩,哧啦哧啦,咕咚咕咚,唏溜唏溜,簡直像一首音樂。這使他想起白居易的《琵琶行》中的詩句:「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冰泉冷澀弦疑絕,疑絕不通聲暫歇。別有幽愁暗恨生,此處無聲勝有聲」。心裡便暢快起來。他想,白居易的這首詩說不定是嚼著炸蠶豆寫的呢。

  說也奇怪,公羊覺得自己的腦子突然變得非常好使了。大腦好像脫離了沉重的肉體,變成飄在半空的一縷靈氣。它在書頁中輕輕地遊蕩,將一個個詞語毫不費力地汲捲到自己煙霧裡。就像他七歲時聽第一節課的時候那樣,老師的一句話、一個眼神、一個手勢,都被他十分明白十分輕鬆地接受了,使他此後的許多年,沒有對學習感到過畏懼。我返老還童了,我又變聰明了!他愉快地對自己說,並不由自主地走到床前,去看熟睡中也蹙著眉頭的妻,一邊撫熨著她的眉頭,一邊溫柔地對她說:我沒有病,親愛的。我一定要讓你從夢境中走出來,回到我的懷抱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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