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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華麗與公羊夫婦出了大耳家的門就分手了。她徑直回到自己家裡。天色已晚,她馬馬虎虎地下碗麵條吃了,打開電視機,在沙發上半躺下來。她並不喜歡看電視,但電視機卻常常開著,她想讓電視裡的歌聲話語給自己湊點熱鬧。偌大的房子一個人住著,她覺得害怕。外面的一點聲響,都會讓她心驚肉跳。每天晚上睡覺前,她都要把門窗關得嚴嚴實實,窗簾拉得不露一點縫隙,讓人家看不見在這座房子裡只有她一個人住著。就這,她還得時時刻刻把心提到喉嚨口,因為她知道壞人的本事很大,可以用小刀劃破窗玻璃爬進來,甚至不用刀,拳頭一敲,玻璃就碎了。她天天都得給自己編一個勇鬥盜賊的故事。她在那些故事裡,有時候用隨手拿到的棍棒、剪、刀什麼的和壞人搏鬥,有時則用正氣對壞人威懾。她義正詞嚴地責問壞人:為什麼好好的人不做?要做這種邪惡之人呢?你不想自己的父母、妻子兒女?你不相信會有來世報應?你不想擁有一顆高尚的靈魂?但是有時她想,這些問題恐怕沒有一點用處,人家只會獰笑著將她捆綁起來,搶去她的東西,再砸碎那些搬不動的電器。她只得聽天由命。

  媽媽!突然,華麗聽到一個女孩的叫聲,好像叫她,她不由自主地從沙發上跳起來,一連大聲地答應著「哎!」一邊四處尋找。沒有人。是幻聽。她重又半躺到沙發上,嘲笑自己:你太想有一個孩子了。沒有孩子,這對女人是多大的缺憾啊!可是那一年,你為什麼要把孩子流產,並且發誓不再作母親呢?

  那年,丈夫提出與她分手,她卻正懷著他的孩子。為了與他不再有任何聯繫,她毅然地躺上了婦產科醫院的手術床。她永遠忘不了手術時的滋味,不是痛,不是苦,是一種絞殺的恐怖,伴隨著毒蛇在腹壁亂撕亂咬般的顫慄。她一邊咬著牙不讓自己呻吟,一邊暗暗發誓:這一輩子再也不想當母親了。她想起母親臨終前的囑咐:給我扎一條水牛,讓它替我喝乾我生孩子時流出來的血水,要不然,閻王爺就把我泡在血水裡,說我污染了土地。父親給母親紮了一條很大的水牛,抬到母親的墳地裡燒了。那時她雖然因為小,沒有下墳地,可是夢裡常常看見母親泡在血水裡,哀求那水牛快喝快喝。她能聽見水牛喝血水的聲音,吧嗒吧嗒,咕咚咕咚的。幸虧後母是個慈愛的女人,常常把從惡夢中哭醒的她抱在懷裡,說水牛會把血水喝乾的,一定會喝乾的。她可不想重複母親的命運了,一個一個地為丈夫生著孩子,還要去喝乾自己流出來的血水……

  可是離婚以後,她就後悔了。她需要有個孩子,去吸吮她的乳房,撫摸她的胸膛,把小腳放在她肚子上。她摟著孩子柔軟的身體,用嘴唇貼著他的臉蛋,聽著他小嘴吧嗒吧嗒,該多麼甜蜜啊!多少次,她想起美國的現代舞之母鄧肯失去孩子以後的舉動,她來到一片海灘,向一個漂亮的男人走去,說:給我一個孩子吧!可是她不是鄧肯,她是一個中國女人。

  華麗!她又聽到有人叫喚,不知道是不是還是幻聽。但她還是跳了起來,四處尋找、答應著:哎!誰叫我?

  我。竟然有人回答,在樓下。她打開窗向街面的樓下看看,一個人正站在門口。誰?她問了一句,並不去開門。你是誰?她又問。公羊呀!下面回答。她仔細看看那身影,高高大大,像是公羊,便走下樓去。開門之前她又問了一句:到底是誰?證明確實是公羊,她才把門開了。

  才七點多鐘,幹麼這麼緊張呀!公羊上了樓說。

  不是緊張是警惕。小母羊呢?華麗說。她有些高興,今晚來了個敘話的人。

  我沒有跟她一起回家,心裡煩,便想找你聊聊,很久沒和你聊過了。你過得可好?公羊說,不等華麗招呼,自己在沙發上坐下。華麗便拉個椅子在他對面坐了。這沙發不夠大?公羊問。我習慣坐在椅子上。華麗說。好吧,你習慣,我就不客氣了。公羊說著,在沙發上躺了下來。

  哎哎,忘了你第一個女朋友是怎麼吹的了?華麗提醒道。

  怎麼吹的?我到她宿舍往她床上一躺,把同宿舍的女孩都嚇跑了。她說我不拘小節,就把我甩了。公羊說。

  那還不快起來?華麗說。

  現在不怕了,有了老婆了。公羊說,索性把四肢完全伸開,睡得更舒服一些。

  華麗只好搖頭說:本性難移。說吧,煩什麼?讓大姐給你排解排解。

  看見你我就不煩了,真的。公羊說。

  放屁!華麗罵道,不煩就滾出去。

  公羊坐了起來。正經地說:別罵,我說的是真話。我原以為自己活得很苦,可是看見你,我覺得你才是真苦呢。你看看你。

  華麗矜持地一笑,說:哦,來表演騎士風度來了?你不是我,怎麼知道我活的很苦?你看我活的哪點不如你?我富足、充實,有追求、有事業……

  別吹,華麗。我們雖然多年不見,還是彼此瞭解的。你以為我忘了你當初談戀愛的熱勁?後來聽說你跟公同同,不也很熱,為什麼……

  不等公羊把話說完,華麗下起逐客令了。她正色道:我最討厭人家來打聽我的私事。你請走吧!

  我是好意。公羊說。

  我不需要你的好意。我要休息了。華麗說。

  我們談談李大耳,好不好?公羊不想走。

  沒有興趣。你走。華麗毫不鬆口。

  公羊歎口氣:真是女強人啊!

  華麗更生氣了:不是女強人,是女土匪、女強盜,你還不快跑?

  公羊只得走了。但又說:等你心情好一些,我再來看你。

  公羊一出門,華麗就把上上下下的電燈全關了。她摸著黑躺到床上,閉著眼聽周圍的動靜。她確信公羊已經離去,便喃喃地對自己說:什麼也別想,睡吧。作個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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