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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羊站在一座高大的公寓樓前。公同同住在這裡。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想起到這裡來。那天火葬場相遇,他對公同同憋著一肚子氣。他覺得這小子不仗義,對老上司沒有一點情分,還神氣活現的。他想如果下次在什麼場合碰到他,一定要羞辱他一頓,對他唱「小叭兒狗,上南牆,討了媳婦忘了娘」。不,是升了官兒忘了娘。可是他的同事A教授卻勸他千萬別這樣做。A教授說識時務者為俊傑,那位才死的老上司不識時務,所以才落得如此淒涼的下場。A教授說,別忘了你和我還是沒有皮的毛,輕飄飄的沒有份量也沒有依歸。學校馬上又要評職稱了,你老弟高水平、低職稱,能怪誰?只怪你自己的文人脾氣。君不問:年輕是個寶,文憑不可少,後台最重要?你沒有後台,老弟!公羊說:要什麼後台?人民不是我的後台嗎?A教授哈哈大笑,說:人民?老弟!人民是誰?怪不得,你以人民做後台,就誰也不是你的後台了。所以,你還是去找找公同同,向他道個歉,讓他在評職稱的時候給你美言幾句。這比什麼都有用啊!A教授還說,別把公同同想得太壞,貴同學華麗女士還和他戀愛過呢!他大概被A教授說動了心。高級職稱還是想要的。

  面對這座漂亮的公寓,公羊有些後悔,為何不換套衣服來呢?身上穿的雖然也叫西裝,可是「改革開放」初級階段的產品,粗糙得很。胸前的硬襯鼓鼓囊囊,像塞滿了棉花。前襟後裡的邊邊角角都沒有熨平,有的地方村裡都翻到面子上來了。衣櫥裡有一套像樣的西裝和一條鮮紅的領帶,他故意不穿,想在公同同面前顯示自己的瀟灑,可是現在,他覺得自己瀟灑得像個癟三了。

  再回去換套衣服吧?太遠了,汽車又那麼擠。剛才下車的時候他踩著了前頭一位小姐的紅裙子,要不是她腰裡繫著很寬皮帶,裙子準會被他踩下來。她回頭瞪了他一眼,他準備換她一頓罵。可是她沒有罵他,反而對他笑笑,說:怎麼不小心一些?他連連道歉,說他是被後面人推下車的。他看見她裙裡上一個黑黑的腳印,掏出手帕來要給她擦拭,她躲開了,避到一家商店門口,自己用手帕擦著。他只能抱歉地走開,心裡真遺憾:多好的一條紅裙子,讓我弄髒了。那腳印恐怕是擦不掉的,那條裙子可能不能再穿了。再回去走一趟,會不會又踩上哪位小姐的裙子呢?說不定人家這一回沒有系皮帶,裙子一踩就掉了。那就好看了,他被當作流氓被人家抓住,罵一頓,打一頓,再往他臉上吐唾沫。然後,他抹掉唾沫走上講台,對學生說:昨天,我被一位小姐吐了一臉雪花膏?噓,沒臉沒皮。

  公羊決定不回去,就穿這一身不光鮮、不時髦、不體面的西裝和一雙佈滿塵土的舊皮鞋去見那位公同同。踩髒他家的地毯,讓他皺眉……想著想著,他得意地笑了。為了讓自己仔細想想進門該說什麼話,他決定不乘電梯,一步步爬上樓去。九樓,有的爬呢。他剛踏上兩步階梯,下面的電梯呀的一聲開了。他朝下看看,電梯裡走出一男一女,穿著都很講究。他特別向女人的臉看了一眼,看到她臉上像美國總統布什一樣掛滿問號。長相困難,媽的!這太不公平了!醜女人偏偏有了個好門第!他在心裡罵起來,並且賭氣走下樓梯,鑽進電梯裡。我才不鄉巴佬似地爬樓梯呢,他自言自語。

  九樓。他找到公同同的家門,按鈴。沒人答應。敲門,咕咚咚,還是沒人應。沒有預約,人家不在家。他懊喪地再鑽進電梯,下樓。一輛轎車嗚的一聲從公寓門口開走,那正是公同同的車啊!媽的,公同同討了個醜老婆。他想叫小車停停,小車聽不見他了。

  公羊看看表,還早。妻子還沒下班呢。她下了班又怎樣?自從做了那個該死的夢,她簡直像變了一個人。以前,雖說她不樂意和他親熱,可是還願意順從。現在則一靠近他就像見了鬼,盯著他的腦袋看、摸,使他再也不敢碰她了。他和她真正成了同床異夢的夫妻。

  公羊決定不回家,在大街上隨便逛逛。從報紙上看到,許多街道都改造過了,他還不知道改造成什麼樣了。今天才知道,改造成這樣了。彷彿走在天堂裡,到處碰到穿著單薄的女人,對他施展著邪惡的魅力。真應了弗洛伊德的學說,他覺得魂不守舍,趕緊鑽進一家書店裡躲避一會兒。

  書店冷冷清清。賣書的先生小姐們悠閒地、呆頭傻腦地坐坐站站,說說笑笑。沒有人注意公羊走進來,更沒有理睬他在看什麼、找什麼。

  公羊在找一本書,他剛剛花了血本自費出版的薄薄詩集《狼來了》。他希望這本書在櫥窗裡陳列著。可是沒有。他掃興,想走,一個營業員叫住了他,是女的。他抬頭一看,愣了,就是剛才被他踩了一腳的紅裙子啊!原來她這麼年輕、這麼妖冶。她的皮膚怎麼那麼白,白得像塊玉。兩隻小眼彎彎的、亮亮的,像一個日本女明星,他記不起那女明星的名字了。

  紅裙子顯然也有些吃驚,低聲嘀咕道:怎麼是你?他笑了,反問一句:怎麼是你?

  紅裙子馬上恢復常態,以標準的營業員口氣問道:想買什麼書啊?

  公羊覺得自己的臉紅了,不敢看她的臉,故意依然在仔細察看書架上的書,以標準的顧客口吻答道:看看,有沒有公羊的新詩集《狼來了》。

  沒有。紅裙子回答。那我走了。公羊說,眼睛卻依舊在書架上這巡。

  你喜歡那本詩集?紅裙子問。

  我寫的。公羊說。

  啊,你是詩人啊?紅裙子叫起來,掩飾不住驚喜。

  公羊連忙眨眨眼睛,叫她小聲點,自己也小聲地說:別讓人家注意我。如今詩人可是最沒用的了。誰也看不起。

  紅裙子放低了調門,可是聲音裡依然裝滿了熱情,她將兩眼對著他彎著,彎著——

  老師,不能這樣說。我最敬佩詩人了。不瞞你說,我是你的崇拜者。我喜歡你的《狼來了》。

  真的?公羊終於把目光對準那兩灣秋水了。他說,人家都說讀不懂我的詩呢。狼來了,狼真的來了。一個說謊的孩子的故事怎麼能變成長詩呢?

  紅裙子一反剛才天真無邪的神態,深沉起來,低聲地說:這有什麼不懂呢?你說的不是山上的野獸,而是我們心裡的惡狼。狼來了,狼來了,狼真的來了。小孩子不再說謊,可是看見狼的大人們卻說起謊來,說沒有狼,沒有狼……

  公羊的精神為之一振,不能不對眼前的紅裙子刮目相看了。問她是哪個大學畢業的。

  紅裙子搖搖頭,說:老師,這裡不便說話。哪天你有空,我去拜訪你。請留下你家的電話和住址。她拿出紙筆。公羊興匆匆寫下了電話號碼和住址,說聲再見,走了。他覺得今天實在沒有白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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