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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當寶塔集人奉命推倒在集北頭站立了幾百年的寶塔的時候,還沒有想到自己會成為造反派。

  寶塔集上有一座塔。寶塔集的名字便是由它而來的。圍繞著寶塔的種種傳說和現實,便是寶塔集的文化。世世代代的寶塔集人,無不在這種文化的熏陶中長大。

  據說,這塔的下面埋著一位高僧,他坐在一口大缸裡圓寂,那口大缸便成了這座塔的塔基。小小的寶塔集怎麼會出一位高僧呢?原來他與朱元璋皇帝有過一點關係。當朱元璋還是一個窮措大的時候,曾經到過寶塔集上的開元寺,不要以為這座寺廟有多大的氣魄,只不過是幾間瓦房而已。但是朱元璋要在這裡出家,名為皈依佛門,實際上是想混口飯吃。可是寺廟裡的那位老和尚卻不肯收下這位徒弟,他向朱元璋大聲呵叱:去!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你應該去當皇帝。朱元璋一聽這話,便收起了出家的念頭,與和尚一拜而別,打天下去了。以後他果然當了皇帝。不知是這位皇帝老爺不忘舊情,記起了那位給自己指點迷津的和尚呢,還是這位和尚為了炫耀自己而把這段情節宣揚了出去,這和尚就成了高僧了。於是有了塔。於是寶塔集成了寶塔集。灰色的磚塔十三層,坐落在集北頭的一片空地上,成為集上的最高建築。寶塔集人以此為光榮,將那和尚的功德世世代代地傳揚,使寶塔集人一坐下來就感到佛光籠罩,比別處人高出一肩半頭。老人們在塔前說古論今,孩子們繞著塔遊戲唱歌,出門歸來的人們只要一看見塔尖心裡就感到踏實,到家了!

  沒有人敢對寶塔說長道短。淮河年年漲水,淹倒了集上的無數房屋,可是一到塔前便退下了。集上人認為那寶塔可以驅邪鎮妖。所以逢年過節,塔前便香煙繚繞。喜歡爬高上低的孩子,從一懂事起就被大人告知,那塔不能爬,爬了要遭災的。孩子們都聽話,沒人敢爬。只有一次,鎮長的侄兒大傻子爬上去了,還站在塔頂上撒了一泡尿。鎮長和他的哥哥雖然把這孩子狠狠地捧了一頓,還在塔前燒了香放了炮,到底也沒能消除這不敬行為所帶來的惡果。解放以後,鎮長被槍斃了,大傻子的爸爸也死在監獄裡,過了幾年大傻自己也成了反革命分子進了大牢,關了六年才放出來,找不到職業,只能在街上賣油條。「油果兒熱的——熱的油果兒——」聽見他這樣的叫聲,再看他那一身油漬麻花的打扮,誰還能想像他的父輩們曾經在寶塔集上風光過?

  解放以後,寶塔所受的香火大大地減少了,因為反對迷信。可是無論如何,寶塔集人對寶塔仍然懷著敬畏之情。這些年,寶塔明顯地傾斜,向西南方向傾斜,老人們卻暗自嘀咕,莫非它要倒了?如果它真的倒了,寶塔集人會不會遭災遇禍啊?

  誰會料到,寶塔在一九六六年的冬天真的倒了,還是寶塔集人自己推倒的!鬼使神差似的,大家都去了,去採取那一次空前絕後的革命行動,把寶塔推倒!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是朱元璋這個皇帝老兒給寶塔帶來了光榮,也是朱元璋這個皇帝老兒給它帶來了被推倒的厄運的。

  那是一個晴朗的冬日。人們剛剛丟下飯碗就聽到了公社文革領導小組的召喚:到寶塔前集合!自文化大革命開始以來,寶塔周圍的那一片寬地便成了群眾集會的場所。寶塔集人在塔前聽到了各種各樣關於文革的消息,知道外邊有人造反了,造反的原因是劉少奇反對毛主席。造反派忠於毛主席。寶塔集人不知道這件事與自己有什麼關係。當然,他們早已從報紙上知道劉少奇是什麼人了。劉少奇常常在毛主席身邊站著,為什麼會反對毛主席呢?寶塔集人無法理解。兩年多以前,寶塔集人又知道了劉少奇的夫人叫王光美。她領導的「四清」工作隊進駐了一個叫桃園的地方,把桃園的幹部整得好苦。她創造了「桃園經驗」,寶塔集人也嘗到了那經驗的滋味。許許多多合作商店的店員因為多分了一點利潤被判為「破壞社會主義經濟」,勒令「破產還款」;許許多多的個體小商販被判為投機倒把,勒令立即補稅。那時候,寶塔集到處都是廉價拍賣的市場,為了還款,人們賣掉了自己的傢具、衣物和女人們的首飾。顧維舜把他和玉兒媽結婚時的大床也抬到街上賣了,紅漆的雕花大床啊,只賣了十元錢。玉兒媽為此哭了好幾天。她埋怨丈夫當初不該從商店支取那麼多錢,不夠花就不夠花吧,勒緊褲帶喝稀飯,也比現在賣床強。可是顧維舜哪裡預料到會有這一天呢?商店是大家湊起的資金開辦的,他們拿的是自己掙下的錢,不是國家發給的工資,為什麼這也不允許?沒有人敢問工作隊,也沒有人敢問王光美。可是如今王光美也成了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分子了,怎不叫寶塔集人感到稀奇?稀奇歸稀奇,寶塔集人從來不喜歡刨根問底,隨便是誰個打倒誰,只要不搞到自己頭上,他們就不吭氣。所以,文化大革命開始幾個月了,除了中學的孩子們鬧著斗老師的外,寶塔集人沒有採取任何革命行動。他們只是一次又一次地被召集到塔前,聽宣傳,喊口號,唱《大海航行靠舵手》那支歌。沒有人想到今天要他們採取行動了。

  六六年的冬天,在北京、上海那些大城市已經是造反派的天下了,可是寶塔集的文化大革命的領導權還在公社領導的手裡掌握著。統領全局的還是公社黨委艾書記。艾書記不是個尋常人物,他當過縣長呢,因為反對「三面紅旗」才降了職,六一年曾一度官復原職,六四年「四清」時又把他降下來了。寶塔集人只知道他幾起幾落,對他的起落的原因卻不甚了了。

  那天的天氣真好!艾書記迎著太陽站著,不大漂亮的臉子突然變得漂亮了。他站在用桌子搭成的講台上,向嘁嘁喳喳的群眾揮動著手,和毛主席在天安門廣場上接見紅衛兵的樣子差不了多少。他說話的嗓子也盡量提高了——

  革命的同志們!今天我們把大家召集到這裡來,是要幹一件我們寶塔集人以前想也不敢想的事情,拆塔!

  喊喊喳喳的人們立即安靜下來,看著艾書記,也看著艾書記身後的塔。他們都浸在溫煦的陽光裡。那塔原是灰色的,如今卻閃著光亮,身子向西南歪著,好像在端詳著艾書記的背影和艾書記面對的人們。

  艾書記說,寶塔集這地方,封建主義的陰魂不散,解放十幾年了,這座塔還在這裡。這塔是紀念朱元璋和老和尚的。一個是封建皇帝,一個是封建迷信,都是文化大革命要橫掃的。國際歌裡唱不靠神仙皇帝,我們為啥還要這塔呢?

  艾書記說,他知道,寶塔集人對這塔是有感情的。天天看慣了,突然扒掉了,會覺得少了什麼。這不要緊,慢慢會習慣的。朱元璋的老家人對朱元璋的感情該比我們深吧?可是鳳陽城的古城牆都扒了。是在省裡直接領導下扒的。省裡成立了拆牆委員會,縣裡成立了拆牆領導小組。毛主席說,不破不立,大破大立。我們先要敢破啊!

  寶塔集人只聽不說,看著艾書記,也看著他身後的塔。他們都在金燦燦的陽光裡。那塔簡直成了金色的。它的身子好像更向西南方向傾斜了,好像要從艾書記的影子裡逃出去。哎呀,誰敢拆這座塔?

  艾書記一遍又一遍地吆喝著:動手吧!沒有人響應。那些中學的紅衛兵是有所準備的,有的人手裡拿了工具,但是也不動。

  我來!我來怎麼樣?一個人一邊叫著一邊朝寶塔跟前跑,不是別人,竟是小時候站在塔頂上撒過尿的楊大傻子。人群中響起了一陣嗡嗡之聲,這孩子哪來的膽啊?吃的苦頭還不夠嗎?

  楊大傻臉色莊重地看著寶塔集的老少爺們。寶塔集的人都知道,大傻子並不傻。論相貌,他是一表人材,皮膚白皙,四肢勻稱,是集上數得著的一名英俊男兒;論心眼兒,也算得上聰明。四歲時在他父親開辦的小學裡唸書,成績優秀。這樣的人倒了霉,除了怪命和運,還要怪他不安分。父親死在大牢裡之後,他只得拾柴為生。拾柴就拾柴好了,他偏偏要胡言亂語,說自己日出而出,月升而歸,像個「日月黨」。於是便成了反革命分子,當時他才不過十六歲。現在是什麼身份?反革命分子的親屬,刑滿釋放分子,賣油條的漢子。拆塔的革命行動哪裡數得著你?

  我來!我來怎麼樣?

  楊大傻子把目光轉向艾書記。艾書記把目光從大傻子的頭頂上邁過去,看著大家:大家看行不行?

  讓他上去吧!老少爺們幾乎是異口同聲。他們都不曾分析過自己為什麼會持這樣的態度,會不會包藏著禍心?必然帶來災害的事就讓這個倒霉蛋去幹吧,反正他已經夠倒霉的了。自己難免也要參與其事,但神仙從來不降罪無可奈何的脅從者,也是首惡必辦,脅從不問的。

  好吧,給你一次立功贖罪的機會。艾書記點了頭。

  大傻子猴子似的爬上了塔頂,還站直了身子揚起雙臂大聲吼叫了一聲,然後用力氣扳動一塊磚,高叫著「閃開」,把磚扔在塔底下,磚碎了!

  紅衛兵這時候才一哄而起,紛紛向塔上爬去。顧維舜的唯一的兒子,十七歲的捨兒衝在前頭。顧維舜忍不住叫了一聲「捨兒!」捨兒卻頭也不回。

  不一會兒,幾百年的一座寶塔變成了一堆碎磚了。紅衛兵們唱起了歌謠:說鳳陽,道鳳陽,鳳陽本是個好地方,自從出了個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咚咚咚咚鏘!咚咚咚咚鏘!咚咚咚咚鏘咚鏘咚鏘!

  艾書記止住了大家,要大家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來結束這一次革命行動。於是大家又唱《大海航行靠舵手》:

   大海航行靠舵手

   萬物生長靠太陽

   雨露滋潤禾苗壯

   干革命靠的是毛澤東思想

  最後,大家又在艾書記的率領下高呼了文化大革命的口號,耳邊繞著口號的餘音紛紛散去。

  從此以後,寶塔集人過起了沒有寶塔的生活。寶塔集被改名為「紅星集」。可是「紅星集」只存在各種文件裡,在人們的口頭上,寶塔集還是寶塔集。




  寶塔倒了以後不久,艾書記也倒了。不是寶塔集人把他推倒的,是縣裡的造反派把他揪出來了。縣裡有一個造反司令部,叫「心向東」,先把大字報貼到寶塔集上來,說艾書記是不折不扣地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大字報列舉了艾書記的幾大罪狀,每一條都能嚇死人。

  第一條,是大躍進的時候主張瞞產私分,反對三面紅旗。在省裡右傾機會主義集團的頭目所謂青天書記開倉放糧的時候,他拍手叫好,說「青天書記」是為民請命的青天大人。所以廬山會議以後,他被劃為右傾機會主義分子,降職使用,來到寶塔公社任書記。

  第二條,是一九六一年趁黨進行政策調整之時大刮右傾翻案風。那時候,省裡來人給艾書記翻了案,平了反,艾書記官復原職了。可是他不但不感謝黨對他的寬大處理,反而對過去的事耿耿於懷,他到處作報告,發洩對黨中央的不滿情緒,甚至喪心病狂地攻擊偉大領袖毛主席。艾書記在一次報告裡提倡「講理」,講理就是實事求是,這並沒有錯。可是艾書記話裡藏刀,他舉了朱元璋畫像的例子把矛頭直指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我們的偉大領袖毛主席。他說朱元璋長得實在不好看,臉上還有七十二顆大麻子,奔兒頭,翹下巴,整個臉成了馬鞍形。畫師照他的真實面貌畫了,他硬說把他畫丑了,把畫師一個一個地殺了。後來有一位聰明的畫師看出了苗頭,便把朱元璋畫成一個美男子,朱元璋一看大為歡喜,便重賞了那位畫家。可是後來的人誰相信那是朱元璋呢?朱元璋沒有給人留下美好的形象反而留下了話把兒。我們是共產黨,不要學朱元璋。臉上有麻子,不要叫人家說是玫瑰花。

  這些罪狀看得寶塔集人只咂嘴,都說原來艾書記還說過這樣的話。但是卻沒有人起來把他「拉下馬」。還是「心向東」司令部派來了紅衛兵和造反派,把艾書記抓起來,先在寶塔集游了街,然後帶到了縣裡去。說是要和縣裡的其他走資派關在一起。

  推倒了寶塔又失去了艾書記,寶塔集失去了定盤戥。寶塔集人的心活了,亂了,各種各樣的造反派便應運而生。老輩人說,日本鬼子打進中國的那陣子,寶塔集也是這樣的,張三拉一支隊伍,李四弄幾條槍,都說是為了打日本,結果卻是自己打自己。藍永繼的父親藍龍就是為這事被別人殺了的。不曉得是不是一輩傳一輩,藍龍的兒子藍永繼現在又舉旗造了反,成立了「殺回集造反大隊」。為什麼叫「殺回集」呢?因為他們被從集上下放到農村去,當了農民了。

  藍永繼是一九五八年大躍進時候下放的。在鄉下吃了不少苦,一九五九年,奶奶也餓死了。六一年政策放寬的時候,藍永繼自己回到集上,跑起了小生意,賺了一點錢,正想把妻子楊小群和母親從鄉下接回集的時候,政策又緊了,跑生意變成了搞資本主義。稅務局說他偷稅,罰他交一大筆錢,他交不出來,只好把集上僅存的幾間房子賣了。從此曾經在集上聲名卓著的藍家變成了一無所有的無產階級。藍永繼只好再次回到鄉下務農了。可是他務不好農。一家人只得飽一頓饑一頓地活著。現在他又要殺回寶塔集來了。可是他的造反隊實在不景氣,七零八落地沒有多少人。與他一起下放的寶塔集人並不少,可是人家都怕鬧不出名堂來,所以不肯跟著造反,而要看一看再說。藍永繼也實在沒有多少辦法,說是「殺」回集,沒刀沒槍地怎麼個「殺」法?即使回來了,又住在哪裡,吃在哪裡?所以,也只是貼貼大字報,叫叫口號罷了。大字報上說把他們下放到農村是走資派的詭計,還敘述他們在農村的種種困苦,有不少叫人心酸掉淚之處,可是也僅此而已。

  隔三拉四地,藍永繼把自己的隊伍帶到集上來,把公社的幹部拉出來遊街,罵一頓,打一頓,再高呼幾句:不回寶塔集,死也不閉眼!集上人也只是看看熱鬧。有一些好心人還暗暗為他擔心,這樣鬧會有好果子吃嗎?可是也沒有人敢去勸阻他,因為眼下時興造反呀,毛主席號召的事還有人敢攔嗎?

  這一天,藍永繼又把他的造反隊拉到集上來了。走在隊伍裡的居然多了幾個人,他那個勞改以後留在青海勞改農場的叔叔藍虎帶著老婆孩子「殺」回來了。這一回,寶塔集人更有熱鬧好看了。那藍虎雖然是一個吃喝嫖賭的流氓,他的經歷卻富有傳奇色彩。鎮壓反革命的時候,他被抓去勞改,家裡丟下了他的結婚不久的愛妻「短一點兒」和一個可愛的小女兒。可是等他刑滿釋放回來的時候,他的妻子和女兒卻早已離開了寶塔集,誰也不知道她們去了哪裡。藍虎在母親和侄兒面前大哭一場,連夜就離開了寶塔集,說是去找妻子和女兒。從那以後人們再也沒有聽到過他的消息。如今又突然冒了出來,還帶著老婆子,怎麼不叫人大感興趣?

  人們站在街道兩旁,看著藍虎,叫著他,和他親熱地打著招呼,同時饒有趣味地盯著他的老婆。那女人可真是醜得很。高大的個子像山神,臉上的線條像男人,還瞎了一隻眼。記得「短一點兒」的人都說,這女人和那女人簡直沒法比。「短一點兒」就是有一點點瘸,臉盤身段可都是美女。藍虎一定是沒有別的辦法才討下這個女人的吧!

  藍虎好像看出了大家的心思,他便離開隊伍站下來大聲地對街邊的人說:老少爺們!我藍虎一個人離開寶塔集,回來的時候是六個了!一個老婆加四個兒子!這五個人可都是我賺的!這是我老婆,大家覺得丑,是不是?是醜,可是心好!不像「短一點兒」,丟下我跑了!我到南鄉玩長蟲去找她,人沒有找著,命差一點兒也送了!我被長蟲咬了一口!媽的,這樣的女人!還是我這個醜老婆好!不但對我好,還會生孩子。兩年給我生一個兒子,生到五十歲還能生四個!八個兒子夠一個班了!她能給我賺多少?老少爺們!人生在世,圖個什麼?還不是一個「賺」字?能賺人就賺人,能賺錢就賺錢,有賺就好!

  有人為藍虎叫好。藍虎的醜女人只會對大家傻笑。倒是他們的四個兒子惹人喜愛,一個個虎頭虎腦的。有人問藍虎是不是打算回到寶塔集來住,藍虎搖頭說:不回來了,不回來了!我不過是趁這機會回來看看,告訴鄉親們我藍虎還活著。不是大家造了反,我哪有這樣的機會?

  誰也說不清,藍虎叔侄們所搞的是不是文化大革命,但是大家都覺得眼下和從前確實有點不一樣了。

  因為藍虎是捨兒的干老子,遊行結束的時候藍家叔侄便到了捨兒家,顧維舜一家人自然是熱情接待,留他們吃飯,敘話。

  自從藍虎走後,顧維舜一家的變化也很大。顧家的老太爺,古怪的老頭顧遠山在大躍進年月連病帶餓去世了。顧維舜的大哥顧維堯被遷出了寶塔集,老三顧維禹蒙冤自殺了。顧維舜本人的情況也不妙,五八年被劃為右派分子,六一年才搞了帽子。如今一家人老老實實、本本分分地縮在寶塔集,過著餓不死撐不著的日子。可是顧維舜不願意對這位不安本分的干親家訴苦,他不想造反,不想惹是生非。他只揀好事說:兒女們都大了。三女玉兒大學畢業留在上海工作,嫁了個丈夫也是大學生。二女德兒讀書晚,沒有能進大學,可是當上了農村中學的「耕讀教師」,就是親事還沒著落。耽誤了。唯一的兒子捨兒也進了高中了,如果世道平安,明年就能上大學。他說,人生在世圖什麼?藍虎兄弟說圖個「賺」字,可是我不想賺,我只圖平安二字。藍虎兄弟,永繼侄兒,我的話也許不中聽,可是我還要說,你們別鬧了。誰知道上頭為什麼要搞文化大革命?那些幹部我們能斗倒?風頭一過還不是我們老百姓倒霉!

  藍虎說:二哥,你說的也在理。可是我心裡就是不服氣。不錯,我們藍家爺們在寶塔集上幹的事不光彩,開賭館、辦妓院、吸大煙,可是我們沒有害過街坊鄰居啊!我們就有那麼大的罪?老頭子死在勞改隊裡,我又弄得妻離子散。大哥留下永繼這一條根,年紀輕輕的該沒罪吧?可是也給劃了右派,下放農村,摘了帽子也不讓回來。他好歹也是師範畢業生,憑啥不給安排個教師的職位?姓藍的一輩孬就輩輩孬了不成?

  顧維舜說:冤冤相報何時了!冤家宜解不宜結,能忍的還是忍了吧!

  藍永繼說:二叔,不是我駁你。要說忍,你該忍得不少吧?你得到了啥好處?給你摘了右派的帽子,為啥不讓你再當商店的經理?為啥不恢復你原來的工資級別?

  顧維舜連連搖頭:我不想當經理!無官一身輕,我吃得飽,睡得著。

  一直在一旁和藍虎的醜女人敘話的玉兒媽這時忍不住白了丈夫一眼:別說瞎話了!這些天你吃得飽是真的,睡得著是假的。天天天不亮就滿街溜著看大字報,也不知你想找啥!

  藍永繼笑著說:二叔一定是當一回右派嚇破了膽,怕人家再貼自己的大字報吧?放心吧,這一回搞不到你我爺們頭上了,大地方人有學問,有三家村四家店的,咱們這裡只外走資派。

  顧維舜搖搖頭:我看不是這樣的。

  只讀過幾年私塾的顧維舜對於政治實在是一竅不通。他從來不懂得啥叫時代的脈搏。他關心的只是自己的運氣。自從反右鬥爭以後,他個人和家庭連遭厄運,使他懂得了自己的運氣和政治有一種說不明白的關係。所以他也不得不關心一下政治了。

  文化大革命一開始,顧維舜就不忘天天讀報,想瞭解這一場革命會給自己帶來什麼。可是研究來研究去,也沒能找出個答案來。

  鬥爭的對象是反動學術權威和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這些都跟自己不沾邊兒。報紙上當然不斷敲打「沒有改造好的地。富、反、壞、右」,自己當過右派分子,當然有關係,可是他覺得自己已經改造好了。他牢牢記住了給他摘帽子的時候領導的叮囑:從今以後要夾著尾巴做人。他確實把尾巴夾緊了。他的處世原則是:犯病的不吃,犯法的不做。上頭叫他幹啥就幹啥,決不多走半步路。上頭號召學習毛澤東思想,他就馬上買來了《毛澤東選集》和《毛主席語錄》。恭恭敬敬地供在條几上。上頭號召破「四舊」,他馬上在家裡翻箱倒櫃,把所有可能與「四舊」有關的東西都「破」了,該丟的就丟,該摔的就掉,該燒的就燒。玉兒媽從娘家帶來一個醃菜缸,是清代的陶瓷,六楞,二尺多高,青綠色的底釉上飛舞著六條黃龍,玉兒媽愛得不行,他也用石頭給砸了,害得玉兒媽和他大鬧了一場。最後只留下了兩樣東西,他一時捨不得「破」:兒子小時候穿過的黃緞子道袍和父親留下的家譜。前者是兒子的十二個干老子的饋贈,關係著兒子的命運,後者是父親的遺物,父親曾囑他將來發達之後回故鄉去認宗續譜。可是在寶塔集被拆的那天晚上,他也咬著牙把它們送進了鍋灶,只不過燒了之後又點上幾支衛生香(現在沒有敬神的香了!),對祖宗和神明作了一番禱告,祈求他們的寬恕。

  顧維舜從來不參加對什麼人的批判鬥爭,除非上頭叫他去。只有一次例外,就是縣裡統戰部長被拉到寶塔集批判的時候,他自己悄悄地走進了會場,而且還靠近了主席台。但是他並沒有說話,他只是想去看看,這位把自己劃成右派又給自己摘了帽子的大人物今天是什麼模樣。那位部長往日的威風哪裡去了?穿得窩窩囊囊,稀裡巴髒,眼泡也腫了,老鼠見了貓似的看著批判他的人。顧維舜碰上了他的目光,不禁打了一個寒噤,因為他覺得那部長在對他笑,可憐巴巴的,像討好。顧維舜說不清心裡是害怕還是歡喜,他懷疑這一切都不是真的。難道天下真的要變了?到了斗人的捱鬥,捱斗的翻身的時候,他不相信。他只覺得一切都亂了套。到底應該怎樣做才能平安無事呢?他不知道。再加上兒子捨兒不聽話,參加了紅衛兵,整天在外面風風火火,這些都叫他睡不著。

  但是顧維舜不願意對任何人敘說自己的這般苦惱。他認為這也可能會招惹是非。可是玉兒媽偏偏要對別人說這個。他不敢和玉兒媽頂嘴,又不願和藍氏叔侄談下去,便問玉兒媽:是不是該做飯了?

  玉兒媽一撇嘴:喲!啥時候叫你為吃飯的事操心了?做一頓飯在我手裡費啥事?

  顧維舜連忙賠笑:我當然知道你的手藝高。不過今天來的是遠客,又是稀客,希望你做幾樣拿手的菜。

  玉兒媽看看太陽,真到了該動煙火的時候,便下了廚房,藍虎叫他的醜女人去幫忙,女人乖乖地去了。

  藍永繼伸頭往廚房看看,又湊近顧維舜的耳朵,小聲地說:剛才二嬸在這裡我不敢說,怕她說我嚼舌頭。我聽說周純一回來造反了。周純一還提出了個口號,要從六0年算起!你說這世道是不是真要變了?

  顧維舜吃驚地瞪大了眼睛:這是真的?這下子我們縣就熱鬧了。這個人鬧起來可沒個準兒,上頭能由著他這樣的人去鬧?




  周純一確實起來造反了。連我和高凡都感到意外。

  周純一是我大姊夫,可是已經是多年沒有走動了。開始是因為他這個老革命看不起我這個小有派,後來我摘了帽子,當了民辦小學教師,他又因為自己成了反革命不願意見我了。豈止是我,連我的父母、寶塔集人他都不肯見了。他是寶塔集的解放者,第一任長官,曾經在寶塔集斗地主、分田地、鎮壓反革命。那時候他在寶塔集何等威風,無論男女老少,見了他都滿臉堆笑,恭恭敬敬地叫「區長」。現在他是什麼?反革命分子,坐了三年牢,刑滿釋放,把工作也給丟了。他回寶塔集幹什麼?但是周純一併沒有認錯。他認為自己六0年搶糧分給工人是對的。共產黨打天下為什麼?不就是為了老百姓?老百姓快餓死了,他能見死不救嗎?

  他從監牢裡出來之後就把一家人帶到了他的老家山區去了。那裡是老解放區,他是在那裡長大從那裡參加革命的。他的爹媽都為革命犧牲了,是老鄉們把他養大,所以他說自己是「革命的孩子」。他不怕在鄉親們面前出醜。果然,家鄉人並沒有因為他坐過牢而輕視他,相反,還有人誇獎他,說他是英雄。有人對他說,那裡也曾經發動過「饑民暴動」,但是結果很慘,不是死於槍彈,就是在饑寒中斃命。鄉親們勸他好生種地,等待著重新出頭。他們不相信那些壞事都是毛主席叫下面的人幹的。只要毛主席知道了事實真相,非懲治那些孬種不可。

  可是周純一哪裡會安心種地呢?他心裡憋著一肚子氣,一有機會就要發洩。他不肯和大家一起種地,偏偏要自己開荒種藥材,結果被當做資本主義整了一頓,他罵了一頓娘。他還寫信給當了大官的家鄉人,罵他們忘了本。說老區人民養活了你們這麼多年,你們一進城就忘了他們。你們不是真正的共產黨,是冒牌貨,老子才是真的,卻被開除了。幸虧中國人有點鄉土觀念,看在他爹娘的分上,沒有人和他計較,只說他受到過刺激,精神不大正常了。所以他有了一個綽號「周大傻」。他也很樂意有這樣的綽號,更加裝瘋賣傻大吵大鬧起來。有一次,他鬧得過了火,對「深挖洞,廣積糧」攻擊起來了。他看到有人說要準備打仗,在深山老林裡建起了樓堂館所,便到那些建築工地上大喊大叫,他說住在這麼好的房子裡能打仗嗎?廁所比老百姓家的堂屋還要好,坐在裡面屎尿也拉不出來了,還打個什麼仗?人家對他說,這是為大人物指揮打仗用的,他竟然罵起粗話來了:屌!我看是窮燒!這樣鬧下去當然不行,當地政府只好把他關了幾天,教育教育。可是一放出來,他就跑了,跑到了北京,找到了公安局敞大門硬要往裡闖,要人家把他抓起來,說自己是反革命。人家和他的老家政府聯繫,老家人又為他遮掩,說他精神有毛病,又派人把他領回來了。那之後,我大姊和鄉親們就看著他,不讓他再跑到外面去,你真瘋也罷,假瘋也罷,就在這山溝裡瘋吧,可別瘋到外面去。他倒安穩了一陣。

  我大姊跟著他可真吃盡了苦。她給家裡寫的每一封信都滴滿了淚水。父母把這些信拿給我們看,叫我們寫信安慰她。我們都以為周純一真正瘋了。

  可是他卻起來造反了!

  他起來造反的消息也是大姊寫信來說的。她說自從文化大革命開始,周純一再也不安分了,整天住外跑,誰也勸不住。他說這是毛主席發動的第二次革命,要把那些變了質的共產黨員清除出去。像他這樣的好幹部,出頭的日子到了。他找到省城,說要找當年被打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的「青天書記」,要和他聯合起來把全省的階級鬥爭蓋子揭開。他找到「青天書記」了沒有,誰也不知道,反正他打那以後就沒有回過家。大姊要我們幫她尋找,我們到哪裡去找呢?

  我和高凡對文化大革命都不感興趣。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怕這一次又和五七年鳴放一樣是「引蛇出洞」。那時候毛主席不也是這樣號召嗎?叫我們給黨提意見,揭露陰暗面,結果是誰聽了他的話誰倒霉。大概這一回不大會有人上當了吧,所以他老人家首先發動不懂事的青年學生「紅衛兵」。高凡在北京的同學來信也證明了我的懷疑。北京一些大學裡又打了不少「黑幫」了。一個人一輩子上一次大當就夠了,哪能再第二次上當?高凡的想法和我差不多。別看高凡其貌不揚,瘦瘦高高的個子像葵花稈子一樣,頭頂上還生著一小撮白毛。他可是個學哲學的料子,有一個哲學家的頭腦。他的聰明大概都藏在他那一小撮白毛裡。打從「文革」一開始,他就警告我:不要頭腦發熱。他已經調到縣城一中教書,學校裡學生們揪老師出來批鬥,也沒有揪到他,因為他剛調來不久,「罪行」還沒有暴露。有人推舉他出來領導「文革」,他也謝絕了,謝絕的理由無可辯駁:他老婆當過右派。

  但是我們也不是對文革毫不關心。我們從「文革」一開始就注意收集各種各樣的材料,小報啦,傳單啦,「兩報一刊」的重要文章啦,一堆又一堆,高凡都分門別類地加以處理。高凡說,這些都是無價之寶。在我們這樣的國家裡,大概只有在這樣時期的小報上才能獲得一點真實的知識。過去被封鎖的種種情況,現在由於鬥爭的需要曝光了;過去只知道把別人扒光了衣服出醜的人,今天自己的衣服也被扒光了,這種人大概只有這時才會明白他和別人是一樣的人;現在是所有人頭上的光環都黯然失色,只有一輪紅太陽了。不知道高凡怎麼會想出這樣的怪論,和報上宣傳的文化大革命的精神完全不同。但我又說不出他錯在哪裡。我只能說:好哇,到文化大革命結束的時候,我們合作寫一部文革史吧!

  要不是周純一突然出現在我們家裡,鼓動我們去造反,我們會一直這樣逍遙下去的。可是周純一來了,改變了我們的一切。

  那是一個星期天,高凡和我們的兒子喜潮都在家裡。又恰是高凡的三十歲生日,我張羅著做一點好吃的。喜潮已經七歲,鄉下的孩子沒得吃,餓得不行,嚷嚷著要包肉餃子。過生日要吃麵條,我做幾樣菜吧!我對他說。他便叫著殺雞。殺雞就殺雞。我捉了一隻小花母雞殺了,捺在開水裡。正當我和喜潮一起蹲在地上一邊拔雞毛、一邊嘻嘻地說笑的時候,一雙穿著勞保棉鞋的腳伸到了我們的洗雞盆邊。我沿著這雙腳往上看,便看到了周純一的充滿嘲笑的眼睛。真把我嚇了一跳,我慌慌張張地站起來,把盆也踢翻了,雞倒在地上,水灑了一地。

  你這個人真壞!你來幹什麼?滾!喜潮憤怒地推著周純一。我連忙拉住他:別,他是你的大姨夫。

  我大姨夫瘋了!喜潮叫道。

  我嚇得摀住了喜潮的嘴。

  周純一仍然不動地站在那裡,眼裡的嘲笑不見了,有了一點親切。他完全像個莊稼漢了。五短身材更加粗壯,眉毛更濃,眼也更亮了。他像紅衛兵似的穿起了舊軍裝,當然那是他自己的。他穿上軍裝很神氣,看起來當年叫他脫掉軍裝去當地方官是錯誤的。

  這是喜潮吧?走,進屋去。周純一倒像主人了。

  我叫喜潮到自留地裡去把他爸爸叫回來,高凡在澆菜地。我把周純一讓進屋裡。我叫他坐,他不坐,東屋西屋地觀察著。我們一共三間草屋,都被他看遍了。回到堂屋,他眼裡又有了嘲笑的意味。好啊,李翠,到底是知識分子,到哪裡都講個藝術性兒,你們的家比我家強多了。

  我們家裡有什麼?不過乾淨一點罷了。我說。

  有什麼?有一點也不破的被,有帳子,還有箱子。你到我們老區去看看,有什麼?有的是破爛,破爛,還是破爛!他媽的打天下不如坐天下的……

  我很不高興,忍不住頂他一句:別忘了我當過右派,不是坐天下的!幸虧你不在台上了,要不然我這樣的人大概該活不成了。

  不,只要不亂說亂動,我就叫你們活得更好。不過,我要讓農民活得比你們還要好,要讓老區的群眾活得最好。這才叫公平。現在不公平,沒有公平叫什麼社會主義?屌!他不論在誰面前都敢說粗話。

  我冷冷地問:這該不是我的罪過吧?

  他說:這當然不怪你。都怪那些走資本主義的當權派,他們變成修正主義,忘了本了。所以毛主席發動文化大革命……

  高凡回來了。他在門口放下水桶,問我:為什麼還讓大姊夫站著?我像得救似的從屋裡走了出來,故意大聲對高凡說:我看他是來找你的,你出身貧農啊!和我有什麼好談的?我褪雞去了!我得重新燒水,雞毛還沒有拔盡,還要給他們泡茶。

  周純一果然是來找高凡的。他說自己是學劉備三顧茅廬來了。他如今已是淮北貧下中農造反司令部的總指揮,可惜文化不高,所以來請高凡做他的軍師。

  我能幹什麼?高凡說。

  用得著秀才啊!周純一熱切地說。我們正在準備一次統一行動,把大躍進時餓死人的內幕徹底揭露出來。毛主席說,凡是要推翻一個政權,首先要造成輿論,革命的階級是這樣,反革命的階級也是這樣。我要你去給我造革命的輿論。

  高凡問:你打算怎麼幹呢?

  周純一很有氣度地把手一揮:這不用你問!我是打仗的出身,指揮打仗不在話下。我對你說吧!我已經串連好了。所有的貧下中農和因為反對大躍進而捱整的幹部都站在我們這一邊。我已經把艾書記搶到手裡……

  怎麼搶啊?高凡問。

  周純一調皮地眨眨眼睛:這還不容易?找一支貧下中農造反隊,到心向東司令部去要人就是了。就說是要批鬥他,他們敢不放人?不放就是包庇走資派。艾書記就是我們的材料袋。大躍進中誰個表現好,誰個吹牛說謊他都一清二楚。可惜我沒有見到青天書記。

  高凡!周純一說得興奮起來,把棉軍衣的扣子都解開了,他大聲地叫高凡,好像指揮官要向下級下達命令了。高凡卻慢條斯理地把頭轉向他,間他要幹什麼。

  我叫你去掌握造反報的大權。第一件事是出一期從六0年算起的特刊。從六0年算起,這是我們的戰略口號。這個口號在我們淮北是最能動員群眾的。但是我們也不是光喊口號,我們要搞材料,一個縣一個縣、一個村一個村去細查,把當時的自然災害和人為的災害的慘狀都收集起來,在報紙上揭露出去。別這樣看著我!我現在手裡還沒報,但馬上就有了,我們就要奪權了,要把心向東這個保皇派撇開,奪縣裡的權,奪報社的權。這些活動都不讓你參加,你就給我準備這一期專號,還要寫一篇社論,叫把顛倒的歷史顛倒過來……

  此時的周純一真有點大將風度。他說得連自己都著了迷,兩眼癡癡地看著前方,好像已經勝利在望了。我和高凡都怔怔地看著他,不知該說什麼好。直到他問我們為什麼不說話的時候,我才看了高凡一眼,猶猶疑疑地說:這怕不行吧?從報紙上宣傳的精神看,心向東的方向是對的,三面紅旗不可動搖……

  你說什麼,李翠?你忘記了你的爺爺奶奶是怎麼餓死的了?我問你,叫老百姓成千上萬地挨餓的路線是什麼紅旗?別說三面紅旗,八面紅旗我也要把它拔了!我要讓淮北的人看看,我周純一是不是反革命!他一面說一邊把手伸向我,好像要抓我的衣領,可是手伸到我的前胸又縮回去了,大概是意識到不該那麼做吧,他把自己胸前的一粒扣子揪掉了。我和高凡看著他,都不說話。

  給我一根針,李翠。周純一問聲悶氣地說。我找了一根針遞給他。他釘起扣子來了。才不過三十多歲,他的眼好像已經花了。他拿針的樣子倒很靈巧。扣子釘好,他又用手揪揪,看著牢不牢,他用力過猛,扣子被他揪脫了,還從他手裡掉了下來。我把扣子拾給他,說,我給你釘吧!他不吭氣,還是自己釘,一針一針,釘了許多針,直到扣眼裡再穿不過線的時候。扣子總算釘牢了。他將針還給我,把衣扣扣好,站了起來,說要走了。

  走?還沒吃飯呢!我和高凡一齊說。

  我不是來吃飯的!高凡,你幹不幹?干,就跟我走!不干也行,只是不要出賣我們,不要把我們要奪權的消息通給心向東。他說。

  你看我是那樣的人?高凡說。

  知人知面不知心。周純一好像生了氣。

  高凡笑了,他問周純一:你一顧茅廬就忍不住氣,哪裡做得成劉備,倒像張飛。

  我是干革命,不是來求你的。我說了半天,你為啥一句話不說?周純一的語調緩和了一點。

  鬧不出好結果的,老周,你知道三面紅旗是誰提的,彭德懷又為什麼被打倒的?高凡認真起來了。

  毛主席受了走資派的蒙蔽!周純一聽不進去。

  高凡搖搖頭:我看不是這。你這樣干說不定要倒大霉……

  周純一又被激怒了!倒霉也干!出一口氣也好!餓死也不許造反,天底下哪有這個理?我要是抓住當年那個吹牛說謊害百姓的Z書記,非把他斃了不可!

  可是小報上說,Z書記上北京去了,有人認為他功大於過。我一邊說一邊去翻小報。

  你不用翻,李翠!我知道。功大於過?屌!他有多大功,能抵上幾百萬人的忍饑挨餓?周純一的嗓子都啞了。

  你說什麼?幾百萬人?高凡吃驚地問。

  幾百萬人!全省幾百萬人還少嗎!周純一說。

  把材料拿出來我看!這可由不得你亂說。高凡也提高了嗓門。

  周純一在自己草綠色的軍用書包裡翻起來,翻出一本褐色封面的小書伸到高凡的眼皮底下,我看到上面印有「絕密」二字。高凡一把把書奪了過來,我和高凡一起翻閱起來。

  這是一本統計資料,記錄了本省從五0到六二年的各種統計數字。憑學歷史的人的直覺,我感到它非常重要。我翻到了人口統計那一頁。高凡叫我拿紙筆來。

  這裡,把這幾個數字抄下來。高凡命令我。

  我抄下來,並且看懂了那些數字。從五八年到六0年,全地區人口逐年大幅度減少。而這以前,人口是遞增的。一點不錯,三年的「躍進」把幾百萬人民送進了苦難的深淵……

  高凡的臉色慘白,合上了小書,淚水從眼角裡滲了出來。我卻乾脆哭了起來,因為我想起了奶奶爺爺和許許多多非正常死亡的熟人,想起了二呆,……啊!我恨不得嚎叫,我為什麼要知道這些數字!

  你們哭什麼?真是孬熊。不要哭,不要氣,要向走資派討還血債!周純一說著把自己繫在書包上的毛巾扔給我,然後又翻開高凡丟開的那本小書,叫我們看:說什麼三年自然災害,你們看吧!這三年哪有什麼災害呢?人禍,完全是人禍!

  我聽出了周純一聲音中的眼淚,突然之間,我感到這位姊夫非常可愛。我忍不住讚他:難得你還保留這一份為民之心。

  周純一不讓我讚他;好了好了,別婆婆媽媽,李翠。說吧,要不要高凡跟我干?我看看高凡,高凡向我點頭,說:我跟他去吧!

  看得出高凡是動情了。他是很少感情用事的,除非到了那感情實在不能壓制的時候。在幾百萬人民的生命面前動情是可以理解的,不然不成了冷血動物?我對他也點點頭。

  周純一終於笑了,他孩子般地拍著手:李翠,把雞湯麵端出來吧!

  我們快快樂樂地為高凡祝了「壽」,他們就走了。從這以後,我們的生活又一次劇烈動盪起來。而且這動盪延續了很久很久……




  小小的寶塔集沸騰著。真是今日之天下不知是誰家的天下了。

  周純一果然奪了縣委縣政府的領導權,到處張貼著他們的奪權公告,不知是誰的手筆,口氣很大,可是沒有一句是屬於自己的創造,都是從報紙上或別處的大字報上抄來的:

   ××縣貧下中農造反司令部聯合了全縣真正的革命造反組織,於×年×月×日奪了縣委、縣政府的一切領導權,並罷了原縣委縣政府領導人×××、××、×××的官,撤銷他們黨內外一切職務。這是毛澤東思想的偉大勝利!是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偉大勝利!

   毛主席教導我們說: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頭萬緒,歸根到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我們要大反黨內的走資派,大反持反,一反到底!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革命造反派!一切革命的、要革命的同志們!讓我們在毛澤東思想的旗幟下團結起來,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為了捍衛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我們的偉大領袖毛主席,我們刀山敢上,火海敢闖,天不怕,地不怕,鬼不怕,神不怕,獻出我們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革命無罪,造反有理!

   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

  每一張奪權公告的旁邊,都貼著「心向東造反司令部」反對這一次奪權的通告。「心向東」宣佈周純一的奪權是非法的,是右派翻天的典型事件,是反革命性質的。「心向東」要求周純一立即從縣委的大院裡撤出來,交出一切篡奪的權利,向「心向東」司令部投案自首。否則,一切後果都要由周純一們負責。有言在先,勿謂言之不豫。

  周純一對「心向東」的警告充耳不聞。寶塔集公社貧下中農造反隊不斷傳達著他以「總指揮」的名義發佈的一號通令,二號通令……每一條通令都殺氣騰騰,讓人想起解放初期他在寶塔集鎮壓反革命時的情景。不同的只是鬥爭的對象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那時斗的殺的多是「國」字號的人物,現在的「敵人」卻多姓「共」。寶塔集人居然不問青紅皂白地執行著周純一的命令。他們發瘋似的「揪斗」「大大小小的中國的赫魯曉夫」。

  紅袖章滿街,大字報鋪天蓋地,口號聲震耳,遊街示眾的事不絕。連小小的街長都成了「赫魯曉夫式的人物」,鬥爭還會有個完?幾十年的老賬都給翻出來,還愁沒有鬥爭的「炮彈」?在和「敵人」鬥爭方面,寶塔集人有著驚人的想像力,一點也不比當年的周純一遜色。戴高帽子遊街,拳打腳踢,捆綁吊打這些常見的手段自然一一用過;他們還用了一些別處不常見的手段,把民間藝術與階級鬥爭結合起來,使殘酷鬥爭變成了娛樂。比如,把鬥爭對像化成戲台上的奸臣丑角;把他們比喻成各種各樣令人討厭的動物,並且用紙紮烏龜殼、狗尾巴、狼皮披掛在這些人身上。有一次他們玩了一場「大出棺」的把戲,抬一口空棺材代表冤死的人們,讓「走資派」披麻戴孝當孝子,哭娘叫爹。

  藍永繼換了袖章,也成了貧下中農造反司令部的戰士了。他把當年逼他賣房補稅的工商和稅務方面的幹部集中在一起游了一次街。好不揚眉吐氣!我偷稅漏稅了嗎?他問那些人。沒有,沒有,那些人回答。為啥逼我賣房?他問。這是我們的錯誤。人家回答。把房子還給我!他要求。你去要回來吧!人家說。他真的去要那房子,可是哪裡要得回?房子已經換了主人了,也是「造反派的戰士」叫「假老婆」。「假老婆」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因為生得細皮白肉,說話行動又像女人,所以贏得了這樣的雅號。「假老婆」與稅務所的幹部有點親戚,所以在藍永繼被逼賣房時佔了便宜,只花了三百元錢就把幾間門面房子買下了。貴買賤買總是買,賣出去的東西還能要回來?為這事藍永繼和「假老婆」結下了冤仇。

  楊大傻子現在宣佈他是寶塔集最早的造反派,因為是他第一個爬上寶塔把塔拆了的。那時寶塔集都還怕神怕鬼,只有他不怕。有趣的是他沒有加入任何造反司令部,他給自己縫了一個袖章,上面寫的是獨立大隊。他也不參加什麼批鬥會。有人問為什麼不把當年害他坐牢的幾個人拉出來批判,他說大丈夫不報私仇。他照樣每天挎個油條筐,拉長了聲音叫「油果兒——熱的!熱的——油果兒!」有人誇他心好,也有人笑他傻。

  我不知該怎麼描繪此時的寶塔集。更不知該為她高興還是為她擔憂。我只有一條明確的原則:只看不說,不攪和到任何事件裡面去,以免給高凡增加麻煩。集上人都不大知道高凡在周純一的手下當「軍師」,高凡從不出頭露面,我也不對別人說。有人問我,我只說他回老家看爹娘去了。

  可是捨兒知道高凡在幹什麼。因為捨兒是高凡手下的一個兵。他跟著高凡作了不少調查,寶塔公社的調查報告就是捨兒寫的。可別小看捨兒啊,他已經長大了。集上人都說,捨兒和顧維舜這爺兒倆很怪,不論是誰,一看到這兩張十分相似的臉都會說:你們一定是爺兒倆!太像了!一樣的高挑個兒,一樣的大眼、闊嘴。隆鼻、一樣的淡黃膚色。可是一旦你與這爺兒倆接觸一天,你就怎麼也不敢相信捨兒有顧維舜這樣的爸爸!太不像了!爸爸精明能幹,性格卻內向溫和,而且膽小怕事,處處讓人;兒子呢,聰明外露,性急如火,還有一副和父親一點也不像的大嗓門。這脾氣也許來自他的母親。捨兒自從「文革」開始就在外面東顛西跑了,不知哪一個同學送了他一件舊軍裝,長得蓋住了屁股。那時候他說不上為啥那麼起勁,只覺得有趣。平常的日子裡,爹媽把他管得很嚴,只教他好好唸書,別的啥事也不讓他管。他活得舒服,但是沒趣。相比之下,鬧革命卻有趣得多。「破四舊」那陣子,他和同學們在外面「破」夠了,就「破」到家裡來,爸爸媽媽找出來的「四舊」,都由他親手破壞。那幾隻釉著八仙的青瓷花碗,他一隻一隻地摔,而且故意拿到石頭上去摔,響聲悅耳。每一本書上的劉少奇的畫像都由他撕下來,所有「黑幫」的名字,都由他打上「×」。媽媽結婚時陪嫁的兩條百褶裙,他要一條一條地剪開,是媽媽硬從他手中奪下了剪子,把裙子改成了小孩子衣服,送給他大姊了。他爹媽沒有告訴他就把他的道袍和爺爺留下的家譜燒了,他可惜了很久:讓我看看多好!我穿上道袍、拿著家譜去遊街,讓人家看看封建迷信多可笑。爹媽說他著了魔,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又說他像一條小瘋狗,看見人就咬,也不問好人壞人了。可是爹媽的教訓對他再也不起作用了,他有了「紅司令」!

  可是自從跟著周純一造反、跟著高凡搞調查,捨兒發生了變化。他說他真正懂得文化大革命的意義了。為什麼你們當時都不起來造反?餓死也不造反,這多傻!他不斷地用這樣的問題去問他的調查對象。所有的人都回答:咦!沒有上頭的命令,哪敢!於是他就宣傳,現在毛主席號召了,起來造反吧!打倒那些不顧人民死活的走資派!便有人誇他,你這個半大撅子(這裡人這樣叫小伙子)不賴!

  顧維舜知道兒子在幹什麼的時候嚇得發抖。這樣的材料怎麼能搜集?六0年那一場災難之後,顧維舜偶然也在挑食的兒子面前說:最好再叫你過一次六0年!可是對於他所看到的更多更廣的慘劇,他卻很少提起。他是右派,這種事不是他可以說的。可是現在兒子天天搜集這種材料,回到家裡還找他問這問那,問張三是不是餓死的,李四是不是病死的,問得他心裡直發麻。他自知自己在兒子面前沒權威,所以叫玉兒媽勸兒子可別幹了,可是玉兒媽和兒子站在一起,她說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老人窩囊一輩子,不能讓兒子再窩囊了。再說,當初那些幹部也實在太惡,讓他們嘗嘗苦頭也是應該的。

  顧維舜沒辦法治兒子就來找我,要我叫高凡把捨兒趕回家,「就說他不夠格吧!」可是我到哪裡去找高凡啊!我和高凡聯繫還要通過捨兒呢!因為有「心向東」這樣的反對派,他們的行蹤是半秘密的。




  看報!看報!看報!

  最新出版的造反報!

  有重要消息!對走資派的血淚控訴!從六0年算起!從六0年算起!

  天剛放亮,捨兒和他的戰友就在街上響起了高音喇叭。我馬上披衣坐起,意識到高凡的聲音來了。

  翠兒姊,報紙塞在門裡了!捨兒在門口叫了一聲就跑走了。看報!看報!看報!

  「油果兒——熱的!熱的——油果兒!新出版的造反報有重要消息嘍——」楊大傻子也吆喝起來了。

  真是造反了,真是造反了!我的父母一邊扣著衣扣,一邊不滿地嘟囔著,對於文化大革命,他們是一個個不順眼,可是他的兩個女婿偏偏都捲了進去,我爸說,這是他命裡遭劫。

  我不理他們,也顧不上洗臉梳頭,就坐在門口讀起報來。

   全縣的無產階級革命派聯合起來!向走資派討還血債!

   一九六0年的悲劇空前絕後,慘絕人寰!

  這兩句口號貫通了四版,而巳套紅印的,叫人看著心驚肉跳。整整三個版,登載著各種各樣的統計數字和翔實材料,基本上沒有任何評述。可是那真正是血和淚的控訴啊!在這樣的事實面前,任何文學都顯得蒼白無力。我親身經歷過的那件事也揭露出來了。那是六0年底春天中央大員來視察的時候,地區和縣裡的幹部為了隱瞞真相,把一些嚴重的浮腫病人集中起來關在一座破磚窯裡,讓我看守著。結果窯塌了……一個個被破窯砸死的人的名字被登了出來,我看得渾身發抖,當時的情景又歷歷在目,我彷彿覺得對這樁血案應該負責的不是別人,而是我……我真想哭,但是我沒哭,眼淚在這樣的悲劇面前實在是太淡太淡了。

  我們都幹了什麼啊!我不由得自言自語。

  你也瘋了不成,沒聽見你兒子叫你給他找襪子?母親對我說。

  找什麼襪子?自己不會找?多大了還叫別人侍候?別身在福中不知福了。我對著裡屋的兒子叫嚷著。我不管他,繼續看自己的報紙。社論寫得非常簡短,題目是:《淮河,別擦乾你的淚水……》為什麼沒用周純一的題目呢?為了更感情一些?可是本文卻寫得相當理智而鋒利,開頭一句話就是:

   「到了向老百姓揭露事實的時候了,那一幕慘劇的釀成,不是由於天災,而是由於人禍。那些走資派當然知道,在他們吹牛說謊,換取上峰的笑臉和讚揚的時候,成千上萬的人民默默地倒下了,來不及發一聲歎息,更來不及問一個為什麼……」

  高凡的手筆。可愛的高凡,沒想到你發表的第一篇文章是這樣的。

  媽,我找不到襪子……兒子在裡屋哭了起來,我不得不放下報紙進去幫他找到襪子再扇他一個耳光。出來的時候報紙已經被父親拿去了,他正戴著老花鏡吃力地讀著。我只好去梳洗、燒飯。

  吃飯的時候,父親滿臉怒氣。我一放下飯碗。他就叫我到縣城去:去把周純一和高凡給我找回來!不准他們胡鬧。

  怎麼是胡鬧呢?我說。

  管自己不該管的事,不要命了?父親抓起剛才看過的那張報,嘩啦啦地抖著。

  你知道,都是真事啊!我說。

  真事?真事也要讓人家去說!輪不上咱們出風頭,咱們是什麼人?你爺爺是個剃頭的,我做個小買賣,國家的事從來就不沾邊兒。解放前,叫我交稅就交稅,解放後,叫我開會我就去。國民黨的稅,共產黨的會,我都只管攤在我頭上的那一份。你們倒好,管起上面的事來了。他們誰個當官跟我們有什麼關係?

  可是,這是毛主席號召的呀!我說。

  毛主席點名道姓號召周純一、高凡了?別人咋不像他們?反正,他倆要想做李家的女婿,就得趕快給我滾回來!

  母親勸道:叫她到哪裡找?外頭亂糟糟的。等幾天他們自己說不定會回來的。

  父親只朝母親看了一眼,就氣哼哼地上班去了。

  我的心被父親說得七上八下的,催促著兒子快點把飯吃完,我匆匆忙忙洗了鍋碗,便到街上去了,我要聽聽別人怎麼說。

  街上像過節一樣熱鬧。不過是剛剛吃過午飯,人們就集中到街上來了。每個人都要描繪一遍自己被「看報!看報!」的喊聲從熟睡中驚醒的情景,以為又有了毛主席的最新指示了呢,原來是出了造反報!還有學楊大傻子叫喊的:油果兒熱的,熱的油果兒,新出的造反報有重要消息——大傻子這個小砍頭的叫得多歡啊!他家可沒有在那年月餓死的,這就是他說的不報私仇吧?

  「油果兒——熱的!熱的——油果兒!」楊大傻子吃喝著過來了,可是他的筐裡已經沒有了油條。

  傻子,油果兒賣完了還吆喝什麼啊?傻勁使的?玉兒媽和他開玩笑。

  嗨,二嬸,你家捨兒的嗓門比我還響,我是傻勁使的,他呢?大傻子嘻嘻笑著。

  他麼?是瘋勁。這年頭我看大大小小的人都瘋了,也難怪,那些幹部作下的太惡。玉兒媽說。

  在一旁瞇著眼站著的顧維舜忍不住拉了拉妻子的衣角,先小聲說一句「別胡說」,然後又大聲對大家說:也怪不了那些幹部,時局走到那裡,他們也沒辦法。

  去,我不聽你撰文,時局時局,啥叫時局?玉兒媽輕輕地推了丈夫一把。

  眼前的情況就叫時局呀!毛主席英明偉大,發動文化大革命,革命群眾響應毛主席號召,把問題揭露出來了。揭露問題是為了教育幹部,只要他們知錯能改,我們就歡迎他們,仍然讓他們當領導。這就叫懲前毖後、治病救人。

  顧維舜對報紙研究得透徹,所以說起來一套一套的,而且結構嚴密,滴水不漏。可是玉兒媽卻要找他的茬兒:剛才還在家裡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時候一到,一定要報。現在又來這裡宣傳政策了。我看你也是個兩面派!

  聽的哄然大笑,有人說:老頭改造好了,將來可以當左派了。

  弄得顧維舜滿臉通紅。他正要向大家解釋什麼,一支遊行隊伍開過來了。

  看起來一切都是周純一事先策劃好了的,特刊發行的當天舉行大規模的遊行示威,大造革命聲勢,把「心向東」的反對的聲音壓下去。

  全公社的造反派都出動了。領頭的是捨兒他們的紅衛兵,他們把報紙上的通欄標題製成標語牌扛在肩上,這一群十七八歲的孩子今天的臉色特別嚴峻,有的還閃著晶瑩的淚花。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作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

  能那樣雅致,文質彬彬,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

  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力的行動。

  這一首毛主席語錄是文化大革命以來每天都要唱上無數遍的,都唱油了,可是今天唱的人和聽的人都在歌聲裡注入了新鮮的感情,那已經不是歌聲,而是憤怒的吼叫,還夾雜著廝殺聲。

  藍永繼的造反隊緊跟在紅衛兵的後頭,他們把那篇社論的標題製成標語牌舉在手裡:「淮河,別擦乾你的淚水!」

  一陣陣的口號都像是從喉嚨裡噴射出來的:

  「向走資派討還血債!」

  「革命無罪,造反有理!」

  「造反派萬歲!造反報萬歲!向周純一同志學習!」

  周純一成了英雄了。我跟著遊行的隊伍走了一段,一路上聽到很多人說他的好話。

  「假老婆」剛說了一句:「他解放初期殺人太多」,就被許多人圍攻了很久,有人說:「假老婆」是假造反,身在曹營心在漢,因為他在大躍進時當公社食堂炊事員,所以沒有捱過餓,還把食堂的飯菜往家裡帶,那年頭,大家都瘦了,只有他一家人養得白白胖胖,「假老婆」只得求大家原諒。要不,他就要捱揍了。

  不知是誰想起了放鞭炮。一會兒,滿街都是鞭炮聲了。遊行隊伍受到鞭炮聲的鼓舞,口號喊得更響,語錄歌也唱得更響了。

  下定決心!

  不怕犧牲!

  排除萬難!

  去爭取勝利!

  毛主席的這幾句話一會兒當口號喊,一會兒當歌唱。我的頭腦都給震昏了。從這節日般的氣氛中我好像感覺到一種不祥的預兆,這是毛主席所要的文化大革命嗎?它會不會是一股「逆流」啊?我再也沒有興趣看熱鬧了,當遊行隊伍路過我家門口時,我便踅了進去。




  這一張造反派報所引起的震動比周純一奪權引起的還要大。沒有人說得清這兩份報紙發行了多少份,只知道它確實是家喻戶曉。以後幾期的造反報上登滿了各地造反派對它的支持和對「走資派」聲討的文稿,「革命的聲勢」的確是夠大了。

  但是它沒能壓住另一種聲音,「心向東」的聲音。「心向東」的反擊也異常激烈,他們通過各種宣傳工具告訴人們,周純一的大方向錯了,錯定了!周純一在反革命的路上越走越遠,已經喪心病狂地把矛頭直指偉大領袖毛主席了!因為三面紅旗是毛主席提出來的,廬山會議是毛主席主持的,彭德懷是毛主席打倒的,「青天書記」是毛主席點名的。

  為了回擊「心向東」,周純一「總指揮」又一次發出「通令」,要在縣城召開全縣造反派誓師大會,向走資派討還血債。他要求各公社造反派盡可能多地組織群眾去參加大會,並爭取鄰縣造反派的聲援和支持。

  藍永繼和捨兒都忙於動員組織隊伍去參加大會。

  我覺得有必要去找高凡了。我幾乎已經斷定,這樣鬧下去不會有好結果。我希望把高凡拉回自己身邊,如果拉不回來,我就和他站在一起,看著他幹什麼,知道他想什麼,我的心裡才踏實啊!

  就在誓師大會召開的那天早晨,我把兒子托付給父母準備動身。瘋大爺卻出乎意料地來了。這麼年紀的人,不在鄉下養息,到這裡來幹什麼?

  我做了一場惡夢,夢見張樂行拖著自己的腸子滿街跑。夢一醒,我就想到來找你。書元和張隊長他們說要去參加周純一召開的誓師大會,他們叫我來看看你。瘋大爺說。

  哎呀,書元和隊長湊什麼熱鬧?又不是一個縣!我們已經給他們帶來很多麻煩了,不能再連累他們。我說。

  瘋大爺說:翠兒,一家別說兩家話。自打你到咱的村裡來落戶,就沒人把你當外人,書元把你當妹子,我把你當閨女,怎麼說連累?眼前這事兒,誰說得出個是非?對你說吧,翠兒,造反報上關於塌窯砸死人的那一節正是我寫的。我當時也在場,對不對?

  唉,大爺!我感動地說。

  我沒事兒,我只是為高凡擔心哪。當年張樂行領著窮人打清兵,殺者財,落了個什麼下場啊!瘋大爺說。

  這可不能亂比,大爺。時代不同啊!現在是社會主義社會,哪有清兵和老財?高凡他們是響應毛主席的號召揭露走資派。我也搬起條文來了。翠兒,別教訓你大爺了,你大爺活了九十多歲,只懂得朝代,不懂得時代。一個朝代有一個朝代的故事,故事雖然不同,角兒卻總是那幾個。

  我不想再與這位前清的准秀才多說,我被他說得心煩意亂了。我勸他回到鄉下去,別再出來亂跑,被人家碰壞了可不是鬧著玩的。可是他不肯回去,他要陪我上縣城,把高凡找回來。

  我只得和他同行。幾十里路,又沒有汽車,我怕他走不動,可是他走得比我還快。一路走,他一路嘮叨。

  現在叫大字報,以前叫揭帖。他說,我不搭碴兒。

  周純一有一點像當年的張樂行,就是樂老頭,都是為窮人出氣。可是樂老頭死得慘啊!凌遲,還用鐵鉤子從他的肛門裡捅進去,把腸子都鉤出來了……

  這事他已經說過無數遍了,今天聽起來都叫人身上發毛。我制止他,別說了,大爺。

  好,好,不說了,不說了,說了叫人心裡難過。唉,就像那歌謠裡唱的:

   看看義門好心傷,

   想起老樂淚汪汪,

   看看地在人不在,

   太陽從此失了光。

  他竟然小聲地唱起蓮花落來,而且唱出我的眼淚!

  大爺啊!我在懇求他了。他這才真的閉上口。

  我們不再說話,不停歇地朝前走,太陽正中的時候,縣城到了。我在縣城讀過幾年中學。可是如今的縣城叫我迷路。鼓樓一類的古代建築拆除了,好像大海裡撤掉了航標。到處都是大字報,貼在牆上的,掛在樓上的,鋪在地上的。結果每條街都變得一模一樣。

  我無心細看那些大字報,可是瘋大爺卻不住地東張西望。

  看啊,看啊,那上面寫的是啥?瘋大爺突然驚慌地拉住我,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朝前看,看到了一幅巨大無比的標語,從一座三層樓的樓頂直垂掛到樓底,拖到地上。那標語是:只准左派造反,不准右派翻天!打倒周純一,揪出他的黑後台艾××!標語下圍了很多人,因為那樓的牆面上還貼了許許多多大字報。我一句話沒說,就推著瘋大爺朝那標語走去,想看看有什麼新的消息。

  「艾××的狐狸尾巴被我們抓住了!」

  原來是艾書記給周純一的一封密信落到了「心向東」的手裡。艾書記被周純一奪到手以後,為了不被「心向東」再奪回去,他們便把他藏在遠離縣城的一個村莊裡。周純一和他聯繫就通過「信使」。為了保密,除了周純一和「信使」之外,沒有別人知道他住在哪裡。可是「信使」出了問題,他向「心向東」投誠了。

  艾書記的信被全文公佈還加了批語:

   純一同志:

   來信收悉。知道你們已順利地奪了權,非常興奮,熱烈地祝賀你們!(批:毛主席說,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人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走資派艾××為周純一的奪權鼓掌叫好,周純一的奪權性質不是昭然若揭了嗎?可惜他們高興得太早了!)

   我同意你對以後戰鬥的部署。今後的任務確實是千方百計鞏固已經奪到的權利,利用這個權利把對修正主義分子×××、××、×××的鬥爭深入開展下去。我會給你準備有關材料的。(批:艾××會準備什麼材料?向無產階級司令部進攻的炮彈吧?)為了我們的共同目標(?!),我提出幾點建議供你參考:

   (一)更加放手發動群眾。可以動員廣大貧下中農進城示威遊行,讓城裡人知道我們是貧下中農的真正代表。我們黨奪取政權靠群眾,今天鞏固政權也要靠群眾,這個法寶很靈啊!(批:這一條不但暴露了艾××挑動群眾斗群眾的惡毒用心,還直接違背了中央文革抓革命促生產的精神。)

   (二)立即著手解放幹部的工作。我們的幹部大多數是好的和比較好的,依靠他們,我們的文化大革命會更深入地發展下去。與走資派鬥爭的最有力的炮彈在他們手裡。這一條切切注意,別讓「心向東」佔了先啊!(批:他們是要解放幹部嗎?不,他們是要招降納叛,結黨營私!)

   (三)對「心向東」要進行分化瓦解。應該承認,雖然他們與我們觀點不同,但也是造反派,而且是我縣最早的造反派組織,對他們完全否定,不利於我們團結群眾。當然,此事應看準時機,操之過急倒可能弄巧成拙。(老狐狸艾××,我們不會上你的當!「心向東」堅如磐石,任何人也不能動搖!)

   致以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敬禮!

                       你的戰友艾××

  真是太糟了!這種時候出現這封信對周純一他們無疑是致命的一擊。現在,哪一個造反派組織敢對走資派表示同情和親近呢?何況是「戰友」關係!現在的「走資派」就是抗戰中的日本鬼,解放戰爭中的國民黨反動派!我無心細看其它的大字報,我要馬上找到高凡,問他知道不知道這件事情,我要拉起他就跑,跑到寶塔集或者我們的生產隊,然後永遠不再讓他出來。我後悔不該讓他出來,周純一想幹就讓周純一去幹好了,天下是他們的,不是我們的。也許周純一隻是嘴上說得好聽,心裡卻是想奪回自己失去的權利。

  好不容易,我找到了周純一和高凡工作的地方,可是找不到他們,問誰誰都不知道他們人到哪裡去了。大會是下午三時才開,他們不會這麼早就到會場去了吧?我問一個男人,他不回答我,卻鬼鬼祟祟地打量我,問我是他們的什麼人,我講了自己的身份,他向我冷笑著說:快回家抱床被來吧,準備送他們進監獄!你是誰?我問,他又冷笑一聲,轉到別的地方去了。我斷定他是「心向東」的奸細。

  這個造反指揮部比牛馬行市還要亂,到處是人,到處是大叫大嚷的聲音,你怎麼也無法弄清他們在幹什麼和說什麼。我決定不再找人了。

  這時我才發覺,我把瘋大爺丟了。他一定還在那裡看大字報。我便沿著來路去找。可是我走不到那裡了。一支又一支的遊行隊伍阻擋了我。看旗號既有周純一的隊伍,也有「心向東」的隊伍。我只好揀了一支周純一的隊伍跟過去。

  從來沒見過這麼整齊的群眾遊行隊伍。簡直像接受檢閱似的。人們臂膀挽著臂膀,有節奏地喊著口號:「頭可斷,血可流,毛主席的革命路線不可丟!」「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周純一,好樣的,我們堅決支持你!」遇到「心向東」的隊伍時,他們的口號喊得更響。雙方用毛主席語錄和口號交戰,還好沒有動手。

  我跟著他們來到原來的鼓樓所在地,如今叫人民廣場了。就在當初鼓樓的地方搭起了一座高台,式樣很像天安門的主席台,只不過是灰色的。這時我才明白,為了對付「心向東」的破壞,誓師大會提前召開了。我站的地方離主席台很遠,只能看見台上有許多人,都看不清人臉,我猜想周純一和高凡都在上面。

  《東方紅》的音樂剛剛放完,高音喇叭裡就響起了周純一的聲音,「把走資派×××、××、×××……押上台來!」我懷疑我是聽錯了,那一串人名中有艾書記。

  台下有人叫喊:把艾××推到前面來,讓我們看看,是真的還是假的!周純一的聲音:艾××,你自己說,你是真的還是假的?

  我是艾××……是艾書記的聲音,聽得出他在發抖。

  這是怎麼回事?是周瑜打黃蓋?是丟卒保帥?抑或是可恥的出賣?我糊塗了。

  一陣驚天動地的口號聲幾乎震聾了我的耳朵,我覺得眼睛也模糊了。只聽見一陣陣騷動的吆喝聲:跪下!叫艾××跪下!揍他!狠狠地揍他!要文鬥不要武鬥!揍!揍!不要打人!不要打

  台下的有爭著往台上擠,台上扭打成一團,都帶著紅袖章,也不知是誰打誰。我的腦子裡模模糊糊的,好像時光倒退了幾十年,退到了當年鬥爭惡霸地主的時候,多麼相像啊!

  什麼人推了我一下:還不快跑!打死人了!

  誰?打死了誰?我懵懵懂懂地問。

  管他是誰!

  大家都在跑,有的往裡跑,有的往外跑,我不知道自己該向哪裡跑。

  同志們!戰友們!不要亂跑!有反革命破壞!有反革命破壞!同志們,戰友們,讓我們高呼;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周純一用話筒喊話,聲嘶力竭也壓不住陣腳,人們還是要跑。

  我被一群奔跑的人挾出了會場,挾到了一個小巷子裡,我只有找一個牆角暫時躲著。

  怎麼樣,怎麼樣了呢?我問任何一個從身邊走過的人。

  不知道。不知道。所有的人都這樣回答我。

  瘋大爺呢?我又問。

  誰是瘋大爺?你這人是不是病了?人家以為我被嚇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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