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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分不清是什麼時辰了。

  一陣電話鈴驚醒王顥,她騰地坐起來,抄起電話筒。

  「喂?」

  她聽出是何全聲音,鬆出一口氣。外面的天已經大亮,耀眼的陽光照射進地下室裡,頭頂上樹根底下一群麻雀在創土。

  何全的語氣急促,透出試探。

  她只好告訴他目前的交涉很有希望,不去談事態真相,生怕這個開摩托車的年輕人在哥哥面前流露出什麼。

  何全說何平聽到消息以後一夜沒睡,睜大眼睛默叨一句相同的話。

  「最好叫護士給他打一針催眠的藥。」

  「打了,打了好幾針,就跟打的是興奮劑似的。」

  何全再次問起嫂子什麼時候能出來。

  她胡亂應酬了一句。

  「我已經通知了不少人,包括我哥的老朋友和那些早就沒聯繫的中學同學,讓他們都來,他們也都答應了,我哥他們公司裡領導連開會的時間都後移了,答應到齊。」

  「什麼時候?」

  「上午,我想上午比較合適,如果嫂子下午出來,他們還可以等,如果上午出來,正好。」

  「我看還是放在下午吧。」王顥看看表,十點半了。「到現在還沒回音呢!」

  「可我已經通知出去了?」

  「是嗎?只好這樣了。」

  「只好了,咱們隨時聯繫。」

  「我就守在電話機邊上。」

  「謝謝你了,太謝謝你了。」

  她放下電話,重新躺在床上,腦袋裡暈暈乎乎,忽而是陌生的小鎮街巷,忽而烈日下的長途汽車,忽而又是警察的臉交替著旗袍下的大腿,貫穿這些雜亂念頭的是總也響不斷的電話鈴聲。她知道這是幻覺,但又無法排除,每一陣鈴聲都會驚醒她;她驚坐起,呆望著安靜的四周……問題是她每次都不敢馬虎,生怕疏漏了馬中隊長的電話。

  她這樣折騰了一宿,控制著自己的神經系統,使自己總是處於半睡眠的打盹狀態。漸漸,頭頂上麻雀的叫聲遠去……

  驀地,她被一陣敲門聲驚醒。

  她坐起來,聽明白確實是敲門的聲音,下地到門口,問:「誰?」

  「伙,斯梅裡翁塞特……」

  她隔著門聽不懂外面說的什麼,問:「你到底是誰?」

  「卡門抄梅契特!」

  她貼著門,聽見門外的人在跟鄰居說著什麼,更重地敲了幾下門。她打開門,看見是個留長髮的小伙子,開始她當是劉灺,驚了一下,小伙子與劉灺長得有點像,穿著一身薄料子灰色工作服,背一隻帆布包。

  「找誰你?」

  「就找你,來多少遍了,今天總算堵上了!」

  「幹嗎?」

  「抄煤氣表!」小伙子說話很快,好像有點生理缺陷,「凳子有嗎?」

  「有。」她搬了一張椅子,放到煤氣表下。

  小伙子脫掉一隻鞋,單腳獨立踩在椅子上,掠了一眼煤氣表上的數字,咚地一聲掉下來,蹬上鞋,填好單據。小伙子這個動作很嫻熟,只是尼龍襪子破了兩個洞。

  「你們家用的挺省。」小伙子說,筆夾到耳朵上,撕下單據遞給王顥。

  「完了?」

  「幹嗎,你還想留我吃中午飯嗎?」小伙子走到門口站下。

  「下趟吧,你不是老來抄表嗎?喜歡吃什麼告訴我。」

  「喜歡吃龍蝦,就著茅台。」小伙子頭也不回地出門,登上樓階,嘴裡還在說:「喜歡吃的多了,穿山甲果子狸貓頭鷹……」

  已是中午時分,王顥聽見肚子裡飢腸轆轆,胃也在發出收縮的動靜,打開冰箱,取出一袋麵包片,抹了些桑椹醬和黃油,塞進嘴裡,又衝了杯果珍,用勺子攪動著;進進出出時總不免看一眼電話,生怕話筒沒擺好,對方打不進來。

  吃到一半喝到一半,她驀地想起起床以後還沒刷牙洗臉,拍了自己後腦勺一巴掌,扔下麵包衝進衛生間。她看到鏡子裡是糟糕極了的一張面孔時,頓時又失去了梳洗的心思,調動臉的角度,看到自己在沒化妝的情況下,臉上罩住一層灰,眼袋耷拉下,看著比胡小緘年紀還大。

  她關上了水龍頭,扔掉牙刷,悻悻離開衛生間,繼續吃那幾樣丟下的東西,感到如同嚼蠟,手裡拈著還剩下的一角麵包倒回到床上,閉上眼睛,邊睡邊吃……

  她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在一艘船上,四周全是濃霧,推不開趕不散,一隻霧鐘在朦朧裡敲著,發出噹噹噹的聲音……

  她猛地驚醒,聽見是電話鈴響,赤著腳跳下地抓起話筒,「喂噗——」她剛要張口說話,一團浸透了唾液的麵包從嘴裡掉出來,貼在話筒上。

  「喂,是我,我呀!」

  「喂……」她一邊擦抹著話筒一邊叫。聽出是上官侯的聲音。

  「喂?你怎麼了?」

  「沒怎麼?」這個時候接到上官侯的電話,她有些意外,但心裡又很希望從上官侯那裡得到幫助,她振奮起聲音說,「我一直在找你!」

  「我都在呀?有事嗎?」

  「嗯,遇到點麻煩,其實事情起因你知道,應該說是個誤會,早過去了。但沒想到節外生枝……」

  她講述了事情的經過。

  「唔,我打電話給你也正是因為這件事。」上官侯聽完用一種低沉的語調說。

  「你知道了?你是怎麼知道的?」

  「你是不是中暑了,還是吃錯藥了?」上官侯頭一次用這種口吻跟她講話。

  她愣住,這聲音使她心裡一陣痛楚,再無話可說。

  上官侯奉勸她千萬別管這類閒事,別被暫時的感情衝動所迷惑,別說是一個記者的能量,就是那裡三個中隊長加到一塊,再加上所長政委,也沒權決定這件事,犯人走出鐵門是需要執法機關簽發證明批准的,如果想靠人情去通融,是不切實際的。警告她,犯人都有犯罪的天性,這是他多年與罪犯打交道的結論,切莫被幾滴乞憐的眼淚矇騙,好心不得好報,事後懊悔。又以一位長期工作於司法宣傳崗位記者的口氣,對她諳世不深表示諒解,並出主意提出補償辦法,可以買些補品送到醫院裡,還可以寫一篇道德警鐘方面的文章他負責發表……

  「你別忘記,當初也正是你給了我那個電話號碼,給了我生活的希望。」王顥說。

  「可那是因為我對你的好感,才這樣做的。」

  她手握住話筒,感到一陣冰涼徹骨,渾身凍結,話筒裡聲音變得陌生又模糊……

  「我已經找過馬中隊長了。」

  「她也不可能幫你忙!你還不瞭解她!」上官侯慢悠悠,好為人師的口氣。

  「可她已經答應了我,讓我等她回音。」

  對方立刻換上一種嚴厲的口氣,勸她對許諾的前景別太樂觀,司法界的「等回音」不過是一種客氣的托辭,屬於森嚴法律與人事關係之間的潤滑劑,尤其這話出自不知道她真實身份的情況下所講,就更增加了虛偽的成分。接著,他開始舉例說……她終於忍無可忍,命令對方掛掉電話。

  「你是不是拿了那男的好處……」

  「對不起,我差點就忘了您還是黨員!」

  她掛斷電話,感到一陣陣噁心,躥起來衝進衛生間,對著大便池嘔起來。這時,電話鈴又響起,她捏著喉嚨,在經過門口時差點絆倒,磕絆著抓起電話。

  「喂,你聽我……」

  她聽出是上官侯,啪地扣上電話筒。

  這聲音使她剛剛舒服些的胃又難受起來,她閉住眼,靠在沙發裡,不使自己吐出來。

  電話鈴又響起來。

  她猶豫著,還是拿起話筒,對方剛要說話,她又掛掉。

  她不知自己什麼時候睡著的,醒來也不知是什麼時候,聽見電話鈴響,驚醒後屋子裡靜謐無聲,她的一隻手按在電話機上,渾身是汗,頭髮一股酸酵味。

  她站起來,沙發裡洇出一個深顏色的人形濕跡。她很想給馬中隊長撥個電話,問問是不是剛才來過電話,又怕拿起電話的同時正好對方打進電話誤了大事。她擰了一條濕毛巾敷在額頭,蓋住滿腦袋稀奇古怪的念頭。

  她怕自己再睡過去,打開電視機,幾乎所有頻道都是一片碎光斑。在一個圖像不很清晰的頻道正介紹炒股的技巧,主持節目的是一位面孔浮腫的中年男人,每講一句總愛眨動一下眼瞼。

  她看著這個嘴和眼睛一塊動的小人兒;這時,屏幕上角出現一串數字,是電視台在自動報時。她心想,按夏令時作息制度此刻正是下午上班的時辰,她想到此時郭永晟已經坐到那個他自詡為交流喜怒哀樂的大茶館裡,綏芬河市的東北老客也坐在裡邊,還有法官。她想像不出郭永晟在那樣一種場合,還會像平日裡那樣瀟灑自如,談笑風生嗎?同時想像不出郭永晟在這場一開始就注定輸的官司裡怎樣去維護自身利益,用什麼手段替那些惡劣的犯罪行徑開脫責任。

  電話鈴響起來。

  這回她確定電話鈴真的在響,拿起電話。是何全打來的,告訴她通知的那些人全都到齊了,足有八九十號,全都坐在病房區走廊的長椅上等著呢。撈不著座位的站在地下室出口把路口都堵塞了。這些人從上午就陸續到齊,中午他出去買的盒兒飯,讓大家對付著填飽肚子,沒填飽的也不敢離開,因為他一直在告訴他們人馬上就來,馬上就到。人們開始還聽他的,現在人們已經不相信他說的話了,醫院方面也在提出抗議,聲言從建院伊始也沒見過哪個病號引來這樣一支龐大的探視隊伍,這個滯留不去的外來團體已經嚴重干擾了他們的正常工作,破壞了病房區環境,抽煙,吐痰,大聲說笑,脫鞋赤背,橫躺豎臥,並且不服從醫護人員的勸阻無理爭吵,影響極壞,再這樣下去用不了一會兒這些人會全被轟出去,不准再回來,迫在眉睫的問題就是勞教單位把人放出來沒有?什麼時候能到達醫院裡?

  她拿著電話,半天說不出話來。

  「喂?喂喂!」

  「喂,繼續往下說。」

  「說完了,我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到底怎麼樣了?成,還是不成,你都給我個准話兒,別這麼耗著了!」對方終於開始暴躁,變得粗魯生硬。

  這種口氣一下子點燃了壓抑在她心頭的情緒,她被激怒:「你什麼意思?我什麼時候也沒答應過你人什麼時候到,這都是你自己瞎張羅的,跟我叫喚什麼?」

  對方一下噎住。

  「我告訴你,我還一大堆事呢,懶得管這些破事!」

  半天,男人的嗓子眼裡才發出囁嚅:「對不起了,我哥一直把你當成這個世界上最可信賴的人,所以我也一直沒拿你當外人,對不起了……」

  「別說什麼對不起對得起。」她說,「現在還不是說這話的時候,你快去把那些人安頓好吧,有消息我會立刻通知你。」

  「嗯。」對方答應,掛斷電話。

  她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惆悵滋味兒。屏幕上的節目結束了,一片沙沙的碎光點。

  她關閉電視,看見腿上的傷口被搔破,手上,裙上到處是血,她也不知道是怎麼抓破的;從抽屜裡找出「創可貼」,在敷藥之前,用小剪刀剪除傷口周圍的毳毛。她在用手抹去額頭的汗時,感到額很燙,一試體溫,果然在發燒,立刻覺得週身都酸疼起來,找出治療感冒的藥服下,心裡一陣難過,禁不住落下眼淚。

  迷迷糊糊地打著盹,她曾兩三次睜開眼角,看見日薄西山,又看見街上路燈從窗口瀉入……

  後來,她聽見一陣雜亂的下樓階聲音,大聲說話聲,跟著門被擂響。

  「誰呀?」她拉亮電燈,站到門裡。

  「派出所的!」門外人回答。

  她打開門,門外擁了一群人,為首的是她曾在派出所見到的那個會下圍棋的、人人都叫他「小白子」的白臉警察。身後跟著幾個穿灰制服的公務人員,後邊跟著魯婷婷。

  「你們是不是找錯門了?」她揉著眼睛問。

  小白子用手電照了照門楣,瞅著她說:「你們這些人這輩子還能改好嗎?」

  她裝傻說:「喲!我沒認出是您,快請。」

  一群人也不搭話,繃住臉往裡走,魯婷婷裝不認識她,眼睛瞧著別處跟進門。左鄰右舍都扒著門縫往這裡窺視。

  她回到屋裡時,一群人已經不用讓全落座,等著她。

  「這幾位是市檢察院的,這位你想必認識,就不介紹了。」小白子介紹,被介紹的人全冷峻地看著她。「沒事也不會找你,找你肯定有事,政策你比我還明白,要如實回答,不許撒謊。」

  她不說話,看著魯婷婷,想從魯婷婷臉上尋到些線索,魯婷婷死魚樣的臉根本不看她,抽著煙。

  「我們來找你,是調查一個人。你認識的,而且有過來往,具體幹了些什麼你心裡最清楚,如今他多案並發,已被揭發出來,批准逮捕,據我們掌握的材料,你是知情人,同時又是當事人,希望你能積極配合我們,提供此人做案實證,我想——」說這話的檢察院人員是個老頭,搔著半禿白首,大簷帽托在手裡,說,「對於你來說,也是個戴罪立功的機會。」

  「你們說的誰呀?」她瞧著魯婷婷,問。

  「是誰你心裡還沒數嗎?」小白子說,「你放老實點兒。」

  「我真不明白。」她說。

  「想想你最近幹了些什麼。」另一個進到屋裡仍不肯摘掉大簷帽的檢察院人員說,汗正順著臉流淌。

  「我沒幹什麼呀!」

  「真的什麼也沒幹?」老頭問。

  「您指是什麼?我不明白。我幹什麼派出所裡都清楚……」她轉向小白子說。

  「我可是把該說的都說了,」小白子橫著眼,指著她,「你自個兒琢磨,別敬著不吃吃罰的,現在說了寬大的機會還屬於你,等到逮進去再說,哼,那時候是怎麼回事你比我明白,你琢磨琢磨吧!」

  「你們別嚇唬我好不好,有什麼就直說。」她可憐兮兮的樣子,眼圈兒紅起來。

  「我想聽你主動說出來。」老頭說。

  「其實,我們現在就完全可以搜查你這裡。也可以把你帶走,我們之所以不這樣,是給你機會,我們知道你也是被利用,相信你會站出來與不法分子做鬥爭。」一直不說話,用筆在本子上做記錄的檢察院人員說,「你應該相信我們掌握了大量情況,不然也不會這樣來找你,也希望你正確認識自己所犯錯誤,主動站出來,別向泥潭深處滑去。」

  屋裡出現沉默。

  「你們能不能再說明白點。」她央求。

  「還不夠明白?」一直不言語的魯婷婷看著她,手指彈著煙灰說。

  「我真的不知道你們指的是誰,我都糊塗了……」少頃,她冒出一句。

  眾人不說話,等著她。

  她也不說話,兩隻手對握著夾在膝中間。沉默中,樓上一家座鐘悠哉地敲了十下。

  「那好,我問你,郭永晟認識吧?」

  又過了半天,老頭吧達一聲嘴說。她感到周圍的目光一齊盯住她。

  「郭永晟?你們說的是郭總吧?」她瞥著魯婷婷,問檢察院的人。現在,她已經判斷出魯婷婷所扮的角色了——魯婷婷在她的逼視下,避開目光,衝著天花板抽煙。

  「說吧。」小白子接過話茬兒。

  「我不瞭解他,只是一般地認識,叫我說什麼呢,他好像是個企業家,香港人吧?是香港還是台灣人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做衣服生意的,一塊吃過飯,那次這位女士也在場,只是吃飯,吃完了就分手了,他約我去看什麼服裝展覽,我看他沒安好心眼,沒跟他去。當時這位小姐也在場,你們可以問她。」她一直盯著魯婷婷,魯婷婷好像沒聽見似的東張西望。「後來再沒見過他,也沒來往。」

  「是嗎?」老頭拖起官腔兒。

  「他都說了什麼我不知道,也管不住他的嘴,我說的都是實話。」

  「你再想想。允許你再想想。」老頭狡猾地看著王顥。

  「你可以好好想想,有時候人的記性也會把事實搞亂的。」不肯脫帽的那人說。

  她沉默著,認真地,反覆苦想……

  「你把倒賣牙籤呢的事跟他們說說。」魯婷婷掐滅煙,不看她看著天花板說,心裡卯著勁。

  「我不知道什麼牙籤呢不牙籤呢,你說什麼呀?」她盯住魯婷婷的目光咄咄逼人。

  「裝什麼大瓣蒜呀你。」魯婷婷不甘示弱。

  老頭擺擺手,插到兩人中間說:「你甭急,讓她自己說,讓她自己說,別強迫她。」

  「我跟姓郭的男的只一面之交,沒什麼可說的!」她乾脆地說,不再說話。

  「你老實點兒,不老實銬走你!」小白子訓斥。

  她不說話。

  「據我們掌握,你跟郭永晟是有來往的,而且幹了些事,這些事如果放到刑法上衡量,我想其結果你是應該清楚的,聽說你曾勞改過?」老頭說。

  她不說話,低著頭臉沖地,手夾在膝中間。

  「郭永晟現在情況你知道嗎?」

  「問你話呢!」小白子喝斥。

  「我聽著呢!」

  「郭永晟的同夥,想這人你也認識,姓錢,攜大量現金外逃,拒捕被擊斃了!」

  「我不認識姓錢的。」

  「看來你是想頑抗到底了?」

  「不要急不要急,你讓她好好考慮考慮。」

  「找死你?!」小白子嘟囔。

  她不言語,聽著。

  「剛才大家說的只不過提供你參考,你可以考慮,我們不逼供信。郭永晟是什麼人,我想你比我們更清楚。那麼你下一步該怎麼辦,一定要想好,你還年輕,以後路還很長,對不對?還沒成立家庭對不對?還要組織家庭,生兒育女,何況你已走過一段彎路,你要對自己前途負責任……」

  老頭說這番話時,淚水順著她眼眶落在手腕上。

  「現在說出還不算晚。」不肯脫帽的人勸。

  「你也知道,關進去滋味多不好受。」記錄的跟著說,「問題是為一個不值得你為他犧牲的人。」

  「況且郭永晟已經把你供出來。」老頭說。

  她唏噓著,身體在顫抖。

  這時,電話鈴響起來,打破沉寂。她抬頭看向在場的人;在場的人全緊張地看著她,又看著老頭。鈴聲在他們中間響過。

  「去接!」小白子說。

  她擦了一把淚,拿起電話:「喂?」

  「喂,是我,你睡了吧?」

  「嗯。」

  她聽出是馬中隊長的聲音,氣喘吁吁地。

  「嘿!真對不起,半夜裡把你吵醒,但我還是想盡快地把好消息告訴你,我想你一定在等,我剛從局裡回來晚飯還沒吃呢!白天所裡領導聽取匯報後,立即研究起草報告,派人到局裡請示批文,我跑了兩趟,到現在連水都沒顧上喝一口,總算批下來了,現在戳兒還沒干呢,這在我們所裡也是史無前例的。上級同意給她三天假,讓她去守護他,怎麼樣,這樣的消息把你從夢裡拖起來不冤枉吧?」

  她看著周圍一圈盯住她不放的人,一時無話可說。

  「喂,你怎麼了?還沒醒嗎?」

  「不冤枉,謝謝……」

  「什麼不冤枉,聽明白了?」

  「明白……」

  「好啦,你可以安安穩穩睡大覺了,我也該吃口東西去。」

  「喂,等等!」她聽出對方要掛電話,忙叫,「我想問問,她明天什麼時候到醫院?」

  「一早兒,我開車送她。」

  「那你別忘了,你們是從珠海回來的。」

  「謝謝你關照。」

  「還有,你看,」她想想,不去看周圍的臉,「我還應該做點兒什麼?」

  「你幫我們工作這麼多忙,怎麼還好麻煩你。」

  「好吧,如果這樣的話,明天我去醫院等你,有句話需要面說。」

  「幹嗎?跑那麼遠的路就為說一句話?」

  「一句重要的話,非說不可。」

  她說,眼角餘光裡看見周圍人都豎起耳朵聽著。

  「真這麼重要,現在說不行嗎?」

  「不,當面,這句話對我來說非常重要。」

  「是不是想告訴我,你不是法制報記者?」

  她驚呆,說不出話來。

  「是這句話嗎?」對方笑著追問。

  「你怎麼知道的?」

  「上官侯說的,他怕我們之間鬧出誤會,好心告訴我。實話跟你說,我們全所的人都被你感動了……」

  她沉默著,話筒裡突然傳來「麵條瀑了」的驚叫,她剛要說什麼,對方匆忙說了一句「再見」扔下電話。

  她拿著電話,木呆地看著對面一群人,這不期而至的消息幾乎使她忘記了這群人的存在。

  她撥通了何全的BP機,放下電話等著。

  「你還挺忙的呀?」小白子陰陽怪氣地說。

  「謝謝誇獎。」她說。

  「你媽呢?」小白子問。

  「我哪管得了她呀!」

  「咱們是不是書歸正傳。」老頭打斷說。

  「我說過,我知道的我都說了。」這個電話確實使她心裡高興,說話口氣也硬了。

  「你很不老實,不老實要吃苦頭的!」不肯脫帽的說。

  「我已經警告過你了,我希望你別成為咱們這片街道的典型再折進去!」小白子威脅。

  「魯小姐,應該說你們認識,她跟郭永晟的關係也不錯,可她現在已經勇敢地站在我們這邊。那麼,你呢?」老頭眨動眼,俯低了身子說。

  「我當然也願意站在你們一邊了,可我不知道的總不能栽贓吧,這樣對你們也不負責,你們不是提倡實事求是嗎?」她看著魯婷婷,魯婷婷也厚顏地看著她,得意地顛著二郎腿。

  「他說有一筆錢放在你這裡?」魯婷婷冷不丁說。

  「什麼錢,我不知道。」

  「就是你們合夥做生意掙的。」

  「我從沒見過他一分錢,你把他叫來,我敢當面問他。」

  「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了?」

  「沒關係,你讓她說,讓她發表意見。」

  電話鈴一陣響。

  她拿起電話,果然是何全,上來就問她怎麼樣了。她把勞改局的決定告訴他,何全說他哥聽到這消息又該一夜睡不著覺了。她勸他先別告訴何平,讓他休息好,迎接明天到來。何全露出為難,因為哥哥一直在等待著消息,睜著眼不肯睡,一旦告訴了他,又會產生激動睜著眼睡不著。「那麼你就告訴他,興奮總比痛苦要強。」她說,詢問等待在醫院裡那些人情況如何了。

  「早走光了,下午就走光了,我告訴他們因氣候的關係南方那個飛機的航班取消了,所以人來不了了。我只能這樣說,耽誤他們一天時間他們都有點急了。」

  「那麼他們明天早晨還肯來嗎?」

  「除非他們誰有病!」

  「真是遺憾。」

  「沒什麼可遺憾,人生本來就是這麼回事,陰錯陽差。」何全口氣變得很淡泊。

  周圍的人見她打起電話沒完沒了,已經湊到一起低聲商量,神情變得嚴峻;只有魯婷婷晾在一邊,臉朝著牆一口接一口抽煙。幾個人不時拿眼朝這裡偷窺。

  她掛上電話。他們也停止喊語,坐直身子。

  「想好了嗎,沒工夫陪你熬燈油呀!」小白子開腔。

  她臉上還掛著跟何全通話留下的興奮,低下頭不說話。

  偶爾,一兩聲汽車喇叭劃過夜空,從城市遠處傳來,清楚得能聽見車輪胎碾壓柏油路面的沙沙聲。

  樓上的鐘敲了一下,孤零零地,餘音縈縈……

  「我看這樣吧,」老頭清清嗓子,說:「已經一兩點了,咱們也不往下繼續了,我還是那個態度,你正年輕,要好好的自己考慮考慮。從今天的接觸,我覺得你是個聰明人,但我也想奉勸你一句,切莫聰明過了頭,反被聰明誤,該糊塗的地方也該糊塗一把,鄭板橋那麼大個聰明人不是還老愛說一句難得糊塗嗎。我看這裡邊還是有道理的,這道理也許你現在還弄不懂,但古往今來,這麼多文人騷客,達官和庶民都讚賞並奉為人生座右銘,其中奧秘還是值得思考,借鑒的。我辦案子有一個原則,從來不強求誰,我提倡的是自覺自願,自覺自願我覺得才能說出心裡話,也就是實話,自覺自願了,才可能在坦白交待的同時醒悟過來,使靈魂得以拯救。這就是我的原則,對你,我也同樣使用,剛才你也都看到了,我會一直這樣做下去,等待你覺悟,如果你有了想說話的念頭,找這位派出所的民警同志也好,找我也好,找我我會隨叫隨到,隨時等待著你,這是我的名片,你收好,我還是那句話,你要考慮你的前途。」老頭說著,遞過來名片。

  她接過,眼圈又紅了,眶裡噙起淚。

  「我可以告訴你,郭永晟根本不是什麼香港企業家,他是從大陸偷渡過去的,被……」魯婷婷剛說個頭,就被老頭制止住,不讓再往下說。

  魯婷婷嘴裡叨咕著,很尷尬,看得出她很不適應跟這幫人在一塊幹事。

  「就這樣,你也該休息了。」老頭戴上大簷帽。

  她點點頭,淚流下來。

  「本來應該銬你走的,你知道吧?」小白子用手點著她鼻尖,說,「檢察長剛才說的都記住了?」她點點頭,「記住就應該照著做!另外,我告訴你,今天開始你不許往遠裡走,出遠門或離開本市,要到派出所登記掛號。從現在起你已經被限制活動,明白嗎?」

  「你說的話我還敢不聽嗎?」

  「你看看這上面的記錄,如果同意請簽字。」管記錄的人遞過來本子。

  她一頁頁翻看,不時就寫的潦草處詢問:幾個站在門口等的人哈欠連連。她看得很認真,找出十幾處錯別字,分別勾畫更正,還強調了標點符號的正確使用。書記員連連應承。她思忖冉三,才在紙上簽了名字。

  她關上門,躺在床上,空氣裡一股嗆人的煙草味。

  她耳畔迴響著各種人提問的聲音,和迫近的變形面孔,有關郭永晟的新聞確實叫她吃驚,卻沒有厭惡的意味,反而為看清郭永晟真實的一面感到喜悅。對於郭永晟,她內心早有預感,這預感被逐步證實——不管這種證實可信程度多少——增添了她自信心,她的感情突然一下子不再那麼壓抑,變得外溢、大膽、富於幻想。

  她開始猜測郭永晟這個人,該是一副什麼樣真實面孔……

  天快亮的時候,電話鈴吵醒她。她對著話筒餵了半天,才聽見空洞的聲音背景裡傳出一個男人壓低的聲音,問她身邊還有沒有別人。

  她聽出是郭永晟,心臟猛地跳快;在一片朦朧的眼前,似睡似醒混沌之間,這聲音彷彿傳自遙遠夢鄉——

  「沒。」

  「對不起,吵醒你了,我只不過是想知道你的事情辦得怎麼樣了?」

  「已經辦好了。明天早晨,初升的太陽將給這個故事畫上句號。」

  「太好了,祝賀你。」

  「你現在在哪裡,沒事吧?」

  「在賓館,床上,剛剛辦理完公司的事情,怎麼了?」

  「沒什麼,隨便問問。」

  王顥從電話裡聽出郭永晟肯定不是在酒店裡,彷彿是在路邊加油站一類的地方。

  「不對,肯定有問題,我聽得出來。」

  「你沒聽出來我是公安局的嗎?」

  「你的聲音再捂著我也聽得出,所以你以後千萬別費那份心思。」

  「問題是人家模仿我的聲音。」

  「那我也聽得出來,你的聲音已經溶化在我神經裡。」

  「好好,我很關心你把事情辦得怎麼樣了,就是我們共同的官司。」

  「你盡可放心,基本上沒問題了。」

  「什麼叫『基本上沒問題』了?」

  「你還聽到什麼傳聞嗎?」

  「沒,我一天沒出門,不過我覺得事情交給你這樣的人是十分保險的,我等著喝慶功酒就是了。」

  「那倒不一定,不過為你我會竭盡全力的,你昨天說的話忘了嗎?」

  「忘了。我從不記講過的話,講過就讓它過去,一次性使用。」

  電話裡格格地笑起來。後來,郭永晟喘著說:「明天,不,今天中午你有空嗎?我請你吃飯。」

  「有,你點地方吧。」

  「這樣,中午十點半,你還在你家老地方等我。」

  「一言為定。」

  「不見不散,我吃飯時還要送你一件禮物。」

  她掛上電話,再也睡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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