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永晟坐在假日酒店的底層大廳裡,看著噴水柱後面那位穿黑絲絨夜禮服彈鋼琴的女郎,女郎的烏髮和裸露的後背在灑落的燭光裡凝了一層安靜的金黃色。他靠在沙發裡,很久沒有品手裡的洋酒,聽得很神往。幾個月前,就是在這裡,他與那位法制宣傳報社的記者洽商做廣告的合同,當時他還沉浸在佔了個大便宜的興奮裡。他依稀記得那次聽到的也是這首叫做《致愛麗絲》的鋼琴曲,也是坐在這樣的位置,從這一角度欣賞光可鑒人的三角式鋼琴和彈琴人優雅的側影……
從沙發椅之間的空隙,郭永晟可以看見鄰座裡那一對胳膊生滿金色汗毛的歐洲老人,他們用麥管啜著雪碧,腿旁擺著帶輪子的硬殼箱;在他們的側面,還有一個紅頭髮的外國女人,他看不見她的全身,只能看見她被沙發背遮住的頭頂和一條手臂,及穿著薄短裙的腿,鄰座上的中年男人一半身子傾斜暴露在沙發外,注意著紅頭髮女人的方向,臉上的肌肉因為緊張而抽搐,憋成醬紅色。
紅頭髮女人把腿翹了翹,腳踝上的飾鏈兒在燭光下熠熠閃爍,露出被絲襪緊裹住的大腿,郭永晟甚至看見了沒被裹住的白皙的臀。女人的這個動作似乎漫不經心,但卻讓鄰座的男人在裙擺掀動的瞬間看清絲襪口處塞的折成方塊的紙幣和避孕套。
女人起身朝電梯方向走去,回頭朝仍舊坐在那裡的男人瞧了一眼。這一眼的內容已經很明確,男人動了一下,還在顧慮。郭永晟一下子坐直,盯住一扭一扭經過大廳中央的女人,已經認出這正是偷他金錶的女人,站起來追上去。
女人繞過大理石柱子,在電梯口徘徊,不停地回盼這邊。
郭永晟腦袋裡盤算著怎麼跟這女人開口呢,距離女人也就幾公尺遠了,忽然從通向電梯的另個通道口躥出兩名酒店保安人員,上去揪住女人胳膊,往他們來的方向扯。女人猝不及防,往後退著身體打算掙脫。保安嘴裡罵出髒話時,女人跳起來,手朝保安臉上亂抓,其中一個乾巴些的被頂到牆角,臉上立刻流出血,他騰出一隻手在被抓破的地方捂了捂,看了一眼手掌心,用一個閃電般動作從屁股後神出警棍,朝女人身上掄去,女人尖叫一聲跳開,帶著另個男人撞向通道口擺設的工藝大花瓶,花瓶晃了晃,從紅木底托上倒下來打碎;從電梯內下來的人圍住看這裡發生的事,堵塞了交通。
兩名保安在制服女人的同時高聲向周圍揭發紅頭髮女人多次賣淫的行徑。
女人襪筒裡塞的東西被搜出來,她困獸一樣的目光劃過周圍,看見了人群中的郭永晟。
郭永晟始終不動聲色地看著這裡。兩名保安抓住女人手腕朝身後扼時,人群中的郭永晟擠出來,劈手幾個耳光扇到女人臉上,跟著腳端上去,將女人揍得左右趔趄。
兩名保安愣住,剛欲張口問,就聽撲上來的男人破口大罵挨打的女人狗改不了吃屎,吵嚷著這一回非徹底離婚不可,打著罵著已經推著女人走出大廳。女人初時還反抗,被男人啐啐吐過去幾口,摀住臉老實了。
「瓶子,瓶子碎了!」有人提醒保安。
「娘的,都讓他給整糊塗了,人呢?」
「還不快追!」
兩名保安追出大廳門,看見一輛本茨600型轎車正在朝外駛,緊攆上幾步——
郭永晟拎起三通扔進轎車裡,三通沒忘了撒嬌地叫喚一聲。郭永晟猛地掛上檔,把追來的保安甩在身後,駕駛著車躥上大街。
車開得飛快,穿過燈火輝煌的市井。
「郭總,要把我帶到哪兒去呀?」三通嗲聲問。
郭永晟也不答話,一直把車駛到東方大酒店樓下。他鎖上車門,一隻手攥著三通的手腕。三通絲毫沒有逃跑的意思,在黑暗中沖郭永晟諂笑。他牽著三通穿過自動門扉,三通快步跟上,抖動一頭紅髮,活力噴薄,看上去他們似在哪裡剛度過一個開心的假日歸來。
郭永晟拽著三通進入總統套房內。
他把門反鎖上保險,就覺得背後一團熱乎乎的貼上來,心裡一沉,停住,掰開摟在腰間的手,轉過身,立刻這雙手又勾在他脖頸,他身體朝後仰,又被拉回來,濕潤的,散發出喘息的嘴唇緊吮在他嘴上,憋得他喘不上氣。他閉上眼,裝做陶醉,心裡想著那塊價值昂貴的金錶。待他睜開眼,看見三通已脫成白條兒,只剩下腳上兩隻皮鞋。
三通一隻手勾住郭永晟,另只手伸進兩腿間忙個不停。郭永晟笑了,她也賠著笑笑,笑靨在燃燒性慾的臉上不很協調。郭永晟只輕輕一推,三通就倒在門庭鬆軟的地毯上,張開四肢;跟著,郭永晟的大手接替了對方那只粘滿汁液的手,動作變得迅猛、粗暴。
「這回不正經了?」三通問。
「想聽文的?那麼你聽著,『情愛製造緊張、衝突和不和諧,而性愛則能消除痛苦、焦慮和不完美!』別激動,這不是我的發現,是美國著名導演伍德·艾倫的話,不過我很贊成。」郭永晟邊干邊說。
「別他媽酸了,快脫褲子!」三通叫喚,身體強直成一張弓,肘撐住地,頭向後仰,脖子漲成又鼓又圓。驀地,她停止叫喚——
在她頭朝下看去的視野裡,一切都是顛倒的。她看著這些顛簸的,陌生雜亂的物體,腦子裡想的儘是身上壓著的這個男人;她的目光偶然定住後,似乎忘掉她在幹什麼;沙發腳下丟著一台單喇叭收錄音機,只有在她貼在地面的時候,她才發現了它,她在身體被搗動的過程中費了些勁才看清楚這的確就是她家的那台舊收錄機,她抬起臉——
郭永晟被三通投過來的目光唬了一跳。
三通推開郭永晟,抽身繞到沙發後面,撿起收錄機舉到半空,端詳著。
郭永晟看著三通。
「想欣賞音樂嗎?」郭永晟問。
三通瞪著郭永晟,目光由猜疑轉為憤恨。
郭永晟從三通手裡抽走機器,接通電源,大廳裡響起《至高無上的愛》。三通還是怔怔地站在那裡,表情陰鬱地看著前方,一定是回想起歷歷往事,包括王顥告訴她收錄機已然丟失,王顥出主意帶她來到這間總統套房,王顥一手策劃倒賣牙籤呢的日日夜夜,以及前不久被王顥一個BP機呼號調到醫院裡……郭永晟貼上來抱住她,她推開他,木然地說:「這齣戲演得很精彩呀!」
郭永晟以為是誇他剛才營救美人的舉動呢。
「不過你可小心點,缺德事幹多了要倒霉的!」
郭永晟臉上故做謙虛的微笑凝固,瞧著三通。
「這可是個連她媽都敢坑的女人!」
「誰?」
「裝什麼傻跟這兒,這玩藝是我的!」
郭永晟看看收錄機,又看看三通,搖晃頭,噗哧一笑。
「甭樂,這是我們家東西,連帶子都是我的。」
郭永晟再一次打量三通,搖搖頭。
「你的,它怎麼到我手裡了?」
「我倒要問你呢,你們玩人也沒這麼玩兒的,忒黑了點吧?」
「玩兒你?」郭永晟盯住三通的眼裡豁然一亮,臉上掠過驚異,嘴裡自言自語。
「哼,你們倆就不怕報復?」
「慢!慢!」郭永晟扯過三通,讓她坐進沙發,自己也坐下,「你先慢點嚇唬我,說了這麼大堆不著頭腦的話,到底怎麼回事?」
「一對騙子!」
「誰騙子?」
「你,跟她,你們倆!」
「誰?說出來。」
「還用說明了嗎?現在手裡有刀我就捅了你!」
三通每個細微的表情都是真實的,郭永晟挑不出她毛病,心裡迅速清理著有關這個女人周圍的線索。驀地,他振作了一下,眼睛大亮,脫口道:「我知道了。」
「少來這一套!」
「我也正找她呢,你叫她給坑了,我也不例外!咱倆同屬受害。你這種態度對我可冤枉!」
三通睨著郭永晟打量。
「你不信?」
三通鼻子裡嗤了一聲。
「她可是在這裡說了不少你的話。不過,我也不會輕信她,我一看你就不是她說的那種人,不然也不會帶你來這裡。」
「她說我什麼了?」
「什麼?」郭永晟賣一小關子,「多了,她偷了我的手錶,我向她討,她還說你偷走的,還說……算了,太難聽不說了。我心裡明白,誰偷的我一看就有數。」
「知道就行,她一直躲著你呢。」
「我現在就是想知道她住在哪兒?找到她。」
三通不言語了,瞧著郭永晟。
「她到底是個什麼貨,能告訴我嗎?」
三通冷笑了一下,話到嘴邊,沒說出。
「她可把你的事都跟我說了,你還替她瞞著,你這人呀,一看就是個仗義女子,但有些時候仗義過了頭就是傻瓜了。」郭永晟站起身,將轉到頭的磁帶換成另一面,從冰箱裡取出一聽冰啤酒,遞給三通,替她披上衣裳。
三通瞥了一眼身後的男人,目光裡的神情似船舟解掉繫在岸上的纜繩,人滑倒在郭永晟懷抱裡。郭永晟雙手就勢托住那一對圓鼓鼓的乳房,輕柔地按摩著,下巴貼在她肩上,甜甜地說了一聲:「一旦同床共枕,從此便是夫妻。」
「你讓我害怕。」三通喝一口啤酒,再喂郭永晟一口。
「為什麼?」郭永晟把含在嘴裡的啤酒送進三通口中,問。
「沒什麼……」三通搖搖頭,歎息,「喜歡我嗎?」
「那還用說?」
「得了吧,你這樣的身邊還缺女人?」
「我真的喜歡你。」
「我才不信呢,喜歡我哪兒?」
「這裡。」郭永晟手離開乳房,伸到三通腿中間。
三通呻吟一聲,問:「你真的不會把我甩了?」
郭永晟點點頭,抱起三通放在腿上。
「那你今後養著我吧?」
「你願意?」
「你肯嗎?把我養到賓館裡?」
「毛毛雨啦。」
「不許你騙我,你要是玩兒我我可跟你沒完!」
「我對天發誓……」
三通摀住郭永晟的嘴不讓往下說,然後調轉身體,四肢盤住郭永晟,舌頭扎到郭永晟嘴裡亂攪。郭永晟撫摩著女人的身體,在一陣緊似一陣的呻吟聲中,兩人開始做愛。
「在籬笆裡蹲過?」郭永晟玩味著三通脖子上蕩來蕩去的項鏈,問。
「你講什麼?」
「我說你進去過?」
三通停下「旱地拔蔥」的遊戲,驚詫地看著郭永晟。
「她也在裡邊呆過?」郭永晟又問。
「她全跟你說了?」三通愣怔盯著郭永晟。
「嗯。」郭永晟點點頭,「我還是相信你,我一直等著你開口。」
三通沒說話,看著頭頂的吊燈,目光呆滯。
「嗯?寶貝?」郭永晟從下邊朝上頂了三通一下。
三通仰靠在郭永晟弓曲起的腿上,歎了口氣:「婊子!」
「你說什麼?」
「沒什麼,你說吧,想知道她什麼?」
「她因為什麼進去的?」
「錢。在單位裡做假賬讓人給逮住了。」
「判了幾年?」
「八年。」
「她今年多大年紀了?」
郭永晟的手像夏夜裡涼爽的風在三通身體的丘陵地帶穿過。他不動聲色地,在風中聽著一個女人對另個女人的徹底出賣。
三通如果把她的視線從那遙遠的注視中收回來,向下瞥那麼一下,就會看到她騎著的這個男人一顆心在何等劇烈地撞擊。
「她家住哪兒?」
「幹嗎?」
「我不是說過嗎,我得給咱倆出口氣。」
三通沒說。
「你放心,我不是那種大街上地痞流氓,不會用那種粗暴的手段報復她,我是有身份地位的人,我有我的辦法,不會牽連到你……」
三通遲疑著不肯開口,盯住郭永晟,再次問,「你真的只愛我一個?」
「我發誓。」
「滿嘴胡說八道!」三通親暱地扇了郭永晟一個嘴巴,笑著說,「明知你在騙人,我還是想告訴你,不過你對別人千萬別提是我說的。」
「我只愛你……」
「得得得,再提愛我就不說了。」
三通說出郭永晟心裡渴望已久的那個地址。
兩個人完了事,歪倒在沙發裡;有一段空白,各自發呆想著心事。後來,三通身上一股哺乳期的奶臭味實在令郭永晟倒胃口,他催她去洗個澡。三通邀他「鴛鴦浴」,他推說抽支煙就進去,看著三通裝做瘸拐的樣子走進浴室。
郭永晟心裡反覆背誦著王顥家的地址和電話號碼,一下子聽到有關王顥的往事,驚喜過後急不可待,他撥了個電話號碼;同時。聽見一門之隔的浴室裡傳出電話鈴聲。
「喂,誰呀?」三通在電話裡問,傳來放水的聲音。
「是我,寶貝。」郭永晟脖子夾著電話,手裡穿著襪子蹬上皮鞋。
「快來呀親愛的……」
「你先洗吧寶貝,洗乾淨點,然後好好睡一覺。」
「你呢?」
「我到公司裡有點事,立刻就回來。」
「不嘛,我要跟你一塊洗……」
「聽話寶貝,把每個縫兒都洗乾淨。」
「我真心疼你,企業家,別累著……」
「誰敲門也別給他開!」
郭永晟離開酒店,開著車找到王顥家,他站在地下室的入口,想了想,拾階而下。
胡小緘在半夜裡聽見敲門,捅醒了馬鏡開。她原來以為這麼晚了,女兒不會回家。
馬鏡開迷迷糊糊坐起來,忙著找眼鏡,穿衣裳。
胡小緘披了件衣下地,到門口,問:「誰?」
「我,王顥小姐的朋友。」門外回答。
胡小緘聽出是個男人聲音,放心了,卻不敢開門,問:「她不在家,你明天再來找吧。」
「我有急事找她……」
胡小緘害怕這種隔著門的對話方式,尤其深更半夜,四方鄰居都能聽見。她正猶豫著開不開門,馬鏡開穿戴整齊出來。她對他耳語了幾句,馬鏡開開門出去。
胡小緘看見門外站的是個陌生男人。
過了一會兒,馬鏡開陪著陌生男人回來。胡小緘把他們放進屋,聽出對方是因為女兒涉及到一場官司才冒昧半夜敲門,表示感激。她告訴對方,大約兩三個小時以前曾接到過女兒打來的電話,是從遠郊一個小鎮的旅館裡打來的,具體的地點和回電號碼都不清楚。
郭永晟謝過王顥的「父母」,離開。
郭永晟簡直聽見自己在哼著歌了。本茨600在闃無人跡的市郊大道上開足馬力疾馳;天穹遼闊,繁星璀璨,夜風裡散發出一陣陣糞肥與稻田的清香。
車燈光映亮郭永晟全神關注路面的表情。他不用手指扶著,一口接一口地吮吸嘴角街的香煙,他感覺到自己正一點點接近那個女人。然後……
「然後呢……」他還不能確切地回答自己。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