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這場生死劫難,不屬於政治上的——中國歷史到了1973年之尾,舉國上下正在批
林批孔的高潮當中。場裡革委會緊跟形勢發展,抽調一批文化人,辦牆報,出漫畫專刊。我
和張滬以及畫畫的曹大士、馬常等七八個人(大都是辦過報紙或在原單位搞過宣傳工作的
人),被安排在一間屋子裡,從事批林批孔的宣傳。對於我們來說,這是最不費勁的事情,
報紙上有現成的材料,將其摘頭去尾隨便動動筆墨就行了。應該說,這是我和張滬到大辛莊
以來,體力上最為輕鬆的日子;但從思想上去反芻那些時日,卻又是我們最為疲累的日子。
如果是單純地批判孔子的「女子與小人最難養也」,這倒不用去花費什麼腦筋。抽到這
個宣傳組來的都是知識分子,幾乎沒一個人不瞭解「項公舞劍,意在沛公」——打靶的真正
靶牌是周恩來總理。周恩來在1955年,做過知識分子問題的報告;到了1962年的廣州會議
期間,與陳毅一起,曾為所謂的「資產階級知識分子」「脫帽」;陳毅還當場為文藝界的兩
個知名作家脫帽「祝酒」,這是所有知識分子記憶猶新的往事。
因而在那間批林批孔的小屋中,經常可以聽到這樣的雙關語:
「醉翁之意不在酒!」
「而在其山水之間也!」立刻有人應答。
「尊法批儒,誰是法家?誰是儒家?」
「當今法家非張春橋莫屬。」
「那麼誰是當今的儒家呢?」
……
每當說到關鍵問題,小屋就沉默下來。大家心裡都十分清楚,但是誰也不說出周恩來的
名字。雖然,被抽調到這兒來的沒有愛打小報告的人,但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
可無」,這是那個特定年代知識分子的生存公式。朱希事件的場面猶如昨天,我們這些知識
分子,自然不敢隨便亂說亂動了。因而在宣傳組,大家只能用含而不露的雙關語,表述各自
的心跡,亦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好在,批林批孔的風,很快就刮過去了。宣傳組解散歸隊。我沒能再回到我的銑床之
前,當我的銑工。化工車間的四氯化碳即將上馬,化工廠要組織一批人員,去張家口化工廠
學習此項工藝的生產流程——這同樣需要有文化知識的人去完成,我被列入去張家口學習的
成員之一。對此殊榮我頗感驚喜,因為至少我可以到遠離山西的地方去看一看,蝸居山西這
麼久,外部世界是個什麼樣子,我已經全然無知;去張家口可能要路過北京,也許有可能順
便到家裡走上一趟。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之?!
不知為了什麼,自從被召入宣傳組開始搖動筆桿之後,多多少少勾起來一點死去了的夢
幻。儘管批林批孔,並不是自己所想幹的,但是突然接觸了文字工作,便有了一種「久別勝
新婚」的親切之感。當時正好有一位姓高的同類,他因為小提琴拉得比較到位,突然被長治
文聯調走,有此先例可尋,我想到我的命運能否在長治有一點轉機?那位姓高(我已記不起
他的名字)的同類,在臨行前對我說,以我的文學功底和名聲,長治市是求而不得的人才;
山西老一輩作家又都知道我的情況,何不想辦法回到社會中去?他說他進入文聯後,要替我
力薦一下,讓我也通過山西的老作家,努一把力。
我拿不定主意,回到小屋與張滬商量。她的意見,是徵求劉紹棠的意見——因為他身在
北京,知道文化大環境的寬嚴程度。當然如能跳出牢籠,怎麼也是件好事;但她也擔心這個
時代,要跳出勞改的生活圈子,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記得,在臨去張家口之前,我發出去
兩封信:一封是寫給紹棠徵求意見的,並說我去張家口有可能在北京停留一下,聽聽他對我
去文聯工作的現實性,到底有多大;第二封信是寫給馬烽和他的愛人段杏綿的,馬烽在全國
青年創作會議上與我相識,而段杏綿則在那次創作會議上,與我同在北京代表團為北京代
表。這是我到了山西以後,第一次想到突破圍牆,並第一次拿出具體的行動,做突圍的試探
和準備。信發出去不久,我們這支開往張家口的隊伍,就集結待命了。
帶隊的隊長姓甚名啥,我已然無從記起,但是他那標準的晉東南(長治隸屬於山西東南
部)口音,我則永生難忘。他召集我們開會時說:「俺今天開會,先給你們送個好信,你們
這回去張家口,是以工人的身份去的。到了那個地方,誰也不許暴露勞改隊的身份,就算你
們去當上一段日子的冒牌工人吧!今天回去收拾一下衣物,明天一早出發。俺對你們說的第
二句話,到了那塊地盤,要遵守人家廠子裡的紀律,誰犯錯誤回來跟誰算賬,俺的話完了。
散會!」
我們從長治登上火車,繞道河南鄭州(當時太原開往長治的鐵路還沒有開通),取道北
京,去了張家口。這支冒充工人的化工學習隊,一行12人(隊長除外),都是當時不值
錢,家住北京的臭老九。首先使我們失望的是列車並沒有在北京停留,我們只在永定門火車
站轉車之際,在候車室的木椅上坐了約有一個小時,然後便馬不停蹄地坐上了去往張家口的
列車。回家看一看的願望落空了,與劉紹棠交談的機緣失去了——我們惟一的收穫,是過了
一回當真正工人的癮。因為在離開大辛莊農場以前,每人發了一身勞動布的工作服,在那個
「文化越多越反動」的年代,十幾個身著嶄新工人服裝的隊伍,著實使我們風光了一路。
可是當我們坐在開往大西北的火車上時,不禁互相咬起耳朵來:
「冒充工人階級不犯法嗎?」
「為什麼一個執行專政的機構,就敢於冒這麼大的風險?」
「到了化工廠,總要接觸化工技術人員的。人非木偶。萬一人家詢問起我們廠子的情
況,將何以作答?」
當慣了老鼠總揣有一副怕見老貓的心態,火車離張家口越近,我們的心也就懸得越高。
我們中間的一位老學究,終於忍耐不住這種心理煎熬,到隊長的座位上去詢問隊長。隊長回
答說:「叫你們咋做,你們咋做就行了。」這個老學究還是不放心,繼續多問了幾句,隊長
反問他道:「人家要是知道你們是階級敵人,還敢叫你們進廠嗎!別多說了,你們就按著俺
說的辦就行了,我們自會與化工廠的領導,有個符合政策的說法——這個你們不需要知
道。」
自討沒趣。但卻典型地反映了我們當時的囁嚅心態。我們就是在這樣的心態下,走進張
家口市××化工廠的。我們12個人,住在旅館的一問大房子裡,我是第一次到這個城市中
來,新城與老城以一條河分界,在那個混亂的年代,張家口的市容雖然還殘留著武鬥時張貼
的大字標語,但「抓革命,促生產」的氣氛,顯然在洗刷著往日的舊痕。這使我們這些冒牌
工人,心裡多多少少還有一絲快慰。
化工廠裡培訓我們的師傅姓張,年紀有40多歲,赤紅的臉膛,爽直健談。我們向他學
藝並不困難,但使我們為難的是,這個血性漢子,把我們引為知己之後,便常常破口大罵
「文化大革命」:「娘個×的,這是他娘的什麼年月,女皇弄權,百姓遭殃。天底下地盤那
麼大,可是沒有好人走道的地方!」
我們只是默默地聽著,不敢應合張師傅的海罵。
「娘個×的,你們怎麼都是瞎子和啞巴,咋就不吱聲哩?」
我們彼此對視一眼,還是沒有人應聲。
「我帶過許多的徒弟,還沒見過你們這號的徒弟!」
我們為了把角色演好,惟一可取的辦法,就是及時轉移話題,把政治問題引向技術問題
上去。可是一到晚上,便開始了我們之間的竊竊私語。大家一致認為,張師傅是個講大實話
的硬漢。有一個老右提出了問題:
「人家張師傅已經對咱們有看法了,我們該怎麼應付眼前的局面?」
沒有人能夠作出圓滿的解答。有的同類說:「人家講實話無罪,我們萬一『閘門漏水』
可就成了問題。」
我說:「反正咱們只在這兒學習一個月,在這個月內,我們要把啞已的角色演到底。這
是角色對演員的規定要求,不然回去就沒辦法交差了。」
我當真十分注意我的言行,因為跟在我們身邊的還有執行無產階級專政任務的勞改干
部。雖然他並不時時刻刻與我們在一起,但是張師傅口無遮攔,萬一於無心之際,把我們的
反動話傳了過去,我們將來的日子,就難得平安無事了。來學習的成員中間,多一半是老
右,都有過被整肅的經歷,因而也都自有心中的小九九。張師傅碰上了我們這些冒牌工人,
也算他倒了霉了——他愛怎麼想我們,就讓他想去好了。
有一天,張師傅叫我到裝有二硫化碳(生產四氯化碳的原料)的2號高爐旁,去檢查一
下爐溫。他特意叮嚀我,去高爐之前不要怕麻煩,一定要先穿好防火的石棉服,並戴好防毒
面具。在此之前,他已經多次對我們這些「工人」講過,要嚴格遵守化工車間生產的工藝流
程,不能有一絲馬虎。為了提示我們注意此事,他列舉出他們車間,有兩個值夜班的女工,
因為對二硫化碳之易燃及其能令人窒息之毒性缺乏警惕,雙雙去見了閻王。
我對張師傅的叮嚀,並沒當成過耳之風;怎奈那天讓我去2號高爐查看爐溫時,正急於
要解小便。本來我如果先解了小便,再去檢查爐溫也並不違紀,十多年的勞改生活,養成了
我聞風而動的神經本能。我到了更衣室,想先更換上石棉衣,但是覺得換衣戴帽太延誤時
間,何況肚子裡還憋著一泡尿呢!我想一兩分鐘就能完成的活兒,何必這麼脫衣穿衣的折騰
呢?因此,沒有穿防護衣就向高爐走去。
說來說去,還是不瞭解二硫化碳的威力。就在我匆匆走到2號爐旁的時候,突然「膨」
地一聲巨響,爐內外溢的氣體,像天空的閃電那般一亮,全部自燃起火,我立刻被藍紅色的
火焰包圍。最初我只知道我的衣服被燃著了,後來在昏昏然的狀態下,迷迷糊糊地聽見工人
們的喊聲:「躺下——快躺下——打著滾兒出來——」之後,我就全然失去了知覺。
待我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醫療所的病榻上。第一個感覺就是臉上疼痛難耐,我知
道我是被火焰燒傷了。我用手摸了摸臉,摸到了臉上的繃帶,不用說我已然知道,大火把我
的面部燒傷了。「同類」見我醒了過來,不禁喜出望外,他們告訴我,若不是張師傅和幾名
工人,奮不顧身地衝進烈火,把我像拖死狗那般,從火焰中拖了出來,我的一條小命,就留
在張家口了。
「幾度燒傷?」我非常吃力地吐出這句話。
「算你命大,只燒傷了面部;但是你的頭髮、眉毛、鬍子也都燒成灰了。」
「不過那也沒有關係,反正你是娶過媳婦的人了。」「同類」與我開玩笑說,「不存在
找對象的問題,過兩天你自己照照鏡子就知道了。」
我心裡十分難過:「要是真成了非人非鬼,我去摸電門好了。」
「別,大夫說了,你要配合大夫的這個療程,臉上不會留下疤痕的。因為從高爐周圍起
火,到把你拖了出來,總共不過兩分鐘的時間。」
「同類」們正在為我寬心之時,隊長來了。他氣得面色赤紅,但出於當著護士的面,不
好大發雷霆(因為我是非工人的工人),最初只是批評了我幾句,後來便口吐真言:「你是
俺挑的人,算俺有眼無珠;你能搖筆桿,但不是干化工的坯子。哎!你好好養傷吧,這算咱
們出師不利。」他說完了他的心裡話,朝「同類」們一揮手,「別圍著他一個人轉磨了,我
們要總結一下教訓,回去開會,每個人都給俺寫安全保證書。」
病床前空了,我請求護士給我一面鏡子。鏡子中的我,整個面部都是白色繃帶,只有我
的一雙眼睛是黑的。我自知燒得不輕,但事已至此,一切唏噓感歎都已無濟於事,也只好聽
天由命了。到了晚上,張師傅來看我了。對我的批評是必不可少的,我只有「老老實實地聽
著的份兒——人家已經盡到了師傅的責任,事故完全是我一手造成的。因而,我對這位樸實
的老師傅,首先進行了自我檢查。他大概是想寬慰我的心,便坐在病榻邊的木椅上與我聊開
了閒天:他問起我的家庭情況,我支支吾吾——我該怎麼說呢?家庭成員中的二分之一在勞
改農場,這是無法出口的事情。
「你有姐妹嗎?」他很誠摯。
我不能對救我一命的人過於封閉:「我是個獨根苗苗。」
「那你母親一定會為你難受的。」
「醫生說不會留下疤痕的,老母親難過兩天,就會雨過天晴。」我盡量裝出無所謂的樣
子,「就算是我的一次人生教訓吧!」
「你妻子在哪兒工作?」張師傅又問。
我已經是冒牌工人了,索性也讓她當一回冒牌工人吧:「她是個工人。」
「孩子呢?」
「在上初中。」
「阿彌陀佛,你上有老下有小,多虧沒有出啥意外;不然,我夜裡睡覺都要做惡夢
了。」張師傅笑了起來,「我聽你的口音是北京人,怎麼到山西去工作了;聽你們這些人的
談吐,都不像是大老粗……怎麼……」
我趕緊打斷了他的話:「真是要感謝張師傅了,不然的話,連帶隊的車間頭頭,回去都
沒法交賬。」
我必須以謊言取代真誠,儘管這是使我內心痛苦的事情,我還是得那麼做。有那麼個瞬
間,我的良知曾叩打我的心靈,想在救我一命的老師傅面前,說出其中的真實,但是,那後
果比我被燒傷還要嚴重,我只好把兩面人的角色扮演到底了。
夜己更深,我催張師傅回家。因為他進屋時曾說他的家離這兒很遠,他是騎著自行車,
特意來看我的,此時我正好用這一點勸老師傅早點回家。他對我笑笑,並用力握了握我的
手,走出了病房。他一出屋,我的眼淚就流了出來,我覺得自己對不住這位張師傅——在那
個謊言成災的年代,我也是一個不得不說謊的人。因而,在我們臨離開張家口之前,我拆去
臉上的繃帶,面頰上還留有青一塊紫一塊的傷痕,張師傅來我們的住所為我們送行時,我有
意迴避開了張師傅。
「同類」們說:「你得去見見張師傅。」
我說我不能去見他。
「為什麼?」
我說:「我怕功虧一簣,露出咱們的馬腳來;對他撤謊,我的靈魂實在不得安寧!」
但是張師傅還是在一間空房裡找到了我。他用他那鐵鉗一般的手掌,緊緊攥住我的手
說:「哎呀,你成了沒毛的和尚了。不要緊,頭髮和睫毛都長得很快——3個月以後,又是
一條好漢!」
在臨登上歸途的火車之前,他再一次向我祝福:「記住,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我就是帶著張師傅的吉利祝福,坐上返程的火車的。白白來了一趟張家口,什麼化工技
術也沒有學成,我的心情之灰暗,可想而知。再加上我的頭髮和眉毛都已蕩然無存,我在火
車上只好拉低了棉帽帽簷,以遮擋我的醜陋——一個人沒有眉毛的形象,是非常難看的,這
只有自己最能體察。該怎麼說呢?那樣子比太監還要難看十倍。帶隊的隊長告訴我,他在臨
離開張家口時,已經請示了場部:鑒於我的情況,允許我在北京養病兩周,待面部傷好之
後,再返回農場。「同類」們對此都面露喜色,我則沒有一絲快慰之感,因為老母親和我的
兒子,見我的臉燒成了這副模樣,一定會悲傷至極;與其三個人難過,還不如我一個人背起
這個十字架為好。
「你不該這麼想,化工車間一開工,你想回家怕是都沒有時間了。」
「在家裡養病,怎麼也比在農場要好;我們想回家看看,還沒有條件呢,這也算因禍得
福。」
我說:「我願意把這個福分,讓給你們享受。一句話,我不想讓老人和孩子,為我難
過。」
「你真是一根筋,你怎麼不想想,你母親現在是多麼想你,你的兒子是多麼想你。」其
中的一個「同類」提示我說,「能在家裡休息兩周,與母子相聚一段日子,那是多大的樂
事。至於面部難看,怕街鄰白眼相待,那也非常好辦,現在正是冬天,魯迅先生昔日曾寫過
一首詩,詩中有這麼一句:『破帽遮顏過鬧市』,你把兩扇棉帽耳朵往下一拉,便一丑遮百
丑了;你都到了這個份兒上,還怕人家的白眼?!」
這個「同類」的話使我怦然心動,我想母親和孩子,可能是會為此而難過,但是也有劫
後相聚的快樂。因而在火車快要駛進北京站的時候,我向隊長提出,感謝場部的照顧。我不
用兩周時間養傷,10天內一定返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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