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釘棺木的那個夜晚,給予我的精神折磨和感情煎熬,實際上等於我也經歷了一場無疾
的死亡。特別是先聞喜訊後知悲耗的反差,像是一把剪刀,把我的靈與肉一剪為二。我不想
在這方面多浪費筆墨,我想詳細敘說的是,發生在這天夜裡之後的生與死,令人難以置信的
——並十分富有戲劇性的輪迴變幻。
第二天早上,我如同一具帶銬的活屍,躺在炕上絕食。我的理性之所以全部死亡,除了
昨夜釘棺木之事以外,還因為早晨嚴管班接到了通知:上午9時在廣場開批鬥大會。在我看
來,把僵死的張滬,再拉到廣場上來「轟炸」一下,不僅過於殘忍,而且是滅絕人性。我沒
有別的選擇,只有以死來抗爭,儘管這種抗爭可能微不足道,但是我如仍苟且偷安以求生
存,則是對自己良知的嚴重褻瀆。
可是當我排隊在嚴管班之首,被勒令坐在空場上,歷經的卻不是與張滬的死別——一個
刑滿釋放留在磚廠就業的「二勞改」被五花大綁推到了被斗席上。因為這一刻的感情轉換對
我說來反差太大,他的名字雖然隨著逝水東流,被我忘得一乾二淨,但那替死鬼的相貌衣
著,至今仍如刀割般的深邃:他身材不高,方型臉龐,是山西本地人(因為他交代「罪行」
時,說的滿口山西話)。他上身穿一件人造革的黑夾克,下身穿一條鐵灰色的褲子。因而從
頭到腳,給我留下了一個黑不溜秋的印象。
於連長卻依然精神勃發,講話時他習慣於雙手插腰:「毯!在一打三反運動中,又出現
了一個往槍口上撞的反革命。這個反革命家住山西××,在運動中不老實交代罪行不說,他
還想逃跑!毯的,你往哪兒跑,哪兒都是無產階級專政的天下。也好,你不願意在班組裡交
代,就在這兒向全體勞改犯交代吧!幾天前,鑽出個右派反革命,今天又揪出個刑事犯反革
命,這真應了毛主席說的『樹欲靜而風不止』。告訴你們,我們無產階級專政對敵人絕不手
軟,×××,現在開始交代你的罪行。」
「……其實……其實……俺沒犯其他的罪錯。俺家人口多,口糧餵不飽肚子,俺曾倒賣
過糧票,不是為了賺錢,只是用買來的糧票弄點糧食。『一打三反』,俺害怕了。俺是老實
人,不說半句瞎話。就這!」
「那你為甚要逃跑?」
「逃跑就是對抗『一打三反』!」
「逃跑就是抗拒無產階級專政!」
「給他加溫!」
在一片口號聲中,跳上幾個牢頭,把這個五花大綁的黑臉漢子背在後邊的雙手捆緊,然
後拚命往上提拉,只聽得「啊」的一聲尖叫,黑臉漢子臉變得煞白。接著,他的身子像根木
樁一般,咕咚一聲躺在了地上。
「他在耍死狗!」
「別被他裝死所矇騙!」
「宜將剩勇追窮寇!」
在「同窗」相噬的此起彼伏的口號聲中,這個山西的「二勞改」再沒有站起來。事後,
我才知道他有心臟病,背後「吊雞爪」的繩子一勒,他頓時一命嗚呼。
批鬥會草草收場。
我重新回到了嚴管號房之中。
張滬正在閻王殿前徘徊,我不知其是死是活,卻先目睹了身穿黑夾克的「同窗」,奔往
了鬼城豐都。爾後回憶起來,似乎是一場惡夢,而在當時鬼魂排隊奔往豐都的「文革」年
代,並沒感到有多麼新奇。我當然為這個冤枉鬼而感傷,但我更關注張滬的生死——她太冤
枉了,只是向沈隊長談談她的五七年結論,就被銬起雙手,天下的公理何在?!
到了第三天下午,身材矮小的郭幹事,走進了嚴管號,他沒有理睬符××的詢問,直接
走近我的身邊,用他手中那把鑰匙,捅開我腕上的手銬。他先讓我甩動幾下被銬得麻木的雙
臂,然後幫我把披著的那件棉衣穿在了身上,用頭示意了一下窗外,我就跟著郭幹事離開了
那間嚴管號。
「她被搶救過來了。」他走在前面,對跟在身後的我說。
我「嗯」了一聲。
「這件事不怨勞改幹部。」他在對我表白。
我聽得出來,他弦外之音是指於連長。
「為這事,吳排長跟於……還發生了一次衝突。當然這是我們幹部內部之間的事,不該
對你說,你能知道在運動中,我們許多幹部的為難之處也就行了。」
我相信郭幹事這些話都發自於肺腑,並且絕對真實可信。我沒說什麼感謝政府搶救張滬
之類的話,銬起她來本身就是個錯誤,沒有那副手銬,就沒有她的自戕;如果我要感謝的
話,該感謝那個矮矮瘦瘦的何醫生。
「這些話,你都聽見了沒有?」郭幹事見我一路緘默,停下腳步詢問我說。
我點點頭,大多大多的悲愴,已然哽噎住我的喉嚨,但我沉吟了一會兒,還是質詢了郭
幹事一句:
「會留下什麼後遺症嗎?」
「希望不會。」郭幹事本分他說,「但也很難預料,她是從死亡狀態中生還過來的。所
以,又派個姓李的家屬,和張麗華一塊兒去護理她,暫時她還不能回你這間窯洞。」
到了我和她住的四號窯洞前,郭幹事遞給我一把開門鑰匙。原來自從我被銬上雙手送往
嚴管班之後,趙光弟也被勒令搬離了這間號房,門上換了一把新鎖。我進了這間窯洞,頹然
地坐在炕上,仔細回味著近日發生的事情,簡直無法相信這都是真的。但無論怎麼傷感,張
滬畢竟是活了下來,這多多少少帶給我幾分酸楚的安慰,一場「文革」有多少冤枉鬼奔往豐
都,能闖過鬼門關也算是不幸中的幸事了。
我想找到何醫生詢問一下情況,最初沒能如願。他正在處理那天吊死的山西鬼,勞改隊
死了人也要填表上報。有一次我提著暖壺去打開水,正好與他相遇,這外表矮矮瘦瘦,細脖
大腦殼的大夫,沒容我向他表示謝意,就忙不迭地對我說:「張滬真是命硬,那口棺材本來
是給她打的;陰陽錯位,沒想到咱那山西本土的『二勞改』,當了替死鬼。」
「何大夫,我該怎麼感謝你才好!」
他提著暖壺匆匆而去。走了約十幾米,他突然停下腳步,回頭對我說:「咱想,再有一
周的光景,張滬或許就能下地走路了。至於讓不讓她回你們那間號房,那是於連長拍板的
事。」
何醫生的話沒能兌現。我獨居那間號房兩個星期,張滬也沒能回來。一天深夜,吳排長
一人獨自進了窯洞,他告訴我張滬暫時不會回來,由於各種情況,決定雙料貨(指夫妻雙雙
進勞改隊的)可能要轉移改造地點。
我沉默地聽著。我願意馬上離開這塊土地與這間號房。它留給我過於沉重的記憶:無論
是張滬的死而復生,還是我為此而戴的三天手銬,都會像大山山褶般深邃,使我因見景生情
而失去安寧。
「那些書,我的意思你就別帶走了。」吳排長關切他說,「雖然都是些文學名著什麼
的,容易招惹是非。」
我點點頭。書和知識對我還有什麼用處呢?但我還是向吳排長提出,我要求索回那兩三
本我最喜歡的書。那是雨果、果戈裡和傑克倫敦的著作。我的理由是——他們的作品能給我
力量。
吳排長答應了我的要求,但是他告訴我:「你自己在50年代出版的那兩三本書,怕是
很難找了,它不在我手上,正在勞改幹部中傳來傳去。」
我說,「如果你能找到就留給你做個紀念吧!那些書已是我身外之物,我並不想再保留
它。」
「該怎麼說呢,80%的勞改幹部,對你們夫妻內心是同情的,但是你也知道,因為各種
緣故,誰也不敢流露這種心情。」
「謝謝吳排長。」
他伸出一隻手。
我忐忑不安地也伸出了自己的手。
「要轉移的消息不要外傳。」
「放心,我是不會給吳排長添麻煩的。」
大約是到了5月中旬,我和張滬以及那些「雙料貨」被押上同一輛卡車。卡車下邊裝行
李,我們坐在行李上邊。與吳排長事先傳遞給我的消息不同的是,除了「雙料貨」之外,另
外幾卡車上坐滿了「同窗」與「同類」。不知道哪兒的一座超級瓦斯煤礦,等待建井採掘,
那兒需要大批的勞改人員去開挖烏金。
使我永生難忘的是,於連長不坐在別的卡車上,也不坐在駕駛室裡,而偏偏與我們這些
「雙料貨」坐在同一輛露天的車斗裡。是有意顯示他的軍人風采?還是對張滬一事的處理不
當,多少有點良心上的內疚?不知道!他雖然全副戎裝,腰間還別著一把帶皮套的手槍,臉
上卻比昔日多了幾絲微笑。
張滬歷經近一個月的囚居生活,由於不見陽光而面色蒼白,體質弱不禁風。時至5月,
同車人穿著裌衣,她上身還穿著棉襖。她與我並排坐在車斗裡,頭倚靠在我肩上,任汽車在
山路上左搖右晃顛顛簸簸。
從晉南向晉東南轉移,卡車要爬過巍峨的中條山脈。山路崎嶇如蛇,道路十分難走,致
使轉移囚徒的車隊不得不走走停停。當車行至大山環抱中的山腰時,有個女號突然喊了一
聲:
「看——那兒有一隻兔子!」
於連長拔出皮套中的手槍,立刻瞄準了那只奔跑的狡兔。可惜林木蔥蘢,那狡兔三蹦兩
跳就逃出了我們的視野。這時,張滬對我低聲耳語了一句:
「我好像就是那隻兔兒!」這是在漫長的山間驛路上,她對我說的惟一的一句話。我覺
得她的這句自喻並不十分準確——在那嚴酷的「文革」年代,迫使中國多少知識分子,性格
分裂成了善於逃遁的狡兔;而張滬不是狡兔,是傻兔——是撲向槍口的一隻傻兔。她的生命
內核中蘊藏著的是不屈的靈魂。如果遭遇了張志新的處境,她會成為第二個飛蛾撲火的張志
新。
我無意譴責前者。
但我更敬仰後者。
如果中國知識分子在特殊環境中都變成狡兔性格,中國還有希望嗎?民族還有希望嗎?
當然張志新的不屈事跡我是後來才知道的——當時我只知道,卡車正在穿過山脊,奔向
下一個勞改驛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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