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一場無法苦戲甜唱的災難,降臨到了建源君的頭上:當時已是早春時節,北返的
大雁,飛掠過晉陽大地的上空,在瓦藍瓦藍的天空下日夜「嘎——嘎——」地啼鳴著。當時
我和他同在一組裡修築新的監房。
山西監房有別於北京牢捨,不知是出於歷史的積習,還是出於現實的需要,監捨不蓋平
房,而是修建一座座窯洞。說它是歷史積習,山西窯洞歷史悠久,從古典戲劇中王寶釧在
「汾河灣寒窯十八載」始,直至20世紀70年代,當地老鄉蓋房總是喜歡□起拱形的窯洞;
從勞改隊現實需求上看,修建窯洞形監號,周圍皆為牆壁,只有一面門窗,有利於防止犯人
逃跑。冬季拉完土車,入春我和建源君就從事修築這樣監號的勞動。他瓦工活兒極好,擔任
砌牆起□的師傅工作,我在架板之下給建源君充當往上拋磚甩灰的小工。
東窗事發並非在勞動現場,禍起蕭牆亦不在幹活工地。一個星期天,他在院子裡洗衣
裳,洗出了一場災難:受勞改隊長委託擔任嚴管班長的「內矛」符××,當天和建源君在自
來水管旁閒聊。建源君說:「衣裳其他部位都很好洗,惟獨兩個部位要多用肥皂。」
符××問道:「哪兩個部位?」
「一是領口,二是袖口。」建原君回答說,「這兩個部位最髒。」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沒過上兩天,在支左軍管的一片肅殺氣氛下,這兩句人人皆知的
生活常識,竟搖身一變,而成為,『惡攻」的「反革命言行」。符××的演繹公式如下:領
口和袖口去掉了「口」字,就成了領袖最髒。右派李建源仇視偉大領袖,但不敢明目張膽地
攻擊偉大領袖,就通過曲線攻擊,以達到他宣洩對「文革」的仇恨和中傷偉大統帥、偉大導
師、偉大領袖、偉大舵手的「反革命」目的。
當然,今天的讀者會認為這是一則駭人聽聞的「天方夜譚」,覺得符××的推理演繹荒
謬絕倫。但是荒唐的年代產生荒唐的邏輯,荒唐的邏輯又演繹出荒唐的推理,因而建源君
「現反」的罪名,被認為是確鑿無疑。接踵而來的可想而知,小會批,大會鬥,「燕飛」,
「蘇秦背劍」(一種捆綁人的方式)……都用在了建源君的身上。建源君那只本來見風才落
淚的眼睛,在沒有一絲風的牢房,眼淚也像斷了線的珠子一般,一滴一滴地順著面頰往下掉
了。
這是我在山西曲沃勞改隊遇到的第一件淒涼的事情,萬萬沒有想到,比建源君更為嚴酷
的第二件事,會落到張滬頭上。建源君受到靈與肉的洗禮之後不久,始於1970年早春的
「一打三反」運動開始了。身材魁梧、作風跋扈的支「左」軍代表於連長,身披一件軍綠棉
大衣,在空場上召開訓政大會。他先宣讀了「一打三反」內容(我只能回憶起「一打」是嚴
厲打擊「反革命」,至於「三反」都反什麼,已記不清),後又動員勞改成員們之間展開揭
發檢舉,以鞏固「文化大革命」的偉大成果。
本來,會議召開的時間不長,於連長訓政之後,已經披著大衣離位而去,剩下的具體事
兒,由勞改幹部佈置就行了;但離位而去的於連長,又匆匆地走了回來。因為在他離開椅子
的瞬間,有人遞上去一張紙條,他把手裡的紙條打開看了幾眼後說:「誰叫張滬?」
她懵懵怔怔地站了起來。
「你想翻你右派反革命的案?」
「沒有的事。」張滬不亢不卑。
「那咋會有人揭發你哩!」於連長瞪圓了一雙眼睛,「無風不起浪嘛!」
坐在男號隊伍中的我,心突然狂跳起來。據張滬告訴我,在冬季的守法認罪學習中,管
理她們的沈隊長,曾動員那幾個女號向黨交真心。張滬不得不例行公事地把她在五七年的反
右結論,在女號中間講了一遍。如她講過「五一節搞遊行是勞民傷財」,「聽彭真反右報告
時偷偷看小說」,以及模仿陶知行先生的詩,在《北京日報》編輯部黑板上,胡謅過打油詩
「大老官坐小汽車/小老官坐大汽車/沒有車坐的吃灰」等等。管理她們的沈隊長,覺得一
革命家庭出身的女記者,僅憑這幾條就被打成「右派」,有點迷惑不解,甚至流露出某種同
情。在這種情況下,張滬說了一句:現在定我為右派的那幾個頭頭,都被群眾當"走資派"揪
了出來。沈隊長當時只是聽著,並沒有對張滬的發言表態,因為這一切都是事實。會後,那
位姓沈的女隊長,還曾對張滬的遭遇表示過惋惜--當然,這是在只有她和她單獨在一起時才
能流露的感情。
沒有料到為人老實厚道的徐盛增的妻子孫西敏並不像她丈夫那麼厚道(曾在北京某中學
教書),她在"一打三反"的會場上,不知是出於表現慾望,還是女性之間本能的嫉恨,抑或
是荀子"人性惡"在這個特殊環境中更容易得到驗證,反正她匆匆給軍代表遞上了這一張紙
條,紙條上的那幾句誣陷告密的話,差點把張滬送上斷頭台。筆者所以寫完《走向混沌》之
後,沒有及時續寫那些歷史往事,實因對往事的回憶,常常引起我靈魂的顫慄;時到今日,
那歷歷在目的場景,還能使我心跳的頻率加快,血壓陡然上升……
軍代表問:"你過去是個記者?"
張滬點點頭。
說話!
是。過去我是《北京日報》的記者。
我考考你,你給我說說,政治和經濟的關係。
式,"政治和經濟之間,哪個是基礎?"
其實,在這樣的場合,軍代表之所以殺出一個"蒙太奇"式的拷問,不外乎表示自己並非
大老粗,是一種潛意識的自我標榜。張滬在1951年人民大學進修的就是政治經濟學,那密
密麻麻的筆記,有厚厚的一疊,因而對回答這樣1+1=?的幼兒園式的簡單問題,可以脫口
而出。但在當時的一片肅殺氣氛中,在政治統帥一切的文革的基礎。"
在場的全體勞改人員中,除了刑事犯不知其回答的謬誤之外,"老右"都知道她回答錯
了。軍代表立刻輕蔑地一笑:
你是什麼毬記者,連馬列的ABC都不知道。
請你嘴上衛生一點。
給她帶上手銬。
沈隊長神色猶豫地站起來,想緩衝一下緊張氣氛。但還沒容她說什麼,軍代表已然對她
發了脾氣:"聽見沒有?馬上執行。"
沈隊長攤攤手,表示她沒有隨身攜帶手銬。
你是幹啥吃的?這是專政機構!
幹部們頓時愕然。
勞改隊員們面面相覷。
整個會場無人聲,幾百號活人的會場,竟像墳塋般肅穆。我暗自為張滬心急,希望她能
在現場沒有手銬的情況下,說上一兩句違心認錯的話。在場的另一個軍代表吳排長,甚至站
起來大聲提示她:"張滬,你該知道你犯了錯誤,現在悔改--"還不遲去,拿手銬來,帶她去
隔離反省!"
給她帶手銬的一剎那,我的心都碎了。
……
之後發生的事情,是當今讀者難以想像的:張滬的行李,被從我們同住的那間四號小屋
搬走。由我們同來汾河灣的"內矛"張麗華(綽號"小耗子")來監管她;張的"內矛"丈夫趙光
弟(綽號"小黑子")搬到我的小房來,對我實行監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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