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來時正是新年底,又由於遠行帶來的精神疲累,我們休整了兩天。第三天,全體勞
改成員(包括原來的磚場勞役人員)正式出工。女號幹的是什麼活兒,我已記不清楚了,但
是男號干的活兒,至今使我難忘——我們被分配與服刑的犯人一起去加高監獄獄牆,我和也
是攜家屬而來的劉四,給一個穿灰色囚衣的瓦工和泥、運磚、打下手。
「俺日他娘的,這不是給自己修墳嗎?」劉四站在牆根下對我說,「來了就修墳,這不
是好兆頭。」
我說:「你是『內矛』,我是『敵矛』,『內矛』吃了『敵矛』的掛贅了。」
「都他娘的是『雜毛』。」劉四忿然他說,「咱倆和灰運磚,壘牆的卻是他娘的犯人。
咱早就解除勞動教養了,哪條法律規定,叫大勞改和二勞改一塊兒幹活的。」
劉四和耿秀敏與我和張滬為鄰,來曲沃後常常有些來往,因而劉四對我不存戒心。但我
無法回答他提出的問題,按照我國立法機構頒布的勞動條例,我和劉四早就應成為公民,但
此時此刻我們和服刑的囚徒一塊砌牆,崗樓上荷槍的士兵虎視眈眈地盯著我們,槍口下,無
論「內矛」。「敵矛」,還是「雜毛」,一律是籠子中的鳥兒。
「俺說班長,咱倆換件寶貝咋樣?」喜笑顏開的劉四,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架式,與崗
樓裡的士兵調侃道:「你胸前配戴的『紅太陽』,沒有我的『紅太陽』大。咱倆勾幹勾幹
(交換)如何?」
崗樓士兵向他吼道:「你老實一點,你們北京來的這批『反革命』,幹活淨耍滑頭。」
「報告班長,俺可不是『反革命』。」劉四仰脖,繼續和那士兵磨嘴皮,「前幾年俺鬧
肚饑,偷吃了一回副食店的糕點,就關到籠子裡來了!」
「幹活——」監管犯人的士兵,氣得紅頭漲臉,「再耍歪調,對你可要不客氣了!」說
著,威懾地把肩上的步槍摘了下來,把槍口從崗樓的凹形洞穴中伸了出來。「好。俺低頭認
罪。」劉四一連朝崗樓鞠了三個九十度的大躬,「班長你上有老下有小,拉家帶口的不容
易,還在這兒執行無產階級專政,剛才俺真的是想向你表示敬意。」說話之間,他直起腰
來,神情囁嚅地走到崗樓底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一枚碗口大小的「紅太陽」像
章,拋向崗樓。他手法很準,像章不偏不倚地飛進了崗樓。
因為我們砌牆的地段,在大牆的拐彎死角,除了在牆上揮動瓦刀的犯人能看見這幕無規
則、無方圓的遊戲之外,能看見這幕戲的只有我了。那士兵撿起像章,用袖口擦了擦,竟然
沒有投擲回來。他背起槍,背過了身子,像是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一樣。
「你敢亂扔毛主席像章,是要判無期徒刑的。」牆頭上來自山西聞喜縣的老犯人,看看
周圍無人,低聲對牆根下的我和劉四說,「俺原來是村支部書記,只因為開會時一馬虎把
《毛主席語錄》坐在屁股底下,便判了這個數。」他伸出手,比劃了一個「八」字,「俺勸
你們這群北京來的『號子』,千萬別往槍口上撞。」
「『老冒』,你不覺得冤嗎?」
我忙扯了劉四袖口一下,因為新近駐廠支左的軍代表於連長來了。此人不僅長得高大魁
梧,而且講話盛氣凌人,「你們是『雞巴』什麼東西」之類的髒話,常常掛在嘴邊。劉四眼
觀六路,耳聽八方,神經觸覺十分靈敏,他舌尖一轉,便唱起自編自演的歌兒:
舊的不去,
新的不來。
坦白了吧!坦白了吧!
政府寬大。
舊的不去,
新的不來。
政府改造我們,
是為了我們成材。
劉四有意高聲哼唱,藉以轉移於連長的視線。可是於連長和尾隨在其後的磚廠頭頭們,
並沒注意和灰搬磚的我們——他們在計算著大牆的高度以及電網什麼的,沒心思聽劉四哼唱
「爭取積極表現」的小曲,便氣字軒昂而過。我有些蹊蹺,望著於連長的背影,實在想不通
在部隊上的一個小小連長,何以有那麼大的威懾力量。自從他支左進駐磚廠後,若同一鳥入
林,百鳥壓音。我親眼見到勞改隊長們和他談話,都兩手垂直,中指對準警服的褲線。大牆
之內各種有前科的成員,當然就更懼之如虎了。
剛到曲沃磚廠的頭幾天夜裡,通往太原公路上響著坦克的履帶聲。來曲沃的當天,我們
已經知道了,這是當地部隊去平息省城的武鬥。坦克碾在公路上的聲響雖然使我和張滬難以
成眠,但是我們並不懼怕這種聲音——我們是關在籠子裡的死虎死貓,武鬥的子彈是不會朝
我們頭上射擊的。使我們心裡發怵的是於連長這號人物,自從他來支左後,肅殺之氣便在磚
廠裡蔓延開來。他生氣時常以拳頭擂桌子,嘴裡還要吐出「雞巴」之類的字眼。監管幹部們
對此瞠目結舌,勞改成員更是個個噤若寒蟬。
靜夜之中她對我說:「簡直像個軍閥!」
「是軍閥你能咋的,目前咱們的命運是在人家手心裡捏著。」我說。
「剛解放時,我爸是接管北京院校的軍管會代表之一,作風平易近人。」她喃喃他說,
「這號軍代表,哪像來支左的,簡直像惡霸。」
我說他沒多少文化,不要對人苛求;再則,直接管我們的是勞改隊長。他的行為,與我
們無關。還是合上眼睛多關注點我們自身的吃、喝、拉、撒、睡為好。
張滬生性剛烈,為此她已付出了不小的犧牲。僅從她少年時就參加了革命來說,怎麼也
該比我早摘掉右派帽子。就因為她剛直不阿,又不會取悅於那些勞改幹部,因而儘管饑荒年
代在茶澱農場女隊,她被樹為惟一個不偷吃葡萄的人(女隊曾在葡萄園勞動)的模範人物。
但是由於她的潔身自好,不能捨去清高而與那些女號同流合污。隊長說話若有失當之處,她
仍敢於當面直言——直言在專政與被專政的機關中,可以解釋成「頂撞幹部」的同義詞。她
五七年劃右,吃了這個虧;進勞改隊,依然為此付出代價。她是戴著一頂右派帽子來到晉陽
大地的,這在幾百名發配山西來的老右當中,屬於絕無僅有的;在山西曲沃當然更是只此一
家,別無分號了。
儘管如此,我們初到山西時,還是覺得山西勞改系統,比北京勞改單位要人道一些。從
1960年底至1969年,我和她始終分監在男號和女號,「牛郎」和「織女」有一條天河相
隔,不能生活在一間屋子裡。來到山西,汾河給了我們一點恩賜,凡屬夫妻的,一律不再分
而治之,給了雙方一間共同生活的小屋。因而在某種意義上說,轉移至山西腹地,也算是有
失有得。失即離北京的老母親和兒子更遠了,得即是兩隻昔日分飛的勞燕,有了一個共同居
住的巢穴。此為山西省勞改局的人道主義行為之一。之二,對女勞改成員,勞動上給予了適
當的照顧,男的去和犯人一起幹活,女的則幹些織毛衣和一些不太費力的活兒。對她們來
說,比在茶澱農場冬練三九,夏練三伏,著實要輕鬆多了。
來曲沃不久,我們就發現了山西人的精明。在我們男號完成了高築大牆的任務之後,就
被分派到這兒犯人幹活的磚廠,和犯人們一起運土、打坯和燒磚。我當時的勞動項目是供
土,即把一車車制坯的泥土,送往打坯車間。山西人的精明,就在於他們對勞動場地的設計
能搾乾勞改成員的汗水:一車打坯的土,至少有二百多斤,前後皆有遮板擋著,假如再配上
一個木蓋,那形狀大小猶如一口棺木了。妙就妙在你拉起車來,不用有人在後邊揮鞭,你就
會像奔馬一般拉著土車一路飛跑。因為一路下坡,使你無法放緩腳步,想當一頭懶驢或中途
停步擦擦汗水——沒門兒。所以,在我一路像奔跑的驢兒一般,向制配車間運土時,我曾經
想起「不用揮鞭自奮蹄」的詩句。我還想起,如果在曲沃磚廠改造上幾年,我會成為一名優
秀的長跑運動員,因為把一車土拉到制坯車間,要有二里地的路程呢!
將上卸下,擦擦臉上的汗水,馬上要往回走。歸途則是一路上坡,雖然沒有了「自奮
蹄」之快速,但卻有攀登山崖之艱難。上坡時倒是時刻可以停下來,沒人催命;但拉一車土
發你一個牌牌,那不會說話的牌牌,充當著不會說話的勞改隊長的角色,使人不敢停步喘
息;因為兜裡牌牌少了,完不成勞動定額,要吃傢伙的。可以說是來回重載,甭想在勞改中
找到一點輕鬆。這是我到山西才發現的「勞改絕招」,難怪古書上記載著巨商富賈,多盡出
於斯呢(始自明、清,有晉商和徽商兩大脈系)!
在曲沃勞改的記憶中,拉土車的活兒是最累的活兒了。一天下來,骨頭像是散了架一
般。在那條馬拉松的長跑(重車)和競走(空車)流水線上,我們這些「二勞改」惟一區別
於大勞改(犯人)的,就是我們頭上不戴瓜皮小帽,身上不穿灰色囚衣。記得,有一天我有
點兒感冒,跑車的速度慢了一點,便和比我年紀長幾歲的「同類」李建源君碰到一起,他氣
喘吁吁他說:
「拉起土車,讓我想起一部小說。」
「你還有閒情雅興?」我問。
「阿Q的精神平衡法,有時還能解除一點兒精神上的疲憊。」他在解放前的一家報紙當
過文字記者,解放後他在新華社工作。1957年鳴放時期,不知給黨支部提出過什麼意見,
新賬老賬一塊算,他被送進了勞改隊,「我想起拉洋車的駱駝祥子,小說裡說他拉洋車拉得
有滋有味,一想起老捨這部小說,我就常常設想我就是駱駝祥子。」
「你真夠浪漫的。」我說。
「浪漫能自我解脫。」他說。
「人家是在舊北平的大馬路上跑來跑去。」我說,「車兒響著悅耳的鈴聲不說,還有虎
妞兒給他溫暖哩!」
建源君說:「你別較真兒,這是對自己施行精神上的麻醉。拉著土車,盡量想些輕鬆的
事兒,不是可以忘記這土車沉重的負荷嘛!」
我之所以能記住建源君跑車時的這一細節,不僅是因為在北京茶澱農場就曾相識。更為
重要的是他有著一雙區別於其他「同類」的眼睛,不知是先天的遺傳因素,還是後天的社會
雕塑,他的一隻眼睛大,一隻眼睛小;那只較小的眼睛和「同類」並無差異,那只較大的眼
睛卻常常垂著淚滴。他愛人是某醫院的大夫,告訴他的眼疾學名叫「風淚眼」,只要迎面有
風吹來,他的眼睛就像風中殘燭一樣,垂淚不止。在他和我並排跑車的時候,即使在無風的
天氣,也因車速而生風,因而他的那隻眼睛,總在垂淚。所以,建源君拉土車時的這一浪漫
情愫,反而引起了我內心的悲涼,我深深地記住了這一瞬間,是因為他一邊浪漫,一邊在擦
他的那只淚眼。苦戲甜唱——阿Q精神勝利法,在「同類」中都有表演,惟建源君的反差最
為鮮明。因而,在拉坯車的日子,同類們便給他起了個「駱駝祥子」的綽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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