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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節 「一號戰備令」與一個豬圈


  繞道天津回京探親,是我在茶澱勞改農場期間,與母親和兒子的最後一次團聚。不久, 林彪的「一號戰備令」下達,我們這些不安定因素,雖然已遠離皇城,但還嫌距離京城太 近,便又一次大遷移。反正我們的身價輕如蒲公英,任形勢的季候風吹來吹去,飛到哪兒, 哪兒便是新窩。

  農場開始了大清理,大疏散,大轉移。昔日曾相聚於團河的同類們,開始了各式各樣的 移位。就在我最後一次騎車回京的10月,我同類中的許多人,已開始各奔各巢。有鄉的還 鄉,無鄉可歸的回原籍所在的勞改單位。一時之間,大有樹未倒,猴猻也散的趨勢。其間, 我在前文提到的友人——逃號張志華、陳邦昭等十幾個人,被移交到福建勞改單位;「地理 仙」曹克強、畫家朱為民、教師陳端昭等二十幾個同類,去了河北沙河勞改農場;楊路、李 泰倫、水紹寒……去了貴州和四川(為了節約篇幅,不再一一列舉)。

  對於一些無地收容的右派,除了極少數茶澱急需的人才,不更改身份留場使用(如精通 外語的劉祖慰、劉乃元和數學較好的毛振甫留在該地中學教書)以外,其他老右和相當數量 的刑事犯,一律發配到「三線」山西。因為怕有人逃跑,農場停止了放假,一時間謠言風 起,這是我來農場後最為混亂的一段歲月。不過亂也亂出來一個喜信,聽說女隊裡的成員, 只要是結了婚的,一律跟著男人走。

  首先給我送來消息的是同類阮祖銓,他說他是聽他們白指導員說的。白一直對老右們不 錯,所以阮一得到這個與我有關係的消息,立刻就到我的監號來告訴我。我不太相信這個傳 聞,因為就在阮祖銓傳遞消息之前,我與「羅鍋」翟隊長在地頭上有過一次對話。當時,我 們正從稻田裡往外運收割完了的稻子,在裝稻車旁我遇見了他。

  「隊長,聽說我們要去山西了,她們女隊是去還是留?」我是小心翼翼地提出這個問題 的。

  他乜斜了我一眼,問我說:「你是從哪兒聽來的?」

  我立刻後悔不該詢問他,他是一個最仇視知識的人,「高爾基」與「低爾基」,就出自 於他之口,但是出於對命運的關注,我還是忍不住開了口——明知是釘子,還往釘子上撞。

  「我問你話吶!是誰告訴你的?」

  「場裡的人都這麼說……」

  他猛然打斷我的話:「你必須交代出那個造謠的人來,不然的話,就是你造的謠!」

  我的天!一句心裡話反而惹出禍事來了。當天晚上,小組召開追謠會,翟隊長親臨監捨 坐陣指揮。那是個十分有意思的會議,組裡姓劉「頭人」的開場白,是這麼說的:

  「無風不起浪。我是這個組的組長,最近場裡確實在疏散勞改成員,該進廟的進廟,該 進墳的進墳。關於雙雙勞改的成員,一塊兒進墳還是進廟,這我說不清楚,但是大伙都這麼 說。翟隊長,這可真不是從維熙造的謠。您要是不信,您問問我們組所有的人,是不是都聽 見了這個風聲!」

  「是。」

  「我們都聽見了。」

  「到底是從哪兒刮過來的風,我們也說不清楚。」

  ……

  會議開始就出現了這種局面,是我料想不到的。當然,就更出乎翟隊長的意料之外。從 田間運稻子回來,已然是天色大黑,吃過晚飯全組成員,無一例外地都倒在了大炕上——從 田間往外背運稻子的活兒,累得人直不起腰來;加上一早就頂著星星出工,中午在地頭上吃 的飯,全天沒有一點休息時間。好容易剛剛像死狗一般躺在炕上,翟就走進我們的監捨來了 ——這是會場出現反常的原因之一;之二,雖然同組的成員,在裸體大戰的時候,拿我開心 取樂,但我與他們相處得並無芥蒂,大家分手在即,誰也不願意當一個惡人;之三,「羅 鍋」翟隊長儘管風聲鶴唳,因為工作能力很低,沒有人把他真正放在眼裡。

  會議如此開鑼,使翟和我都陷入尷尬之中。我沒有因此而產生絲毫的興奮,我希望同組 的成員,對我胡亂地開上幾炮,走走過場盡快結束會議也就完了。但是事與願違,會場出現 了這種局面,等於把來追謠的翟隊長,逼上了絕路。他是執行無產階級專政的幹部,說話錯 也是對,這不是等於與專政叫板嗎?他臉漲得紫紅紫紅,猛地從炕沿上站了起來:

  「你們要幹什麼?是不是要造無產階級專政的反?」

  沒有人應聲。

  「我告訴你們,無產階級的江山是鐵打的,不怕你們興風作浪!」

  還是沒有人應聲,人們把頭低垂得挨近了胸脯。

  「現在是什麼時候?是『文化大革命』取得偉大勝利的時候。你們這些地、富、反、 壞、右,還想變天!呸。」

  無聲變有聲了——有人打起了小呼嚕。

  「羅鍋」翟隊長上去就是一拳,進入夢鄉的人被打醒了。

  「都給我站起來!」

  十來個成員,從大炕上站了起來。

  「我知道……我知道……」「羅鍋」翟隊長口氣緩和了一點兒,他在尋找著為自己下台 的台階,「你們中的大多數是能辨別羊與狼的,可是也有睜眼瞎子,上了反革命右派的當, 聽信反革命右派的謠言。我看出來,你們都有點兒累了,可是階級鬥爭的弦子不能松。這麼 辦吧,你們今天先睡覺;但是從維熙不能睡,必須連夜寫出檢查來。散會!」

  莫名其妙的開會。

  莫名其妙的散會。

  同組的成員,都是「內部矛盾」,惟我一個老右是「敵我矛盾」,我不寫誰寫?好在對 我來說動動筆頭子並不難,可是謠言從何而來,我當真無從下筆。「頭人」見我為難,對我 說道:「你都是快要飛離這兒的鳥兒了,還怕他個屁。聽我的,甭理他那一套!」

  我當真沒有動筆,「羅鍋」翟隊長也沒有追問——他的權力慾發揮完了,似乎就得到了 某種滿足。不久,所謂的謠言再也不是謠言,沒過上幾天,「羅鍋」翟隊長騎著一輛自行車 來到工地,他把我從幹活的稻田叫了出來。他不是來索要我的檢查的,而是來證實謠言的:

  「你馬上回隊。」

  我說:「我平整田埂的鐵鍬,還在田裡呢。」

  「我讓別人給你帶回去。」他說,「你回去把那間空下來的豬圈收拾一下,打掃乾淨以 後,再墊上一層新稻草。場裡剛剛接到女隊的電話,你的愛人今天要來咱們分場;不用說你 也已知道了,有家眷的和雙勞改的——為了對你們施行革命的人道主義,明天晚上,一律去 往山西。」

  我忙推起路邊的自行車。他又在身後喊住了我:「接受教訓,不要到處傳播。」

  我已無心思再與他多說什麼,匆匆回到監捨,然後與管理工具的同類老陳(我實在回憶 不起他的名字來了),一塊兒打掃那間豬圈。老陳一邊幫我往圈裡墊著新土,一邊罵道: 「日他娘的,幹部區不是有好幾間招待房嗎,就不能在那兒過上一夜?」

  我對他說:「身份區別擺在那兒,我沒有住那兒的奢求。」

  「按著規定,摘了右帽的就是公民。」

  我一邊往新土上抱著稻草,一邊回答他說:「你也是脫帽右派,不還是和我一樣嗎!」

  老陳幹的是管理工具的木匠活兒,平日與我挺有共同言語的,他知道一些有關張滬的情 況。這個原籍山東的老右,繼續罵著翟「羅鍋」:「地地道道的一個笨蛋,他才穿上警衣幾 年!張滬在上海搞地下工作的時候,他還是個白癡哩,他媽的,真是沒有地方講理去!」

  我雖然也覺著翟這麼做,有些過分,但繼而一想,他處理事情沒有不過分的時候。不管 怎麼說,在豬圈過夜之後,我和張滬就結束了勞燕分飛的生活。我們已分開九年多了,這總 算是禍事中的福事吧!

  其間,同類中的友好老陳,還曾想出個邪點子來,他說來個偷梁換柱,夜裡他到豬圈來 睡一夜,讓我和張滬到他的工具房裡去睡。我謝絕了。此時正是臨近1969年底的寒冬季 節,這麼做不僅對朋友失敬,還容易在臨行之前,招惹出什麼是非來——不就是一夜嗎,把 大被子往身上一蓋,頭上再戴一頂棉帽子,幾個鐘頭是不難熬過去的。與我一起去老殘隊旁 邊拉蘆葦的張奎令的愛人小薛(名字我記不起來了),當天正在家裡,她找來一塊大大的塑 料布,遮在豬圈的空隙之處,並用膠布粘好,半間人住的豬屋,就算是完工大吉了。

  當晚,我與張滬夜宿豬舍,成了場內的頭條新聞。不用人宣佈,老右以及一些不安定分 子明天要走的消息,立刻傳遍全場。豬舍畢竟不是一個便於敘談的地方,我和她被請到同類 聚集的三隊監號,一直聊到深夜才歸。同類們談及的問題,不外是去山西什麼地方,到了那 兒又會怎麼樣等等——沒有人能知道其中的秘密,因而越談越覺得前景渺茫。那一夜勞改隊 如同炸了窩的蜂巢,除了老右們知道又要變成一朵時代的蒲公英,飛到不知去處的地方之 外,那些刑事罪犯種的二勞改,也惶惶然失去了安靜,他們不知道誰走誰留。

  老天爺還算悲大憫人,沒有在那個冬夜刮起白毛旋風,我和張滬沒有在豬舍的稻草上被 凍成冰棍。我和她「全副武裝」地躺在昔日豬群們睡過的地上,渾身上下用棉被封蓋得嚴嚴 實實。按情理講,我和她已然分手有一年多的時間,久別之後的相見,人的七情六慾會促使 我們親熱一番的;但那是人性僵死的一夜,我和她都沒有一點兒那種心情——就如同我們不 是夫妻,而是兩個同性的朋友睡在一起。

  她感歎山西離北京更遠了,與家中一老一小見面的機會變得更少。我則盡可能少地流露 內心的憂傷。道理很簡單,她一向比我悲觀,如果不用我的情緒去感染她,她就更少了活下 去的勇氣——而我自討苦吃的馬拉松,正是強化自己生活意志的一種手段。她是水,我則必 須是火,否則如何對待苦難的未來!

  我說:「記得,你是十分讚賞《野性的呼喚》這本書的……」

  她立刻知道了我的意思:「那是動物與動物之間的生存變化,你不覺得人比動物更殘酷 嗎!現在關鍵的問題,即便你是一隻比狼還強悍的老虎,你也無法掙脫套虎的網——那就是 當前的政治。你看江青那個樣兒,瞧這形勢中國還要出一個新的武則天呢,咱們還會有什麼 盼頭。」

  不知為什麼,與她爭論起來,我永遠是一個輸家。

  「那兒離黃河不知道遠不遠?」她說。

  「它離我們遠近,與我們有什麼關係?」

  「想想咱倆住豬圈,還不如……不如……」

  「你可不能那麼想,你剛才不是還提起北京的家嗎!」

  「不說了,閉眼睡一會兒吧。」

  ……

  第二天,整個分場停工。早上起來,老右們已知自己的命運,因而不等農場宣佈,就忙 著打點行囊了;那些非同類的成員,被集中在點名的廣場上,聽候公佈是去是留的名單。當 天下午,我們分頭登上卡車,一字長蛇般的車龍,開往茶澱車站。與我們老右上次轉移團河 不同的是,火車站的燈影裡,有著一排排荷槍的武警——這真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 年了」。

  車站裡人山人海,原來全場有那麼多的勞改成員,都要被流放到新的驛站去接受改造。 上了火車,我又有一個新的發現,夫妻雙雙去新巢的不止我和張滬一對兒,還有七八對雙雙 勞改的夫妻,與我們同坐在一個車廂——不用詢問,在行車不久,彼此就知道了身份,在這 些雙料貨中,多數都是刑事犯,其中只有一個名叫孫西敏的女號,是個同類。她來自女一 中,進勞改隊之前,是個為人師表的教師。

  列車隆隆西去。這是一趟押解勞役犯的專列,各個車廂之間的通道門,一律被上了鎖; 每節車廂除有專人看守之外,上車時就宣佈了不准開窗的紀律。我們心裡清楚,這些嚴密的 防範措施,是怕有人中途逃跑。

  我們的車廂中,除了帶家屬的雙料勞改成員,大多數是我的同類右派。

  沒有歡聲。

  沒有笑語。

  整個車廂一片死寂。偶爾有一兩聲咳嗽,那是有人在嚴寒的日子裡,得了感冒。當列車 快要抵達北京永定門車站時,大概因為車廂中的多數成員,都是北京人的原因,才開始有了 悄悄的話語聲。其中最為引人注意的,是那位當過教師的女右派——她嗓門尖尖的,語言節 奏又快得像打機關鎗,車廂裡目光常常情不自禁地飛到她的臉上。

  「你認識她?」我問張滬。

  張滬搖搖頭。

  「她不是你們女隊裡的蟲,那是從哪兒來的呢?」

  「這次大集中開往山西,不知她是哪個勞改點來的野鬼。」她說,「你看她喳喳叫得像 只喜鵲。」

  「是個愛顯擺的輕浮之輩。」我說。

  列車終於緩緩地在車站停了下來。永定門車站一切依舊,只是多了許多荷槍的士兵,虎 視眈眈地面對著這掛列車。特別刺激我中樞神經的是,有兩挺機關鎗,支在站台的一側,機 關槍後邊士兵的手,緊緊勾著開槍的扳機。

  「你看……」我指了指窗外。

  「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張滬沒有抬頭,「我在想我們的小兒子,從這兒坐公共汽 車,有20分鐘就到家了。我們不是大禹治水,但也同樣過家門而不能人。」

  我低垂下頭來,把滿腹悲涼埋在我的心扉之中。列車又重新開動了——繼續向西。在點 點燈火閃過車窗以後,車駛進了黑茫茫的曠野。

  那天是1969年冬季的12月28日之夜——還有3天就是1970年的元旦。

  別了,北京!

  永別了,茶澱!

           1998年3月11日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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