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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節 「高爾基」、「低爾基」與一個女盲流


  因為我在的中隊,同類不多;雖然也有三兩個老右,因為沒有三畬莊的相聚有緣分,因 而往來不多。組裡的幾個成員,除了那個法國傳教士以外,更難找到一個知音了。

  這並非是我有多麼清高——「清高」二字,已早在我的靈肉中消亡。時間像個磨盤,磨 碎了知識分子的自尊,連同知識欲求也一塊兒被磨得粉碎。這兒離北京較遠,在茶澱小站登 上火車,回城也要有多半天的時間;並且農場言明』文革」中回家必須請假,所以等於取消 了返京探家的自由。

  百般無奈之際,只好以看書打發勞動之餘的光蔭。歷經近十年的勞改,我的手掌已粗得 如同挫刀,以致手指翻動書頁時,都發出嘩嘩的聲響。大概是快到1968年國慶節了,有一 天公休時,我正躺在床上看書,駝背的翟隊長,走了進來。

  「你在看什麼書?」他突然問道。

  他進來時我面朝牆,因而沒有看見,聽見他的聲音,我忙從炕上爬了起來:「我在看高 爾基的書。」我把書遞給他,表示我沒看什麼不好的書。

  他用眼角的餘光瞟了一眼那本書,把書往炕上一扔:「什麼『高爾基』『低爾基』的, 除了毛主席的著作,什麼書也不許看。」

  我不禁血湧心頭,說了句:「這是過去列寧喜歡看的書《母親》,是革命書籍。」

  「我說過了、你聽清楚沒有?」

  我還想說些什麼,但是想到他是個半文盲,便把嘴巴閉上了。在專政機構對這樣的幹部 講高爾基,等於是對牛彈琴。

  勞改隊中有一批這種類型的幹部,他們因為沒有文化,本能地仇視文化;加上「文革」 一來,知識分子淪為臭老九,他們就更以沒有文化為榮。像三畬莊的董維森和高元松那樣深 知文化價值的幹部,在勞改系統占的比例極小。但是他們也要管理人,還要管理知識分子。 好在他們有「文革」的大棒在手,你在其中是說不清道不明的。秀才遇著兵,有理說不清, 這雖然是一句古話,但也是「文革」年代,一幅逼真的立體全景畫面——社會上如此,在社 會最底層的勞改隊,則表現得更加突出。

  「羅鍋」走了,同組因打架鬥毆進來的成員希中信對我說,他也看過高爾基的書,他勸 我來個「狸貓換太子」,省得以後找麻煩。我理解他的意思,是讓我包上書皮,以應付形勢 ——從那天之後,我每拿出一本書來翻看,都把它先包上《毛澤東選集》的書皮,加以偽 裝。這倒也真成全了我,連雨果的《悲慘世界》,在這種紅色的包裝下,讀起來也安然無恙 了。

  後來,我漸漸地知道了「羅鍋」隊長的一點家事:他活得也挺可憐的,因為他近乎於文 盲,加上駝背,起始連個對象也找不到;到了大飢餓年代,一個女盲流討吃討到了這個地 方,他算是有了個媳婦。由於這種畸形的婚姻並非女方自願,婚後他成了受氣包——所以一 些能鑽空子的「二勞改」,要外出去附近的懷澱或漢沽買什麼東西,常常躲開「羅鍋」隊長 而去找他的媳婦請假——雖然她並非勞改幹部,但她經受過生活的煎熬,因而對一切勞改成 員有著強烈的同情,便有求必應。幾十年來我走過多少勞改驛站,只有在這裡才有這種奇遇 和奇觀。事情不大,但卻給了我極深的影響,我懂得了只有走過雪路炭途的人,才最具有人 類的同情之心(我很崇敬那個女盲流,後來,我曾把她當作中篇小說《風淚眼》中的一個典 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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