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從維熙

雲台書屋

雪落黃河靜無聲 作者:從維熙


      黃河,我的母親!

      難道奔騰著的泥沙就是你的精靈?

      ——作者題記


八十年代的一封「雞毛信」

葉濤:

  久違了。

  接到這封「雞毛信」之後,無論你寫作任務多麼忙,也請你暫時扔下筆,到河 濱小鎮來一趟——我求求你!

  當然,這個旅程對你也許是不愉快的,因為你要來的地方,是距離在場不遠的 河濱小鎮,它可能引起你對昔日蹉跎歲月的回憶,也可能使你結了疤的傷口重新流 膿,但在這黃河之濱沙塵滾滾的土地上,不也留下過我們難忘的友情嗎?

  你不會忘記那一天吧?當那「四個魔鬼」下「地獄」後,我結束了「候補囚徒」 的生活,我們的第一件樂事,就是兩人合騎著一輛自行車,去瞻仰氣勢磅礡的黃河。 在濁浪排天的黃河畔,我們打開了一瓶汾酒,一邊對著瓶嘴飲酒,一邊吟著古詩: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我們希冀著對我們徹底解禁的那一天早些到來。老 弟!今天回憶起那個鏡頭來,還使我心醉!

  我們喝得微微有些醉意了。我祝願你有朝一日,文章能如黃河之水,滔滔不絕; 你則祝願我,早日結束老光棍的生活,和有情人陶瑩瑩結成眷屬。最後,我們把喝 剩下的半瓶汾酒,獻給了我們偉大的母親——傾倒進了滔滔黃河!當時,你和我都 象孩提一樣,激動得哭了!葉濤:你還記得嗎?當時,一列西安開往北京的客車, 正駛過黃河鐵橋,乘客們無不驚異地把臉貼在車窗上,瞧著你我兩個躑躅於黃河之 畔的瘋子。特別是當那個外國人,把帶長鏡頭的照像機對準黃河拍照的時候,我們 跳著高向他喊著:

  「拍吧!黃河是我們中華民族的驕傲!」

  「拍吧!我們都是黃河的偉大子孫!」

  列車過去了。

  我們沉默了。

  我倆茫然若失地站在黃河之濱,任黃河的驚濤駭浪在我們心中奔騰!沉默了很 久,你說:「看見了嗎?過趟車是開往北京的。」

  「你嚮往有一王,也坐上這趟火車吧?」

  「這還用問嗎?」

  我們坐在河灘上,一起嚮往著即將到來的明天。我告訴你,我沒有回北京的願 望,在黃河畔的無論哪個小鎮上,當個外語老師余願足矣!這不僅因為我喜愛黃河, 還為了陶瑩瑩。道理很簡單,有朝一日,「老右」也許能夠群神歸位,而這對於犯 了刑事罪的她,是不會有份的。我捨棄她而回城市,不是有負良心嗎?

  你終於乘那趟列車走了。

  我按照我的夙願留了下來。

  你幾次來信向我索取我和她的結婚照片,並詢問我們的婚後生活。在你羅曼蒂 克的想像中,我在沙城小鎮的生活過得准象蜜窩窩,因為她美麗溫柔,這遲暮的愛 情一定別有韻味。我一直在信中支支吾吾,避而不談愛情問題,實因我有難言之苦。 現在,我的痛苦徹底解脫了,但是心靈上似又背上了黑十字架。

  葉濤!信中無法向你詳述我的心情。切望你捨棄一點可貴時間,來小鎮看望一 下你昔日共過患難的朋友。不用多,只在我這兒呆上一天就夠了!我焦急地等待著……

   十萬火急!

               范漢儒

              一九八○年冬

  這根雞毛,使我記起了那流逝了的歲月和珍貴的往事……

  這是一封撩人情思的來信。范漢儒不僅在信尾寫上了「十萬火急」,而且在信 箋當中夾著一根雞毛,以象徵他那顆焦躁不安的心。

  似乎沒有多餘的考慮,我採取了比「雞毛信」更快的辦法——先給他拍了一封 電報,之後登上了西行的火車。在隆隆的車輪奔馳聲中,綠色的長龍有節奏地搖擺 著。我靠在臨窗的座位上,從信箋裡抽出那根雞毛,觀看著:這是一根公雞的翎毛, 呈黑褐色,范漢儒怕郵路上被折斷,除把它捲臥在信箋之中,還在信皮上謊稱: 「內有照片,請勿折疊。」我最初接到他這封信時,真以為裡邊有他和她的結婚照 哩!拆開一看,大失所望。我很理解他把雞毛裝進信箋的意思,除了表示他急切地 想見我一面之外,還想喚醒我沉睡的記憶……

  列車——也是一列綠色的列車,車上沒有普通旅客——那是押送「右派」去改 造的專列。

  早晨,當我從美夢中回到這節車廂時,他早已醒了:

  「Good morning Sir.」

  「我不懂英語。」

  「先生,早安!」他對我解釋。

  我很奇怪。他好像不是去接受改造,那喜眉笑目的樣兒,倒像是到哪個聖地去 旅遊。

  「奇怪嗎?」

  「有點。」

  「笑一笑,十年少。」他笑了。

  他長得並不美,但面部很有特徵:前額外凸,表現著他的智慧;嘴唇很厚,又 顯出他的幾分癡愚。兩個矛盾的特點,搭配在一張面孔上,使人感到有點可笑。也 許他的腦瓜象愛因斯坦一樣聰明,而發達的四肢還停留在「北京人」的年代吧—— 我想。

  「我叫范漢儒。」他向我伸出一隻手來,「跟戰犯范漢傑,只差一個字,反 『右』批鬥會上曾有人問我,『喂!你和范漢傑是不是親兄弟?』我說,『是一母 所生的兩個反動派!』那些發熱的腦瓜也不想一想,他多大年紀?我多大歲數?我 媽即使是個老壽星,也沒有那麼大的養育能力。可他們卻信以為真,每次批鬥我時, 必先掛上個序言,『現在我們開始批判大戰犯范漢傑之弟,右派分子……』」

  我被逗笑了,把手伸給他:

  「我叫葉濤!」

  我倆的手,在小桌之下,緊緊地握在一起。他告訴我,他的父親是歷史系教授, 所以給他起了個漢儒的雅號,不外乎想把他塑造成一個具有東方氣質的知識分子。 可是他偏偏考上了西語系,而且正值畢業那年,鳳凰墜地變成了雞。

  「我是屬雞的,六一年陰曆三月十三,虛歲該二十八了。」

  「我和你同一個屬性。」他說:「只比你小三個來月。」

  「你是六月雞,比我命好哇!你準會有食吃。」我苦笑著說:「我這三月雞, 草芽還沒返青,大地連個草籽也沒有,還得在雪下刨食呢!」

  真是如同鬼使神差一般,到了那個勞改農場後,我被分配種稻子,他被安排在 養雞房。當時饑荒席捲中國每一寸土地,雞房、菜地、果園、糧倉都是惹人眼紅的 地方;特別是雞房尤其使人矚目。這群落難秀才雖然有時分不清楚苗和稗草,但雞 蛋裡含有極其豐富的營養則無人不知。田野因乾旱荒蕪了,草叢裡的肉蟲和草籽還 是無限富有,所以母雞「嗒嗒嗒」的下蛋聲,照常從鐵絲網圍著的雞捨傳來;我們 每每聽見這比音樂還誘人的聲音,常常情不自禁地探長脖子,帶著貪婪或嫉妒的目 光,從我們這塊鐵絲網轉成的圈圈裡,望著屬於范漢儒所掌管的富足領地。

  奇怪的是:他也和我們同樣消瘦。也許是我對他格外關心的緣故吧,我甚至感 到他的厚厚的嘴唇都變薄了些,就連他那外凸的前額似也小了一圈;瘦得露出青盤 的細脖兒,頂著一個碩大的腦殼,就像雞捨旁邊打了蔫——但仍然站立著的向日葵。 每當我們早晨出工的隊伍經過雞捨時,他總是喜笑顏開地重複著他在列車上向我問 候的那句話:「早上好!先生們!」

  「不知死的鬼!你都快瘦成『木乃伊』了!」

  「『木乃伊』對後代人來說,有重要的研究價值。」他朝打諢的人,以打諢的 方式回答,「通過研究我的屍體,可以瞭解我們這個時代的政治、經濟、文化…… 這就為人類的未來作出了貢獻。」

  「那一箱箱雞蛋可能治你的乾瘦!」

  「可惜它不姓范。」他正了正塌鼻樑上那副黑近視鏡,「它們都姓『公』!」

  「喂!別太『那個』,遞兩個過來!」

  「行。我記著這件事。」他煞有其事地拍著大腦門兒,「等我能夠由人返祖成 母雞時,下了蛋一定奉送。不但給你兩個,讓你撐得一打飽嗝都雞屎味了,才算罷 休。怎麼樣?」

  「要是你一輩子總是個人呢?」

  「對不起,那只有咱倆一塊變『木乃伊』吧!」

  由於他豁達詼諧,我們這支勞改隊經過他的「領地」時,總要揚起一陣笑聲, 愁楚的臉上總會增加一點喜氣。但是我們也僅僅能獲得這點樂趣而已,全隊一百幾 十號人沒有一個能從他手裡討出雞蛋來。

  「這小子是不會虧待自己的吧?」

  「養雞房就他一個人,難保!」

  「……」

  有一天隊長集合訓話時,使全隊為之震驚。他說:「你們不是懷疑范漢儒偷吃 雞蛋嗎?你們看——」他舉起手裡握著的四個雞蛋,「這年頭連地下的耗子都餓瘋 了,這是紅眼耗子拉進老鼠洞裡的四個雞蛋;范漢儒硬是用鐵掀挖開雞房牆角的老 鼠洞,把這四個雞蛋追回來交了公。老實說,最初我們對他也並不很信任。有一天, 我夜裡偷偷去查看雞房,范漢儒支著一個小鋁鍋正面對牆角咕嘟嘟地煮著什麼東酉。 我想,好個范漢儒哇!白天你人面狗臉的還像個知識分子樣兒,原來也是不值錢的 貨!我揣摸著那咕嘟嘟響的東酉,一定是熱水鍋裡上下翻滾的雞蛋,便一腳踢翻了 那只鋁鍋。我立刻愣住了,滾在地上的是一個個白菜疙瘩,鍋底上還有一隻扒了皮 的紅眼耗子。」

  會場默然。

  「他很委屈。我很內疚。我倆在月光下站了很久,我說:這事怨我粗魯,你把 菜頭和那只耗子收拾起來,洗一下,重新再煮煮吧!』

  「『為什麼要讓我收?』他瞪著我。

  「『怎麼?還要我給你收?』

  「『當然!』

  「我當勞改隊長七八年了,還是第一次碰見這號不識相的強種。我朝他吼: 『不是向你承認我作風粗魯了嗎?你……』

  「『我怎麼了?你為什麼踢了我的鍋,讓我自己擦屁股?』他毫不怯懦地回答, 『明月在夭,是非清楚,該誰收誰收。我養雞是為國家,不是任何個人隨便驅使的 奴隸!』

  「我火氣更大了,往前邁了兩步……

  「『你要幹什麼?想打人?』他一動不動地逼視著我,『我提醒你一句,你的 大殼帽上戴著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徽。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國土上,每一個 人,都得受它制約。你……你……也不例外。』

  「我已經是四十歲的人了,一建立這個勞改農場,我就在這兒當隊長。我真想 狠狠地克他一頓,可就是找不出訓斥的理由。我想去拾那幾個菜頭,就是彎不下腰。 這時,范漢儒好像猜透了我這個勞改幹部的心思,蹲下身去開始收拾滾落塵埃的菜 頭;我用手電給他照著亮兒,並搶過鍋到水龍頭下幫他沖洗……

  「今天,我在你們面前,表揚范漢儒的廉正品質。他寧可用菜頭填他的肚子, 也不撈公家一星蛋花。這年頭,誰不餓?我在這兒對你們講話,肚子裡還『咕嚕嚕』 地直叫喚呢!不信,你們到我家撳開鍋看看,清一色的菜頭,菜幫子……經我請示 場部,這四個雞蛋給范漢儒了,作為獎勵!范漢儒在哪兒?」

  「有。」他邁出隊列。

  「拿去!」

  從這天起,貌不驚人的范漢儒名聲大振。落難的秀才中不缺少捕捉形象的能手, 有人給他起了個「六點鐘」的外號。意思很簡單,一天二十四小時之內,時針和分 針成一條垂直線的時候,只有六點鐘。以此形容他的做人正直。這位隊長姓姚,臉 膛黝黑,為這件事,也贏得了個「黑姚期」的綽號——這是對這位勞改幹部的最高 褒獎。

  那天散會之後,我是帶著笑意進入夢鄉的。崇拜廉正,是一切善良人們都具有 的天性;而「六點鐘」的行為,正是中國受難知識分子優秀品質的體現。儘管磨盤 重的精神負荷,壓得人喘息都感到困難;在這塊物質、精神都十分荒蕪的土地上, 也還是開放著中華民族的美德之花……

  這大概是個夢吧!我恍恍惚惚地感到有個黑影站在我的面前;接著,我的臉部 發癢,我想這一定是頂柵上掉下來的小蟲子,在我臉上演穿越「大人國」的旅行, 我伸出手來一把抓住了它——我醒了!我手裡攥住的是一根毛茸茸的雞毛。

  我翻過身去。

  它又在我臉上蠕動開了,同時我耳畔響起嘻嘻的暗笑聲。

  「誰?」我猛然坐了起來。

  「噓——」站在炕沿邊的「六點鐘」指了指嘴唇,意思是不要驚擾了大炕上其 他夥伴的睡眠;然後用下巴頦向我做了個出屋的暗示,似乎有什麼機密事情要告訴 我。

  室外,月光似水,遍地銀白。這天的月亮實在太圓了,太亮了,以致使我幾次 抬頭,都難以尋覓到一顆星斗。我知道,這是皎月之輝,湮沒了滿天星光的緣故。 如果把我們這一百多人,都撒在天上變成星星的話,我們所有光源的總和,似也比 不過范漢儒,他——不正是我們中間的月亮嗎?為了延續生命,這些知識分子已經 無所不吃,公和私的界限早已不復存在,青蘋果、酸葡萄,甚至連水田裡長著的稻 穗都被他們用鞋底搓掉外殼。囫輪吞棗地填進肚子。為了挺過饑荒,這些萬物之靈 已經向類人猿「返祖」了。而范漢儒守著「聚寶盆」,卻沒喪失節操,他瘦得雖然 如同一搖三晃的竹竿,公和私仍然涇渭分明,我不能不欽佩他的錚錚風骨。

  我們坐在一根倒樹上。我說:

  「是不是隊長對你開了天窗?有什麼好消息?」

  「老弟,別異想天開了。你沒見報紙上連篇累牘地叫喊,要『加強階級鬥爭』 嗎?!丟掉幻想,作長期勞改的思想準備吧!」

  「報喪,幹嗎半夜把我叫出來?」我快快不快地說。

  「當然有喜事啦!」他兩片厚嘴唇向上一翹,露出常見的喜勁兒,「精神營養 雖然重要,但絕不萬能!要想活得健康,歸根到底還得靠物質營養。瞧瞧這個……」 他把一個手巾包攤在我面前,是一堆雞蛋。

  可借,我當時沒帶鏡子,如果對著鏡子看一下自己模樣的話,兩隻眼睛瞪得不 會比地上的雞蛋小多少。我看了半天才驚異地問:「哪兒來的?」

  「你不是在隊前看見了嗎?」

  「給了你四個……」我數了數,「現在是十四個呀!」

  「這十個也是他給的呀!」

  我審視地望著他:「是不是你學會了三隻手?」

  「老弟,你怎麼這樣看我范漢儒?我……」

  「六點鐘」有點動感情了,他摘下眼鏡,直溜溜地瞪著我說,「這十個雞蛋是 他家裡的母雞下的,散會以後,他回家特意給我拿來,叫我把這十四個雞蛋吃了, 補補搓板一樣的身子。」

  我相信范僅儒的誠實,但是難以理解「黑姚期」的行動。誠然,在隊列前向 「右派」坦率地檢查他作風粗魯,已經表現了他超越一般勞改幹部的水平;但一個 負責改造人的隊長,自己肚子還「咕嚕嚕」叫,卻主動拿出也許連自己孩子都捨不 得吃的東西,給一個專政對象,則還是罕見的新聞。

  「你不相信?」

  「僅僅是不太理解。」

  「你看,這是他的手巾,上邊還印著『公安』字樣呢?」他把雞蛋抖落在地下, 又把手巾展開在我的眼前,「老弟!社會是形形色色的人組成的,過去你是個寫書 的,應當比我理解得更清楚。人是有情物嘛!要是照你這個邏輯推理,拉甫列涅夫 的《第四十一》,不早就被打入陰曹地府了嗎?可是它一直流傳著,你還對我稱讚 過這部小說哩!」

  「那個典型環境和這兒不一樣!」我爭辯著。

  「正因為不一樣,『黑姚期』的品質才顯得更可貴。」范漢儒對著我耳朵高聲 說,「我本來死活不接他這兜雞蛋,他對我發火了,嚷道:『你是不是嫌太少?這 是兩隻母雞一個星期下的蛋。我沒給孩子,沒給老婆,給你拿來是看你還有中國人 的骨頭:將來政策鬆動一點,你還能為老百姓辦點好事。這不是給你解饞的,是為 了你能活著出去,懂嗎?』葉濤,不知為什麼,我鼻子發酸,『吧嗒吧嗒』地掉下 淚來……」

  我沉默了。

  他也若有所思。

  「將來如果我還能拿筆,我一定不漏下這個『黑姚期』,這個人物可很有嚼頭……」 我對著一輪明月,內心十分感慨。

  「能忘了我嗎?」他指著自己的腦門。

  「忘不了。」我笑了,「但你這『六點鐘』可是個反面典型,發牢騷,講怪話, 說什麼後代人挖出你這具『木乃伊』來,『可以研究我們這個時代的政治、經濟、 文化……』」

  「怪話要講,活還得干。」他磕開一個煮熟的雞蛋遞給我,「無論怎麼說咱們 都是炎黃子孫,『祖國』這個字眼對我們來說,永遠是至高無上的……別說這些抽 象的東西了,吃!吃了就能活下去。『二一添作五』,咱倆一人七個。」

  「單數不吉利。」我推給他一個雞蛋。

  他反而滾過來兩個雞蛋。

  我把這兩個雞蛋又推了回去:「你是『雞倌』,理應你多吃兩個。」

  他忽然像想起了什麼事情似的,用手指叩打著大腦門說:「對了!今天是農曆 六月二十四,正好是我的生日。讓我們這兩隻屬公雞的,永遠記住今天頭上的月亮, 永遠記住在勞改隊的這次夜宴吧!」

  這,就是范漢儒把一根羽毛,卷在信箋之內的寓意所在……

  有兩性生存的地方就有愛情。「大勞改」和「二勞改」的羅曼史就是

  在這片荒蕪的土地上開始的

  列車不知疲倦地奔跑著。

  保定早已被甩在後邊……

  石家莊又風馳而過……

  列車闖出了長長隧洞……

  列車開進了高山峽谷……

  回憶多麼像山上火車留下的白煙啊!列車走到哪裡,它跟隨到哪裡,就好像那 縷縷白煙是范漢儒的影子,始終浮現在我面前,縈繞於心扉之間……

  我失神地望著窗外,心裡充滿了零亂的遐想。瞧!列車留下的煙和雲擁抱了, 它們很快在大自然裡融為一體。按道理講,生命元素相同的物質,都是會合二為一 的:煙和雲!雲和霞!霞和氣!氣和水!水和煙……以此類推,週而復始。但是為 什麼范漢儒和陶瑩瑩卻違反了這一自然法則呢?他和她的分子排列難道有什麼不同 嗎?他倆在苦難中萌發了愛,像天上的銀河兩岸的牛郎和織女一樣苦等,三中全會 已經為他和她搭了鵲橋了呀!為什麼到現在還沒有結婚,反而來信向我告急呢?怪 事!

  「十四個雞蛋的夜宴」之後,約摸過了三、四個年頭——我們虛弱的身體已經 復原時,「六點鐘」結識了陶瑩瑩。「事不如意常八九」,偏偏在我們的扇面胸膛 增加肌肉的時刻,我們失去了最可貴的東西——「黑姚期」調離了這支勞改隊。接 替「黑姚期」隊長職務的,是個部隊復員下來的班長。他姓崔,是個四川人,白淨 臉,淡眉毛。這個滿口「啥子啥子」的白面書生,既沒有「黑姚期」的熱誠,也沒 有「黑姚期」的直率。他總用眼角瞟著我們,似乎這兒的一個個「右派」,都是一 得到機會就會演「火燒草料場」的林沖。如果有人對他的訓話做一個統計的話,他 嘴邊帶出多少家鄉方言「啥子」來,就會有多少「反革命」和「啥子」作伴:「你 們是啥子東西?你們是『反革命』;你們是啥子右派?是『反革命』右派!你們是 啥子地方來的都有,不管是啥子地方來的,都是地地道道不摻假的『反革命』。 『反革命』該幹啥子活兒?下水塘耙地種穀。是啥子人叫你於養雞的活兒?『反革 命』養的雞,下的蛋都有『反革命』味兒。從今天起,你……你……叫啥子姓名來 著?對!對!你叫范漢儒……從今天起,你就別給我養啥子雞了!那些雞叫不是 『反革命』的刑事犯去養。」

  完了。

  在勞改農場聞名遐邇的范漢儒,莫名其妙地被摘去了「雞倌」的烏紗帽。他去 雞房搬行李時,這位姓崔的「啥子」隊長,像范漢儒的貼身馬弁一樣,緊緊地跟隨 他形影不離。本來,「六點鐘」知趣一點,夾起行李就走也就完了;可范僅儒是個 「強種」,告別雞捨之前,偏要去看看那些「來亨」、「澳州黑」和「蘆花翅」。 范漢儒惜別似地招呼它們:

  「『大黑』!飛過來!」

  「『二黃』,來,讓我最後看一眼。」

  「『花姑』!我要走了,我們換了隊長,你們也要換爹娘了!」

  「你這是講的啥子話喲?」被「右派」們很快授予「催命三郎」綽號的崔隊長, 心中早已不耐煩了。此時,他那個嗅覺靈敏的鼻子,似乎從「六點鐘」和雞捨的訣 別詞中,聞出了什麼階級鬥爭的新動向。他揚起雙臂,把圍繞在范漢儒身旁的雞群 轟開,朝范漢儒嚷道,「你是不是對調你去水田不滿意?」

  「滿意。」范漢儒說,「我只想向崔隊長提一個問題。你不叫我養雞了,我是 磨盤上的驢——聽吆喝的,只是你說我養的雞下的蛋都『反革命』味兒,這可是違 反遺傳科學的。按隊長你的說法,調個盜竊犯來養雞,下了蛋是不是也會有股子賊 腥味兒?」

  「你反動——

  「你是『反革命』——

  「你是加雙料的『反革命』!」

  「催命三郎」講不出個道道來,但政治帽子卻非常富有。他一連給范漢儒戴上 了一摞帽子還不算,還在全體大會上,號召所有成員加強對他的監督。范漢儒—— 這個被「黑姚期」看成雞群中鳳凰的人,在「催命三郎」眼裡成了一隻禿尾巴雞了。

  我們都為此憤憤不平:幾年來,范漢儒為研究養雞,付出了一腔熱血;他為農 場貢獻了數以萬計的雞蛋,可是他自己的收穫卻是個零。全場各隊誰不知有個大腦 門的雞倌?他頂風冒雨去各個隊傳授養雞經驗。就連男號從來不許涉足的女隊,范 漢儒也常來常往。「黑姚期」信任他,給他恢復了一個人所具有的全部智能。而這 位「啥子」隊長一來,范漢儒的一切都灰飛煙滅了。「催命三郎」那只「左視眼」, 發出如同新式武器中的激光,一下把范漢儒的存在和他創造的一切都化為烏有。

  「『六點鐘』,別難過了。」晚上收工回來,躺在人挨人的大炕上,我安慰他 說,「天有陰晴,月有圓缺,碰上這種東西,算咱們倒霉!」

  他兩眼看著房頂。一動不動。

  「怎麼了?你把榮譽看得那麼重?」

  他還是若有所失地圓睜著兩隻眼睛。

  「你小子那點豁達勁兒跑哪兒去啦?」我捅了他一拳。

  「唉!」范漢儒長吁一口氣,「我該怎麼對你說呢!養了幾年雞,我當然眷戀 雞房。可是你不知道,還有比那些長翅膀的,更值得我眷戀的東西。這些事情我都 沒對你說。」

  「我知道,你想『黑姚期』。」

  「全隊都想。不是這件事。」他搖搖頭。

  「這麼說……是你獨家獨想的了?」

  「對了。」

  「我猜著了,二八月貓鬧春,你大概是想起反『右』前,愛你的女性函數了吧?」

  他不安地蠕動了一下身子,舔舔厚厚的嘴唇,苦笑著說:「你瞧我這副模樣, 是姑娘追求的目標嗎?不過,你猜的已經貼邊了……不,還得說是個未知數。」

  「那麼說,你是有目標的了?」

  「像一團霧。」他馬上修正,「不,比霧還模糊。」

  「你跟我打什麼啞謎?」我用胳膊支撐起身子,居高臨下地審視著他的臉, 「忘了我們屬雞的同庚——」

  「噓——」他一下把我拉平了。

  崔隊長來查夜了。過去,「黑姚期」來查夜時,人們對他毫無防範;看書的, 寫字的,各隨各便。崔隊長上任後的第一把火,就是沒收所有成員的書。不管是文 藝小說,還是理工醫學都一概照收不誤,而且一律不給收條。現在,這群落難秀才 的宿舍,已經沒有帶鉛字的紙片了。他還常常在夜裡突然出現在我們面前,用眼角 那點斜光,打量著每一個沒有睡去的成員。現在,他那銳利的目光,一下盯在了范 漢儒的臉上。他走到我們的炕沿前狐疑地說:「你們說啥子話哩?為啥子見我來又 不說了?不用說我也知道,你是在對葉濤發洩你被調離雞房的不滿!」

  我不願他在我們眼前久留,應付地說:「沒有。他沒下過水田,分不清稻苗和 稗草,正問我稻草和稗草的形狀差別哩!隊長,明天我們是不是去最邊緣的那塊水 田拔草?」

  我轉移他注意力的提問,產生了效力,他下著命令:「明天開展稻田拔草竟賽, 中午地頭送飯,吃了飯連軸干,啥子龍門陣也別擺了,快快睡覺。」

  他走後,我們繼續剛才中斷了的談話,「六點鐘」這才向我交代隱藏在他心中 的秘密。

  「該怎麼對你說吶!也許有人生存的地方,就會產生愛情。你看,我們的祖先 原始人,茹毛飲血,圍樹皮,住巖洞;生活比我們現代人不知要艱苦多少倍。可是 他們並不因環境的極其艱苦而停止繁衍後代。」范漢儒擺開「龍門陣」,開始陳述 他剛剛開篇的羅曼史,「我真想不到,在這個荒蕪的地方,也會遇到這樣的事情。 這話是一年以前的事情了,我奉『黑姚期』之命,去一支女勞改隊幫助女號雞捨控 制雞瘟蔓延。她們監捨的周圍,不僅有咱們這樣的鐵絲網,還有崗樓和持槍守衛的 士兵。老弟,說實在的,看見這個陣勢,我心裡有點發怵。可是她們那位姓田的女 隊長,把我領進『大牆』以後,卻另是一番天地了——咱們這兒到處都是男人,那 兒到處都是女人。年老的、年輕的、美的、醜的……老弟!咱們不談這些『女兒國』 的觀感,專談和我命運發生聯繫的那顆星星。

  在監房角落的一間醫務室門前,田隊長勒令我停下腳步。

  「陶瑩瑩!」她向房裡喊著。

  「有。」一個身背紅十字藥箱的年輕女犯,從醫務室走出來,低著頭站在田隊 長面前。看樣子,她是奉命配合我工作的,早已在醫務室待命了。

  「這是來幫助咱們隊……」女隊長顯然在尋找最合適的稱呼,她的話在嗓子眼 卡殼老半天,才找出了準確字眼,……幫助咱們隊控制雞瘟的勞教人員。關於雞捨 消毒以及給雞打針、服藥等問題,你要聽他安排。他是……他是……養雞能手,他 們隊養雞死亡率只有百分之三;而咱們高達百分之五十七。」

  「是!」她仍然低著頭。

  「你服刑後,一直表現不錯。」田隊長貌似在告誡她,其實在對我發出警告, 「要注意監規紀律,不許談與養雞無關的事情。」

  「老弟!我真不知這位女隊長是什麼意思,雞捨明明在『大牆』外邊,可她偏 偏帶我到氣氛森嚴的『大牆』裡走了一遭。是信任?沒有這樣一種信任的方式…… 我頭腦裡『轟』地一下明白了,這是對我不言而喻的提示:『喂!到女監來的男人, 應當知道法律是鐵的。如果你這個勞教分子,做出什麼不軌的事情來,對不起,你 也會從『鐵絲網』到這『大牆』裡來的!』我不能不欽佩這位女隊長的精明,她頂 多三十四、五歲,但是她對我無言的警告已經充分表明她是一個很老練的勞改工作 幹部了。比起我們這位『啥子』隊長,簡直沒法放在一個秤盤裡計算重量。」

  她把我們送出鐵門,並沒跟我們一塊去雞房,這表明她既對我們明以法紀,又 給予我們應當享受的信任。

  我們並排往雞捨走去。我仰著頭,她低著頭。在穿過女號的菜園時,正在地裡 栽瓜點三的女囚,莫不用驚異的目光向我們行注目禮。她們頭戴無簷的圓帽,身穿 黑色囚衣,大概出於久不見男性的緣故,目光千奇百怪的。當然,有不少女囚用微 笑向陶瑩瑩打招呼;但我理解,那些微笑包含的成分非常複雜:「陶瑩瑩!你真是 雞群之鶴,誰有和男人一塊走路的權利呀?只有你——」「幹嘛總低著頭,仰起臉 來走路嘛,讓那大腦門的小伙子看看你,哼!保險他會……」葉濤,這都是我當時 的胡思亂想,也許人家比出家的尼姑還厭惡紅塵呢!

  「穿過菜園,人漸漸稀疏了,我們只管往前走,誰也不說一句話。每到拐彎的 地方,我就主動放慢腳步,好讓她快走幾步,示意去雞捨的方向。只有在這一霎間, 我才有可能看見她的側影。她雖然是個醫生,但也毫無例外地穿著黑色囚服。由於 囚服上下一般粗,因而無法估量她的身材。但有一點我看得十分清楚,也許是由於 黑色囚服當作天然底色的原因吧,她微露在外邊的每個部位,都白得像雪。」

  「我為了看清她的臉,有意裝著繫鞋帶的樣子,蹲在那兒等她回頭。果然,我 的心思沒有白費,她聽不見我的腳步聲便回過頭來。我的天響!真想不到在這兔子 不拉屎的地方,居然會藏著個『維納斯』……不,這樣形容她太抽像了。你看過電 影《柳堡的故事》嗎?她那張臉就像那部電影裡的女主角的臉龐,不但眉眼都長得 很是地方,而且面部線條顯得十分柔和——一句話,是個恬靜而俊秀的人兒。其實, 我面前並沒有鏡子,但我突然感到我的醜陋。濃重的自卑感一下湧進了我的心扉。 我……我趕忙低下了頭。」

  「老弟!人在神不守舍的當兒,往往會鬧出笑話來的,就在我那心慌意亂的霎 間,出了點不應該出的醜,剛才我對你說了。我蹲在那兒是裝出繫鞋帶的樣子,鬼 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在我精神開小差的瞬間,竟將系得好好的鞋帶,一下給解開 了:當我站起來邁步向前走的時候,她抬了一下圓圓的下巴額,示意我的鞋帶真地 開了,然後轉過身去。我從她微微顫動著的肩膀猜測,她一定是在笑我癡呆。

  「我的臉驀地漲紅了。因為在世界上沒有比做了蠢事,又被人家識破了更難為 情的事情了。而我的慌亂行為,等於把我的心思,一下都貼到了大腦門上。我能不 感到耳根發燒嗎?潑出去的水已經收不回來了,我索性遮醜地蹲在那兒,使勁繫著 被我解開的鞋帶。我暗暗罵著自己:『你呀!真是個不怕死的鬼!這是你作羅曼蒂 克的夢的地方嗎?說不定崗樓上的警衛正朝這裡張望呢!你身旁是個什麼人?囚犯, 一個地地道道的囚犯。不要看她像個黑衣修女,說不定是個殺人犯哩!不然,為什 麼這麼年輕就穿上了囚衣?』想起這些,我昏熱的腦子開始冷卻下來,匆匆繫好鞋 帶兒站起身來往前走。

  「我估計此時我臉上的表情,一定象塊冰。她向我瞥了一眼,對我瞬息間的感 情變幻露出了吃驚的神色,吃驚就叫她吃驚吧!我范漢儒雖說也是個『二勞改』, 比她強不了多少,但我畢竟是沒穿囚衣的人。嚴格地說,這個鬼地方我是不該來的, 是那陣強颱風把我硬捲了過來,叫我這顆草籽在這兒落地生根的。我和她雖然走在 一條路上,實則是界限分得清清楚楚。

  「向這邊拐彎。」她開口了。

  我尾隨著她,一聲不吭。

  「那兒就是我們隊的雞房了。」她用手指了指。

  「我淡淡地看了一眼,沒有多餘的話。

  「你們隊養了多少隻雞?」她開始詢問我。

  「六百多隻。」不回答是不禮貌的。

  「幾個飼養人員?」她的話向縱深發展了。

  「一個。」

  「她似乎不相信我的話:『就一個?』

  「……」我不願意重複已經回答過的話。

  沉默……

  好長時間的沉默……

  「顯然,她察覺到了我的冷漠,難為情地低下了頭。路顯得格外漫長了,我們 就像兩個互不相關的人一樣向前走著。荒野裡鳥兒在叫,草叢中螞蚱在跳,就連棲 身在水溪裡的蛤蟆,都不甘寂寞地唱著屬於它們的歌;唯有我們象沒有生命的雲影, 靜默無聲地向前移動著身軀。老弟!人真是個奇怪的動物,剛才我還下決心不和她 搭訕;可是看見她像霜打了一樣的愁楚神色,我忽然憐搭起她來。要知道,儘管她 穿著囚衣,可也是個萬物之靈啊!人所具有的感情並不因那身囚衣,而同樣接受法 律的禁錮。我扼殺了她僅有的一點點說話的權利,是不是太殘酷了?而你又是個什 麼東西?儘管沒穿她那身囚衣,不也是頭頂荊冠被發配到這塊土地上來的嗎?那你 還人面狗臉地在這個女囚面前充當什麼聖人?我突然感到了自己的淺薄,為了能使 我的良心更平靜一點,我緊跨了兩步,和她走到一條平行線上,主動問她說:「你 們雞房有幾個飼養員?」

  「八個女號。」她受寵若驚地抬起頭來。

  「你是獄醫?」

  「是的。」她立刻恢復了平靜。

  「怎麼到這大牆圈裡來的?」我話剛出口就覺得太唐突了,「算了,就算我沒 問,我不該問你這個問題,因為監規紀律中規定,是不許你談自己案情的。」

  她思忖了片刻,警覺地看看周圍,低聲地說:「我是醫學院畢業的,剛剛在醫 學院工作一年,就趕上了反右……」

  「你也是右派?」

  「嗯!」她從我問話的「也」字中,聞到什麼氣息,驚異地望著我說,「你……」

  「我們是同類。」我頓感我們之間的距離縮短了許多,「我是學外語的,我叫 范漢儒,漢族的漢,書生的儒。概括起來說,就是中華民族一個腐儒的意思。」我 無法抑制我的樂天性格,竟然對這個萍水相逢的同類談開了我的名字。

  「對!你估計得很對,我在談起我的名字時,咧開厚嘴唇笑了。可是老弟,我 要對你說,我的笑可沒有對她起一丁點兒感染作用;正相反,好像我的話觸動了她 哪根神經一樣,她立即低下了頭。

  「陶醫生,你……你……這是怎麼了?」我差點叫出她陶瑩瑩的名字——因為 隊長曾呼喚過她的姓名,「在這塊土地上遇見同類,你應該高興嘛!」

  她苦笑了一下,點點頭,又迅速地搖搖頭。最初,我無法理解她這十分矛盾的 表情;但是她那身黑色的囚衣提醒了我,她在用點頭表示欣喜,用搖頭表示我和她 之間的距離。這時我才突然想起了一個問題:「右派」沒有穿囚衣的,被打成「極 右」的我們,不才被送來「勞教」嗎?而她……這對我是個謎。

  遠遠已經看見女囚喂雞的影子了。我有意放慢了腳步,以便在最短的時間內, 對她有個更深人的瞭解。至於為什麼這樣做?我自己也說不清楚!是好奇?也許有 那麼一點。但指使我放慢腳步的主要因素,是我內心萌發了對她的深切同情。不, 說同情還不確切,坦率地說,這個受難的『維納斯』闖進了我的心扉。

  她也本能地放慢了腳步,只是一直沉默無語。

  「陶瑩瑩:」我大膽地呼喚了她的名字,「咱們場裡有個女右派隊,為什麼偏 偏把你關進大牆?」

  她咬著嘴唇,一言不發。

  「能不能叫我知道一下原因?」我很焦躁。

  她搖了搖頭,似有難言之苦。

  「是不是你有什麼冤枉?」

  她像下著決心一樣昂起頭來,淒楚地望了我一眼:「不,我是罪有應得!」

  「你殺了人?」我被她淒楚的目光打動了,有點喪失理智地追問——其實,這 是很失禮的。

  「沒有。」

  「向井裡投毒了?」

  「沒有。」

  「說嘛!眼看就到雞房了。」我停下腳步。

  「不能停在這兒,她們會向隊長匯報的。」她說,「我求求你不要仰臉說話, 把頭埋得低一點,就像我們只是在走路,彼此沒說一句話一樣。」

  我照辦了。

  我們愈走愈慢。

  「你不要打聽我的案情了。」她頭低得挨近了囚衣上的第二顆紐扣,「只當我 是你的同類,這樣形象就完整一些。」

  「不,我非要知道不可。」我來了拗勁,「你到底是……」

  「是殺了人。不,比殺人還嚴重。」她語無倫次地說。「我留在醫院使用期間, 出了一起醫療事故……不,我的話,你不要當真,不要當真!」她把臉對著我,我 看見她的淚花滴在囚衣上。

  老弟!我確信她的話是真實的。她的話完全經得起邏輯的推理:她是個留用改 造的醫生,又釀成重大醫療事故,給她穿上這身囚衣,不是合情合理的嗎?我馬上 安慰她說:「別難過!刑期總會熬過去的。你有什麼事要托我代辦的嗎?我們『二 勞改』總比你們『大勞改』要自由一點,比如:給家裡寄個信什麼的……」

  「我和家庭斷絕了關係。」她哆嗦著嘴角。

  「你的父母就那麼狠心?」

  「不怨他們,怨我自己。」

  「還有什麼可以告訴我的嗎?」我真是欲罷而不能了。

  「不能再說話了。」她匆匆用衣襟揉揉眼窩上的淚痕。「那些養雞的女號正伸 著脖子朝這裡張望呢!」

  「老弟!這就是我比霧還要模糊的夢。你可以猜測到,在雞房工作時我們完全 象不相識的陌生人,但是我們的心田裡已經並不陌生了。我拿起一隻隻病雞觀看病 情時,她站在我身旁,做我的助手,不斷記錄著我的每一句話;儘管她作出若無其 事的樣子,我看見她的手指在哆嗦,以致使紙頁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還用問嗎? 這是她心河蕩起來的波浪,正在淹沒著她自己。她的臉一會兒白了,一會兒又泛起 只有少女才會有的紅暈……我們共同完成尋查雞瘟病源後,一股濃重的惜別之情, 從我心底油然而生。她不敢流露一點點這種心情,背起紅十字藥箱逕自去了。老弟! 我真想追上去、向她說兩句我應該說的話。可是返回咱們隊的路線,和她的去向正 好相反;我如果追上去,和她同路而行的話,我的心願可能會得到某種滿足,但會 給她帶來無窮盡的麻煩。因為那兒是『女兒國』,她們對男人的敏感,就如同『男 兒國』對她們的敏感一樣,任何一點不慎,都將造成難以預料的惡果。為了避嫌, 我跑上一個高土崗子,貌似巡視雞房的環境,實則把視線的焦點對準她的背影,她, 越走越遠了,眼看就要從我的視野中消失,突然像走累了的行者一樣,靠在路旁的 一棵大柳樹上。我看得清清楚楚,她把頭轉向我站著的高土崗,似乎朝我點了點頭, 然後就消失在雜樹叢中……」

  我幾乎聽得呆了。「好個『六點鐘』!你居然有這樣的好運氣,在咱們一百多 號『老右』裡,你算是獨佔熬頭了。」

  范漢儒歎了口氣:「誰知道是喜劇還是悲劇呢?反正這台戲的大幕已經拉開了, 讓我忘了她已經是不可能了。可是,『催命三郎』偏在這時候把我調離雞場,再難 有見她一面的機會了。唉!這真是雷公劈豆腐,我只能聽天由命了。」

  「不。不是這樣。」我從炕上支起身子,「正好相反,你離開雞房和她見面的 機會不會減少,反而會增多。」

  范漢儒失意地搖搖頭,摘下他的近視鏡:「別給我吃開心丸了,明天還要去稻 田突擊拔草,睡吧!!」說著,他把眼鏡放進眼鏡盒裡,翻過身子,把脊背甩給了 我。

  我硬是把他的身子扳過來:「我不是給你吃開心丸,而是給你吃定心丸。你久 在雞場幹活,不知道天下大事,我告訴你吧!咱們那塊稻地和女號那片稻田緊挨著……」

  范當儒這下可來勁了:「真的?」

  「那個背紅藥箱的女獄醫,咱們一百多位『老右』都見過。」我在他的耳邊輕 聲地說,「她長得很甜,就連她皺眉的樣兒都是一種美的創作。這群酸秀才偷偷給 她起了一個綽號——『蠟人』!」

  「蠟人?」

  「形容她的形象麼!」

  范漢儒咧著嘴笑了。

  「你小子高興了吧?」

  范漢儒一下從炕上坐了起來:「你們怎麼發現她的?」

  「對不起,我困了,明天在出工的路上,我再對你細說吧……!」

  稗草當了他和她的媒介,八棵稻苗當了她和他的紅娘

  「哼——哈——」千奇百怪的呼嚕聲,當真傳進了我的耳鼓。這是西去的列車, 進入了夜間行車後,硬席臥鋪的旅客發出的「雷鳴」。

  我疲憊地躺在了自己的舖位上,翻來覆去也難以成眠。之所以如此,不是由於 車廂內「呼嚕音樂會」的干擾——勞改隊大炕上演奏的「呼嚕交響樂」,比車廂裡 的「音樂會」不知要高多少分貝。我所以遲遲不能入睡,實因在那片水稻田裡,陶 瑩瑩留給我的印象太深了……

  女囚出工一向比我們要早,這天也不例外,當我們來到和她們相鄰的稻田時, 那些穿著一色黑囚服的女犯,已經弓腰在稻田裡拔草了。

  荷槍的戰士,在大堤上來回走動。三角形的警戒旗,在稻田裡獵獵飛揚。

  久在雞房單獨工作的范漢儒,第一次看見這樣的陣勢。他吃驚地撞了我肩膀一 下,低聲問道:

  「那三角旗是什麼意思?」

  「標誌著楚河漢界。女號要是越界旗一步,戰士要鳴槍警告;再要往前走,戰 士可以以逃跑犯對待。」

  范漢儒倒吸了一口涼氣:「相對地說,我們倒是自由人了!」

  「反正比陶瑩瑩自由。」

  「怎麼看不見她?」他挑著脖子向挨著我們的那片稻田張望,「你看,在稻田 埂□上背著手走的中年婦女,那是她們的田隊長……她怎麼沒有來工地?」

  我看了看,確實不見陶瑩瑩。往常,我們來稻田幹活時,她就像田隊長的影子, 背著紅藥箱尾隨在隊長身後。只是在女囚中有紮了腳的,或在烈日的蒸烤下中了暑 的,她才離開那位女隊長,施行她救死扶傷的獄醫職責。在我的印象裡,她雖然外 貌嬌弱,實則是一個十分果敢的人:有一次,一個女囚在插秧時節發了□症,在水 田裡打起滾來;工地上頓時亂了,荷槍的戰士跑過來,拚命想把她拖出水田。但□ 症患者在瘋狂的時候,產生了超人的蠻力;任憑那個戰士怎麼用力,也拖她不動, 反而被狠狠咬了一口。正在這時,陶瑩瑩趕來了。她沒顧得脫去鞋子,就跳進了水 田,推開戰士,狠狠掐了她「人中」一下。那女囚立刻像洩了氣的皮球一樣,不在 水田中滾來滾去了;片刻之間,又像個正常人一樣去彎腰插秧了。因此,這個背著 紅藥箱的女獄醫,立刻贏得了女囚——包括我們的刮目相看,成為我們每次來幹活 必用眼睛尋找的人物。

  今天,堤牆上確實沒有她的蹤影。這使得范漢儒非常失望。

  「胡看個啥子?」背後傳來崔隊長的吆喝,「還不下水田拔草?」

  「真是『催命三郎』。」范漢儒嘟噥著,「管天管地,連眼睛往哪兒看他也管!」

  「你還是識相一點吧,小心給你小鞋穿。」

  「為個啥子?」「六點鐘」學著他的腔調問我。

  「這個『啥子』報復心極強。他那只『左視眼』算是盯上你了。」我邊說邊脫 鞋,挽起褲腿,跳下稻田,開始拔草。

  果然不出所料,幹活還不到一個小時,「啥子隊長」在埂□上喊叫起來:「這 是啥子人幹的?讓你們搞拔草競賽,不是叫你們搞反革命破壞!」

  我們都誠惶誠恐地回過頭來,只看見崔隊長站在埂□上,將一把帶泥的草叢, 怒氣沖沖地舉在半空中,高聲訓斥道:「來這兒是叫你們拔草,誰叫你們拔苗!你 們睜眼瞅瞅,這是啥子東西?」他用手指從草叢中,抽出幾根稻苗,聲音猛竄了八 度,「一二三四五六七八,革裡混著八根稻苗!這是啥子人幹的?」

  我們面面相覷,不知所措,就連在我們身旁那片稻田裡拔草的女囚,也都停下 活兒朝我們這邊觀望。我本能地想到了「六點鐘」,這不僅因為他戴著近視鏡,而 且他是頭一次下稻田幹活,很可能分不清稻苗和稗草。我擔心地向周圍看了看,可 不是麼,他遠遠地被我們甩在了後邊,而崔隊長檢查研草的地方,離他那兒最近。 顯然,是這位「大腦門」把這團帶泥的草叢拋到埂□上去的。「哪壺不開提哪壺」 ——我的心頓時狂跳起來。

  「是啥子人幹的?」崔隊長用眼角睨著范漢儒,這是給「六點鐘」送去了信號。

  空氣凝固了。

  范漢儒雖然是養雞行家,對稻田活兒完全是個門外漢。他直挺挺地像個樹樁子 一樣,站在泥水裡,用衣襟擦著他那副近視眼鏡。我暗暗地為他著急,真想為他把 這副擔子挑過來。只可惜我這兒離他那兒太遠了,就是主動承擔責任說那幾顆稻苗 是我拔下來的,崔隊長也不會相信的。他倒是若無其事的樣子,把眼鏡戴上鼻樑以 後,就低著頭摳手上的泥巴。

  「我再說一遍,這是啥子人幹的?」崔隊長下了最後通牒,「要是他死不承認, 我可要點他的名了。讓大家看看他是個啥子東西!」

  這等於不點名的點名,夥伴們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朝范漢儒投射過去。這位英語 說得爛熟的洋秀才,以養雞名震全場的土博士,此時卻顯得異常遲鈍。他如同不知 道那稗草是他拔下來的一樣,搓完手上的泥巴,看看自已遠遠地落在後面,竟然俯 下身子奮力拔草了。

  「范漢儒——」崔隊長終於直呼他的名字。

  他剛彎下的腰趕忙直了起來:「我在這兒。」

  「這稻苗分明是你拔下來的。你裝啥子呆傻?」崔隊長抖落著那幾根稻苗,氣 勢洶洶地朝他喊著。

  「報告隊長,不是他……是我……是我拔的。」突然從埂□那邊響起了細嫩的 聲音。接著,一個戴著無簷圓帽的女囚,從界鄰的稻田裡站了起來,「我是初次下 稻田拔草……」她為了讓崔隊長確信這事是她所為,還提出合理的論據,「您看, 男隊拔的草往這條埂□上扔,我們女號拔的草也往這條埂□上扔,我這兒離您最近, 這叢草就是我剛才扔上埂□的。」

  崔隊長驚愕地張大了嘴巴。

  「六點鐘」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男勞教隊的風波突然摻進一個女囚來,這真是戲中有戲,節外生枝了。我們都 伸長脖子向她望去。由於她剛剛站起來時低垂著頭,以表示她自己的罪犯身份,致 使我一時之間沒看清這個女囚的面孔;當她用手撩起散落下來的一綹頭髮的瞬間, 頭微微抬起了一下,我腦子「轟」地一聲——她竟是陶瑩瑩。看樣子,她是偶然到 女囚拔草行列中來的,因為那紅藥箱還掛在她身後的柳樹權上,難怪我們初到工地 時沒有發現她的身影呢!原來她混在女囚之中參加勞動了。假如沒有這場風波的話, 也許我們永遠也不會發現她的存在。

  她的行動頓時震動了我們「男兒國」,大家竊竊私語:

  「瞧!是『蠟人』!」

  「她不是蠟捏的。」

  「是什麼做的?」

  「玉石雕的!」

  崔隊長有點張惶失措。這不僅因為太出乎他的意料,還給他出了一道難題兒: 繼續訓斥范漢儒吧,失去了根據;把火氣洩到這個女囚身上吧,一個男隊長怎麼好 過問女號的事情呢!何況她們的隊長,就站在那棵大樹下,默默地望著這兒一言未 發;瞧她那神情,對他在稻田無故對范漢儒發威頗不以為然。他真是有點進退兩難 了。偏偏在這節骨眼的時刻,范漢儒不知是受了道義的啟迪,還是想主動為陶瑩瑩 承擔責任,他突然正了正眼鏡,面向崔隊長說:「崔隊長,這草是我拔下來的,稗 草和稻草摻在一塊,我頭一天下稻田,實在難以分個清楚,我想,崔隊長在四川第 一次下稻田時也不一定分得清楚稗草和稻苗。幹什麼事都得有個學習的過程嘛!」

  「剛才你幹啥子去了?為啥子早不認帳?」崔隊長這下可找到了突破口,他白 皙的臉漲得又紅又紫,「你……這『右派』,還不如犯人,背著牛頭不認帳,是個 死硬的頑固派!我知道你為啥子事破壞生產,就因為我撤了你飼養員的職,你…… 你這是……這是搞階級報復!」

  「你是我們的一隊之長,說話可要有根據。」崔隊長的蠻橫態度,激起了「六 點鐘」的強勁,范漢儒終於和他對起陣來,「你以為我願意天天聞雞屎味兒嗎?這 兒有多新鮮,翹起腳來能看見渤海灣,仰起頭來能看見水鳥盤旋,低下頭來能看見 水中的藍天……你把我調到水田來,我真想給你磕頭呢!」

  我失聲地笑了。

  夥伴們也都笑了。

  女囚們不敢笑出聲來,她們用拳頭頂住了自己的嘴。

  崔隊長的臉漲得紫紅,他幾乎要爆炸了。這時順他背後伸過來一隻手,把他手 裡的那幾根稻苗拿了過來去。他回頭一看,是管女號的田隊長。沒等他說話,田隊 長就開口了:「不就八棵稻苗嗎?補插進去就是了。你看,為這幾根稻苗,整個水 田都停工了。」說著,她把帶著泥團的稻苗,甩在陶瑩瑩的身旁,神情和藹地說: 「以後拔草時要注意點,根子發白的是稗草,葉子發飄的是稗草,不要再拔錯了, 明白了嗎?」

  「我記下了。」陶瑩瑩連連點頭。

  「好!大家都幹活吧!」女隊長向女號們打了個幹活的手勢,沿著埂□轉身走 了。

  我拍手叫絕。這位女隊長不知是無心,還是有意,把錯拔稻苗的責任,一下又 引回陶瑩瑩的身上。不言而喻,這位幹練的女隊長,對我們這位「催命三郎」的作 風是不滿意的;但當著這麼多專政對象的面,難以啟齒對他進行直接批評。儘管如 此,我仍然聽出了女隊長話音中對崔隊長提出的含蓄批評。很遺憾,我們這位隊長 不知是沒聽出女隊長的弦外之音呢,還是周郎氣盛之故,他狠狠地瞪了范漢儒一眼, 返身向田隊長追了過去。埂□上儘是我們和女號甩上來的草泥,滑滑溜溜,他追得 太急,竟有幾次險些滑進水田。

  他走了。

  稻田又恢復了平靜。

  這裡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只能聽見「嘿嘿」用力的拔草聲。我回過頭望 望「六點鐘」,既慶幸他躲過一場災難,又同情他面臨的處境。看他吭哧吭哧拔草 的樣子,實在太狼狽了:他腰變得像一張弓,大腦門都快挨到了秧苗;外加上他爹 媽遺傳給他一雙近視眼,他不得不仔仔細細地分辨著稗草和稻苗,以防風波再起。 由於笨拙,他渾身濺滿了泥點,說得形象一點,幾乎與在豬圈泥塘裡打過滾的公豬 沒有一點差別。他對他這副尊容毫無所知,只是一個勁地拔!拔!那勁頭就像一台 開足了馬力的除草機。

  我出於友情,趟水走到他的身邊想助他一臂之力。哪知剛剛彎下腰,就被他拉 起來。他甩著手上的泥水,質問我說:

  「你要幹什麼?」

  「幫幫忙。」

  「我幹嗎要你幫忙?」

  「看不見嗎?你成了全隊的尾巴。」

  「你幫忙,我不也是全隊的尾巴嗎?」他反問著我。

  「馬上叫你追上大隊。」

  「我說老弟!那是憑借外力鑽到前面去的,我實際上不還是個尾巴嗎?我不要 那虛假的勞動成績。」他向我瞪圓兩隻牛眼,「你馬上給我走開。」

  「你考慮到了後果沒有?」我提醒他說。

  「有啥子後果?」他學著崔隊長的四川腔,「批我?鬥我?隨那個啥子隊長的 便,我范漢儒一不投機,二不取巧,拿出吃奶的勁幹活了,對得起天地良心。」

  「少說廢話。」我弓下身腰,開始拔他稻壟中的雜草;同時,有意用感情撥動 他的心弦說:「你大概忘了吧:在我身體消瘦得像搓扳的饑荒年月,我們倆曾對著 長空皓月,相濡以沫,共同吞下那十四個雞蛋。」

  「那和拔草是兩碼事。」他再次把我弓著的身子拉起來,「你該瞭解我的秉性。 請你尊重一點我的個性,我最忌諱人家對我進行不需要的施捨。」

  多餘的話不用說了,我終於被他「驅逐出境」。當我無可奈何地離開他的地段 時,有意無意地向埂□那邊望了一眼。我驚異地發現,陶瑩瑩正在失神地凝思。很 顯然,剛才我和「六點鐘」這段對話,無一遺漏地都灌進了她的耳朵;她手攥著一 把稗草,對著水面出神,意然忘記了把它甩到埂□上來。

  她究竟在想什麼呢?回憶剛才那幕「戲」中她扮演的角色?還是正用她那桿心 秤衡量著范漢儒這個人的價值?不,也許是憧憬著她生命的未來,在編織著一個綺 麗的夢吧?真要感謝崔隊長的恩賜,如果不把他發配到水田裡來,他和她儘管心心 相印,但也許會隨著歲月流逝而互相淡忘。因為人們需要互相瞭解——特別是愛情。 而人和人的互相瞭解,沒有比在患難中更容易的了。一個眼波,一絲微笑,都能展 示一個人的整個靈魂世界;而他倆共同為八棵稻苗承擔責任,不是比眼波、微笑更 有實際內容嗎?至於那團草到底是誰甩在埂□上去的,鬼才知道!反正這團草已經 當了他們的媒介,那八棵稻苗已經當了他倆之間穿針引線的「紅娘」;牽線人不是 張三、李四、王二麻子,而正是我們那位左眼視力極強的崔隊長!

  天陰了。

  下雨了。

  這塊土地也像「六點鐘」一樣,有著它自己的獨特脾氣。由於它緊挨著多雨的 渤海灣,一片雲彩就能帶過來一陣雨。雨,對於我們是災難,就是天上銀河開了口 子,我們也要象定海外那樣「定」在水田裡,一直熬到收工的鐘點。那些女囚雖然 身份不如我們,可是卻享受著我們享受不到的待遇:颳大風、下大雪;或雨天、霧 天,都立刻集合隊伍,打道回府。此時,雲彩抬著海過來了,迷迷濛濛的雨霧頓時 速了綠油油的稻田;女號集合的哨子聲,在隆隆雷鳴中尖厲地響了起來。

  我深深為范漢儒感到遺憾,假如沒有這場驟然而來的雷雨,他和陶瑩瑩能夠多 聚會一些時間;儘管他們之間不能傾吐一句心聲,但互相多看上幾眼也是好的。對 於有情的人兒,傳遞感情信息何必非靠語言?每個眼波,都是照亮對方心靈的閃電; 一顰一笑,都能牽動對方的整個中樞神經。然而,天公很不作美,只給了他倆一個 多小時的心電感應時間,就掐斷了電源,這真是有點太殘酷了。然而,「六點鐘」 對天上的雷聲和尖厲的笛哨聲,充耳不聞,就好像他耳朵聾了一樣,身子彎成個大 問號,只顧奮力拔草。看樣子,他不甘心充當名落孫山的角色,正竭盡全力追趕著 前邊的夥伴哩!

  雨落聲……

  雷響著……

  哨嗚著……

  陶瑩瑩已經在埂□上穿鞋了,她幾次把目光投射到范漢儒的身上;甚至在她穿 好鞍之後,有意消磨時間地往圓帽裡塞她的頭髮,並用力咳嗽一聲,以圖喚起「六 點鐘」的注意和感情上的回應。可是范漢儒還在彎腰拔草。沒辦法,我只好再次跑 到他的身旁,一把拉直了他的身子,向他喝道:「傻瓜!天下雨了!」

  「下點雨好,幹活涼快。」他又彎下身去。

  我再次把他拉起:「你看看鳳去樓空了!」

  「這兒只有水鳥,哪有彩鳳?」他不耐煩地向我打渾。

  我賭氣地摘下他那副近視鏡,在雨水中沖了衝上邊的泥巴,又擦擦乾淨,給他 按在鼻樑上說:「你看看!你的未知數藉著水道走了。」

  這時,范漢儒才發現他身旁世界發生的變化,他不解地問:「她們為什麼提前 收工了?」

  「怕囚徒借雨幕逃跑。」

  范漢儒惆悵地笑了笑:「真可惜……哎!你為什麼早不提醒我?」

  「老弟!兒女情長的事兒,沒有要隨身『保姆」提醒的。」我說,「人家剛才 在埂□上站了半天,想和你用眼睛告個別,可你像頭耙地的水牛,只知道幹活。現 在,這副後悔藥你自己嚥了吧!活該!」

  好在崔隊長不知到哪兒避雨去了,我倆可以盡情地向周圍眺望。眺望什麼?尋 覓陶瑩瑩的身影!我想:此時如果能叫我這位大腦門的朋友看上一眼陶瑩瑩,他惆 悵的心靈,或許能得到一點慰藉。別看這個「四眼」,分不清稻畝和稗草,在尋找 陶瑩瑩身影的本領上,卻比我高明得多。他猛然向雨幕中一指,欣喜地叫道:「看! 她在那兒!往這邊瞧!那棵大柳樹……瞧見了嗎?她正從柳權上摘下她的紅藥箱, 朝咱倆這兒看呢!」

  可不是嗎!陶瑩瑩藉著抹去臉上雨水的當兒,把手搭成雨遮,迅速地向范漢儒 看了一眼,就匆匆走進了女囚的隊列。她排在隊尾,那醫藥箱上的紅十字;象城裡 汽車上的紅色尾燈,在雨幕裡閃了幾間就不見了。

  來也匆匆。

  去也匆匆。

  我們都冷得站在水田裡抱緊了肩膀,惟有范漢儒顯得比任何人都有活力,他又 弓下身腰,吭哧吭哧地拔草了。他一邊拔草,還一邊抖開他那五音不全的破鑼嗓子, 唱起了蘇聯電影中的一支情歌:

  你從前是這樣,

  現在還是這樣,

  哥薩克,

  勇敢的鷹。

  為什麼?

  我們見面又要重逢!

  你擾亂了——

  我心中的平靜!

  ……

  「呆子——」

  「傻瓜——」

  「氣迷心——」

  「六點鐘——』

  我們用褒貶兼而有之的各種綽號呼喊他,叫他停止這種高消耗、低效能的勞動。 道理十分簡單:疾風暴雨下,草和苗都在不斷地搖擺,要想準確地拔下稗草留下稻 苗,難度比得上海裡尋針;與其浪費無謂的體力,還不如抱上肩膀休息一會的好。 可是范漢儒,確實對得起「六點鐘」的稱號,他不願捨棄分秒時間,一絲不苟地繼 續拔草。在這廣漠的大地上,他像一隻在淒風苦雨裡不知疲倦的小甲蟲,只是爬呀! 爬呀!不停地向前爬去。直到他趕上了我們的活段為止。

  我非常心疼我的朋友。在收工的路上,我半開玩笑地問他:

  「你小子是吃石頭子兒長大的吧?」

  「和你一樣,是五穀雜糧喂大的。」

  「噢!那你身上一定缺一根感覺神經。『鞭子雨』抽著你,你的腰不疼嗎?」

  「咬緊牙關就是了。」他滿有興味地說,「你看過那幅俄羅斯列賓的名畫《纖 夫》嗎?那些把粗粗繩索繫在光板脊樑上的縴夫,身上背著看不見的黑十字架,永 遠不知疲倦地往前走,他們走過的地方,給世界留下一串深深的腳印。」范漢儒動 情地對我說,「我爸爸是個教授,在抗日戰爭期間向南逃難時,跑到山西風陵渡, 日本兵炸沉了黃河渡船。他被日本兵抓了去,當了半年的縴夫,每天沿著黃河灘, 往風陵渡拉運戰爭物資。頭上暴日曬,腳下沙石磨,縴夫的繩索勒進了肉裡,蹭著 骨頭,爸爸告訴我。他曾幾次起了向那個苦難世界告別的念頭;但是黃河的排天濁 浪告訴他,你是偉大黃河的子孫,炎黃後代是不可征服的。後來,藉著一個月黑風 高的夜晚,他和三個受難的縴夫結伴跑了。所以,我爸爸非常崇敬縴夫,並把在伏 樂加河上縴夫拉縴的那幅名畫,掛在他臥室最顯眼的地方,我倒霉以後,他曾把我 叫到那幅畫前對我說:『漢儒!你可能也要去拉縴了!不是給日本人拉!也不是象 伏爾加河上的縴夫給俄羅斯的貴族老爺們拉。你是給養育你的人民拉縴,無論多苦, 都該咬緊牙關,像真正的縴夫那樣,一步一個腳窩。記住!爸爸就是從那幾個月的 縴夫生活中,理解了人生的意義的!』葉濤!我把爸爸對我的這段贈言,刻在心上 了;我承受的災難再大,也不能做一個黃河的不肖子孫。」

  他在追憶這段往事時,神情特別激動;我在雨水裡,聽著這個受苦人兒的內心 自白,尤其為之動情。他的生命像一條湍急的河流,今天,我好像突然尋覓到了這 條河的生命源頭,不禁對我這位朋友肅然起敬。在我的夥伴中,因承受不住苦難的 壓力,變形者有之,怨氣沖天者有之,消極悲觀者有之……唯有「六點鐘」,視苦 難若烏有。此時,在大雨滂淪的路上,他嘴唇凍得發紫。但卻在神經質地憨笑呢!

  「你?在想什麼?」我問他。

  「想掛女字旁的她。真有意思……」他自得其樂地笑道。「在眾目睽睽之下, 居然有膽量來搶我肩上的擔子。葉濤,別看她表面上像個穿黑衣的恬靜修女,骨頭 還硬得像鋼筋水泥哩!」

  「但願她也是個黃河優秀的子孫,不然,和我們這位大腦門就不般配了!」我 為他助興說。

  他似乎沒聽見我的祝詞,沉醉地說:「一個女囚,在萬物間充其量不過是一個 小小螢火蟲,可是在那一瞬間,竟然放出她全部的光亮!真不簡單!」

  「她是螢光,你是流火。」我脫口而出。

  「我不愛聽讚美詩,你說點真格的。」

  「很不錯。只是……只是你今天對人家有點失禮,你沒對人家作出任何感情上 的回報。」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你得想個法兒,表示一下自己的歉意呀!」

  他揚起濕淋淋的衣袖,胡亂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辦法馬上從他大腦門裡蹦出 來了。「這麼辦吧!反正明天在稻田還會碰到她,事先我寫好一封信,用塑料紙包 好,我再墜上一個泥塊,隔著埂□扔過去,用不著郵差就寄到她手裡了。」

  「你要是不方便,我給你當義務郵差。」我說。

  「不用!不用!」他得意地搖著頭。

  夢!

  完全是個夢。

  當天晚上,隊裡幹部發生了人事變化。不知為什麼,那位「啥子隊長」突然被 調去當了食堂管理員。群龍無首,天又連著下雨,我們在家裡待命兩天,兩天以後, 新的勞改隊長來了——不是別人,竟是深受「老右」崇敬的「黑姚期」返回我們這 支勞改隊了。我們自發地跑出宿舍,對他進行了夾道歡迎。他列隊集合時的第一句 話就是呼喊「六點鐘」的名字:

  「范漢儒!」

  「有。」

  「明天你還去當你的雞倌。」他頒布了第一道命令。

  「姚隊長,讓我下稻田吧!我……」

  「黑姚期」抖開豁亮嗓門,截斷范漢儒的話說:「讓你下稻田的決定,就是亂 彈琴。有的剛轉業到勞改戰線上來的幹部,還不懂領導生產,還不懂得怎樣洗滌人 的靈魂。還好,問題發現得早,現在又把我調回來了。」

  「您怎麼知道我們的事情?」范漢儒斗膽問了一句。

  「有耳報神。」他有點得意地說,「因為有人拔草時裡邊摻有幾根稻苗,工地 鬧了一場不小的風波哩!隊長追查,全體人員大眼瞪小眼地得著,這像話嗎?」

  「您在現場?」

  「這個……」「黑姚期」下意識地摸了一把自己黝黑的臉,「告訴你們也沒關 系。管女號的田隊長,她……她是我老婆,這回,你們一切就都明白了吧!」

  我們嘩地一聲,笑了。

  這天晚上,在房簷的滴水聲中,我和范漢儒進行分別前的談話:

  「明天,你要卷行李了。傳信的任務交給我吧!」我說

  「這件事弄得不好會牽連你。」他思忖了老半天,說,「為了叫她知道我的去 向,當她經過『楚河漢界』時,你就像『敬德裝瘋』一樣,自言自語地說:『范漢 儒那小子,又戴上雞倌的紗帽翅了』,聲音要大一點,好叫她聽清楚。省得叫她像 雷達搜索飛機一樣,在稻田尋找我這個目標。」

  「行。還有什麼囑托?」

  「我看這就夠了。她是個聰明人,用不著多說什麼。明天早上四點鐘,我要准 時給雞去拌食呢!睡吧!」

  房簷滾落著水珠,滴滴答答……

  在大自然的「催眠曲」中,他閉上了睫毛。

  列車上曾出現了「海市蜃樓」的幻景,不過,時間太短促了

  車窗外有敲打車窗的聲音。

  那不是雨滴,而是雪粒……

  北國初雪,車窗外奔跑著的電桿、樹林、村舍、山巒,都無一例外地穿起了一 身素縞銀衫。

  我趴在硬臥舖位上,望著車窗外斜飛的雪花,因酣睡而中斷了的思緒,重新索 繞於懷:對!也是這樣漫天皆白的嚴冬,我們不知道為什麼——也沒有人告訴我們 為什麼,我們這些已經摘帽的「老右」,和刑滿釋放的牛鬼蛇神,通通被裝進列車 車廂,從渤海灣拋向山西。

  白的是雪……

  紅的是血……

  我們擠在吃得過飽的車廂中,驚魂未定地向外望著:牆上書寫的一律是「油炸」 「砸爛」「血戰」「炮轟」……一類刺激人視覺神經的字眼。混亂的街市,瘋狂的 人群,武鬥的棍棒,飄飛的字屑;甚至在娘子關的山巒上,都掛上了「誓把無產階 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的殷紅橫標。在團團飄飛的白雪中,那橫標像一面浸透了 鮮血的長幅布,顯得格外扎眼。

  昔日精力充沛得像頭公牛一樣的范漢儒,斜靠在我的肩膀上,緊緊閉合著雙目。 在車上,他已經一天一夜未進食了,走走停停的列車,一天一夜才把我們拉出了娘 子關,進入了晉陽地界。我很理解他的心情:他不願意離開他經營了幾年的養雞場。 但一場十級颱風,連「大樹」都給連根拔了起來,一片樹葉還能頂得住席捲大地的 旋風嗎?記得,當我們突然接到調離命令時,別人都在忙著收拾行囊雜什,而他卻 瘋了一樣跑向雞捨,抄起了一把大掃帚,只是掃!掃!掃!不停地掃。雞舍內外倒 是打掃得乾乾淨淨了,可是他那身沾滿雞屎的「雞倌服」——一身破棉襖棉褲,沒 來得及換,就登上了卡車。

  當時,我們只當是場內的調動,因而並不太壓抑。只是「黑姚期」面色陰沉, 一直在卡車旁轉來轉去,似有重重心事。我們寬慰姚隊長說:

  「過幾天,我們集體來看您。」

  「您知道我們調到哪兒去,也可以去看看我們麼!」

  「姚隊長!我們到底調到哪個隊去?」」范漢儒半路插出一槓子,「那個隊有 養雞的活兒嗎?」

  這時,「黑姚期」才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他看著周圍沒有戴「紅箍」的造 反派,迅速地吐出了兩個字:「山西——」

  啊?大嘩之後是一片死寂。

  遠在關山之外的這個地名,震驚了每個人的心。范漢儒猛然從汽車槽幫裡跳下 車來,焦急地問:「是我們一個隊去,還是都去?」事情如此急迫,他顧不得再保 守他的秘密了,「那些女號……乾脆我直接對您說吧!我想問問,那個陶瑩瑩…… 她也調往山西嗎?」

  「她和你有什麼關係?」「黑姚期」驚異不解。

  「我求求您,您給田隊長掛個電話問一下吧!」范漢儒頭上急出了汗珠。

  「刑滿就業的人員都去。」

  「可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刑期滿了!」

  范漢儒用衣袖擦著大腦門上淌下來的汗珠。

  「你和她……」

  「她是我的……我的……未婚妻!」范漢儒已經無法選擇準確的稱呼了。

  「黑姚期」動情了:「你上車吧!我去打個電話問問。」他大步流星地走向分 場部電話室。范漢儒爬上卡車,兩眼直溜溜地看著電話室那扇玻璃門。就在這時, 胳膊上早就戴起「紅箍」的崔管理員,披著一件藍棉大衣走了過來。他春風得意地 跳上第一輛卡車的踏板,朝一字長蛇的汽車隊晃動一下手中的三角旗,汽車的輪子 轉動了。

  「停停——」范漢儒扯著嗓子喊著。

  「停停——」范漢儒敲打著汽車艙頂。

  「催命三郎」從踏板上看見是范漢儒,示威地掏出腰間的手槍,朝他晃了晃說: 「范漢儒,你要敢違抗林副統帥的一號戰備疏散令,我處置了你!這是啥子時候? 這是戰備疏散的非常時期!給你們這群反革命去找個新窩!」「匡當」一聲,車門 關了,他鑽進了汽車艙座。

  汽車走遠了,走遠了……

  我們看見「黑姚期」追著汽車跑了幾步,就揚起了兩隻手臂。他像海軍在旗塔 上打旗語一樣,把手連連向下擺動。范漢儒站在行李上焦急地凝望著,他拚命想從 「黑姚期」的手勢中破譯出陶瑩瑩命運的秘密來;但距離太遠,加上滾起的黃塵遮 目——他失望了。

  我寬慰他說:「手勢向下,是肯定的意思。說明陶瑩瑩和我們一塊出娘子關。」

  「別給我說過年話了。」他沮喪地低下頭。

  「你怎麼這麼糊塗,要是否定的意思,姚隊長會左右擺手的。」

  「有點道理。」他微微露出喜色。

  「這就是說,她已經刑滿就業了。」我充當著福爾摩斯,盡量朝有利於「六點 鐘」的方面推理,「如果她也到了那兒!老兄,你可就不再是做夢了!」

  范漢儒抖了抖肩上披著的雞屎棉襖:

  「我總覺得有點玄乎!」

  「瞧著吧!你到晉陽一定會時來運轉。那兒出過鍾情的『蘇三』,你小子可別 當二十世紀的負心漢!」

  他低頭咂摸著我的話。汽車帶起的風,一下吹起了他的棉襖。我一把沒抓住, 那件棉襖象面風箏一樣,飄飄悠悠飛向了荒蕪的原野。范漢儒像個瘋子一樣站起來, 張開雙臂呼喊著:「讓它飛去吧!連同我們的災難,一塊兒留在這塊土地上。夥計 們!別皺眉頭了!哪塊黃土不打糧食!哪塊土地不長青草,連戈壁沙漠上邊還生長 『駱駝刺』呢〕為什麼要象挨了霜打的一樣,耷拉著腦袋呢!」

  眼下,換乘了列車以後。那些霜打的夥伴,臉上漸漸有了生氣,而范漢儒卻耷 拉下腦袋了。他的頭靠在我的肩膀上,就像一顆沒有支撐力的葫蘆,依附在我這個 籐架上。

  「吃半個窩頭吧!」

  他搖搖頭。

  「泡水吃。」

  他又擺擺頭。

  「我說『六點鐘』,別失望嘛!昨天晚上登火車時,車站的燈光那麼暗,怎麼 能分辨出她來了沒有呢?」我盡量寬慰著他說,「那麼多長頭髮的女同胞,就是火 眼金睛也難以分出張三、李四來。你不能以此斷定陶瑩瑩就一定沒有來呀!」

  他蠕動著起了一圈火泡的厚嘴唇,向我解釋:「不,不,我沒有想她,我是……」

  「你在想誰?想『黑姚期』?」

  他沒有回答我,只是把他的一隻手塞在我的手心裡。這時我才發現他所以不吃 不喝,並不只是屬於精神因素——他在發著高燒。我摸摸他的臉頰,又摸摸他的大 腦門,熱得如同火炭,我頓時愣住了。怎麼辦呢?這是一趟拉運「特殊貨物」的列 車,而又是在這樣特殊的年代;列車上除了司機司爐和乘警是專職人員外,所有的 「乘務員」都是由戴「紅箍」的人擔任,而押送我們出娘子關的總指揮就是那位青 雲直上的「催命三郎」。「小道消息」傳出,他不僅僅是押送我們,還要在山酉勞 改單位長期落腳——因為有人看見他的愛人也登上了這列火車。這真是罪孽!

  說來也巧,說著曹操曹操就到。我和夥伴們正談論著要去找他想辦法時,他披 著一件藍棉大衣,帶著兩個隨從,巡察到這個車廂裡來了。據說,喜歡披著大衣是 老幹部的游擊習氣;我們這位總指揮,年齡和資歷都不老,只打過耙,沒打過仗, 可他也喜歡披著大衣;好像這樣可以顯示其身份,抖出他的威風似的。怎奈,這節 「老右」的車廂太擠了,而這些不卑不亢的「腐儒」們,又不肯為總指揮間開一條 路。他只好用手揪著棉大衣的衣襟,在橫倒豎臥的人縫以及旅行袋、包裹中,高抬 著兩隻穿著翻毛大頭鞋的腳穿行。

  「報告崔隊長!這兒有人發了高燒。」他走到我們的座位分時,我向他匯報。

  「叫崔總指揮。」他身後那個隨從糾正著我的謬誤。

  夥伴們七嘴八舌地向他陳述情況:意思不外是讓這位總指揮解決一下急難。崔 隊長平日就有用眼角窺探我們的習慣、此時,他朝病號斜乜一下,發現靠在座位上 發高燒的竟是范漢儒,一下子記起了前嫌。他撇撇嘴說:「他拔草時健壯得很,這 時能有啥子病?我看是偷吃雞蛋多了,撐的!」

  范漢儒搖搖晃晃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你是國家幹部,請你嘴上長點德性!剛 才你上卡車時,不是拿出手槍來了嗎!你照我腦門來一槍吧!然後開膛剖肝,看看 我的腸道有沒有一個雞蛋星兒!我是中國的知識分子,我懂得自愛!你說我『反革 命』『極右派』我都聽著,可是你不能侮辱我的人格!」他從胸膛憋出來這段話後, 象喝醉酒的醉漢一樣,用哆哆嗦嗦的手指,撩開襯衣,露出光光肚皮,憤憤地說, 「哪位身上帶著削蘋果的刀子,遞給崔隊長!讓他扒開我的腸胃,看看是……」范 漢儒搖搖晃晃地倒在了椅子上——他有些燒糊塗了。

  車廂裡頓時炸了鍋,「不平則嗚」之聲,從車廂每個角落傳來:

  「崔隊長!延誤了治療時間,你可要負責任。」

  「我們都是摘了帽子的『右派』了!按政策應當有享受醫療的權利。」

  「我們要上書黨中央,告你踐踏勞改政策!」

  儘管「啥子隊長」正值春風得意之時,但他畢竟是沒經過大陣勢的「雛兒」, 在亂哄哄的抗議聲中,他有些心虛了。為了不失體面,他咋唬范漢儒說:「告訴你, 車廂中鬧事都是你挑起來的,你要是啥子病也沒有,到了山西咱們再算帳!政府對 一切罪犯都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現在,你們去個人到九號車廂裡,把隨車的醫生 找來吧!」說完,他匆匆在一張紙片上寫了「通行」二字,並簽上他的大名後,就 到前邊的車廂去巡視了。

  我自願為范漢儒去尋找醫生,一則可以串車廂看看車裡的全部「貨色」,更重 要的是:我希望在女同胞的車廂中,能找到「六點鐘」時刻掛念的陶瑩瑩。拉開我 們車廂的門,我立刻驚異地站住了:陶瑩瑩正站在車廂和車廂接連的過道上。她不 再穿著帶有號碼的黑色囚服了,上身穿著一件半舊的黑呢短大衣,腿上穿著一條古 銅色的燈芯絨的軍褲,脖子上圍著一條花格圍巾——她手提著一個醫療箱,似正想 推門走進我們的車廂,但又十分躊躇的樣子;我拉車門的聲音,使她迅速轉過身來, 並且發現了我。我欣喜到不能克制的程度,激動地伸出一隻手:

  「你好!陶醫生!」

  她持重地看了看我,伸出的手又縮了回去:「我……我……我不認識你。」

  「不能一獲得了自由,就得了健忘症嘛!」我說,「在那塊土地上,我不是還 為范漢儒同志,裝瘋賣傻地給你拍過『無線電報』嗎?『范漢儒這小子又去養雞啦!』 當時,你在田埂□上還向我點頭表示過謝意呢!」

  「噢!」她的記憶復活了,向我伸出手來。

  「為什麼站在這兒挨凍?」我問。

  「我也說不清為什麼:我串車廂巡診,走到你們這個車廂門口,不大好意思……」 她很窘。不知是由於她天性喜歡低頭,還是當女囚時,低慣了頭,她和我說話時, 兩眼一直看著腳尖。

  「你來得正好,總指揮正命令我到九號車廂去找隨車醫生呢!真想不到就是你。」

  「有病號?」

  「范漢儒。」

  當我把陶瑩瑩引進我們車廂時,她如同一個受到夾道歡迎的「首長」。有人鼓 掌,有人歡呼,更多的是向她行注目禮。那熱烈勁兒,絕不亞於高爾基的小說《二 十六個和一個》中,那個女主人公出現在眾多粗獷男工面前時的情景。其實,按世 俗的觀點來解釋,她的身份比我們中間任何一個都要卑賤,因為她當過地地道道的 囚徒。但她在車廂裡所受到的禮遇,在「男兒國」中可謂盛況空前。儘管車廂裡已 擠得像沙丁魚罐頭了,我們還是把范漢儒坐著的那兩排椅子騰空。讓給陶瑩瑩和 「六點鐘」,以便於她為他檢查身體和說一些他們之間該傾吐的那些語言。

  嘈雜混亂的車廂頓時安靜下來。就好像這是一節行李車,雖然塞得滿滿的,但 都是一些沒生命的貨物。我擠在過道那邊的夥伴中間,雖然很想看看這幕悲劇生活 中的喜劇,但理智在告訴我,應該多給他倆一點自由空間。我和夥伴們幾乎無一例 外地都把頭轉向車窗。

  窗外飄著白雪……

  遮天蓋地飄飄悠悠……

  雖說我的兩眼望著粉雕玉琢的銀色世界,可是耳朵似乎丟在了那「半球」:

  「我還以為你留在……」聲音很輕,好像來自另一個遙遠的世界,「真想不到……」

  「我剛留場就業半個月,看起來好像是命運使我們……」

  「那邊有黃河……黃河。」

  「三十九度三!」

  「那邊有『重耳走國』的遺址。」

  「給你打針吧!」

  「那邊的平陽府是堯的故鄉。」

  「疼嗎?」

  「唐朝大詩人王維、元縝、白居易,還有柳宗元都祖籍山西。」

  「再吃兩片藥吧!」

  「那兒還出土『烏金、墨玉』。」

  「水!有開水嗎?」

  我猛然驚醒,忙從火車的小桌下拿出暖責來,遞過去。我遞過曖壺後,馬上退 回到這「半球」來。

  喝水聲,一口接著一口……

  火車的鳴笛聲……

  列車的奔馳聲……

  列車鑽進了長長的隧洞。

  白雪突然消失。

  車廂一片幽暗……

  那「半球」沒有低語聲了。

  隧洞是這麼長啊!真長!「大概此刻還有人嫌短吧!」我想,「對!火車應該 在這裡突然拉閘,停車,或者是『紅衛兵』勒令火車在這停上兩天一夜。」

  「霍」地一下,世界又明亮了,亮得扎眼。

  低語聲重新開始:

  「你喜歡古老的黃河嗎?」

  「嗯!」

  「我爸爸在黃河套背過纖繩!」

  「真!」

  「黃河大合唱,開頭怎麼唱來著?」

  「『我站在高山之巔,望黃河滾滾,奔向東南。』」

  「我們能看見黃河嗎?」

  「能。有棉被嗎?」

  我再次過到那「半球」,麻利地打開范漢儒的行囊。糟了:一股濃重的雞糞氣 味,撲鼻而來。我忙把他的行李重新捆好。在我動手解自己行囊的時候,陶瑩瑩說 了聲:「不必了」,便把自己的短呢大衣蓋在蜷臥在車座上的范漢儒身上。我怕他 冷,又把自己的破皮襖蓋在了陶瑩瑩的短呢大衣之上。

  「他有點燒糊塗了。」她說。

  「也許是興奮的。」

  「讓他好好睡一會兒吧!要多叫他喝水。」陶瑩瑩用手攤攤她棉衣上的褶紋, 開始收拾聽診器、針頭,「他身體挺結實,出兩身汗燒就能退下去。你們注意,不 要叫他吹風,再受涼容易轉成肺炎!」

  「陶醫生!你再坐一會兒。觀察一會范漢儒的病情再走嘛!咱們都是在歷史火 車頭拐彎的時候被拋出來的『同類』,有著共同的話題。」我挽留她。我想和她談 談。

  她站了起來:「不了!我還要到別的車廂看看。」

  「那你把呢大衣帶走,車裡沒暖氣。」我動手掀開我那件破皮襖,想把她那件 衣服拽出來。

  她制止我說:「他剛睡著,別動了。我還要過來的。」

  見她執意要走,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陶醫生!我們被發配到山西哪兒?你知 道嗎?」

  「不知道。」她搖搖頭。

  「你吶?是不是不能和我們在一塊?」

  她的目光黯淡了:「真不知道哪塊黃土是我的墳地!我們女就業隊上卡車的時 候,田隊長倒是透露給我>點風聲。說山西有二十多個勞改點,有磚廠,有礦山, 當然更多的是農場,連她也不知道我們女隊在哪兒落腳。說實在的,當時我不太關 心去山西哪兒,只關心你們『右派』隊是不是來山西。因為……田隊長倒是把這個 底告訴我了。所以,我知道你們也在這趟火車上。」

  一提在哪兒搭窩,夥伴們都圍攏了上來,把陶瑩瑩當成了「消息靈通」人士, 亂哄哄的提著各式各樣的問題

  「你當跟車醫生,沒聽見『總指揮』漏出過一點口風?」

  「你總比我們知道得多一點呀!比如是去雁北?還是晉中?晉南?」

  「相信我們吧!我們絕對保密。」

  車廂裡的一雙雙眼睛,都渴望著陶瑩瑩的回答。

  陶瑩瑩的臉色緋紅。顯然,在她的境遇中,從沒有受到過如此的信任;她窘得 半低著頭,激動地說:「我……我很感謝大家。別看我肩膀上背著個藥箱,好像比 你們要強一點似的;不,因為我在大學是學醫的,勞改隊是用我一技之長。其實, 我比大家犯的錯誤要嚴重,和大家身份不能相比;如果命運能把我們支配到一個勞 改單位去,大家就會慢慢地知道。」她似乎怕我們再提出什麼問題,深情地凝視了 昏睡的范漢儒一眼,就背起藥箱走向車門。

  我們似乎比剛才更熟悉了,招呼她:

  「再見!再見!」

  她激動異常,還沒步出我們這節車廂,眼角就湧出淚花。

  門響了一下。

  她——去了。

  我坐在范漢儒的身旁,默默地回想著剛才的一幕,心裡感到非常充實,並為 「六點鐘」的未來而由衷地高興。她的確很漂亮,面孔甜而不俗,五官雅而不嬌。 如果用古典小說中的詞彙來比喻,她一舉一動,不屬於「小家碧玉」的形象,而應 納入「大家閨秀」的範疇。唯一使我感到有點費解的,倒是她顯得太壓抑了,就像 一個身上背著沉重包袱的行者,彎腰駝背地走著她漫長的驛路。但就是這樣一個瑩 瑩,在稻田地裡居然敢冒「催命三郎」之大不韙,主動頂起降臨在范漢儒頭上的 「雷」,幹出使人瞠目結舌的事情來。

  范漢儒在睡夢中呼喊著「黃河」。他大概夢見了他也像父親那樣,背著勒進皮 肉裡的纖繩,正在拉著一條沒有帆槳的重載船吧!不然,他的額頭怎麼會墜落下那 麼多的汗珠呢!一滴、兩滴……十滴、百滴……順著他開闊而外突的前額泉湧而出! 不,也許他正做著一個完全相反的夢:壺口瀑布垂天而落,他正在黃河巨浪中擊水 而游。黃河的胸膛是那麼寬闊,而他自己卻是那麼渺小!游啊游啊!怎麼游也游不 到沙灘。他奮力揮臂,使出全部力量,想找到她的邊沿,但是沒有煙為她太遼闊了, 博大得如同母親的胸膛,這一串串晶瑩的汗珠,或許是因為興奮而滾落下來的吧?!

  「水!我渴——」

  他醒了。

  夥伴們為他倒水。

  「多喝點!」我端著杯子餵他。

  他到底是苦難敲打出來的硬漢子,喝罷了水就從座位上坐了起來,兩眼直愣愣 地看著窗外:「這是到哪兒啦?」

  「到晉陽界了。」

  「哎!陶瑩瑩呢?」他的記憶隨著他的身體一塊活了過來,「我恍恍惚惚地感 到,她用聽診器聽過我的心臟,給我打過針,還……」

  「你小子一向不誑朋友,」我說「車過那條隧洞的時候,你們的聲音怎麼啞了?」

  范漢儒用線衣袖口擦擦滿頭熱汗,回味地說:「那不是我做夢吧!我好像感到 當時她……她……她握住了我的手,握得很緊很緊,然後,我好像是乍著膽子親了 她的手一下。老弟!這都是在這迷迷糊糊的情況下產生的勇氣,當時我就好像喝醉 了酒一樣。」

  「她等會兒還要來複查。」我說。

  「你沒騙我吧!」

  「你看!人家把短大衣都留在這兒了。」

  范漢儒拿起那件舊呢大衣,像看一件罕世珍寶一樣,翻過來掉過去看了半天, 喜出望外地說:「瞧這意思,我來山西是上帝的召喚。古詩中的『山重水復疑無路, 柳暗花明又一村』,就好像為我寫的一樣!葉濤,你說是嗎?」

  我擔心他話多傷神,忠告他說:「陶醫生說不許你起來,你還是躺下吧!」

  「葉濤,她不瞭解我,你還不瞭解我?勞改隊已經把我淬過火了。」他得意地 拍了拍胸脯,笑吟吟地看著我,「渾身每個部位都硬得像三稜鋼!」

  「照你這樣說,陶醫生可以不必來了。好!我馬上去通知她。」我佯作要走的 樣子。

  范漢儒當了真,拉著我的衣袖說:「別走!剛才我燒得迷迷糊糊,如同騰雲駕 霧一樣,正經的話還沒和她談呢!

  「還有什麼談的?」我說,「列車過隧洞的時候,一切都盡在無言中了。你再 看看,這玩藝是隨便給人蓋的嗎?這是人家身上御寒的衣裳,可是卻給你蓋上了。」

  范漢儒馬上擔心起陶瑩瑩來了:「她不冷嗎?」

  「待人家取衣裳來的時候,你加倍補償人家為你付出的犧牲吧!」

  他愣了:「怎麼補償?」

  「用你的心。」

  范漢儒笑了:「好!一定照辦!」

  真是人得喜事精神爽,冰冷的窩頭他嚼得那麼帶勁。兩個窩頭下肚後,又把伙 伴們送來的兩暖壺熱水喝了個瓶底朝天。肚子回了後,他更有精神了,喋喋不休地 和我說東道西,我卻睏倦得難以支撐了。

  一覺醒了,車廂裡已經亮起了大燈。范漢儒似乎還在編織著自己的夢!他把頭 靠在椅背上,兩眼直溜溜地望著圓拱形的車頂,任列車怎麼劇烈的搖擺,他也沒有 擺動他那遐想著的身姿。

  「瑩瑩怎麼還沒有來?」我心裡開始不安了。

  「人活著不能太自私嘛!一個跟車醫生,要負責整個專列上的病號;也許,她 正在哪一節車廂給人看病哩!」范漢儒顯得比我心裡還敞亮,似乎他和她的事情已 經是板上釘釘了,因而口氣裡充滿了自信。

  列車的行速漸漸慢了下來。

  「滋——」地一聲,列車停了。

  一路上的偶然停車太多了。好像由於車上的「貨物」儘是「淘汰物」之故,連 這條綠色的長龍,也比其它列車身價低了三分。它見車就讓路,動不動就拉閘停車。

  我透過結冰的玻璃窗,看了著窗外世界。這是個無名小站,既無站牌,更無站 台;極目所到之處除了雪還是雪,突然,仁放在暗處的幾輛卡車,同時睜開了「眼 睛」,漫荒野地的小站,立刻亮如白晝。這時,我才看見列車周圍,十步一崗地站 著不少持槍的哨兵。我立刻捅了「六點鐘」一拳頭:「瞧!」

  「是不是我們趕上了大武鬥?」

  「人家和我們這快嚥氣的死貓鬥個什麼勁?」

  「那……是對我們夾道歡迎!」他詼諧地說。

  「不知死的鬼!你往這邊看!有『貨物』在這裡下車。」我隔窗指點著列車中 腰,「看頭髮圍巾和衣裳,是女同胞下車了!」

  「女同胞?」

  「就是女『就業人員』!哎呀!陶瑩瑩會不會在這兒下車?」我心跳的速度頓 時加快了。

  「不會吧!「跟車醫生得跟列車走到頭嘛!」他判斷著。

  「我看是戀火把你燒糊塗了。她下了車,不會再找一個跟車醫生嗎?」我焦急 地說,「女隊的人都在這兒下車,能把她一個人拉到咱們『男兒國』去嗎,傻瓜!」

  范漢儒昏熱的腦子清醒了一些,反而對我說:「她應該來告個辭嘛!」

  「她是出來旅行嗎?她也和你我一樣,是發配山西。下車之前,還能允許她亂 串車廂?笑話!」

  「這怎麼辦?」范漢儒慌了手腳。

  我倆合力開著窗戶,裡邊那扇經不起我們的蠻力,被推了上去,外邊那扇窗戶, 被冰雪凍得結結實實,任憑我倆咬緊牙關,使盡平生力氣,也沒能撬動分毫。時間 急如星火,車窗外的雪地上,「女同胞」已經列隊集合點名了,身穿素格花棉衣的 陶瑩瑩,有意識地排在靠近我們車廂的地方,解下脖子上的圍巾,貌似撣她頭上的 雪,實則在向我們揮手告別。大概是因為她穿得太單薄,她不得不一邊撣雪,一邊 不停地跺著雙腳——象即將遠征的士兵在原地踏步。

  范漢儒急了,他抱起她的短大衣,向車廂門口衝了過去,他很健忘,進入夜間 行車,車門就已經鎖上了。他只好又扭頭跑回車窗旁邊,遺憾的是,這時,崔總指 揮已經辦理完了「貨物」移交手續,陶瑩瑩尾隨著「女同胞」的隊列,向那一排被 白雪埋了半截的卡車走去。她兩步一回頭地朝我們這個窗口張望,當她走到卡車旁 時還乍著膽子向我們這個窗口搖了搖手。

  「看!她的意思是不要這件呢大衣!」我說。

  「不行!卡車上會凍死她的。」他急中生智地抄起一個暖壺,「忽」地一下, 把熱水澆到窗欞上。這下可好,不用撬,車窗就開了口子——那冰凍的窗玻璃突然 遇熱,炸裂了。風捲著雪,猛地從破裂的大口子鑽了進來。

  「你闖了禍了!」我告誡他不要再喊叫陶瑩瑩以免驚動「催命三郎」。可是, 這時的范漢儒,已經如同受驚了的野馬,喪失了理性。他把呢子大衣捲成一團擎出 車窗,挑著嗓子喊著:「喂!這是你的……這是你的……你到哪個地方?告訴我一 聲!快說,車要開了!」

  陶瑩瑩已經登上了卡車,再次連連擺手。她微弱的答話聲,被列車「匡當匡當」 的啟動聲淹沒了——列車離開了這個雪原上的小站。

  卡車向北。

  列車向南。

  相背而行。

  天各一方……

  范漢儒象拳擊場上被一個具有無窮力量的拳擊手擊敗了一樣,他,頹然地倒在 了椅子上。

  

  喜中生悲,悲中生喜,「六點鐘」在洪洞縣界,反串了「蘇三起解」的角色

  硬臥車廂裡的煙缸,已經裝滿了我的煙蒂;我又劃著了火柴,續上了一根香煙。

  隨著象接力棒一樣——一根接著一根煙卷的燃燒,列車的輪子已經滾過了太原、 榆次、太谷,進入了洪洞縣境。我的腦子,也隨著車輪的旋轉,走馬燈似的旋轉個 不停。啊!那彎彎曲曲的象蚯蚓一樣爬行的流水是汾河!對!就是火車在汾河河谷 奔馳的時候,我的這位倒霉朋友,又接茬演出了一場更倒霉的戲劇。

  說起來,這場苦頭純屬范漢儒自找:當他和陶瑩瑩分別時,由於火車拉笛開車, 卡車鳴喇叭開拔,在一片嘈雜的聲音中,我們那位崔隊長一崔管理員一崔總指揮, 並沒聽見「六點鐘」的呼喊。為了不給崔隊長留下任何一點可疑的痕跡,我們兜裡 為粘合手指裂口而隨時裝著的橡皮膏,都捐獻出來,用以粘合上那塊破碎了的玻璃 窗。

  范漢儒沮喪地坐在椅子上。我們象裱糊匠一樣,把一塊一塊的玻璃對上縫口, 中間貼了一層層的膠布。經過夥伴們的努力,粘合後的車窗,雖然留下一條子、一 道子傷痕,但比剛才大窟窿小眼子的,終歸是強得多了。再把裡扇的車窗重放下來, 在貼近窗戶的地方堆放上一些臉盆網兜之類的雜物,如果不仔細觀察,是難以發現 那塊破玻璃的。

  沉溺在痛苦之中的范漢儒,最初並沒留意我們在幹些什麼。當我蹬著座位從行 李架上取下雜什來擋窗戶時,我的腳不小心踩在了他的腿上,他一下從夢境中清醒 了過來。一旦他從陶瑩瑩的幻影中回到這節車廂裡,他難以醫治的執拗病就復發了。 我剛剛坐在座位上,他就暴躁地站立了起來,不由分說地跳上座椅,把我剛剛從行 李架上拿下來的東西,「稀裡嘩啦」地重新塞到了行李架上。同時,輕蔑地對我甩 了一句:「八擒孟獲——多此一舉!」

  「你又活過來了,是吧?」

  「反正我不會去自殺!」

  「你想到這扇車窗玻璃的後果了嗎?」

  「我活這麼大,還沒搞過一次貓兒蓋犀的事兒。」

  我被他的突然發作激怒了:「你那麼誠實,為什麼在稻田裡拔下稻苗不認帳?」

  「我不能肯定是我拔的,如果我確實知道是我的行為。用不著崔隊長發威,我 會主動承認是我的過失。」他顯然動了肝火,摘下眼鏡晃了晃,又架在鼻樑上, 「葉濤I我們相處好幾年了!你難道還不瞭解我的脾氣秉性?」

  「你這脾氣,陶瑩瑩將來受得了嗎?」

  「咱們打了盆說盆,打了碗說碗,別離題。咱倆現在談的是車窗玻璃問題。」

  「這麼說,你是要賠償這塊窗玻璃啦?」

  「難道不應該?」

  「應該!可是這個東西誰來賠呢?」我指著車窗外一座倒塌了的三層樓房—— 從它遍體鱗傷上去判斷,這是大武鬥的傑作。

  「這個我想管也管不了。」他連連搖晃著腦袋,「我只想管好我自己!在這亂 世之秋潔身自重。」

  也許正是因為他的赤誠,我才格外為我這位朋友擔憂。崔隊長每天早晨要到車 廂來點名。我看看時間已快到了,再和他作純理性的爭論,已經變得毫無意義,便 一步邁到座位上,把他搬上行李架的破爛玩藝,又三下五除二地請了回來。我向他 發表聲明說:「這些破爛東酉,主權屬於我葉濤,不屬於你范漢儒。我願意把它放 在哪兒就放在哪兒,別人無權千涉。」

  「葉濤!我真有點不理解你了。」

  「我可理解你!」我嚴肅地告誡他說,「二十世紀頭號的癡、呆、愣、傻。押 車來的不是『黑姚期』!」

  范漢儒不吭聲了。我也不願意再給他火上加油,因為陶瑩瑩中途下車,已經給 了「六點鐘」很大的精神刺激。哪知崔隊長腋下夾著花名冊,剛剛走進我們這節車 廂,還沒容他張嘴訓話點名,范漢儒倒喧賓奪主地先開口了:「崔隊長!我不小心, 打壞了一塊車窗玻璃。隊長問問列車長,這玻璃值多少錢。我照價賠償!」

  我心裡咯噎一聲。車廂內頓時為之愕然。

  崔隊長走到車窗旁邊看了看,兩條淡淡的眉毛立刻皺了起來:「真是怪事!你 們上車之前,我三番五次去向你們交代,只要打開裡層車窗,就按企圖逃跑論處! 現在,外層車窗被打破了,顯然你們是打開過裡邊的車窗,這是啥子行為?」

  「車廂空氣太問,范漢儒出於好心,想讓大家透透風……」我的話還沒說完, 崔隊長臉色就陰沉下來,他雙手把藍大衣往兩邊一分,叉著腰說:「剛才為范漢儒 的啥子毛病,你們就鬧了一回事了,現在,范漢儒已經承認窗玻璃是他打碎的,你 們幹啥子又跳出來幫腔?」

  「崔隊長,我想打開車窗是因為……」

  「因為啥子?」崔隊長終於抓住了范漢儒送到他手裡的辮子,「因為你反動透 頂,你想逃跑。過去在海濱勞改農場,有幹部包庇你;現在,你頭上那把保護傘沒 有了。是革命左派押解你們,是革命左派改造你們。以後,我跟定了你們這群右派, 非把你們改造得筆桿條直不成。現在,我第一次執行革命左派改造反動右派的任務。 用啥子東西?用專政工具!」說著,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副鐵鐲子——手銬。

  范漢儒愣住了,他爭辯著說,「我要想逃跑,為什麼還要告訴你?」

  「坦白了從寬處理。」崔隊長掂著那副手銬說,「你要不是坦白交代,我給你 戴的就是狼牙銬了。這是對你的寬大!」

  范漢儒急了:「我沒有逃跑的意念,我……」

  「打破的玻璃窗就是證據。」崔隊長扳起了臉。

  「那麼大的一個窟窿,就是雜技團的猴子鑽火圈,也鑽不過去。何況我是個人?!」 范漢儒據理力爭,他的臉漲得紫紅。

  崔隊長沒有多廢話,「卡嗒」一聲,熟練地把范漢儒兩隻手銬在了一起。他用 眼角瞟著范漢儒說:「我挨個翻過你們的檔案,這些牛鬼蛇神裡,以你的出身最為 反動。你哥哥解放前是駐守錦州的大戰犯范漢傑,真是有啥子哥哥,就有啥子弟弟。」

  「那是我在『反右』時胡謅的,真寫進了我的檔案?」范漢儒吃驚地張開他厚 厚的嘴唇,汗珠從他的大腦門上滴落了下來。

  「啥子胡謅?常見人往臉上貼金,還有往臉上抹豬糞的?我奉勸你態度放老實 一點,不然,到了河濱農場……」崔隊長發現自己失口說出了去向,迅速改口說, 「……無論到了哪兒,都不會放過你的!」

  崔隊長抖了抖藍棉大衣,狠狠地在范漢儒臉上剜了一眼,夾著花名冊到別的車 廂去點名了。當拉開車門時,他把脖子扭成麻花,鄭重地警告我們說,「我再重複 一遍,在押送你們移轉的途中,誰敢打開裡扇的車窗,就和范漢儒一樣論處。」

  藍棉大衣象巨大鳥翅一樣「呼扇」一下就不見了。

  車廂裡沉寂得如同一池不起波紋的死水。

  唯有「卡嚓卡嚓——」的車輪奔馳聲,佔據了車廂的每寸空間。它的聲音那麼 單調呆板,更增加了車廂中的愁悶空氣。

  范漢儒手上捧著那副「鐵鐲子」,悲憤地坐在那兒喘氣;隨著列車的左右搖擺, 那懸掛在手銬上的「紅衛牌」黑鎖,像個秤砣一樣來來回回地在他腕子下抖動著。 我和他挨肩坐在一起,幾次動了狠狠地挖苦他兩句的念頭,以讓這個呆子「識點時 務」。但看到他那副倒霉的樣子,又把滾到舌尖的話嚥了回去。難道他真錯了嗎? 沒有!

  「給我口水喝。」他開口了。

  我倒上一杯水,遞到了他的手裡。他用雙手捧著杯子,一飲而盡。

  「我心裡火燒火燎,再來一杯。」

  我看他戴著手銬喝水,很不方便,便把水杯舉到他的唇邊。

  他搖搖頭:「我不習慣叫別人喂!」

  我只好把水杯交給他——他的執拗是無法抗拒的。

  「這倒也不錯,嘗嘗帶『鐲子』的滋味。」范漢儒苦笑了一聲,「過去,我在 電影上看見戴手銬的犯人,總會想到他們的手腕子一定非常疼痛;其實,它除了叫 你行動不方便以外,也沒有特殊的感覺。」

  我不滿地瞪了他一眼:「那你就努力爭取換一副狼牙銬戴戴,嘗嘗它的滋味吧!」

  他像回憶起什麼事情來了似的,眨眨眼睛說:「陶瑩瑩好像戴過那玩藝兒。」

  「何以見得?」

  「那天,我去幫她們『女號』檢查雞瘟,她給病雞打針時,我好像看見她手腕 上有一圈小圓坑。葉濤!她能受得住,我堂堂的男子漢,更沒有什麼害怕的了。」 他的神情似乎更坦然了。

  「你怎麼不想想,爭取不戴手銬呢?」我責備地望著他。

  「葉濤!這由得了我嗎?」

  「剛才完全是你自找。」我憤然地說。

  「我承認。」

  「那你就改改你的脾氣吧!」

  「我不想改。」

  「受罪活該!」我背過了臉去。

  他看我生了氣,用胳膊肘捅捅我,帶有歉意地對我耳語說:「我知道你是為了 我好!可我這個人……就這副德性,再改造我二十年,三十年,直到在我身上堆起 墳頭,我范漢儒也不會有多大的起色了。老弟!如果我惹你生氣了,請你多原諒點; 別忘了,咱們可是度荒年月的患難之交啊!」

  我頭也不回,但心卻跳快了。

  「老弟!你的心真就那麼硬,還要讓我這個戴著手銬的人,向你鞠躬賠禮嗎?」

  我還是一動不動,但感情的堤壩開始決口。

  「咱倆都是屬雞的。老弟!那年的七月十四。我們對著一輪皓月……」

  「別說了!」我猛然回過頭來。

  他對我憨笑著。

  我的眼角濕了。

  「我對不住你。」

  「你對得起人生。」

  「你不生我的氣了?」

  「我根本就沒生氣。」

  「那你就幫幫我的忙吧!戴著這玩藝,衣裳是沒法兒穿了。我有點冷,你把你 那件皮襖給我披上吧!」

  這時,我才發現范漢儒只穿著一件單薄的絨衣。一個剛剛退了燒的人,在沒有 暖氣的車廂裡,是容易引起其它病症的。我急忙把我的破皮祆從座位上拽出來,這 時忽然看見了陶瑩瑩那件半身呢大衣。我想,這件呢大衣儘管比我那件皮襖要薄一 些,但是陶瑩瑩的,對范漢儒來說,披上它也會更能增加他的熱力,便用力把它從 座位上往外一拽;「叭嗒」一聲,從泥大衣口兜裡滑出來一件東西。我彎腰撿起來 一看,是用白紙疊成的小船。

  「瞧!」

  范漢儒兩眼直了:「她怎麼還有這樣的童心呢?真怪!」

  「一點不怪。」我說:「我估摸這是給你的一封信。」

  他將信將疑地,把這「紙船」拆開,幾張白紙的背面,果然寫滿密密麻麻的字: 漢儒同志:

  現在我可以這麼稱呼你了,因為我已滿了刑期,按規定可以算是半個公民了。

  我很自卑,在你面前尤其自卑。雖然我在「女號」,離你們有幾十里地遠,但 你的事情,我知道得很多很多。田隊長是個很有修養的勞改幹部,她在對我們進行 教育時,經常舉出你在雞場的事例,於是我瞭解了你。至於田隊長對你怎麼這樣了 解,我不好過問。據她說,在度荒年代,你寧可煮菜幫子吃,也不動農場一個雞蛋。 只憑這一點,就看出你是一個毅力極強的人。我們這些女囚,按說比男人更該自重, 不,在那幾年,她們無所不吃,在葡萄園幹活時,把沒成熟的酸葡萄往嘴裡填;甚 至剛剛打過農藥的青桃,她們也在所不惜。我是獄醫,經常為搶救這些因饑荒而喪 失理性的女號,白天黑夜地奔忙。田隊長還告訴我們:你清白如水,從鼠洞裡掏出 的四個雞蛋都交公。

  老實說,在這社會的最底層,我聽見這些事倩,就像聽童話那麼新奇。按物理 學解釋:「一旦物質承受了超負荷的壓力,沒有不破碎或變形的。你是屬於哪一種 稀有物質呢——我常常這麼想。記得,有一次你在總場部做養雞方面的報告,我們 「女號」派代表去參加。那是我一次看到你。當時正是盛夏,你赤著雙腳,頭戴一 頂荷葉形草帽,大概因為天氣太熱之故,你把草帽摘下來當扇子扇風,我才看見你 面型特徵。你前額是那麼大,使我情不自禁地聯想起電影中的列寧。

  當然,這樣的比喻很不恰當,可那是我的真實感覺,我找不出更好的比喻來了, 只好這樣吧!

  「我……我不能再看了,這是給你一個人寫的!」我尷尬地把眼神從信紙上收 回來。

  范漢儒用戴銬的手拉住了我:「剛才你分擔了我的痛苦,現在,你有資格和我 同享快樂。」

  「信上快要出現……出現熱乎詞兒了,還是你一個人……」我站起身來。

  「老弟!你是過來人了,當參謀就當到底嘛!你得幫我多拿主意呀!」

  我只好又坐了下來。

  范漢儒繼續輕聲讀了下去。

  後來,你來我們「女號」的養雞場了,我很激動,似有很多話想和你說,但我 又不能對你流露出什麼東西來。因為我用心裡的尺,量了量我自己,我們中間有著 一段不小的距離;而這些距離,是座山,難以攀越;是條急流,有船也難以渡過。 偏偏這時候,你在荒蕪的古道旁向我開口了。我的心亂極了,真的,到今天我都記 不得我是怎麼回答你的了;我的心一個勁跳,一直跳到我們分手……

  還記得那次稻田風波嗎?你們那位隊長訓斥你,我聽了比訓斥我還難受。為什 麼?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對你產生了……我說不清楚,反正我突然站起來,幹了那 麼一手活兒。那天,我們「女號」冒雨收工回來,我剛換上乾淨衣裳,田隊長就推 開醫務室的門,走了進來。她問我:「陶瑩瑩!那草裡的苗真是你拔下來的嗎?」 我很猶豫,因為我不知道她為什麼這麼著急地來詢問這件事情。我想說謊瞞她,但 是她那雙眼睛是誠摯的(她一直對我非常關心),我立刻把謊話嚥了下去,把真話 吐了出來:「不,不是。」「那你為什麼說是你拔的?」她問。我說:「田隊長! 我也說不清楚為什麼?我只覺得那麼一個人,不該挨訓。我……我太冒失了,今後 決不再重犯這樣的過失了,您批評吧。!」我低著頭,等著她的批評;但是等了半 天,也沒有動靜。我一抬頭,不知她什麼時候已經離開了醫務室。真奇怪!

  我一直惶惶不安。直等到我解刑的那天,她才告訴我,她不譴責我那次冒失行 為;正相反,她認為我還沒有喪失作為一個人應有的良知——儘管我當時是服刑的 女囚!我影影綽綽從她嘴裡知道,你們那位隊長所以被撤了職,去當管理員,是她 到場部告狀的結果。幾天前,她又把我找到隊部辦公室,我等著她佈置任務,可她 一直也沒說話。

  我問:「田隊長!您有事嗎?」

  「沒事,你走吧!」

  我剛走出屋子,她又喊我:

  「你回來!」

  我重新站在她的辦公桌前:「您今天是怎麼了?」

  「再過幾天,你可能要離開你服過刑的土地了!」她聲音極輕。

  「去哪兒?」我馬上說,「我不願意走,我在這個隊呆熟了。幾年來,您對我 幫助很大!」

  「這不是經過人為的努力,就能把你留下來的事情。」她臉上露出憂鬱的神色, 「臨走前,你有什麼話說嗎?」

  我難過地說:「感謝您多年對我的教育,我是一個罪人。」

  「我需要聽的不是這個。」她注視著我的眼睛,「我想聽聽你對未來的想法, 比如:個人的生活問題,你還是個姑娘啊!」

  「我沒想法,只想一個人自食其力……」

  「陶瑩瑩,這不是實話吧!在稻田發生的那件事,我這個當隊長的可不是瞎子……」

  我心亂如麻:「田隊長,我……」

  「你很有眼力,分得清黃土和硃砂。」她思忖地笑了笑,「現在,我可以告訴 你了,我愛人在他們男隊當隊長,你如果真對他……在你臨去山西之前,我可以通 過我愛人對范漢儒透個信兒,范漢儒是個誠實的人……當然,范漢儒能不能原諒你 犯過的那次錯誤我不敢擔保,……你看,我這個當隊長的,竟管起你的私事來了!」

  「我……我……我……」我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這是你的自由,我只是問問你。」她解釋著,「因為他們也去山西,山西有 二十多個勞改點,不知把你們分到什麼地方去。當然能到一塊更好,萬一要是離得 很遠,就難再有碰面的時候了,所以,我事先問問你。你聽明白了嗎?」——

  「明白了。」我心跳得挨著了嗓子眼,「田隊長!我非常感謝您。我的父母都 和我斷絕了關係,您……」

  「回去考慮一下,明後天給我個回話!記住,這是屬於你的自由,不要因為我 是隊長,就有所屈從,我們今天談話完全是平等的關係。」

  我回到就業人員的宿舍,當天夜裡失眠了!漢儒同志,我不是考慮我願意不願 意,而是考慮到我不該和你建立那種關係。我是個罪孽深重的人,而你雖是「右派」, 品質卻是水樣的透明……

  還沒容我去回答田隊長,開往山西的日期提前了。匆匆忙忙地收拾東西,匆匆 忙忙地上了卡車,又匆匆忙忙地登上了火車。我的天!跟我們同車來山西的竟是你 們那位隊長!我的心真是不寒而慄!還算好,他沒有認出我就是在稻田裡干擾他對 你發威的女犯!由於我是個「醫生」緣故,被安排在九號車廂,這兒是押送人員專 列,不像其它車廂那樣擁擠。趁著還沒有病號來找我的時刻,伏在小桌上給你寫了 這封信。因列車不停地擺動,字寫得歪歪扭扭,請你原諒。我想寫完信後,藉著在 車廂巡診的機會遞交給你。可是我不敢保證我自己,能有那麼大的勇氣——因為理 智始終在我耳邊迴響: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但我感情上已經不能自我克制, 只好孤注一擲,聽從上帝的安排了!

  此祝    冬安

  陶瑩瑩,於九號車廂

  如果命運使我們一個天南,一個地北,也請你想辦法回我一封信,因為我們女 隊的去處,總是可以打聽到的。我等著!我期待著!

  ——陶瑩瑩又及

  …………

  我倆久久相對無言,圍攏在我們周圍的夥伴都肅然無聲。人,在最激動的時刻, 常常出現沉默,而現在,車廂裡就沉浸在這種沉默之中。片刻之後,喧嚷聲突然在 車廂中迸發:「『六點鐘』,你真是個福神!」

  「她就像她的名字一樣透明!」

  「這件衣裳是她有意留給你的!」

  「這真是沙漠中的青草,苦難大地上的抒情詩!」

  「祝福你!倒霉的范漢儒!」

  「願你們將來能百事如意!」

  「……」

  范漢儒用戴著手銬的雙手,笨拙地疊著那幾張信紙,他想把它仍然疊成一隻船, 但顫顫嗦嗦的手指怎麼也不聽他的指揮。我拿過來,沿著信紙上留下的折紋,把它 疊成了原來的模樣——一艘鼓著帆的小船。

  他把它捧在手上,凝神地望著,望著。

  我不想打擾他的思緒,閉上了眼睛。

  「葉濤!別睡覺。窗外有條河!」他說。

  「那是汾河!」我閉著眼睛回答。

  「它流向哪裡?」

  「陪伴著咱們這趟車一直流向黃河!」

  「要是把這隻船放進河裡……」

  「老兄!你看不見河床已經開始封凍了嗎?」

  「那麼說,它飄流不到它的終點了?」

  「哪兒是它的終點?這兒——」我睜開眼睛指著他的心窩說,「這才是它的歸 宿!」

  「不,它應該流進黃河。那兒浩浩蕩蕩,一瀉千里,這張帆應當和我們編成一 個開拓新生活的船隊。黃河是我們偉大民族的誕生搖籃,你、我、她都應當無愧於 我們光榮的祖先。」他神色異常激動,鏡片後的兩眼熠熠放光,「葉濤!剛才『催 命三郎』不是無意地露了一句,我們要去的地方是什麼…什麼河濱農場嗎?從『河 濱」兩個字上去分析,那兒一定靠近黃河。」

  「有可能。」

  「不是可能,是一定。」

  「一定。」我心酸地望著手銬下晃動著的鐵鎖。

  「假如真有那麼一天,我將站在黃河之濱,對我的古老祖先說——我是古老黃 河的子孫。」說著,他激動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我彎腰拾起被他抖落在地板上的呢大衣、重新給他披上,把他強接在座位上。 並把這封疊成船形的信,從他手裡拿過來裝進呢大衣的衣兜——因為隔著車門玻璃, 我看見崔隊長已經點名歸來,這是他返回幹部車廂的必經之途。這個可氣的呆子, 顯然不知道我的用意,還用兩隻手死死地捏著那只「船」。似乎還想再端詳一會兒。 我低聲向他喊著:「拿給我!快——」

  晚了。

  崔隊長已經站立在我們面前了。

  范漢儒似乎並沒有意識到這封信會有什麼風險,他兩眼依然望著那只「船」。 在他看來,改造「右派」的政策條文上,並沒有規定「右派」只能獨身生活。因而 這封信即使被崔隊長抄走,也構不成什麼問題。何況這一車廂裡裝的都是摘了帽子 的右派呢?「摘帽右派」應享有充分的戀愛自由!可是我的心跳得像一面鼓,因為 這封信裡不但涉及陶瑩瑩,更重要的是涉及受人尊敬的田隊長;這位正走紅運的左 斜眼,是不難用這封信對「黑姚期」夫婦下蛆的。山西——渤海灣雖然雲水迢迢, 但他只要給那邊胳膊上戴「紅箍」的一封函件,說他們同情犯罪分子,就會給他們 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事已至此,我已不能再從范漢儒手裡索取這只「船」了,以 避免招起崔總指揮的懷疑,只好呆呆地坐在那兒靜待命運的審判。

  崔隊長一手就把范漢儒手裡那隻船奪了過去,他用眼角睨著他說:「剛才我對 你說啥子話來?叫你老老實實反省錯誤!你幹啥子事情,戴著手銬還疊紙船玩!真 是反動透頂,甘心當花崗石,去見上帝唆!」

  「崔隊長!這個紙船是我疊的。」我站起來,用身子擋住了范漢儒,生怕他再 惹出什麼風波,「您想,他戴著手銬能疊這玩藝嗎?我不該影響他集中精力反省罪 行!您……您把它還給我吧!」我屏住氣,兩眼盯著那只「船」,生怕他突然把它 打開,那就等於我引火自焚了。

  「留著這東西幹啥子用?嗯?」他抖擻著總指揮的威風,雙手用力一絞,就把 幾層紙疊的「船」撕成碎片,往車廂角一拋,雙手叉腰訓!斥我們說,「你們應該 對范漢儒展開積極的鬥爭麼!范漢傑的親弟弟,一窩兒反革命!要是放在社會上, 早該送他上火葬場了!他還不感激文化大革命的恩德,還有心玩……玩啥子紙船。 你要坐船上哪兒去?去台灣?還是去美國?別做那個夢了!等著你的是嚴管隊……」 他說盡了革命詞彙,又抖盡了威風,直到他說得口乾舌焦,才披著棉大衣風風火火 地走了。

  阿彌陀佛!范漢儒在這次挨訓的過程中,一聲沒吭。也許是手銬,讓他多多少 少清醒一點了吧!我長出一口氣,掏出手絹擦著汗。

  夥伴們從車廂角,把那只撕碎了的「船」——一堆紙屑,給范漢儒找了回來。

  范漢儒——這個從不落淚的男人,眼角忽然閃爍出淚花;接著淚水滴滴嗒嗒地 墜落在他手裡捧著的紙片上,掉在他腕子戴著的手銬上……

  這是我和他相處的幾年中,第一次看見他的眼淚。

  我替他摘下眼鏡,把我的手絹遞了過去:

  「事情已然過去,別難過了。」

  「真不吉利,第一封信就……」他喃喃地自語。

  「這也許是個喜兆。」我搜腸刮肚地尋找安慰他的理由,「你看!列車正駛過 洪洞縣界,『蘇三』曾在這兒受過苦,但是結局不是大團圓嗎?」

  「可是她在被押解的途中,碰上個好心腸的『崇公道』啊!誰知他……他…… 怎麼發落我呢!」

  跟著「跳蚤」榮升「天堂」,范漢儒下了「煉獄」,直到那四隻橫行

  的螃蟹,進了歷史的蒸鍋……

  列車不知疲倦地奔馳著。那車輪單調的聲響,好像不斷重複地提示我:「快要 到了——快要到了——快要到了!」

  不,這兒離河濱農場還有著不算近的一段里程,因為我還看不見象古城堡式的 圍牆和崗樓,還看不見我在這兒耕耘了幾年的土地。一九六九——一九七六,這短 暫而又漫長的歲月,我的黑髮裡出現了銀絲,范漢儒眼角、額頭出現了深深的皺紋 ——我們從風華少年,一下邁進了中年的門檻!

  嚴峻的歲月,對於得意於一時的崔渲(崔隊長的大號),也沒有任何寬容,幾 年時間過去,他不過才三十多歲吧,但在他的頭頂上,出現了一個光圈——他過早 地謝了頂。可是他初到河濱農場時,是何等威風啊!到了山西以後又如柳絮般升飛 起來,小小的烏紗帽上又插上了艷麗的翎毛翅。河濱農場原場長兼政委的姜大琪, 其中的政委頭銜,竟被這位「啥子隊長」——實則啥子也不懂的崔渲弄到手了,他 當仁不讓地坐在了這把金交椅上。

  范漢儒的境遇,隨著崔渲的榮升「天堂」而墜落到「地獄」的底層。本來, 「摘帽右派」與囚犯是有嚴格界限的;但每次批鬥范漢儒的大會,都把囚犯拉來, 以壯新政委的聲威。至於罪名,早就羅織好了:「轉移途中打破窗玻璃,企圖逃跑」、 「范漢傑的弟弟」、「拿著紙船發呆,是妄圖坐船越境」……范漢儒對於前兩條罪 名,似無觸動,當崔渲宣佈他企圖越境時,他梗起了脖子,瞪圓雙目,吼叫了一聲: 「我是炎黃子孫,就是拿棒子往外轟我,我也不離開養育我的中國大地。這是對我 的侮辱!」活音未落,囚犯們呼喊「打倒」「嚴懲」的口號,像天上的雷鳴滾滾而 起。儘管花白頭髮的姜場長和場裡主要幹部,用公開退場以示對崔渲踐踏法律的抗 議,可是崔渲視而不見。幾次批鬥大會之後,他給范漢儒換上了狼牙手銬,送進了 犯人嚴管隊,並煞有介事地派人外調他的歷史。

  范漢儒搬進「大牆」的那一天,正是七一年的春節,陣陣冷風刺骨,大地一片 蕭殺。由於他戴著的那副狼牙手銬,越動越緊,為免使他受皮肉之苦,夥伴們都主 動為他整理行囊。我為了給他精神上增加熱力,把陶瑩瑩那件衣裳,也打進行囊中 去。他走過來,以不容辯駁的命令口吻對我說:

  「把它拿出來!」

  「你該把它帶在身邊,它會給你……」

  「叫你拿,你就拿出來!」他暴躁地說。

  「為什麼?」

  「我不願意髒了這件衣袋。」

  「放在哪兒?」

  「你給我保管。」他說,「還有……你如果有可能打聽到她的地址的話,寫封 信告訴她,就說她出來了,我進去了。她碰到合意的人,我祝她百事如意,生活幸 福。」

  「你瘋了?」

  「何必耽誤人家呢!我準備在崔渲掌管的監獄裡坐一輩子牢了。」

  我倒不那麼悲觀。我認為姜場長和場裡那些幹部,正在冷眼觀「螃蟹」,是不 會任其長期踐踏法律的。我低聲地對他說:「前兩天,姜場長以找我們個別談話為 名,幾乎和每個人都問到了你。」

  范漢儒並不顯得有任何激動,他說:「昨天,你們都出工了,他來到這間宿舍, 我以為是要看我的反省材料,為了少費唾沫,我送給他一張白紙,上邊寫著兩個大 字——『清白』。他把我問了個底兒朝天之後,冷冷地對我說:『你明天就出工干 活。』沒有流露出一點對我的同情。」

  「傻瓜!『黑姚期』的臉色不冷嗎?這是工作需要。」我把我的分析講給范漢 儒聽,「特別是這年頭,泉在地下湧,水在冰下流;他叫你參加勞動的意思,不正 是為了以合理借口卸下你腕子上那副鐵鐲子嗎?你在勞改隊這麼多年,怎麼這點見 識都沒有?」

  范漢儒略有所悟地:「真?」

  「你等著瞧吧!」

  幾天之後,我們大隊人馬扛著鍬鎬,去引黃工地上開凍方挖大渠時,我這個 「估計參謀」的估計應驗了:在獄牆外大約一里多地的平場上,我看見了范漢儒。 他和幾個穿著囚衣的「老號」,正在鐵絲網圍起的一個圈圈裡,清理著瓦礫和積雪。 此時太陽剛剛出山,范漢儒冒著料峭的春寒,已經光著脊樑揮鍬大干了;陽光照在 他的結實的胸脯上,晶瑩的汗珠象斷了線的珍珠,從他赤裸的軀體上滑落下來。當 我們的隊伍經過鐵絲網時。我禁不住歡欣之情,含蓄地向他打著招呼:「喂!東邊 日頭西邊雨!」

  他回地頭來,立刻回答:「道是無睹卻有晴。」

  「分配你幹什麼活兒?」我壓低話音問。

  他的詼諧和豁達的性格,隨著雙手解禁而復活。他打著啞謎說:「喂你!餵我!」

  「這是什麼意思?」。

  「咯咯咯——」他伸長脖子學了聲雞啼,然後嚴肅地說道,「姜老頭叫我領著 幾個犯人,在這兒建立一個養雞場。」

  「那不是觸犯了政委的神威了嗎?」我有點擔心。

  「姜老頭說了,『他搞他的政治,我抓我的生產。』」范漢儒悄聲說,「牛蹄 子分兩瓣,各彈各的調兒,各走各的道!」

  我為范漢儒高興:「這麼說。你有盼頭了?」

  「人世間總是好人比壞人多。」他咧開厚嘴唇,笑了,「不然的話,那個新權 貴會把我給整死!」

  我笑了。但笑得太早了。第二天我們經過鐵絲網時,范漢儒和那幾個「老號」 的影子就不見了。我心裡惶惶不安。可是幾天以後,范漢儒和那幾個老犯人又出現 了。我剛長出一口氣,范漢儒和那幾個犯人又不見了;之後,又復出了。這種變幻 莫測的情況,終於使我明白了:崔渲政委並沒有睡覺,他正和姜場長進行較量;范 漢儒能否解禁來勞動,只是這場鬥爭中的一個投影而已。因此,我和我的夥伴們都 用路過鐵絲網,能否碰到范漢儒,來判斷農場氣候的陰晴——不,應當說是用它來 揣摸我們國家的命運。儘管我們襤褸的衣衫上無一例外地都補著補丁,但那雙雙眼 睛上沒有補丁——它們的亮度賽得過探照燈。

  時間,像火車車輪飛快地滾動……

  時間,像大河流水奔騰而過……

  幾年的光陰過去了,那個養雞場也沒能落成,忽兒停工,忽兒開工;忽兒「月 缺」,忽兒「月圓」;忽兒「寒流」,忽兒「暖流」……在巨變的氣候風中,范漢 儒就像置身於旋風中的一片樹葉,一會兒被拋上九霄雲天,一會兒又墜落到地面。 有一次,是農場「陰轉晴」的日子,我獨自一人,從引黃工地上回來取生產用具, 在鐵絲網邊碰到了他。

  「有消息嗎?」他很著急。

  「沒有信來。」我知道他說的「消息」是什麼。「

  「你沒有想辦法打聽一下嗎?」

  「我問了,其他幹部不知道女隊的落腳碼頭。我乍著膽子問了一回崔渲,碰了 一鼻子灰!」

  他失望地搖搖頭:「完了!」

  「你可以和姜場長說說你的事麼!」

  「談過了,他說現在顧不上考慮這些閒事。」

  「怎麼是閒事呢?」我不解地說,

  「你知道『左斜眼』為什麼來山西,來了山西根子又這麼硬嗎?太原有個大造 反派,是和他一塊從部隊轉業下來的。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崔渲這個小小芝麻粒 大的幹部就不可一世了。姜老頭每天應付他還應付不過來,怎麼能顧得上管兒女情 長的私事呢!」

  我沉默了。

  「只當是場夢吧!」

  「別這樣想,接不到陶瑩瑩的信,一定有我們意想不到的原因!」

  正是這樣,直到那震驚寰球的「十月雷鳴」,范漢儒結束了「候補囚犯」生活 時,這個不解之謎,才算是解開了。有一次我和范漢儒正在一邊對飲,一邊緬懷往 事,不知什麼時候,崔渲出現在我們那張自製的小桌旁了。我很掃興,裝作視而不 見;范漢儒則反其道而行之,斟滿一杯酒舉給崔渲說:

  「政委!喝下這杯酒吧!這是喜酒。」

  「啥子酒我都不會喝喲!」他尷尬苦笑著,「今後,你們都不要叫我啥子政委 了,我已經向姜場長寫了辭職報告。」

  「不行,您可不能辭職,我還等著您領著犯人開我的批評大會吶!」范漢儒含 而不露地,把酒杯遞到崔渲手裡。

  崔渲自我解嘲地咳嗽兩聲:「我今天,是特意來告訴你一件事情。」

  「是不是通知我再次搬進監號?」范漢儒火辣辣地說,同時站起身子,「我馬 上就跟您走!」

  「你這是說啥子話喲!我是來告訴你那個叫啥子……啥子陶瑩瑩的事情。」崔 渲木呆呆的臉上,流露出無可奈何的神氣,「當時,你正被審查,她給你來了一封 信,按照規矩這信是不能給你看的;後來,工作忙忙亂亂,這封信找不到了。」

  「地址還有嗎?」范漢儒頓時忘記了一切。

  「她在……晉北曲莊磚廠醫務室。」崔渲背書似的回答。

  范漢儒立刻掏出小本子。崔渲阻攔說:「不用記了。你不是和姜場長談過這件 事嗎?他今天上午給磚廠打個長途電話,想把她從磚廠調來。我麼,也表示同意。 過去麼,啥子話都不用說了!今後……」他謝了頂的頭髮裡,爬出幾滴汗珠。

  范漢儒被突然降臨的喜訊佔有了。他想說兩句感謝的話,實在說不出口;他想 發洩一下幾年的積怨,但崔渲站在他面前的樣子是那樣尷尬狼狽,就像一個面臨著 被洪濤淹沒的人,向他呼籲救生圈一樣。范漢儒沉吟了老半天,重新把那只酒杯遞 給崔渲說:「我雖然當了六年多『候補囚犯』,那畢竟是昨天的事情了!政委,你 今天正好碰上我們喝酒,就把這杯乾了吧!」

  崔渲毫無生氣的臉上,露出一絲呆呆的笑意,他木然地端起酒杯,喝了那杯酒。 隨著形勢的巨變,似乎有許多「堵窟窿」的善後差使等他去做,他沒敢多在我們宿 捨停留,匆匆地走了。

  此時此刻,我們才知道了范漢儒和陶瑩瑩之間的隔音牆是崔渲築起來的。嚴峻 的歷史沒有寬恕他,幾個月後,這個湖上高樓頂上的小跳蚤,被時代的鐵掃帚打了 下來,先是去幹他在河濱農場干的角色——管理窩頭、白菜;沒過多久他從食堂裡 消失了,姜場長在全場大會上宣佈,送他去了他應該去的地方。從此「啥子隊長」 從我們生活中消失了……」

  事隔不久的一個公休天,范漢儒一大早就把我叫醒了。他對準我的耳邊說: 「葉濤,快起來!」

  調動陶瑩瑩的事,麻煩得很!這幾天他一直念叨這事,因而我認為又是有關她 的事:「離列隊迎接她的日子還早著哩!」

  「不,不是這事!」

  「……」

  「告訴你。昨天晚上我去找了姜老頭,並且替你請了假,咱倆一塊去看看黃河。」 他欣喜地說,「本來,我昨天晚上就該告訴你這件事的,怕你因激動而失眠。我…… 我一晚也沒睡好、快起來吧!」

  我看看手錶:「上午的火車趕不上了!」

  「姜老頭借給我們一輛公家自行車,我帶你一段,你再馱我一程。幾十里地, 兩個輪子一轉就到。」

  時值初秋。群山蒼翠,稻穀金黃,通往風陵渡的公路上人歡馬嘯。范漢儒用自 行車馱著我,行駛在寬敞的公路上。藍天深遠,就連迎面吹來的風,似乎都溢著香 甜氣息,真是愜意極了。

  「有那麼一天,我們能騎著車,在長安大街兜一圈風……」我嚮往地說。

  「不,如果那一天到來,我準備留在這兒。」

  「為什麼?」

  「你想,陶瑩瑩除了『右派』的問題,還有因醫療事故判過刑的問題。即使將 來安排工作,她恐怕也要長期留場就業了!」他說,「更重要的是我喜歡黃河。濱 河小鎮上工作有的是,養雞也行,在學校裡教外語也行。苦我不怕,再苦也苦不過 勞改,但有一個條件,這個地方,必須我一翹腳就能看見黃河。」

  「你爸爸、媽媽會同意嗎?」

  「會同意的。因為我爸爸深愛黃河。」

  「陶瑩瑩呢?」

  「當然這是她求之不得的。你想,她在農場當就業職工,會願意我范漢儒離她 十萬八千里嗎?當然,我只怕人家攀了新枝,搭了新窩,我『六點鐘』就玩完了!」

  「要真是那樣的話……」

  「那我也不想離開這裡。黃河能使我奮進,使我心胸開闊,它能使我永遠記住 我是黃河的子孫!」他一手扶著車把,把腕子伸出,「你看,狼牙銬給我腕子上留 了一圈疤疤,可是我想到黃河的胸襟——那是我們偉大母親的胸襟!」

  「陶瑩瑩絕不會變。」我把話題又拉回到他和她的事情上,「只怕你將來處境 一變,礁不上勞改農場裡的女職工,當個陳世美!」

  「你胡說些什麼呀!」他回頭瞪我一眼。

  「那我打保票了:有情人終成眷屬。」

  「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才能調來!」他歎了口氣。

  「幾年都等了!現在你怎麼倒沉不住氣了?」

  「老弟!你進勞改隊前,就有了兒子了!我呢?」

  「將來總會有的,當然,也可能是個女兒。」

  他神經質地說道:「如果生了男孩,就叫范黃河,假如是個女兒,就叫陶黃河。 不過,現在八字還沒一撇,真是有點癡人說夢。」

  我笑了:「不是夢,是明天的現實。」

  「瞧!」范漢儒突然在自行車上伸長了脖子,高喊起來,「我們能看見黃河了, 你看它多寬闊!」說著,他兩腿蹬快了自行車的踏板,並旁若無人地扯開他那五音 不全的嗓子,唱起了《黃河頌》:

  ……

  啊!黃河!

  你是我們民族的搖藍。

  五千年的古國文化,

  在你這兒發源!

  多少英雄的故事,

  在你的周圍扮演!

  啊!黃河!

  ……

  亙古,黃河兩岸自發生過無數悲慟的故事,今天的故事,不過是昔日

  故事的續演……

  這是范漢儒唱的歌嗎?怎麼唱得那麼動聽?我凝神細聽,不禁自己對自己笑了。 這是在將要過風陵渡黃河鐵橋時,列車廣播室裡播放中央樂團的《黃河大合唱》。

  列車員顯然是太性急了一點,這兒剛剛駛進我曾灑過汗水的河濱農場地界,離 黃河邊小鎮,離橫跨黃河的鐵橋,還有兩三站地呢!這兒我太熟悉了!透過車窗外 零亂飄舞著的雪花,我看見那閃亮的地方,是沼澤形成的湖;那高高隆起的地方, 是我們和囚犯共同挖成的黃河大堤;那一排排象豆腐塊一樣的地方,是曾經留下我 們無數噩夢和美夢的宿舍。對!就是在那排宿舍裡頭的一間,是我和范漢儒、陶瑩 瑩告別的地方。

  那次我和「六點鐘」瞻仰黃河歸來不久,春風第一次吹到了我的身上——我接 到調我回城工作的調令。本來,在我離開勞改農場的時刻,范漢儒是準備為我收拾 行囊的;怎奈那天是雞場購買雛雞的日子,范漢儒責無旁貸地到雞場挑選雞種去了。 我正在獨自收拾東西,外邊有人叩門。接著,一個清脆的女聲傳了進來:「請問, 范漢儒住在這兒嗎?」

  我驚喜地回過頭來:「請進。」

  正是她——范漢儒在夢話裡多次念叨的陶瑩瑩來了。她穿著一身最常見的灰的 卡制服,頭上圍著一塊鴨黃色的圍巾;由於此時正是早春時節,那張白皙的臉被風 刮得緋紅,顯然,她是剛剛調到農場醫務室,就匆匆奔我們的宿舍來了。從她和范 漢儒在夜車上分別,才不過短短幾年的時間,她明顯地變老了;致使她站在離我四、 五米遠的門口,我仍然看見了她白淨的前額上那淺淺的皺紋。她彷彿發現了和我似 曾相識,稍稍思忖了片該,不無拘怩地說:「你是……在列車上為范漢儒找醫生的……」

  「對!我是葉濤!」我伸過手去,「范漢儒的朋友,你剛到場吧?」

  「坐夜車來的,真遠!」他和我握過手,坐在炕沿上。

  「來!喝杯熱水。」我給她倒了一杯水,「老范出工了,我待會去雞場中他, 他盼你來盼得眼發藍!」

  「你……這是……」她避開了我的話鋒。

  「我在準備北上,回城去工作。」

  她敏感地低下了頭:「老范為什麼不走?」

  「他向落實政策單位打了報告,請求把他分配在黃河邊上的小鎮。」我笑了, 「什麼原因?相信你……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他應該回北京!」她淡淡地說。

  我驚愕地望著她:莫非這幾年她真的有了屬於她的新星座?既然是這樣,她為 什麼不拒絕調來這個農場呢?她很聰明,好像立刻意識到我目光中的含意,仰起頭 來對我說:「你也許誤解了,該怎麼把我的意思向你說清楚叱?!概括地說,我認 為老范是個素質很純的人。儘管在這個環境裡,我們沒有花前月下的談心機會,更 沒有彼此深入瞭解的條件,但我看不見他身上的一點雜質,透明得就像我們醫藥上 常用的蒸餾水。」

  我興奮地說:「你很瞭解他嘛!」

  陶瑩瑩莞爾一笑:「可是我……」

  「你太自卑了。」我爽直地說,「你疊成小船的那封信裡,就一連寫上幾句 『不可能』。其實,老范並不計較你犯過刑事錯誤,因為偶然的醫療事故並不說明 你不愛我們這個國家。他的選擇標準很簡單,只要是一個熱愛我們國家的人,不管 她犯過什麼錯誤……」

  「葉濤!我走了。」她突然站起身來。

  「別走。」我只當是自己哪句話挫傷了她的自尊心,忙勸阻說,「你坐一會兒, 我去雞場叫老范回來,他的活兒我去幹。讓我說一句粗話,他在夢裡都呼喊過你的 名字。」

  她臉「撲」地紅了,心情矛盾地絞著雙手,在地上轉了一圈,又坐在了炕沿上。 我匆匆向雞場跑去。剛剛拐過牆角,差點和迎面跑來的范漢儒碰個滿懷。他大腦門 上掛著豆粒大的汗珠,氣喘吁吁地問:「是她……她來了?」

  「你怎麼知道?」

  「姜老頭到雞場去喊我了,他頂替我在那兒驗收雛雞哩!」他擦了一把腦門上 的熱汗,笑成個銀嘴葫蘆,「怎麼樣?她還像先前那樣嗎?」

  「稍稍老了一些,但還不失為漂亮!」

  他邁腿要走,我一把抓住了他:「站住!」

  「我的心都冒煙了,你……」

  「我要告訴你,她好像比在火車上更消沉了。估計是看見『右派』紛紛落實政 策,她聯想起了自己。」我再一次充當他的「估計參謀」,指點范漢儒說,「你要 想辦法醫治她的自卑感情,就像她在火車上給你治病那樣,最好能手到病除。」

  「有什麼好的偏方?」他呆愣地問道。

  「表示你對她堅貞不渝!永遠留在她的身邊。」

  「還有……」

  「讓她振作,讓她樂觀,切忌捅人家的傷痕!」

  「走。和我一塊回屋去,我在這方面沒有一點經驗。」他央求著我。

  「像你摸索養雞規律那麼認真地去探索你遲暮的愛情規律吧!」我說,「這事 兒,我可不能當你的貼身『保姆』了!」

  他激動地跑向了宿舍——只不過百十米遠。我歡快地走了——卻是千里迢迢。 那天晚上,天下著濛濛春雨,他和她以及夥伴們,和我在細雨中告別。吉普車都快 開了,我忽然想到還沒向他倆說兩句古利的話,又匆匆跳下車來,兩手分別握著他 倆的手說,「我祝願你們幸福!到『那一天』我一定從北京趕來!」

  范漢儒笑著——眼裡湧出激動的眼淚。

  陶瑩瑩好像是哭了——不,那也許是天上降下來的雨滴!

  一切都朦朦朧朧:天,地,田野,車站。就在春雨瀟瀟之夜,我登上了北行的 火車。

  三年、整整三年,現在,列車又停在這個小站上了。走時,濛濛春雨送行;來 時,飄飄雪花迎接。我是多麼想在這兒下車,去尋覓一下我留在這塊土地上的腳印 啊!但是范漢儒在河濱小鎮焦急地等待著我——我想起了信裡夾著的那根翎毛。

  火車又緩緩地開動了。初雪還在徐徐地飄落。

  我望著車窗外團團旋轉的雪花,心裡也像捲起了旋風。我不知道在他和她之間, 一究竟發生了什麼不幸:范漢儒真地沾染了世俗習氣,處境一變一切都變了?這不 太可能。那麼說是陶瑩瑩拋開了「六點鐘」,心上有了「七點鐘」「八點鐘」了? 似更缺乏依據。

  我百思不得一解,重新從背包裡拿出范漢儒的「雞毛信」。就在這時,忽然一 只手重重地拍了我肩膀一下,並有人呼喊我的名字,我驚異地轉過臉來:「漢儒, 是你——」

  「我串了好幾個車廂了,」他喘著氣說,「終於找到了你!」

  「為什麼不在河濱小鎮等我,而在中途上車?」

  「一言難盡。」他快快不快地歎口氣,「還是讓我先看看老朋友吧:葉濤:幾 年不見,你的臉胖了一圈。」

  「你可瘦多了。」我凝視著他,「惟獨大腦門還是不顯小。」

  他解下脖子上的圍巾,撣撣肩頭上的雪水,坐在我對面的舖位上:「我的心亂 極了,想不到真是一場夢,虛幻的夢。」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他的話使我深深吃驚。

  「我考慮當著她的面,很多話不太好說,就到前兩站來登車找你。」他拿起我 放在小桌上的茶杯,把半杯茶咕嚕嚕地灌進肚子,掏出手絹擦擦嘴唇,沮喪地皺起 眉頭說,「一句話——我們只能當個『同路人』!」

  我馬上火了:「到底還是你見異思遷了!你……」

  「你聽我說嘛!」他急忙打聽了我的話,「我們相處了多少年了,你看我是見 異思遷的人嗎?我要是那樣一個兩條腿的動物,何必留在這漫天風沙的黃河套?」

  「那麼說,是她變了?」我已經急不可耐了。

  「她還是過去的她。」

  「你是在搞什麼名堂?」

  「老弟!說來活長。」范漢儒掏出一盒「大光」牌煙卷,從中抽出一支點著了, 「從你走了以後,我就照你給我出的主意辦;我不斷地給她鼓勁,要打消她的自卑 感。我也和你的想法一樣:蹲過監獄的人,都有一種本能的憂鬱症。何況她又是個 女人,筋骨總不如男人硬。我時刻告誡自己,不要去碰撞她的傷疤,以免傷害人家 的自尊心;好讓她挺起胸膛走路,直起腰桿作人。老弟!我在這方面付出的心血, 真不比我教外語付出的少。可奇怪的是,一直沒見多大成效。總像有什麼重大事情, 壓在她心上似的,她常常在我面前欲言又止。我心裡暗暗納悶:瑩瑩是怎麼了?也 許她心裡還有更大的隱痛沒有吐露出來吧!」

  「我幾次想詢問她,都把話嚥了回去。我想,愛情的力量無堅不摧;早晚有一 天,她會向我傾吐出來的。因而我裝作視而不見,用一個男人所擁有的全部熱力去 溫暖她那顆心。她很感動,對我也很體貼,公休天她從農場跑到小鎮上來,為我拆 洗被褥,收拾房間,就是閉口不談結婚問題。」

  我說:「我們的年齡都不小了!是不是……」

  她總是轉移話題:「學生的外語作業本在哪兒,我幫你批改吧!」

  我說:「葉濤的孩子都二十多歲了!咱們……」

  她說:「你過冬的爐子煙筒,該換幾節了;萬一破煙筒漏了煤氣……要不要早 點把新煙筒買下!」

  「我談東,她談酉,反正她總是躲避談那個問題。老弟!你知道人生活在世界 上,既靠精神,又靠物質。一喘不淡漠物質生活,但更看重精神生活。因而,儘管 她對我生活上百般照顧,還是在我們的生活中出現了小小的空隙。特別使我心情不 快的是,她一直不和我一塊去黃河邊散步。你知道,我所以留在這風沙小鎮,一個 是因為她,一個是我喜歡黃河。有一天,我實在壓抑不住憂鬱之情了,問她:『你, 為什麼不和我去看黃河?』

  「她搖搖頭:『我……我怕水。』」

  「稻田拔草,你不是站在水裡嗎?」

  「那水太淺了、剛淹沒腳背。」

  「咱們只是去散散步。又不是到黃河裡去游泳?!」

  「她連連搖頭:『不,不去。在這間小屋多安靜!我們就這樣對面坐著;你也 別去!啊?』她的眼裡流露出怯懦的光,真使人難以理解。」

  「我依了她。我又給她講我爸爸被日本人抓去,在黃河背纖的經歷。她流露出 不安的神色,用手捂著我的嘴說:『老范!我求求你,不要講這些了,你爸爸和你 都是優秀的黃河子孫。我……怕聽這樣的故事,因為……』

  「『這為什麼?』」我覺得她無意間洩露了一點心聲。

  「因為……你別問了,好嗎?」

  「我偏要問!」我來了強勁,「難道你不是我們黃河兒女?」

  她臉色頓時變得蒼白了:「我早就對你說過,我們不可能……不可能……不可 能!」她哭了,「你偏要追求我。我是……我是很喜歡你的,但終究……你不會喜 歡我的,所以,我始終……始終沒存奢望能和你一起共同生活!」

  我的心頓時亂成一團麻,一邊給她擦淚,一邊握住了她那顫抖的手,安慰她說: 「我等了你這麼多年,怎麼會不喜歡你呢!我們在苦難的土地上相逢……」

  「苦難中播下的種子,未必都能結果!」她癡呆呆地望著牆角說,「我何嘗不 想有個家,永遠和你在一起!可是,理智早就告訴我這是一朵虛幻的花。我還是經 受不住感槽的煎熬,從磚廠到這兒來了——這是我的過失!」她默默地垂下了頭。

  「瑩瑩!」

  她看看我沒有回音。

  「瑩瑩!」我再次呼喊她。

  她站起來,用我的手巾擦著臉上的淚痕。

  「瑩瑩!」我第三次用生命呼喊她了,「你今天怎麼了?」

  她對著我桌子上那塊破鏡子,拍打一下自己零亂的頭髮,圍上那塊鴨黃頭巾, 淡淡地對我說:「老范!我們都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了,讓我們做一個永久的朋友吧! 過幾天,我再來看你!」

  我在門口擋住她。

  她心情矛盾地坐在一把椅子上,一直癡呆地看著我。她的目光專注而深邃,就 好像她從來沒有看見過我一樣;然後,她突然緊緊地擁抱了我,吻我的前額,吻我 的臉頰,吻我的嘴唇……同時,在我耳邊喃喃地說:「原諒我吧!一個不配愛你的 人,一個不值得你愛的人,打擾了你這麼多年的平靜!現在,我不能……不能…… 再瞞住你了。我……」

  我們面對面地站著,連彼此的喘息聲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我看著她。

  她看著我。

  「瑩瑩!你剛才說些什麼?」我問。

  「沒說什麼!」她低垂著頭,胸膛起伏。

  「你不是說有什麼瞞住我的事嗎?」我頭腦開始清醒了,索性一竿子插到底。

  「你最好不要聽!」

  「為什麼?」

  「因為截止到現在,陶瑩瑩的形象在你面前還是完美的,儘管臉上有了皺紋! 我希望你永遠保持這個形象。不然……不然……」她眼角潮濕了,「你會後悔的! 你會恨我的!」

  我猜測地說:「你不是錯劃右派後,又犯有醫療事故而判刑的?」

  她沒有正面回答我,反問我說:「如果我因為流氓犯罪……」

  「只要是改了,我不計較!」我說。

  「如果我曾經是個小偷呢?」

  「只要是改了,我也不計較!」我重複地說。

  「如果我……我……」她目光悲涼地盯著我,「……我是……曾經有罪於祖國 的人呢?」她捂起了臉,埋起了頭,似在等待著命運的宣判。

  「只要不是叛國犯,我都能諒解。」我脫口而出,「別的錯誤都能犯了再改, 惟獨對於祖國,它對我們至高無上,我們對她不能有一次不忠。瑩瑩,你你……你 絕對不是這樣的人。」

  「我……我就是一個叛國犯!」她抬起了頭,臉白得像一張紙。她嘴唇哆嗦著, 不,連臉上的肌肉都抽搐起來了,「我早就想告訴你這一點,但我總怕因此而失去 我已經獲得了的東西;今天,我應該把不應該得到的東西交給你了。」

  我如受雷擊,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她哇地一聲哭了,從我屋裡跑了出去。

  我追出院子,喊著:「陶瑩瑩!你站一下!」

  她聽見我的喊聲,反而跑得更快了。

  「你在騙我,這絕不會是真的!」我似乎是瘋了。

  她沒有回頭,也沒有停下腳步,一直跑向了河濱小站。

  小站上熙熙攘攘,人和人接踵擦肩。那些旅客可能真地把我當成了瘋子,互相 交頭接耳;認識我的學生,則把我圍攏起來:

  「范老師,您這是怎麼了?」

  「您準備乘火車到哪兒去?」

  「是啊!我是準備到哪兒去呀?」我昏熱的頭腦清醒了一些,「如果她真是…… 我該怎麼辦?」我沮喪地坐在站台的長椅上,垂下了頭。我希望陶瑩瑩坦露的東西, 都不是真的;假如這一切都是真的,我將承受信念和愛情的嚴酷折磨,它就像兩個 人在我心上拉著一把大鋸,我不知道我自己能不能經得起心河滴血的痛苦。

  「我認為無論是男人、女人都有貞操,一個炎黃兒女最大的貞操,莫過於對民 族對國家的忠誠。基於這個不可動搖的信念,我在漫長的苦難歲月中沒有沉淪。難 道在冰河解凍,春暖花開的時節,我反而把我視若生命的東西丟開嗎?我沒有別的 幻想了,唯一的冀求,是保存著陶瑩瑩昔日留給我的形象,而不是一個曾經背叛過 祖國的人!不,這不是冀求了,而是對命運的虔誠析禱。為此,我特意去找了政委 兼場長的姜老頭,但是我的希望破滅了,姜老頭告訴我,陶瑩瑩確實有過逃離祖國 的行為。她不是什麼小偷、流氓犯,五七年她被錯劃右派後,並沒有出過什麼醫療 事故,而是和另一個醫生一起從國境叛逃。她的同夥,游過了國境河,她游到河心, 被邊防軍抓獲。葉濤!我如同害了一場大病一樣,在這風沙小鎮上又沒法跟人說, 所以給你發了一封急信……」

  我沉默地低下頭,說不出一句話。他手指夾著那支早已熄滅的煙蒂,竟忘了把 它拋進煙缸。

  火車奔馳著,奔馳著……

  列車員又在播送著《黃河大合唱》了。

  「後來呢?」我自感聲音裡充滿苦澀。

  「姜場長讓我自己抉擇。」

  「你怎麼打算?」

  「你是瞭解我的,儘管我們歷盡滄桑,卻沒做過一件有損於國家的事情。我常 想:屈原受了那麼大的冤枉,並沒有離開生養他的楚國土地呀!最後,還是跳進了 汩羅江,被後代稱之為千古忠魂!陶瑩瑩儘管五七年受了委屈,怎麼能離開生養她 的母親,養育她的大地呢?這個楔子打在我們中間,我和她怎麼能再繼續下去?— —雖然,這對我比刀剜心還疼,對她來說如同失去生命;但隨著歲月的更迭,也許 這一切都會過去的。」范漢儒摘下那副眼鏡,下意識地擦來擦去,「我把你叫來, 是傾吐一下我心中的苦水,聽聽你的意見。「

  「陶瑩瑩經受得住這個致命打擊嗎?」我憂心忡忡地問。

  「別看她外表懦弱,她是個很堅強的人。我們是一度同路的朋友,將來也想保 持這種關係。

  「她不一定願意。」

  「那怎麼辦呢?」

  「她命運也夠苦的!」

  「苦瓜未必都能長在一棵蔓上啊!老弟!」

  「我瞭解你的固執。」

  「這種固執很廉價嗎?」

  「它很可貴。」我說,「但是你應當看到,因為過去的畸形政治而逃遁國外的 人,有的今天回國參加建設……」

  「我尊敬這些同志的回歸,像尊敬陶瑩瑩一樣。」他打斷我的話說,「可是尊 敬畢竟不是感情,我是和你談我和她的愛情問題。」

  我隱入了苦思之中。

  「我幾次去農場看她,她對我說他想離開這兒回磚廠去。我告訴她,你最近要 來海濱小鎮,她說她很想見你—面;現在她正在學校宿舍等候我們。」

  列車喘著氣,終於在濱臨黃河的小站上停下來。

  范漢儒替我提著旅行包,我倆匆匆走下被初雪覆蓋著的站台。當我們來到他這 間宿舍時,他的辦公桌上已經擺好了飯菜,大概是怕涼了,飯菜上都扣著盤子和飯 碗——但她卻不見了。

  范漢儒去廚房——沒有。

  范漢儒呼喊她的名字——沒有回應。

  我突然從桌上的小鬧鐘下發現了一張信箋:

  漢儒、葉濤:

  原諒我不辭而別吧!

  我很怕見你們——雖然我很渴望和你們在一起;但我走錯了一步,無顏以對 「江東父老」了。

  我對不起祖國!

  我愧對生養的父母!

  父母和我斷絕了關係,是他們潔身自好,我很崇敬他們的行動。昨天下午,我 突然接到縣政委轉給我的一張原機關重新審查我問題的結論:劃我右派是錯誤的, 但我的出逃同樣是錯誤的。考慮到我的出逃「事出有因」,決定恢復我的公職—— 成為農場正式的醫生。對著這張打字紙,我哭了;我不是委屈,而是感到無地自容。 祖國寬恕了我,但我不能寬恕我自己。老范那兩句話說得多麼好啊!「別的錯誤都 可以犯了再改,惟獨對於祖國……」我,正是在這個問題上犯下了不能自我寬恕的 罪過。今天早晨,我來小鎮以前,拿著我的結論去找了姜政委;你們能猜測到,我 是請求他把我調走的。去哪兒?哪兒都行,只要離開河濱農場。姜政委最初很猶豫, 但他理解了我的痛苦之後,當即和磚廠通了電話,決定下午用吉普車把我送回磚廠。

  漢儒、葉濤同志,我從磚廠到河濱農場來,就是個錯誤。現在,理智告訴我, 與其和老范離得這麼近,不如遠在天涯的好。令天,我懷著矛盾的心情來小鎮和老 范訣別,當然想見葉濤一面,但是見了葉濤我該說些什麼呢!講我為什麼怕水—— 我是在出逃時的國界界河中被捕的;講我為什麼從不去黃河邊上散步——我是黃河 的不肖子孫!我很珍視漢儒同志給予我的感情,但我沒有資格來獲得!希望你們從 頭腦裡抹去陶瑩瑩的影子吧!

  我走了。

  你們不要再返回農場來送我。來小鎮前,我已收拾好了自己的行囊,回農場後 即刻奔赴晉北磚廠。原諒我,使老范為我做了一個漫長的夢;但我要說,我不是存 心欺騙一顆赤誠的心,而是因為我的錯誤實在難於啟齒……

  祝你們重逢愉快!

  祝老范能獲得幸福!

  陶瑩瑩行前匆匆

  宿舍內靜極了,靜極了……

  只有桌上的小鬧鐘,在嘀嗒嘀嗒地鳴響著。

  我們沒有心情吃陶瑩瑩給我們準備下的午飯,一口氣跑上黃河大堤。是想尋覓 陶瑩瑩的蹤影呢,還是想抒發一下感慨萬千的情懷呢?也許二者兼而有之吧!我們 站在我們偉大的母親——滾滾東流的黃河之畔,極目眺望著被初雪覆盆了的原野。

  雪越下越大了……天是白的。地是白的。

  片片品瑩的雪花溶入了黃河,匯成黃河身影,織成了黃河的年輪,鑄造成了黃 河的精靈。

  我們兩個「雪人」久久地站在雪地上,靜聽著黃河的濤聲。它像述說著一代又 一代炎黃兒女的故事一樣,奔騰咆哮地從我們腳下流淌而過,一直奔向東南……
上一頁 b111.net 下一頁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