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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旅遊開發區終於大面積動工了。民房拆遷仍然擱淺著。由於銅錢沙新村離城比舊村遠了二十里,許多村民不願東遷,加之村裡為遷村徵用的土地價格與鄰村爭吵了半年多,還沒達成最後協議。

  銅錢沙的整片土地由國家徵用了,包括大塘裡原屬知青點的那兩百畝地。在那上面修建一座跑馬場的項目已經向上級申報了。銅錢沙村是屬於鄉鎮管轄的自然村,沒有了耕地,村裡的企業也要遷走。開初,銅錢沙村計劃讓出舊村後遷到大塘,但從長遠看來,這是不適宜的。開發區要擴展,第二次遷村可就更不划算,不如一步到位,把村遷到離黃山廟不遠的新墾區去。這樣,銅錢沙村就成了無土之村,只好由鄉政府調劑一部分土地,讓銅錢沙建新村,辦企業。鄉政府做了不少工作,一壓二勸,好容易說服兩個鄰村各讓出兩百畝地來給銅錢沙,但要錢,一畝地十二萬。銅錢沙人大罵:「我們的好地給國家也只十萬,花十二萬買差地,天下不公了!二十年前,圍墾這片地,銅錢沙人也出過大力。圍墾了,分配給你們,一分錢沒要呀!我們是同一個鄉的鄉民,又不是外國人,我們把祖宗都賣了,你們卻趁火打劫!」鄰村也有鄰村的道理:「我們向你們學習,你們讓別人開發,賣田發大財,二十多萬一畝。我們也讓你們開發一回,學賣地,優惠價,十二萬,發點小財嘛。講二十年三十年前幹嗎?那是學大寨,地分文不值。當年不是也分給你們五百畝海塗嗎?你們嫌遠不要,我們離得近,當一杯苦水硬喝進肚裡的呀!誰叫你們二十年前沒長後眼睛。」這四百畝土地交易不是國家徵用的,只能用協議價購買。眼下,鄉政府正在調解。

  銅錢沙還有一塊地,在臨江的山坡上。五十年前,那是王老爺老漢奸的一塊山坡地。田土根曾試圖把父母的遺骨偷偷地埋在那坡上的林子裡,被王老爺發現了,攆走了。漢奸解放前就被鋤了,土改時,那面山坡劃給了銅錢沙村。大躍進大辦鋼鐵時,山坡上的村盡數被砍,從此那面山坡就山不成山,林不成林,荒了,再也無人問津。直到提倡以糧為主,多種經營時,田稻記起了那荒山坡,於是,燒了荒草,種上了果樹。桃三杏三梨五年,銅錢沙大隊就有了一座小果園。這果園離銅錢沙本土四五里地,面積不過五十畝,倒給江邊添了一處風景。春來桃花紅,梨花白,雪裡浮紅雲,煞是好看。花開得好,果結得多,卻難收。一到果熟,便盜賊四起,往往被偷得個所剩無幾。於是,生產隊就在果園搭了個小屋,派人看守。賴子曾經充當過看林守果人。工分記了幾個月,果子沒幾個。他不僅吃,還私換酒喝。後來換人專管,總算有了些收入。桃不值錢,便砍了桃樹種梨樹。梨行了一陣,又種柑桔。直到聯產承包,這果園便包給了兩戶農民。開初三年,承包戶發了小財,有了錢,便由種水果而販水果;販水果發了大財,資本大了,又辦起了水果罐頭廠;罐頭廠賺了,索性進城開起公司來。如此這般,果園又荒了。前幾年,村裡收回果園,雇了山東來的兩個果農,改種了優質蘋果,去年大豐收。山東果農在此過了幾年,胃口大變,覺得大都市裡錢好撈,原訂的合同不合理,他們吃了虧,不想幹了。於是,田稻便把果園收了回來。如今,田稻辭了村長的職,賦了閒,在今年春天蘋果開花時,他向村裡提出去管果園。反正舊村要拆了,遲早得遷走,遷向東不如遷向西,西邊離城近。人往高處走吧,上山坡比下海塗好,何況那五十畝果園是銅錢沙的惟一根基了。老了,守著這片地,看著這片林,種花種果,老死了埋在這裡,像《洪湖赤衛隊》裡韓英唱的那樣:「把兒埋在這山坡上,兒要看……」站在西邊的坡上,看看杭州灣的海,錢塘江的潮,東海的日出,西嶺的霞飛,九溪的山澗,獅峰的茶園,五雲山上的松,煙霞洞邊的竹,眼皮下的銅錢沙——雖然三年五載後她將面目全非,但土地仍是那塊土地。

  谷雨過後,田稻就上了山坡,把那林中的小屋收拾得乾乾淨淨,把家裡的貓狗也帶來了,還帶來了十隻小雞,搬來了一台舊彩電。他雇了幾個人,花了千餘元,把果園中的小路修整了一番,把四周的籬笆補好,重新紮了一道門,門額上做了幾個字:「銅錢沙果園」。一切收拾停當,他便住到了園中,整天除草修技,噴藥除蟲。有時,蘭香也來幫忙,在小屋裡做飯。他總算找到了歸宿,回到了田園中。村裡的事,他懶得過問了。他慶幸人民公社後要下了這片土地。只幾個月,他就把果園修得像花園,蘋果壓滿了枝頭,再過一月,就能收摘了。看著滿園的青蘋果,他心裡甜透了。為防盜,他日夜看守,須臾不離。蘭香白天來陪他,晚上回家去陪婆婆。有時,她把婆婆安頓好,再回果園。他們看看電視,在果樹下種些菜,養群雞,過著優哉游哉的日子。

  隔著一片茂密的果林,偶爾能聽到工地上傳來的打樁機的振動聲、混凝土機的攪拌聲,但很微弱。

  江山亦改年亦移。陳谷子爛芝麻、耕了麥田種棉花的話語沒人再提了。銅錢沙的人們跟城裡的人一樣,談地皮,談股票。地皮他們炒不起,雖然這張皮是從他們身上剝下來的,別人在那裡炒得直冒煙。據說,離果園只有一箭之隔的五十畝茶地,原是另一個村的農田,被開發區統征後,毀了茶樹,搞「三通四平」,被一個台灣商人搶先買了去。那地段修別墅依山傍水,比銅錢沙還要好,地價自然也高。台灣商人一口吃下,租期為五十年,去年打了地基。蓋好了幾幢半層樓,台灣人連地皮帶樓一起炒給了北京來的一個高幹子弟。聽說那高幹子弟盡做大買賣,除了海洛因和女人不公開買賣外,什麼都敢倒,是天字一二號的大倒爺。台灣人不到八個月,賺了一千五百萬,跑了。京都倒爺接手炒,眼下炒到了三十八萬一畝。聽了咋舌。那塊地,五十年也沒有產出一千五百萬的十分之一的茶葉來呀。茶葉雖貴,炒出來最高價也不過七八百元一斤,可地皮一炒就是百萬千萬。地怎麼這麼貴呀,簡直是用百元大鈔蒙起來的呀!

  村裡有些不甘寂寞的中青年農民,拿了賣地的錢,進城學炒股,有的人闖進股市才幾天就套牢了。好在也是天上掉下來的錢,想得開,沒上吊。

  還是賴子想得開,老酒慢慢吃,到死也吃不光。

  城裡炒地皮炒得燙手,田稻仍在世外桃源裡。他不知道,已經有好幾家盯上了果園這塊寶地。

  江泊在近水山莊預訂了一套別墅,優惠價一百五十萬。他將來並不想住別墅,只是想等別墅蓋到一半,兩百萬再炒出去。生意成交,江泊在賓館擺了一桌,請了楊氏兄弟阿光阿起,林氏姐妹靜靜露露。田潮生也被他們三呼四喚傳呼來了。

  吃完喝完,潮生他們回到林家老宅,菜兒剛好下班回家。

  「明天是中秋節了。你爸和你媽還在果園裡守著哩,不下去看看?」

  「好呀!待會我們一起去,大鬧花果山。哥,蘋果快熟了吧?」露露熱情高漲。

  「蘋果快熟了,他日夜不離哩。」潮生說。「上星期,我回去過了。」

  「今天我們去。我正想再去看看那地方。」楊起說。

  「這裡,恐怕有個人老頭子不歡迎。」潮生望著楊光說。

  「你們去,我不去就是了。我又不毀他的果樹。」

  「潮哥,說正經事,銅錢沙這五十多畝果園是塊寶地,種蘋果簡直是浪費。地方是偏僻了一點,沒路可進。上次我陪董事長去逛了一次,本意是去看看你爸的,他不在。我跟董事長在林子裡轉了一圈。他說那地風水特好,是什麼佛座寶地,周圍地形地貌如一把大椅子,後靠山峰,兩側扶手是兩道崗,腳下有一股溪流,地脈活了。香港人挺信風水。他說,在香港,這種地,價高得可觀極了。種果樹的確是浪費了。」楊起早有預謀。

  「你這話可別在我爸跟前說呀!種果樹是浪費地,他不痛罵你一頓才怪哩。」潮生領悟到了楊起的意思,含蓄地說。

  江泊問潮生:「那塊地好像是在開發區的規劃線內吧?紅線圖上有沒有?」

  「有的,在邊上,好像劃進去了一部分。那地段要是全劃進去,就得有個小彎兒。因為是一條直線,切進去了果園的一隻角。不過,鄉政府也沒把它再納入農耕地面積。」楊光是土管所長,知情,帶有幾分賣弄地說。

  「屬待征範圍,緩徵的。」潮生說。

  江泊、楊起見潮生沒熱情談這事,明白了幾分。這種商業性策劃,是不能在這種場合談的。

  於是,大家把話題轉到看田稻上去。

  菜兒拿出了三盒好月餅交給潮生:「這盒給奶奶,這兩盒給你爸媽。要去早點去吧,我不留你們。」

  「媽,你趕客走,怕他們吃你的?青兒姐已經把我們灌飽了。」露露說。

  楊光把車留下,坐潮生的車,揚起把露露拉上自己的車,江泊兩口子坐自己的車,三輛車一路駛到果園來。

  田稻和蘭香正在修補籬笆,沒想到孩子們帶著月餅來看他們,而且來得這麼齊。遺憾的是孫子田田和媳婦沒來。

  「田田為什麼沒跟來?」田稻問,「明天是中秋節。」

  「他要上課。」潮生應付說。他們把月餅拿出來。

  「那事改了沒有?」

  潮生最怕父親問兒子改姓的事,所以不敢帶他回來。但父親問到了,他只得支吾一聲,本想撤個謊,但撒不出唇,「差——差不多……」謊言銜在口腔裡哆嗦著,發出幾個混濁的音。

  「大舅,您不信啊?早改過來了。學校裡家裡都叫田田,作業本上寫的也是田田。」露露替他答道。

  「關鍵是戶口本上。長大了,填身份證的。」

  「費了好大周折,改了。」露露繼續撒謊。

  「登報沒有?」田稻追問。

  「哎呀,未成年的兒童,登什麼報呢?」露露滿不在乎地說。她不敢撤下去了,如果說「登過」,田稻是會去查報紙的。戶口本田稻沒法查,到派出所去查,要證明,很費事。戶口本在林娟手中,他不會去要。

  田稻也就不再盤問下去。潮生憋出一頭汗來。

  「果子還得一個月才能熟,等果子熟了,你們再來。」蘭香說,「如果你們不怕酸,我摘幾個快要熟的來給你們嘗嘗。今年的蘋果又大又多。」

  「不了,我們去看看,飽飽眼福吧。」楊起說。

  「伯娘,今年還有人來偷嗎?籬笆比往年高多了。」楊光問。

  「你小子不來破壞,今年豐收就靠得牢。」

  「田大爺,我可不敢啦!你對我有成見。」

  「爸,今年你可要撈一票了,十多萬斤哪。」江泊已算好了這筆賬。

  「我沒想撈一把。我要把今年收的蘋果全部分給村裡人,讓大家吃個夠。這是銅錢沙的土地上長出來的。是我為大家種的。」

  「爸,你這是為啥呀!我看你跟奶奶差不多了。」青兒帶諷刺地說。

  潮生說:「爸這樣做是有道理的。我能理解。」說罷,帶著哥兒四個去看地。青兒和露露去看蘋果。

  田稻和蘭香繼續去修籬笆門。

  楊光帶來了一盤捲尺,他和楊起量著一條地界。這塊地大部分在開發區的規劃線以外,機動性很大。

  一個新項目在議論中漸漸形成。

  楊起說:「金牛房產可以拿出三百萬。」

  潮生說:「我們要控股,出五百萬。」

  江泊說:「我出五十萬。」

  楊光說:「宏達公司的王先生也來看過,他想獨吞哩。」他說的是北京來的高幹子弟。宏達房地產公司在全國沿海一些開發區買了許多土地,專門炒地產。

  楊起說:「他倒胃口大,每個開發區都咬一口。不行,他要來,只能參股,填我們的缺口。」

  楊光說:「你有資本,人家有背景啊!」

  潮生問:「他什麼時候找你的?」

  楊光說:「上個月下旬。」

  「好傢伙,老手,先看了地,再來找我。他三天前才來找我,是省裡的一個秘書帶他來的,要地皮。看來,還真得早點動手哩。」

  這裡正好造十套優雅的山間別墅。

  他們給她取了個名字,叫「蘋果山莊」。鏟了蘋果樹,修別墅,還可以保留幾棵果樹,留在花園裡。

  這片寂靜的土地,馬上就要燒起來。

  田稻依然沉醉在把豐收的蘋果分給村民的快樂中。

  他要在這最後的一片土地上,親手收下自己種的果實,把它獻給這行將消亡的村莊,人們將會永遠記住他為這個村莊、為這片土地辛勞了一生。他將分文不收,讓人們懂得這果實是在自己的土地裡長出來的,他們還是農民。

  青兒說他像奶奶了,他不生氣。人到這分上,有點執迷倒很幸福。他懂得了母親的瘋。

  如果這塊地永遠讓他種下去,他也打算瘋下去,每年給村裡人送蘋果,直到死。死了埋在果園裡。

  他卻不知道兒女們已經在改變這片土地的命運。

  「蘋果山莊」已經萌芽。

  蘋果山莊,很快立項。這是一處四星級的旅遊賓館,由開發區控股,金牛公司和宏達公司各佔四分之一。楊光辦果園這塊地皮與父親緊密配合,從中得了些不必交待的好處。田潮生操作得法,土建的一期工程由金牛公司負責,楊光的工程隊承包了這項工程的第一期:平整土地。

  楊起在組織設計,楊光在組織施工。

  一切都在高速運轉。這塊寂寞幽靜的土地,幾乎在一夜之間身價千倍。她藏於深閨幾千年,即將嫁入豪門了。

  田稻還在兢兢業業地守護著漸漸紅了的蘋果。他一邊用竹竿做成支架,支撐住墜滿果實的樹枝,一邊興奮地數著樹上的蘋果,數來數去數不清。他陶醉在豐收的喜悅中,估算著今年的產量。他已經向村民宣佈,今年凡是銅錢沙的村民,包括兒童在內,每人三十斤蘋果,不要錢。集體的地裡收的,大家享受。孩子們已經流口水了。自己地裡收的要比街上買的新鮮,當摘當吃,吃個夠。人們都說:「老隊長還是老隊長,心裡裝的還是老百姓。」「田稻村長守住一塊地,大家才有果子吃。」

  他摘下園裡最早結下的那只蘋果,捧在手裡,掂了掂,自言自語道:「好傢伙,足有半斤哩!」他是看著這蘋果謝花的,那是一朵又肥又大的花,蜜蜂曾對那花蕊戀戀不捨。花落果現,小指頭兒大,毛茸茸的,他幾乎每天看一遍,直到紅了,熟了,這才忍心把它從枝頭上摘下來。他用衣襟把蘋果揩了揩,見它光澤照人,脆生生的薄皮水靈靈的,欲咬又捨不得,便拿回小屋給蘭香看:「熟了,熟了。」

  蘭香接過說:「你把它摘了?我打算留著讓田田來吃的哩。」

  「你怎不早說呢?」

  「還有,這個你先嘗吧,我來給你削。」

  「不,留著看吧,它是這園中的老大。」

  園門口一聲狗吠,門被拉開。狗見是潮生,搖著尾舔他的手。

  「爸,媽!」

  「潮生!來,你爸剛摘來一個熟蘋果。」蘭香把蘋果遞給兒子,「你先嘗嘗。」

  「熟了?就一個?」

  「就一個,老子捨不得嘗。你媽說留給田田的。」

  「你還要留著看哩。」蘭香笑田稻。

  潮生放下蘋果,說:「那就留著吧。爸,還得多少天能全摘?」

  「你問這幹什麼?起碼半個月才能摘第一批。」

  「我想同你商量個事,看能不能提前——」

  「什麼?提前?種莊稼又不是搞工程,由天由地,由不得你。為什麼要提前?」

  「爸,這塊地被徵用了。」

  「這塊地征了?」

  「是的,村裡鄉里開發區開發商都簽了合同,這裡要修度假賓館,四星級的。」

  「地賣了?」

  「賣了。」

  「沒跟我吭一聲。」

  「村委會議過了,定了。」

  田稻臉色突變。

  「馬上就要開工,恐怕等不到……」

  「放屁!誰敢來砍樹,試試!」

  「爸,這由不得你,地是公家的。我今天來跟你商量,如果早收,損失是多少,我們賠償。」

  「你要毀林毀果?」

  「工期定了,地要讓出來施工。」

  「不行!征地,我無權阻止。果子是我今年侍候的,不熟,誰也不許動。」

  「爸,你要顧全大局,延遲一個月工期可不是幾斤蘋果的小事。我們將把這工程當作示範工程,目前資金已經全部到位,爭取明年六月竣工,九月投入使用。」

  「我不管你的事。這果樹是我拚死拚活種下的。十多年成樹不容易,你們要砍?」

  「能移走當然好,可沒土地移呀!」

  「銅錢沙寸土不留哪!」

  「難道這不是進步?你知道青兒的車隊一天收入是多少嗎?三四天就能跑出一座果園來呀!爸。」

  「我跟你沒得商量。今年的蘋果我要分給村裡人吃。打聯產承包分田到戶以來,大家就沒有機會享受集體果實的福分了,我要給他們最後一次口福,讓他們記住,集體的果實是甜的。我為人一場,辛苦幾十年,圖的啥?」

  「是啊!你爸都跟村裡人說了,要搬家了,讓大家最後一次嘗嘗自己地裡種的果。往後,一切都要用錢買了。總不能讓大家吃酸果呀!」

  「媽,爸這是懷舊病。何苦呢?」

  「放你娘的生屁!還沒有改朝換代哩!」

  「哎喲,爺倆好商量,幹嗎動不動就抬槓。蘋果就要熟了,不能等幾天嗎?」

  「延誤工期一天幾萬,誰來付?合同都簽死了。」

  「誰敢毀我的蘋果,我跟他沒完。」

  「爸,我派人幫你收蘋果。」

  「現在還不到一成熟,不能摘。」

  潮生說服不了父親。叫阿才來,恐怕更不行。他見了阿才就罵。工期是萬萬拖延不得的,只有讓楊起楊光來強行施行了。得想個辦法把父親調開。調虎離山,幾十個民工,三台推土機,半天就行了。還得跟阿才商量,讓村裡人來摘蘋果。果園的補償費已打入了計劃。

  菜兒聽女兒露露說舅舅的蘋果熟了,果子又大又甜,就打了個電話給田稻。田稻和蘭香摘了兩筐先熟的蘋果,一筐送到了林家院子。孫子田田高興極了,硬要到果園來親自摘蘋果。田稻答應了,約好星期天讓他跟媽媽去。

  菜兒留他們吃午飯,老何陪著喝酒,直到下午三點。

  就在這當口,阿才通知村裡人每家派一人去摘蘋果,摘多少拿多少,不要錢。

  三台推土機開進了蘋果園。三十多個民工,拿著鋸子斧頭齊上陣。楊光和楊起現場指揮。

  一時間,果園裡天翻地覆。

  搶摘蘋果的村民蜂擁入園,籬笆被踩倒,小孩們往果樹上亂爬,未成熟的蘋果到處亂扔,滿園人聲鼎沸。民工們一邊亂砍,一邊亂吃。叫聲喊聲笑聲罵聲推土機的轟鳴聲匯成一片。結滿果實的樹一棵棵倒下,枝葉橫飛,即將成熟的蘋果,冰雹似的打在地上。

  楊光罵著一個民工:「你他媽,我找你來是砍樹的,還是來搶果子吃的?」他奪過民工啃著的大蘋果,扔得老遠,又把他口袋裡的三四個蘋果掏出來扔掉,呵斥道:「砍!老子扣你工錢,你敢再吃一個試試。」民工傻笑,揮起斧子,猛砍。

  長了十年的果樹,幾斧子就被砍倒了。真是砍樹容易栽樹難哪!十年辛苦,三斧子就毀掉了。

  潮生來時,果樹已不剩幾棵了。看到滿地的青蘋果,他也感到痛心。

  「阿光,為什麼不讓他們摘了再砍?」

  「來得及嗎?老爺子說不定馬上就回來哩。」

  「剩下幾棵就別砍了吧!」

  「留著?」

  那原來藏在果林中的小屋,赤裸裸地暴露出來。屋後還有三棵蘋果樹沒砍倒。

  楊起在指揮推土機將砍倒的樹碾碎,再把它們垃圾一樣地推到山坡下。

  「留下屋子,屋後的幾棵樹也留著。砍完了,放線,打樁。圖紙我帶來了。」潮生把圖紙給楊光。

  這是一張紅線圖,有法律效力的地契。

  楊起和楊光放開皮尺,照圖放線。幾個民工用鍬鏟著,用石灰撒出一道白線。

  田稻就是這時候回來的。太陽快要下山了。

  果園裡,一片殘枝敗葉,慘慘地袒露在夕陽的光輝裡。

  田稻奔跑上坡,如驀然闖入了刑場,見到的是無辜遭到殺戮的屍橫遍野。他身子搖晃了幾下,揉了揉昏花的老眼,以為是白日夢遊了。

  「我的蘋果,我的樹!誰叫你們砍我的果樹的!」他邊跑邊喊。

  推土機正推掘著樹根。他跳過去,站到推鏟上了。

  推土機停下來,許多民工圍過來。

  楊起和楊光一邊收著捲尺,一邊走過來。

  「誰影響施工,我扣誰的工錢!」楊光喝道。

  民工們馬上讓開。田稻站到楊光面前,吼道:「是你!」

  「嘿嘿,伯!您回來啦?您回去吧!」

  田稻指著拿圖紙和捲尺的楊起喝問:「還有你?」

  「是。」楊起嚴肅地回答。

  「爸!您回去吧!」潮生趕過來勸阻。

  「你!」田稻抓起一根樹枝,朝三個人打去。

  楊起閃開。兩個民工見老闆要挨打,知道打人的人是老闆的父親,於是,抱住了田稻。

  推土機剷起果樹的根,舉起,把它推向深壑。

  田稻晃了幾晃,栽倒在地上。

  田稻醒來,什麼話也不說,住了三天醫院,自家回去了。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住醫院。他心裡明白,自己沒病。

  他沒有失去健康,他失去的是永遠找不回的東西。當代青年農民們眼裡的幸福,在他則是說不出的隱痛。

  他把五萬元的果園賠償款全部捐給了山區的一所小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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