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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田稻清理了一下自家儲糧的倉。

  他翻箱倒櫃,折騰了兩天,把蘭香也折騰得腰酸背疼的。要拆遷,該處理的要處理掉。

  他從舊木箱裡翻出一些舊年的獎狀和獎旗,這些都是他個人一度輝煌的記錄。

  他把這些發黃發霉的紙一張一張地燒掉。什麼「造田英雄」,什麼「圍墾模範」,什麼「雙搶先鋒」、「學大寨積極分子」,還有「賣糧先進戶」、「包產帶頭人」,統統燒掉。連「抗日小英雄」也燒掉。錦旗也燒掉。一面特大的鑲有流蘇邊的錦旗,曾象徵著他事業的頂點。那是省政府獎的,錦旗上有四個大字「水稻大王」。他曾經創下過銅錢沙平均單產水稻一季過雙千的奇跡。那還是在七十年代最後的一年,《人民日報》頭版登載過這一報道。他翻出了那張報紙,重讀了一遍,用打火機點燃,燒掉。他抖了抖「水稻大王」的錦旗,披在身上,心想,爹娘生我,取名稻,我天生是種稻的,田沒了,種什麼?他像一具掏空了靈魂的軀殼,輕飄飄的沒有了份量。燒掉吧!蘭香欄也攔不住。

  他整整燒了一個多小時,彷彿把自己也燒掉了。

  他把燒得的一堆灰燼用紙包了,拿到屋後,撒在父親最初開闢的那十畝地上,像撒骨灰一樣莊重。

  他在默默地給自己一生的業績舉行葬禮。

  這片土地不再屬於他,一切都不屬於他了。孫子跟別人姓了十年,他才知道。他好像一生都被別人捉弄了似的。

  晴朗的天空,俯下蒼穹的頭顱,吻著蒼山,吻著江流,吻著沉浮的大地。昔日稻穀成熟,金燦燦的銅錢沙,變得狹窄破爛。

  他記起那年扛回那面錦旗,在田上行走,稻穀沉甸甸壓滿田販,風一吹,沙沙響。他又聽見了那聲音,聞到了稻香。谷米的香味,泥土的氣息,被汽油味,被噪音淹沒了。那年,銅錢沙大隊售出餘糧五十萬斤。山一樣的稻堆,十多年沒見過那小山丘一樣的稻堆了。他真想再堆一次,站在錐形的稻堆上,掄起鐵掀,向長風潑灑那金子般的稻子。再也不可能了。稻粒雨呀,稻穀山呀!農夫揚稻是豐收喜悅的最高體現。「噓——呀——」喚風,「哦——呀——」灑雨,一掀一掀把剛打下的稻潑向蒼天。

  他那天把錦旗綁在自行車後架上,在田塍上跑。娘見了說:「阿稻!你把稻子換了旗子呀!木頭,木頭!」

  「娘,我不木,我是水稻大王哩。」

  他真想瘋狂地叫,讓長眠地下的父親聽到:兒子成了種稻王。

  他今日卻將這旗化成了灰。

  他撒完了灰,回屋,把餘糧裝了五麻袋,要蘭香同他一道拉到糧站去賣。一生賣最後一次糧了。村裡多年來沒人賣糧了,公糧也只是折算成錢上繳,種點口糧自家吃,十戶有五戶買糧吃。買糧比種糧省事。高產的農田再也不高產了。鄉鎮企業成了村裡的經濟支柱。一艘挖沙船抵得上五百畝良田。從江裡淘黃沙比田裡種莊稼划算得多,一斤黃沙跟一斤稻子的價格相差無幾了。

  田稻仍每年堅持向糧站售糧,而且賣平價。村裡人都說他大概跟他娘一樣,瘋了。

  往年賣糧的或多或少,總有幾戶。今年賣糧只有他一戶。

  銅錢沙村地已賣了,賣給了國家,還賣什麼糧?

  是夜,他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他回憶著田野、莊稼,想著稻浪翻滾的動人美景。

  他忽地記起了毛主席的兩句詩:

    喜看稻菽千重浪,

    遍地英雄下夕煙。

  這兩句詩是兒子田潮生上初中那年春節時學著寫春聯貼在大門口的。貼了半年,紅紙發白,字仍然是黑的,一場大暴雨才把它刮掉了。他背熟了兩句詩。那時,時興讀毛主席的書。毛主席的詩雖然深奧,但就幾句,不管懂了沒懂,比長篇大論讀起來容易,所以,許多不認字的農民,反倒喜歡背詩了。他背會了這首詩,現在忘了,只記得這兩句了。因為「稻浪」是他一生中最愛的浪。他在錢塘江的浪潮中長大,是弄潮兒,深深領悟浪的含意,浪的情調,浪的壯美,浪的優雅,浪的節奏與韻味。

  他站在千重起伏的稻浪中,綠浪層層疊疊,風在浪尖上跳舞,鳥兒歌唱,葉兒沙沙,水聲嘩嘩。橙黃的稻穗搖呀搖,擠呀擠,金黃色的稻浪似錢塘潮撫平了的江面。他踩著浪,在浪裡穿行。他聽見了蟬鳴。早稻熟了,夕陽西下,他扛著紅旗,領著社員,一長隊,數百人,擺開,割稻。

  他舉起一柄大木耙,把那千重黃浪耙來推去,擁起一道道浪潮。他推著浪潮前進,將千道浪推擁在一起,壘起一座稻山,倏地托上雲端,跟五雲山一樣偉岸。他站在山顛,揮舞著紅旗。

  大潮從錢塘江由東向西捲來,濤聲澎湃,一線潮萬馬奔騰,衝到兩岸的塘堤,潮頭如野馬狂奔,嘶嘯著衝向他的稻山。稻山如沙粒流動起來,漸漸融入海潮,稻山下部被狂潮一口一口咬噬,變成了一個巨大的蘑菇,搖晃著,散流瓦解,化成海塗。他揮舞著紅旗,呼喊著:「救命呀!」稻粒如水一般飛散,他跌落在潮頭。他忽地記起了父親教他弄潮的絕技,把旗桿夾在胯下,雙臂平伸,躍進狂潮,一時不見天日,混混濁濁,如進了母親的子宮,無生無死,化為水土。

  當他再次被潮水拋起,黃山廟在眼前一閃。他似乎看見了那崖壁上的「禪」字。蘭香站在崖上,雙手來接他。他聽見她喊:「阿稻!」

  他也喊:「蘭香——」

  他赤條條一絲不掛,被那老尼姑從崖上拋向江心……

  他驚醒,渾身大汗涔涔。

  蘭香在一邊沉睡。

  天亮,好大的一場雪,把銅錢沙蓋得一片白茫茫。

  一個百無聊賴的冬天,在銅錢沙像個彳亍而行的百歲老嫗,緩緩地走過這片土地。「田」的概念好像被人們遺忘了。這片被第二次開發的熟地又轉變成為生地,用來蓋別墅、造球場和各種當地人聽也沒聽說過的遊樂項目。炒地皮、搗騰土地是商業中最根本的買賣呀!土地是不動產。你見過誰買下地皮像買了張涼席捲起來拎走?凡做大買賣的商家,沒有不買地皮的。連美利堅合眾國的大片土地也是從印第安人手裡買下的。商業工業旅遊業用地不是田。銅錢沙依然是那麼一塊土地,她卻成了商品。土地是最大的商品。農民讓出了世代耕種的田,參與城市建設,哪一個都市不是這樣發展起來的?發達國家無不是這樣發展起來的。

  一個冬天,只下了一場雪,地枯了。春天來了,工程進展緩慢。要把成千畝農田毀了改造成商業用地,遠遠超過高產農田所需的投資呀!政府給了地,用地來滾動,生出錢來,這可比種莊稼複雜得多。生意天天談,意向一個一個,可真扔下錢包的不多。商人的目的是為了賺錢,扔出一個,收回兩個,才肯扔。商人不是慈善家,雖然不少商人錢多了,也做些慈善事業。銅錢沙上不修教堂不蓋廟宇不建學校醫院,當然沒人捐錢,扔錢。田麥出資重修黃山廟十分慷慨,但投資度假村是算了再算的,簽了約,預付了幾百萬美元,穩住,提出了諸多的條件。林成家願投高爾夫球場,還只是個初步協議,放出的錢也不多。開發區的車輪缺少潤滑油,不敢飛轉,也不敢停下來。

  土地畢竟是土地,春天畢竟是春天。

  土地上是要長生命的。春天一到,土地就醒了,不長莊稼就長野草。銅錢沙上又有了淡淡的綠色。春漸暖,綠漸濃,薺菜開出了白花,星星點點,綴在溪邊。馬蘭頭的蔥綠一片一片。狗尾草茁壯得像麥苗。

  豆女拎著小竹籃,在地裡挖薺菜,采馬蘭頭。

  該是春耕時節,要春播了。春到溪頭薺菜花,沒有人來種莊稼。一塊一塊的田撂在那裡,一叢一叢野草生起來。

  在地裡播種的只有豆女一個人。她仍然種她的瓜,種她的豆。她不知道這地賣了。

  由江泊和村裡合資的出租車公司開張了,青兒當了「金龜子」出租車公司的經理。二十輛嶄新的夏利車,車門全塗成黑色,車身保留紅色,車門一開,像要飛起來的「金龜子」甲殼蟲,格外顯眼。這車隊的名字是露露取的,創意別緻,風格獨特。這個車隊的建立,是阿才上任後的一大功勞。村裡拿出了五十萬,陳江泊私人投資八十萬,凡進車隊當司機的青年個人投資三萬,集體去培訓了三個月,結業後上崗。三十個青年男女,全是銅錢沙的姑娘後生,統一著裝,開一樣的車。不到一個月,「金龜子」在同行中就名聲大振了。因為他們的車子色彩怪,名字怪,信譽卻好。城裡的出租車不願跑郊區,他們專跑市郊線。青兒坐陣,地道的管家婆,生意好極了。田稻也不得不服。三十來個失業的青年農民找到了一條陽光道。隨著旅遊區的建設發展,「金龜子」前途無量。田潮生為這個公司的創建出了大力,幾乎是他一手策劃的。露露受聘在金龜子公司當了副總,僅僅是業餘兼職,月薪二千。她已經正式調到開發區任公關部主任。楊起也在爭取她加入自己的公司。金牛房地產公司本是林家的,楊起向董事長建議五萬年薪聘她。但露露不想當大爺爺的職員,寧可追隨表哥。表姐青兒有錢供她花,而且到開發區,是當正式的國家幹部。她不想做打工仔。她不缺錢。

  拆遷的事一時還沒有排上時間表。先得把部分空地炒出去,進了款,一是修路,二是通電,三是通水,四是通訊,先重後輕。銅錢沙已經是擱在案上的一塊肉,砍成一截一截才能賣呀。村子宅基是塊硬骨頭,油水不多,價又極高。它不光是地皮,皮上長了刺,拔刺要錢,哪家的房子不要三萬五萬十萬八萬的。而且是國家跟個人直接發生關係。鄉里受開發區委託,組建了個臨時機構,名叫「拆遷興建辦公室」,不僅管拆還包建,一攬子工程,由開發區出補償費,「拆建辦」具體操作。拆除舊村,設計包建新村,賺工程費,當然是上千萬的好生意。土管所兼營的一個工程隊,獨吞了這筆大活。楊光兼任了拆建辦副主任。因為土地調劑徵用宅基分配均由他管,拆房建房也由他代管了。可惜不是私營,要私營,一生掙這一筆,足矣。

  拆建辦掛了牌,開發區預付了三百八十萬啟動費。楊光又換了一輛新車,從城裡雇來個姓遲的小姐,據說是他在舞廳裡結識的。遲小姐名叫姍姍,一副姍姍來遲,裊裊婷婷的樣子,介乎於人仙妖三者之間,嫵媚萬態,香風驚四座,連轎車開過,馬路上也一陣香氣。姍姍小姐看上去二十五六歲,有好事者到城裡一打聽,方知遲小姐年過三十有五。什麼小姐,已婚過三回了,正在物色第四任丈夫,且有個女兒,也八歲了,扔給外婆管著。她有一套一室一廳的房子,多年前就離開單位下海游泳了。楊光被她抓住,當然上過床,這是無須考證的。楊光那德行誰不曉得,但他對婚姻很慎重,吸取了父親的教訓。他絕對不可能做遲小姐的第四任丈夫。

  楊光時不時開了車到銅錢沙來逛一逛。銅錢沙上的公共設施要拆除,土地被征後暫時還由他代管著。當然,誰也不會偷一塊去賣。但不少人在房前屋後偷偷拓展,或蓋簡易房,或栽一棵樹。這可給即將拆房帶來了新問題。為什麼要拆時偷偷蓋呢?竅門就在這裡:多一平米將來就多還一平米。他常來檢查,不許村民違章建築,地上也不許再種東西。種了,要拔掉,地是開發區的地。

  他一來,不是三令,就是五申,動不動就貼個什麼通告。村裡人很反感,尤其是見不得遲小姐和那輛日本進口的子彈頭的車。子彈頭打到哪就吃到哪要到哪,無有打不穿的洞似的,專鑽空子,撈油水。村裡不知是誰給他作了一首順口溜,孩子們見了他就唱:

     阿光開的子彈頭,

     遲姐屁股滴香油。

     大哥大藍帶酒,

     白天貼通告,

     夜裡耍風流。

     吃喝嫖賭全報銷,

     刮的老百姓的油。

  阿光聽了只當沒聽見,遲小姐更是不在乎。她膛過了多少大江大河,還在乎頑童們的順口溜嗎?阿光一踩油門,一溜煙溜出一里多,孩子們追不上,叫也聽不見了。阿光的車技很好。他三樣東西須臾不離:好車,美女,大哥大。這小子年紀輕,人樣兒不錯,還會整錢。該打倒的他毫不留情,拳腳上有一套;該塞倒的,毫不吝嗇,旁門左道,阿諛奉承,套套精通;該灌倒的,毫無畏懼,紅白黃三種全會,兩斤高粱不醉,八罐藍帶不累;想撲的,毫不猶豫撲上去;要拎的一下子拎起來,整個一地頭蛇。連鄉長也有幾分在乎他。鄉長難辦的事,悄悄跟他敘一敘,立即就辦得八九不離十。郊區土地日益減少,地皮黃金一樣寶貴,因此也日益難管。村民糾紛不斷,為爭地,為一尺寬的宅基,常常打架鬥毆。以往的土管所長,從來沒人幹過三年。都知這是個肥缺,又都怕惹火燒身。阿光上任,干了三年,穩如泰山,治理了很多違章的事,打架鬥毆的糾紛也少了。他文武兼治,誰都敢惹,別人卻不敢惹他。對鄉幹部他另眼關照,幾乎人人都調劑到好的宅基地。除此,他還辦起一個土木工程隊,包攬本地區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土建工程,給鄉政府一年兩百多萬純利。誰都喜歡阿光。阿光的毛病人所共知,但大家更看重他的優點。他雖然五毒俱全,卻能八面生風。他講義氣,肯賣命,比他爹守信義。他爹就他這個兒子,後娘生的妹妹嫁了。他媽也就他這個兒子,後爹生的妹妹待嫁。他兩頭受寵。到鄉里當編外幹部,是田稻介紹來的。田稻見他中專畢業後在外亂闖,野馬無韁,怕他進牢房,想讓他在政府部門夾磨夾磨。他還真是塊料,惡習改了一些,功業建了不少。至於搞女人嘛,他沒結婚,戀愛合法。追他的女青年排隊哩。

  春日暉暉,春風徐徐,春雨浙瀝,萬物復甦。銅錢沙大片良田赤裸裸地袒露在春光裡,時光在田野上膛過。高爾夫球場和度假別墅在設計院裡躺著,田在陽光雨露下閒著。

  田稻在田野上走了幾趟。他屈指一算節令,心田里長出一片綠油油的毛豆和玉米來:何不種上毛豆和玉米呢?種上了,莊稼就會長出來,花點力氣,花點種子,即使無收,也丟不了多少。毛豆結莢,玉米長棒,只需兩個多月。兩個月工程有什麼進展呢?何必讓田荒著。

  他給潮生打了個電話,裝出一副關心開發區進展的口氣,從二叔什麼時候回來問起,問到設計施工,村子拆遷,以及林成家的投資情況。又打了個香港長途問弟弟。綜合了一下,他估計今年也難以大開工。高爾夫球場的設計也得半年,現在連工程投標也沒上日程。讓千畝良田拋荒是罪人,天不赦,地不饒。

  他第一個扛了犁,牽了那頭老牛,把三畝田翻了。

  蘭香說:「你還種呀!種什麼?」

  「種,種黃豆,六月黃。種玉米,五月吃棒子。」

  「這田賣了。」

  「這田誰拿走了?不在這兒嗎?」

  「開發區的地。」

  「我種著玩,行吧?我願賣力,我願丟種。他什麼時候用推土機推,我不攔。你給我拿豆種來!只當種著玩。」

  蘭香背來了豆種和玉米種。

  夫妻倆種著玩,玩得很認真,把種地當娛樂。

  種下種,一場春雨,一片綠茵茵的苗破土而出。早晨,他到田裡一看,嫩芽上一粒粒露珠,翠綠晶瑩。

  村裡有些人見老村長種豆,也跟著種。新毛豆上市賣四五塊一斤,幹嗎不種?不種白不種,田是開發區的。

  不到五天,村裡許多老農民忙著種豆種玉米了。

  荒了半年多的土地,又有了生機,如死而復生的少婦有了身孕。

  阿才不管,這不歸村裡管了。他當然不種,許多事忙都忙不過來哩。他看也沒看。

  黃豆苗、玉米苗十多天就綠了一片。

  以往人們不願種田,動輒僱人,敷衍任務。今年倒怪,偷偷地種,搶著種,競賽似的。人心啊!失去的東西才覺得可貴,偷來的情才激越,白得的東西總覺得便宜。尤其是那些老農民,簡直是貪婪地到處播種,彷彿人也年輕起來,似乎回到了跟田土根和楊茂生初登銅錢沙插記為界開毛荒那年月。

  無形的經濟大潮吞噬了他們的土地,有如強人奪去了他們的妻子。在妻子改作他人之妾時,他們要盡情地享受最後一次,暴戾地宣洩著。

  這天,楊光和遲小姐又到銅錢沙上來。遲小姐想來釣魚。都市的燈紅酒綠,令她產生了幾分厭倦。她想到無人的曠野,沐浴一下春光,或者在竹林深處、槐陰樹下品味一下野趣。

  他們把車停在一片小樹林裡,徒步去踩青,采野花,追蝴蝶。一直追到田裡。

  「嘿,什麼時候這地又種上了?」楊光放眼一看,綠色一塊連一塊。

  「準是你爹叫種的。」

  「不會。這是私自濫種,違法的。他媽的,又想要青苗補償費?」

  「征地時不是補過了嗎?」

  他立刻用大哥大給田潮生打了個電話,匯報腳下的情況:「復耕了,種上了,你們允許的,將來扯皮我不管。」

  潮生說沒這事,地已征,不允許復種,亟待開發,私自濫種不妥。村裡沒有跟開發區協商。

  他又打電話向鄉長匯報。

  鄉長的回答也是「不妥」,「勸阻」。

  於是,他要遲小姐現擬了一份通告,立即找了個打印店打好,複印了十幾份,趕回來,喚來兩個民工。

  「給我貼到村裡去!」

  他爬上一台停在工地上的推土機,把遲小姐也拉上駕駛室。「瞧我開坦克。」便在田裡亂碾一氣。不到一小時,一片片剛出土的青苗死毀殆盡,留下橫七豎八的車轍。

  破壞田地毀損莊稼,是該遭天譴的。阿光從來沒種過田,也從來不愛莊稼土地,卻當了土地太歲。他很不理解村裡那些年紀大的人,不要你們種田還不好嗎?種田是最末流的職業,到了地頭,再往前走就是地獄了,真他媽的看不穿。他毀了苗,十分興奮,跟遲姍姍到樹林邊的小塘裡去釣魚。

  去年征地後,承包魚塘的合同廢了。魚塘今年沒人管了,也還沒來得及填,塘裡還有些遺留下來的鯽魚。水中長了絲草,水倒比以往養魚時清了許多。因為沒人管,春草蘆葦長起來,倒平添了幾分野趣。一汛春水,倒映著一片藍天,樹影綽綽,鳥語嗽嗽,兩隻兔子一雌一雄跳著蹦著。

  「阿光,你瞧,野兔!」遲小姐趴在阿光背上,嘴噴濃香。

  阿光反身一把抱住她的雙腿,摟住,像逮住一隻雌兔。

  兩人躲在樹下瞧那兔子。

  「它們在戀愛,前面跳的是母兔,追的是公兔。」阿光說。

  「真的?」遲小姐當然沒見過,很好奇。

  「它們要做愛了,你瞧。」阿光從小野,見過。

  「做愛!」遲小姐嬌滴滴地重複了一遍,雙手摟住了阿光的腰。

  「做愛。」阿光一笑,又重複說。

  「從沒見過兔子做愛哩,瞧瞧。」

  「小聲點,別驚動它們,有你看的。兔子一年交配四次,不像人,一年三百六十天,不講季節,人家可講季節,有節制。」

  「你們男人才沒節制哩,公狗公豬似的。」

  「瞧,上了!」

  「沒有呀。那隻小的跳到大的背上去咬它的耳朵嘛。」

  「傻大姐,那大的是母兔,小的是公兔,公兔跳上母兔背,交配。瞧,幹起來了。」

  「哇!真的,有趣有趣。兔子是這樣做愛的呀!」

  「據說,原始人也是這樣做愛哩。後來,進化了,才面對面。」阿光抱住遲小姐吻。

  遲小姐仰倒。阿光把她抱起來,翻身,撩開了她的裙裾。遲小姐躬起身,如一隻蟄伏的母兔,任阿光弄著。阿光公兔似的撲上去了。

  遲小姐「哎哎哎」地叫著。

  兩人正在興頭上,驀地聽到有人在吼叫:「娘日的,車在這裡,人呢?」

  「砸了他的車!這車是賣了祖宗的地買的。」

  「砸!」

  「崩!」「啪!」傳來車上玻璃的破碎聲。

  兩人打住,不敢動。

  阿光聽到田稻的聲音。「呀!老爺子。」阿光不怕他爹,卻怕田伯。

  「田稻?」遲小姐也知道田稻。

  兩人伸頭往那邊一瞧,好傢伙,十幾個四五十歲以上的村民,舉著鋤頭,找過來。

  阿光拉起遲小姐就跑。遲小姐的內褲掛在一隻腳踝子上,差點絆倒。她索性一甩腳,甩掉了內褲,反正有大裙子遮住屁股。「這些人,真野蠻!」她邊跑邊罵。

  他們避開鋒芒,從小樹林奔出,越過公路,躲進一片竹林。

  「砸,一塊玻璃五千塊,我要你們賠。」

  田稻此前剛從城裡回來,聽人說阿光毀了苗,又看到貼在村裡的通告,氣沖牛斗,二話沒說,抓起一柄鋤,就去田裡看苗。一見心愛的苗被推土機的履帶碾得碎粉,他簡直要發狂了。十幾個村民也拿了鋤到田裡來,罵著。有人說:「阿光那雜種還沒走哩,林子邊好像是他的車。」

  田稻就朝樹林邊跑來,村民們也跟了過來。果然是阿光的車。這輛車人們太熟悉了,據說是從征地的提留款中提留出來四十多萬買的。他們早就一肚子孽火了,一瞧車裡沒人,不知是誰說:「砸!」田稻抑止不住,一鋤捅破了車門的玻璃。接著,村民們稀裡嘩啦一陣亂搗,嶄新的車就傷痕纍纍了。

  田稻他們尋遍了小樹林,水塘邊,沒找到楊光,只好返身回村了。

  三天之後,派出所的兩個干警拿了一張八千五百塊的發票和兩千元的罰款單,到銅錢沙村民委員會辦公室找阿才,調查砸車事件,索賠;若不賠拒罰就要抓肇事者,以妨礙公務論處,為首者得拘留七天。他們遞給村長一個肇事者名單。

  名單上沒有田稻。

  干警說:「受害者看在同村分上,不想擴大事態,但損壞公物要賠。將八千五百塊均攤到肇事者頭上,作罷。但派出所開出的罰款不得免,以儆傚尤。我們也不白跑腿。」

  阿才問:「是阿光要你們來辦的?」

  干警說:「楊光是你兒子,他不好直接出面。」

  阿才還不知道有這件事,罵道:「娘日煞的!」

  他打電話找了幾個肇事者:「你們給我馬上到村委會來。」

  來了幾個人,一問,確有其事,卻都不承認是自己砸的。「我可沒砸,憑什麼罰我!」

  「誰砸的?」

  「問你自家人去!」

  田稻跑來了:「是我砸的,有本事找我好了。老子正要找他打這場官司哩。」

  干警認識田稻,笑著說:「沒想到是您老爺子領頭。看來,阿光也不夠哥們義氣,惹了自家的田老爺,把我們扯進來。這樣吧,我們不干預了,你們自己解決吧。」警察是當地人,都知道四大爺的厲害,留下發票,走了。

  阿才拿著發票問田稻:「我的老祖宗,你這是為啥呢?」

  「你還是管管你兒子吧。長此下去,總有一天,他會栽大觔斗的。他比你年輕時還花還旺,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當年你要是好好幹,少說也是個區委幹部了。羅區長不是同你一年到鄉里當通訊員的麼?你呀,混到手的鐵飯瓢都給人家敲了。他才當個土管所長,不在編的聘用幹部。瞧那德行,犁上碰不倒,耙上也會碰倒的。」

  「你教訓他,我不反對,可你總忘不了教訓我。你好好幹,幹了一輩子,也沒比我強到哪裡去。」

  在場的人嘻嘻哈哈,激怒了阿才。

  「這八千五百塊你賠,你砸的是公車。」

  「我賠,哼!我砸是提醒他,警告他。公車,這車也有我們一份。他憑什麼資格配四十多萬的高級車?憑什麼配女秘書,帶小姐?王八蛋,不就一個鄉的土管所長嗎?你說我沒資格教訓你,不比你強,我他媽當年是捨不得銅錢沙。這塊地是我爹和你爹開墾的,總得有人守住她,把她盤弄好。你別忘啦!我和這幫老兄弟,」他指著身後的幾個同齡老農,「盤弄這塊地,把她建成先進隊,高產田,小康村,為了誰?實指望把她建成天堂。」

  「可如今天堂是別人的了。」田永龍老漢說。

  「兩三年後,這裡建得比天堂還好,是遊樂園,賺外匯。」阿才說。

  「那不是我們農民的樂園。」田稻憤怒地吼。

  「地賣了,你吼有什麼用。砸人家的車犯法。」

  「他毀莊稼不犯法?」

  「莊稼,莊稼種在誰的地上?」

  「地荒著,種莊稼,犯什麼法?」

  「產權不是你的,種在人家的田裡,叫侵犯產權。」

  「你也學會了這一套?這土地且慢說是我們兩代人開墾的,她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你不用,我就種。」

  「老哥,你是老糊塗了。現在的規矩,你睜眼瞧瞧,到處可見的是寧可拋荒,不能業不由主呀!你種個啥?要吃毛豆吃玉米去買嘛,誰家沒錢,何必犯賤。今後不要再種了。」

  田稻一拍桌子:「阿才,你是不是種田人養的?你居然把種莊稼說成是犯賤了。」

  「算了,算了。我說錯了,不是犯賤。那麼,要自尊自貴好不好?不要種了,少惹麻煩好不好?這八千五百塊,我跟阿光去說好了。他也是為公辦事嘛。」

  阿才也無可奈何,只得找台階下。

  眾人便散去。

  芒種過後,下了幾場大雨,地飽了□。芒種忙種,芒種一過夏秋作物播種期就過了。銅錢沙肥沃的土地上,野草瘋長,那些從推土機履帶縫隙間僥倖殘留下來的禾苗,東一株,西一株,仍活在野草叢中,已長到一尺多高了,頑強地爭奪一席之地。

  修路的工程隊,比以前多了幾處臨時工棚,工棚裡住著從四川來的農民工。路形在緩慢延伸,鑽探機發出噪音,推土機把地皮拱得高低不平。絕大部分土地仍荒著。

  招商引資的會談接洽,項目的宣傳策劃,仍在高級賓館的套間或餐飲包廂裡緊鑼密鼓地進行。

  阿光的索賠案不了了之。他好久沒帶遲小姐到銅錢沙來。

  拆遷的實施細則已擬定,資金也已籌集到一部分。拆遷日期已初步定下,動員工作即將展開。

  開發區在田潮生幾個月多方奔走後,出現了轉機,自我滾動一度陷入泥沼的車輪,漸漸地移動起來。

  田潮生萬萬沒想到的是就在這時,中央電視台《焦點》記者闖來了,弄得省市兩級領導也很難堪。他這個開發區主任被放在刀口上了。

  銅錢沙二十位老農民聯名寫信給《焦點》節目組,問在拋荒的良田上種莊稼有什麼罪。他們陳詞懇切地講述了兩代人開墾這片海灘的辛酸歷史以及他們對這片沃土的熱愛,並在信裡對那些在賓館裡炒地皮,拿賣地的錢吃喝、買高級轎車的人表示了極大的氣憤。《焦點》剛好要抓良田拋荒的典型,銅錢沙二十個老農民的聯名信碰到了點子上。其實,老農民們愛田如命,只是想不通,想討個說法,言辭過於極端了些,並不想跟開發區抗衡,更不想破壞開發區的建設。他們決沒想到這麼快就引來了幾個中央台的記者。記者們沒跟開發區打招呼,先拍了一通,找老農們訪談了一陣,才向當地政府徵求意見。

  這個婁子捅破了天,事態相當嚴重。省裡立即派人下來調查,足足忙了三天三夜,總算緩和一點了。此事倘若上了中央台,開發區可就完了。

  田潮生晚上開車回來,欲請父親和幾個伯叔大爺再次出面,跟記者們談談。解鈴還需繫鈴人。省裡市裡壓力很大,潮生窩了一肚子火。由於聯名信是田稻牽頭寫的,此事就不得不由他兒子田潮生去解決了。

  要搬動父親這塊頑石給兒子墊腳,蹚過這道激流,未必容易。

  田稻坐在客廳裡看電視。他最愛看的節目是中央台的《焦點》,每天必看,一天不拉。他覺得所有的電視節目都是寡味,淡味,假味,水味,惟有《焦點》戳到疼處,抓到癢處,過癮。他特別喜歡《焦點》節目的幾個主持人,尤其喜歡他們的那一分認真和嚴肅勁兒。他連節目組的聯繫電話和郵政編碼也背得出來,誰主持哪一類題材他也說得出。有追蹤報道,他就一追到底。沒底,他就要打個長途去問個底。

  潮生進來時,他正看得專心致志,抽著煙,作思考狀。偶爾發幾句議論,自說自聽。

  蘭香見兒子回來,說:「這麼晚回來,有事?」

  「有事。」

  「靜靜和田田好嗎?」

  「好。」媳婦和孫子好久沒回來了。關於更姓的問題還沒有落實,田稻沒追,潮生怕提,竭力迴避著。田稻心裡明白,只是不說,等著。父子倆關係僵著。

  「坐吧,我給你倒杯茶。」母親說,「看看電視。」

  田稻沒理睬兒子。

  「我沒工夫看電視。爸,我有事跟你說。」

  「等我看完了再說。」

  《焦點》節目才開始,看完得二十分鐘,兒子等不得。

  田稻一副太上皇式的架子。

  潮生拿起遙控器,關掉電視。「爸,《焦點》您光看不過癮,是不?」話中帶骨頭。

  田稻奪過遙控器,打開電視。「你怕焦點,我不怕。」

  「你也想過一盤癮?」

  「訪了我了,犯著你了,是不是?」

  「豈止犯我,省裡市裡這幾天都急得要命,您捅了個大婁子。」

  「我說真話,你們不聽,我讓別人聽聽。」

  「您還是個老黨員,一點組織觀念也沒有,胡鬧。」

  「老子胡鬧?正因為我是黨員,我有說真話的權利和義務。」

  「你簡直是在破壞市政府發展經濟的大政方針,打亂部署。那聯名信是你寫的?」

  「是我寫的。我反對農田拋荒。種莊稼有什麼不對?」

  「您是閒得沒事做,給我找麻煩。你知道事態的嚴重性嗎?感情用事,片面。」

  「老子什麼感情?」田稻站起來吼道,「你是什麼感情?」

  「我還不是為了把這塊土地建設好嗎?開發土地,讓她產生更高的效益。」

  「高,高你娘的×!」

  「哎呀呀,爺倆爭起來,又把我給搭上了。我可沒惹你爺倆呀!給你們端茶送水,燒火煮飯幾十年,還挨罵。」蘭香泡過一杯茶。

  「誰罵你啦?」

  「你罵他娘,不是罵我?我是他娘呀!給你養了兒子,還挨罵。」蘭香企圖緩和氣氛。

  「我罵的是他們這一代。心裡哪裡有祖宗先人。」

  潮生想笑,笑不出,說道:「你們一封信,把中央的記者給招來了。按你們片面的反映,開發區一曝光,不是要坍台了?」

  「開發,開發什麼?把兩代人流血流汗,把你爺爺用命換來的土地拿去給外國人蓋妓院,當球場,玷污了這片乾淨的土地。」

  「爸,您怎麼說出跟賴子三爹一樣的話來了?您可是四十多年的黨員,是幹部,不是普通群眾。村長不當了,您還是區人民代表。您代表誰呀?代表落後,頑固保守,代表小農經濟。改革開放這麼多年,您不也站在前沿,做了不少工作?這一步你怎麼就邁不過呢?」

  「邁,邁到哪裡去?全他媽賣了,把祖宗的根基也賣了。你們這些子孫,只要有錢,把爹娘賣掉的事也幹得出來。」

  「爸,您總以為開發是賣地,這觀念大舊了。地賣得了嗎?是出租,租用五十年。這麼簡單的道理也不懂。農民意識,不可理喻。土地買賣是舊社會地主之間的經營。現在,誰是地主?地是國家的,由國家統籌。辟出一部分土地,來進行經濟建設,蓋工廠,搞旅遊,使土地效益升值,這是利國利民的好事呀。」

  「少跟老子講這些道理。老子是農民,天下也是農民打下來的。」

  「好,我不講大道理。您說,誰會把銅錢沙搬走?香港一百五十年,英國人搬走了一片海一個島沒有?那裡大多數住的還是中國人。百年前,荒島一片,百年後回歸是一顆東方明珠。」

  「照你說,賣國有功,賣爹娘是盡孝?」

  「不,我說的是另一碼事。土地是移不動的,關鍵是如何開發利用。銅錢沙能派上大用場,能成為都市,爺爺的在天之靈也會高興。」

  「他們死無葬身之地了。埋在地下幾十年也要挖起來,把地讓給有錢的婊子王八去玩,他做鬼也哭。」

  「爸!」

  「你知道你爺爺是怎麼爬上這塊土地的嗎?你知道那荒島是怎樣變成田的嗎?你知道那場土地官司嗎?三次大圍墾,你還小,那是拿命換的。」

  「我知道,別給我上歷史課了。」

  「你知道這地養活了幾代人,收過多少糧食嗎?」

  「我的爹,您有一部光榮史,我不想重複光榮。您在一畝地上干的四十年,總和是多少?我給您算個簡單的賬吧。您五十年的總和只不過是將這一畝地換一種經營方式的一年的二分之一、三分之一。據說當年林老爺五塊大洋買一畝,解放了,共產黨一次鬥爭會,鬥過來。如今,他的兒子花三十萬一畝,租用五十年。」

  「誰他媽知道五十年後是啥樣。」

  「銅錢沙還是銅錢沙,誰也啃不掉一塊。」

  「好端端長五穀雜糧的活田就要變成一片鋼筋水泥圍牆鐵絲網的死地了。銅錢沙上的活人再也進不去,連鬼也不敢進去了。高爾夫,他娘的。」

  「爸,我知道您喜歡五穀雜糧,愛莊稼。將來您沒事可做,可以去看門,隨出隨進。也可以去種草,只要你想幹。球場和別墅估計要安排上百名服務生,銅錢沙的下一代將以此為業。工資高,工作條件好。」

  「我去種草?再去伺候人?呸!你以為光榮?」

  電視上的《焦點》在父子倆的爭吵中結束了,父子倆的爭論沒有找到焦點。潮生很焦急,他沒有時間跟父親進行這種無益的辯論。他們的土地觀念完全不一樣,沒有共同的語言。

  「爸,凡是勞動都光榮。我不跟你爭論了。打破碟說碟,打破碗說碗。銅錢沙一千多畝地撂荒的事是你牽頭捅出去的,暫時荒著也是事實,攝影機一搖,全進去了,滿地狗尾草,無法否認。加上你們一說,要求復耕種莊稼,不讓田閒著,民以食為天,有理有據。」

  「你還知道這個理!」

  「但是,人家不知道,這兒馬上就有幾個工程隊要進駐開工,勘探設計即將完成,項目已經上馬,外商的合同已經簽訂了,土地已經出租大部分,資金正在打入,已投下七八千萬。復耕、退地還田,投資方怎麼說?他們若抽資,後果不堪設想。此事眼下還封著,不少外商跟我們談得正融洽。其中,二叔的大量投入你難道叫他卡死在這裡?他也是股份公司呀。開發區已經啟動,政府也注入了資金,這可不是一季毛豆玉米能收得回來的呀!」

  「他爸,兒子說的也有理,你想想,能有法子挽回嗎?」

  「我們做了許多工作,省裡向我們提出:限期開工,否則,退地還田。這可是市裡的大規劃呀,有關全局。爸,你們是否可以找他們解釋一下,說你們的談話有局限性,片面了一點。光我們說人家不信,人家拿到了一手資料。要是通天,讓國務院國土局知道,興師動眾,再來調查,讓外商知道,開發區就一塌糊塗了,市委的決策本來是正確的也成了問題。開發擱置一兩年,錯過良機,後果可怕。爸,別光盯著幾畝田幾株禾苗了。我求求您。」

  「要我收回聯名信?」

  「市委說,保證不追究任何責任。」

  「我怕什麼責任?好漢做事好漢當。」

  「爸,您就給我當這一次好漢吧!」

  「老子沒講瞎話,光明磊落,吐出去的涎,不去舔。」

  「爸!您是錯的。」

  「他爸,兒子這擔子挑不起,你分擔一點吧!」

  「他當得了主任就挑得起擔子。他可以把他的爹不當回事,我辦不到,我得把我爹當回事。我寧可對不起活人,也不能對不住死人。寧可得罪人,不願得罪鬼。我簽那個字,悔著哩!死了,爹問我,地哩?我只好跪下讓他打。我爹賣了地,悔到死。那是舊社會。」

  潮生知道父親不可能出面了,便轉身出屋,開車走了。

  他去找大伯田永龍和楊家的兩位爺爺和村長阿才。

  阿才剛剛知道事態的嚴重性。他怕把事情鬧大,願以村長的名義出面說明情況。潮生告訴了他們中央台記者的住地,派一輛車送他們連夜去訪記者。

  幾經周折,潮生終於將此化險為夷。出了一身冷汗。

  以後的事,田稻也沒有再問了。

  市裡也派調查組調查了信中反映的其他問題,結果是調走了阿光的轎車,言明沒破土動工的地方種著的莊稼,不許亂毀。

  省國土局對被征地的使用派專人監管。

  田潮生面臨的壓力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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