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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人生,一旦墜落在時間這列無始無終的列車上,就一刻也不得停頓,你醒著也好,睡著也罷。夢雖然可以像倒拷貝把你倒回去,可時間的列車是無站可停的,直到它把你拋出去。

  人緣,地緣,姻緣,財緣,在你降生的那一剎那,就給圈定了大半。平生的種種努力,只是想跳出那一剎那給你帶來的許多圈套。聰明的人生就是在這許多圈定的圓中尋找它們相交相撞時的破綻,從裂縫裡鑽出來。這叫機緣,惟有機緣是抓來的,找來的,有時,甚至是撿來的。比如,田麥到城裡當學徒,林清去農村插隊。田稻卻始終沒跳出那個圈,他的命運跟這塊地同步。林清在銅錢沙和林家老宅之間繞圈子。由於他的下放,才使得田林兩姓血肉交融,正如田麥由於去林家當學徒,才使兩家結親一樣。

  林二爺的兒子林清「上山下鄉」下到了銅錢沙新墾的土地上,來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當扎根的種子。他們大多數都不是優良種子,而是「黑五類」的孽種。出身好的工人階級幹部子弟下到遙遠的黑龍江北大荒反帝反修前線去了。

  林清高中畢業之後,考大學政治審查不合格,被剔了下來。他成績全優,成分全劣:父親是工商業主兼地主,死了,母親也是資本家小姐。他在城裡無所事事,蕩了幾年,乾脆插隊來到了銅錢沙。母親重病垂危,有姐姐林娟照料著。

  銅錢沙大隊在新墾的土地上,開闢了一個知青隊,成了隊外隊,村外村,二百多畝地讓給知青們做廣闊天地大課堂。反正新墾的土地不徵稅,不徵糧,三年不繳任務。政府的「知青辦公室」撥給了一點錢和物資,生產大隊又籌集一部分,蓋起了知青點。一溜紅磚紅瓦的簡易平房,男的六人住一間,女的四人住一間,另有廚房、餐廳。餐廳兼做學習室,還有倉庫和牲口棚。大隊抽調了四五戶貧下中農領著知青干,由田永龍帶隊,任知青隊長。田永龍是田土根早年動員遷居銅錢沙的田家畈人,是田稻的遠房堂叔。他是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一字不識,只會種田。他把老伴也帶到知青隊,當了伙頭軍,給知青們主廚,知青中間輪流派人幫廚。他們不光學種地,還要學做飯,學餵豬、喂雞、餵牛。

  知青隊直屬田稻管。菜兒當了團支書,具體分管知青。她沒有住到知青隊,但一半時間在知青隊勞動。

  賴子阿三又有了著落。他被派到知青隊養牛,守倉庫,跟知青們同吃同住。田稻跟他嚴肅地說:「知青隊姑娘多,有政策的,干了知青要吃槍子的。那些姑娘是『一○五九』(劇毒農藥名),摸不得舔不得的。」賴子牢牢記住了。再說,城裡來的姑娘個個眼高,資產階級小姐們看不上他,他也有自知之明。他只圖個有吃有住有混。懶人自有懶人福。他靠集體。跟知識青年們在一起,誰也不會說他是懶漢,反拿他當老師看。

  知青們離開了都市,身居荒野,為了排遣寂寞,把城市裡的一些生活方式也帶到荒野中來了。吹拉彈唱,下棋,打撲克,聽收音機裡的音樂,看書。有時,男女結伴,晚飯後到江邊塘堤上去散步,聊天,乃至一男一女坐到水邊的石頭上摟摟抱抱地談戀愛,以此來調劑那艱苦勞累的非常生活。據說要扎根一輩子,煉紅心,長綠葉,生根開花。他們懷著某種絕望,培育著希望。

  他們充實了賴子枯燥無聊的生活。他愛跟他們湊熱鬧。下棋,他在一旁當相公;打撲克他在一旁助威;唱歌,他當聽眾;散步,他當尾巴;人家談戀愛,他千方百計湊過去,過乾癮。他認為,男人和女人單獨在一起,若不是夫妻,也必定是想幹夫妻的那事了。知青們苦中找樂,他樂在其中。他還給知青們的戀愛行為編了一套暗語,只有他自己才懂:散步叫「遊方」,接吻叫「啃荒」,手拉手叫做「狗打連兒」,恨在一起叫「搭灶頭」,看人家談戀愛叫「放牛兒」。他盯著知青找樂子,還把一些事情添油加醋渲染一番,當新聞在村裡傳播。知青非村中人,傷不了門,敗不了戶,不傷大雅。

  海塗荒灘並不是知青們在城裡接受宣傳時想像的伊甸園。艱苦的創業勞動,讓他們知道了人間的另一番景象。這些在舊社會本該是少爺小姐的人們,在城裡度過了他們尷尬的學生時代。他們的一部分人,家道中落甚至頹敗,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家裡底子厚,他們並不曾吃苦,也不耐勞。這裡,沒有高樓,沒有馬路,沒有公共汽車,沒有影劇院,沒有小吃攤。水是苦鹹的,風大,黑色的蒼蠅雨點一般密集,蚊蟲一抓一把。農場在城東,他們管它叫東西伯利亞。

  知青們在田永龍的帶領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荒原上開溝挖渠,把圍進來的灘塗切豆腐一樣切成一塊塊田,築起大干渠,小干渠,「非」字溝。烏黑的土地,是人們從海裡撈起來的一塊淨肉,連骨頭也沒有。它們被放在了刀俎上,剁切成田。渠開好,建排灌站,搭橋,修機耕路。農場場部又新建了幾排磚瓦平房。大批的兵團戰士住在那裡,離銅錢沙知青隊約兩三里地。晚上,那裡有電燈,還有小商店,寂寞的海塗總算有了點生機。

  剛下到荒野中的城市青年,對土地十分陌生,使盡力氣也幹不出像樣的活來。一個冬春的水利工程,挑呀挖呀,破皮爛肉,不敢叫苦,要過勞動關。「知青辦」常常下來檢查評比。他們的勞動效率很低,勞動態度倒很好。離家只有二十來公里,卻很少有人回家。人家到黑龍江的紅色青年一年也回不了一次哩。

  林清下鄉後,四個月沒回城裡,連信也不捎一個,決心與資產階級的家庭決裂,脫胎換骨,做貧下中農的好學生,老老實實當農民。誰會料到,林老爺買下的銅錢沙,林家的兒孫會來耕種?有錢人必買土地,但決不會自己耕耘的。時代捉弄了他們。姐姐林娟下鄉來看弟弟,帶來了許多吃的。她傷心得哭了。姐姐一走,林清把成包的點心拿出來,讓戰友和貧下中農集體消化了。賴子也一飽口福。誰都說「小林好」。

  菜兒聽嫂子說小林是林家二爺的少爺,二哥田麥特別喜歡清少爺,於是,她就對林清特別關心。菜兒已經二十好幾了,卻一直不肯找婆家。村裡追她的小伙子不少,她一個也沒看上。林清文文靜靜,戴一副近視鏡,細肉嫩皮,一臉書生相,講話文雅,幹活賣力,倒頗得菜兒歡喜,便常常以領導身份跟他接近。她發覺林清身上有股氣味,聞起來讓她特別舒服,於是,她常常主動教他幹活,跟他說話。

  他挖一條溝,落在別人後頭幾十米。菜地拖了鍬過去,幫他。

  「田書記,你別光替我干。我是來鍛煉的,我一定要學會。」

  「跟你說過好幾次了,再叫田書記我要生氣了。叫菜兒,四菜。」

  「好,田菜同志。」

  「不,叫菜兒,不帶同志。朋友嘛。」

  「朋友?」

  「不配嗎?林少爺。」田菜笑。

  「別,千萬別叫我少爺。我配不上和你做朋友。」

  「好,我不叫你少爺,你也不叫我團支書。你若叫,我也叫。」

  「我不叫。謝謝你關照我。」

  「聽說你認識我二哥阿麥?」

  「別提了。小時候,我才幾歲哩。」

  「聽說我父親救過你姑姑的事嗎?」

  「聽母親說過。」

  「我哥把你要來,本想照顧你哩。」

  「有這事?」

  「他在知青分配的名冊上看到你,勾了你的名字。」

  「啊!」

  「有什麼事,要什麼東西,悄悄跟我說。累了給你假,要回家跟我講一聲,我會安排的。」

  「謝謝你。」

  菜兒偷偷地給他洗衣服。

  林清帶來了一些書,菜兒找他借書看,看《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看《牛虹》。菜兒第一次看這種厚厚的大本書,幾乎被迷住了。她覺得自己是冬妮婭,喜歡上這落難的「保爾」。林清愛好文學,跟菜兒講什麼是小說。他還愛吹笛子,常常在知青隊裡獨奏。菜兒聽得入迷了。

  她深深感到,城裡有知識的青年就是不一樣。他要是真的當一輩子農民,我就討他做老公,寧可吃苦照顧他一輩子。漸漸地,她愛上了他。菜兒發現,跟有文化的男人交往,另有一番情趣。

  然而,阿才追戀菜兒很久了,菜兒卻總不愛理他。阿才算是革命幹部子弟。那年大圍墾,阿才進了水利工程隊。大塘修起後,阿才留在了水工隊,常年當水利工程員了,算是「背米袋子幹部」(戶口在生產隊,工資由公社開,以工代干的編外幹部)。圍墾指揮部撤銷後,水工隊遷到了農場。

  阿才當了工程隊的頭目。他管塘,管渠,管涵閘,手下有七八個人。冬春修水利忙一陣,其他時間很閒散。他跟知青打得火熱,無事就鑽到知青隊裡玩。知青隊裡女孩子很多,沒有父母看管,他把目標對準了女知青。知青也都知道他是幹部子弟,比較尊重他,加之他管了一條機船,還有一輛破卡車。這兩樣交通工具經常跑城裡,知青想回家,跟「楊工」說一聲,搭方便車船。知青們稱他「楊工」,因為他總是拿著一卷皮尺,一把水準尺,一卷圖紙。他不會設計,但管任務分配、驗收。至關重要。

  知青隊裡有個叫徐蘭的姑娘,長得圓圓胖胖的,雖算不上好看,卻十分性感,嘴很甜,熱情大方。據說,她母親是一位從良的妓女,父親倒是個老實工人,家裡很窮。她有些貪吃貪睡,不愛幹活,常常請些人家不能多問的病假。她跟阿才混得很熟,常常搭工程隊的車船進城。阿才有求必應。他私下跟人說:「徐蘭啦,人不漂亮,奶子卻是第一流的。」這話不知怎麼傳到了徐蘭耳朵裡。徐蘭並不太生氣,畢竟她還有別人看得中的地方,令她很感欣慰。阿才追菜兒老付冷臉,轉向追徐蘭了。

  有一天,徐蘭請了病假。病不大,怕累。碰巧,阿才騎著一輛鳳凰牌自行車,路經徐蘭住的知青隊,急著上廁所。這輛車是公家配給他爹的,爹死後,他拒不交出,留著自己用,人家也不好討還。騎這種車,顯示一種特殊身份,一種風光。他把車架在廁所外,沒上鎖,鑽了進去小便。他剛進去,徐蘭從女廁所出來,一眼瞟見了阿才。一看,一輛自行車沒上鎖,於是,輕輕地推了,騎上去,想逗一逗阿才。知青們全上工去了,寢室裡只有她一個人,寂寞得有些無聊,騎騎自行車,在田野裡兜兜風,也很爽。她騎上去,沿著一條田塍往前溜。春風吹,菜花黃,陽光燦爛,好愜意。

  阿才解完後,出來,自行車不見了,嚇得他冷汗一冒。「好厲害的賊,一泡尿的時間,偷走了。」賠是小事,弄一張特供票可難。他急得屋前屋後找。知青的寢室門全關著,人毛也沒見一根。他轉到另一側,發現徐蘭騎著自行車在三尺來寬的一條田間小路上溜出了老遠。徐蘭剛才從床上爬起來上廁所,衣裳穿得很單薄,春夏之交,露著胳膊露著腿,一輛熠熠閃光的車,一個白淨淨的女人,一片黃花叢中,燕兒似的飛。

  「徐蘭!」阿才叫。

  徐蘭哈哈笑。她調過車頭,回來,笑盈盈地。她在車上扭動著屁股,開領下的胸脯一抖一抖。阿才看直了眼。

  「你過癮了吧!可把我急得連尿也縮回去了。」

  「那你就再去拉完吧,索性讓我過足癮。這車真好。」

  「來吧來吧,給我,我還有事哩。我以為是小偷偷去了哩。」

  「大白天,誰敢偷我們楊工!」她扶著車把笑,兩個奶子幾乎從胸口抖出來,連乳溝也看得清楚了。

  「你就敢偷我。」他挑逗地回答。

  徐蘭頓悟:「你壞,佔我便宜。我說的是車。」

  「車是我的嘛。」

  「我騎你!你可上當啦,嘻嘻。」

  「我讓你騎!」阿才一把抓住坐墊。

  徐蘭還跨在車上,阿才的手掏到了她的胯襠下。徐蘭一歪,倒在他懷裡了。他趁機捏了一把她的屁股。

  「哎喲!格格格……」徐蘭笑不止。

  阿才膽大了,將她抱住,捏她的乳房。徐蘭沒生氣,仍笑,扭來扭去。他索性把手從腰裡伸進去。

  「你——也不看什麼地方!」

  「那好,到你寢室裡去吧!」

  兩個人進了寢室,門也來不及關,阿才就把徐蘭按在床上了。作畢。阿才如在夢中。

  「聽說你們大隊有個叫田菜的姑娘,是麼?」

  「有,是的,田菜。」

  「聽說她跟我們知青談上了。」

  「誰,」

  「同我住一條街的,林清,你認識不?」

  「林清?」他咬牙說,「狗崽子,他是什麼東西!」彷彿人家佔了他的未婚妻。

  「唷,你抱什麼不平呀!你不是——」

  彷彿是報復,阿才在徐蘭身上又痛快了一會。從來沒有過的滿足。他曾偷雞摸狗,除了菜兒給他難堪外,幾乎都比較順手。但從來沒有這分坦然的情趣,總是羞羞怯怯,半推半就,事成之後,女孩子還要哭哭啼啼。而徐蘭大不同,十分老道,簡直是操作了他。

  阿才出來,騎上自行車,身輕如燕,飄飄然,晨昏顛倒了。

  一片陽光,照在綠浪滾滾的田野上,返青分櫱的秧苗,清香撲鼻,曠野寂寥無人,村莊也在午後的斜陽裡沉睡。阿才還沉醉在剛才的夢境中。他分不清東西南北,下午還是上午,懸在天上的是太陽還是月亮。四野清香,眼前晃動著徐蘭豐腴的胭體。那飽滿的小腹圓潤白皙得透明,如剝出的糯米。他嘗過了,果然,跟鄉下姑娘不同。以往,他跟幾個姑娘有染,但從未看過女人的身子,感覺也完全不同。他從頭到尾,將那細節重溫了一遍,頓時,他愣住了,一剎車把,停住,腦海裡的電影也定在那一格上了:「不錯,絕對不錯。」他確認。「難怪她那麼有經驗的。」他覺得自己上當了。徐蘭,不是處女,誰他媽早幹過了。他更明白,他也幹過了,而且幹的是女知青。糟了!心裡一驚,渾身發冷起來,彷彿吃了槍子,一股血腥味從胸口冒到舌端,剛才那銷魂的快感被風吹到九霄雲外。他上了徐蘭的圈套了。首先,必須滿足她的要求,把她從知青隊調到水工隊去。剛才,他允諾的是一句空話,現在看來要盡快實施了。快活了十幾分鐘,惹了個大麻煩。自己才是個背糧袋的幹部,根本問題還沒有解決哩。

  他進一步仔細分析,是否留下了把柄或後患。把柄倒是沒留,沒人看見,更沒留下物證。徐蘭是人家幹過的,他只不過是多湊了個數兒,徐蘭似乎不在乎。但她會不會懷孩子呢?這是極可能極可怕的呀!要是懷上孩子,就由徐蘭說了。更可怕的是把不是他的硬說成是他的,他就得做人家的替死鬼了。

  阿才一下子憂心仲忡,有氣無力。他忘了要去看一個涵閘的水位的事,騎著自行車,順著江邊的大堤,踩著。夕陽西下了。

  一條新開的渠,清波蕩漾。渠岸新生的蘆葦,十分茂盛。蘆葉兒「沙沙嗖嗖」,蘆雀兒在蘆叢裡「嘰嘰啾啾」。新墾的土地上種了些玉米,玉米地裡蘆葦和鹹菁子爭奪空間。新墾的海塗鹽分高,莊稼是長不旺的,主要是把渠溝開好,濾掉鹽水,讓鹹菁、蘆葦生長,然後翻地。三年之後,就是肥沃的良田了。

  銅錢沙的知青隊,在一條主灌渠邊。灌渠旁長滿了蘆葦,葦子叢中有一條小徑,像一條走廊,一直通到大堤的大閘上。林清晚飯後常到這小路上散步,有時,走到江邊,有時還跳到渠水中游泳。渠裡有魚蟹,知青們工閒或者假日到渠裡摸魚捉蟹,改善伙食,也是苦中尋樂,挺有意思。幽靜的田園風光,畢竟沒有都市的喧囂。置身於大自然,自會將塵世的爭鬥暫時忘卻。那年月,城裡大亂,鬥來鬥去,林清的家被抄了,老宅裡住進了十多戶人家。林清的媽媽挨了一場鬥,春節時去世了。林清春節後一直沒有回家。他住的房間被貼上了封條,回去也沒住處了。幸虧有個學徒出身,當著商店經理的姐夫,才保住了這間房子。他死心塌地當農民,回不去了。他什麼也不參與,老老實實做工分。菜兒對他依舊熱情,他卻躲著她。賴子罵他是一隻不吃魚的齋貓。

  隊裡放了兩天假,讓知青們去兵團參加什麼學習講用會,願去開會的開會,不願開會的可以回家。田稻不喜歡那些沒頭沒腦的會,對知青的生活管得緊,革命要求很鬆。知青們也不造他的反,大多數悄悄溜回家。林清沒回,也不去開會,跟田永龍下地干了半天,中午睡了一覺,夕陽西下時,拿了一支笛子,順著蘆叢小徑,往江邊走。他要獨自清靜一會。剛下過雨,天氣涼爽,晚霞映紅了半江清水。他坐在閘邊,聽著風聲濤聲,吹起笛子來。

  菜兒從家裡帶了五個煮熟的玉米,來到知青隊。她知道林清一人在隊裡,想跟他好好談談。她到林清寢室,不見人,問田永龍的老婆:「嬸娘,林清上哪兒去了?」

  「不知道呀,快吃晚飯了,還沒回來哩。」

  賴子說:「有什麼好吃的給小林,分點給我,我就告訴你,嘿嘿。」

  菜兒從小袋裡掏出一個玉米,扔給賴子。賴子樂不可支,用手往小路上一指。

  菜兒也就順著小路尋去了。

  她悄悄地來到閘口,果然見林清獨自一人坐在渠水邊的一塊石頭上嗚嗚咽咽,如泣如訴,對水吹著笛子,時悲時歡,十分好聽。她不忍打斷他,偷偷地走到他的身後,藏在蘆叢裡。

  他吹完一曲,摘下幾片蘆葉,做成小船,放到水中,長噓一口氣,放聲歌起來:

  

   這年華啊這年華,

  

   輕輕地飄灑,如蕩蕩的蘆花。

  

   是何人把種撒,

  

   我卻來把根扎。

  

   鹹水煮飯黃鍋巴,

  

   海塗就是我的家。

  他站了起來,把笛子往渠水中一扔,脫掉了衣服,連褲頭也全脫了,大叫道:「我的皇天,我的后土,我就在這天地水土之間投胎吧!赤條條,無牽無掛好輕鬆!」撲通!跳入水中。

  菜兒看到了一個全裸的男身,幾乎叫出聲,連忙摀住了雙眼。隨後聽見「撲通」一聲,人影兒不見了,她嚇得站起來,跳到石頭上,叫:「小林!」她以為他自盡哩,正想跳下去救他,林清從水中鑽了出來。

  「菜兒,你走開!」

  「你想死?」

  「我洗澡,游泳。」他本想徹底痛快一次,沒料到會來個女人。

  「你上來。」

  「我上不來。你走開!」他潛入水中。

  菜兒以為他沉下去了,急了跳下去撈。撈了幾把沒撈到,嗆了幾口水。

  林清潛到對岸的蘆葦邊抬起頭來,不見菜兒,反倒急了,急忙游回來,抓住了菜兒。兩人游到石頭邊,菜兒爬上岸,渾身濕淋淋的。林清不敢站起。

  「我以為你要淹死。」

  「你自己差點淹死。你快走開,讓人看見,說我拉你下水的。求求你!」

  菜兒抓起石頭上的短褲,扔到他頭上:「起來吧!」

  剛好阿才領著三個人來起閘門,看到了林清和菜兒。他興奮極了。他正想報復一下菜兒,讓菜兒出醜,搞一下林清,這下機會來了。他命令三個人躲在蘆葦裡,伺機捉姦。

  賴子吃完了那個玉米,跟了來瞧西洋鏡。他看得正上勁,阿才來也沒驚動他。

  菜兒一把將在水中穿好褲子的林清拉上岸。

  「沒想到有人來,更沒想到你來。」他羞赧地說。

  「我可想到你了。」她拿出包裡的兩個玉米。

  林清不好意思地接過:「害得你全身濕了,怎麼辦?穿我的吧。」

  「你呢?」

  「我不穿,就這樣回去。」

  一個大牛虻叮在林清的背上,菜兒用巴掌拍去,嚇了林清一跳。

  「把濕衣換掉,穿我的干衣吧!」林清把自己的長褲和襯衫拿給菜兒,啃著玉米,走開。

  「你別走,我到蘆叢裡換去。」

  「那好吧。」

  菜兒到蘆子邊:「給我瞧著人,不許往這邊瞧。」

  「好,我不會的。」

  菜兒剛脫衣,聽到蘆叢裡有響聲。她叫:「小林!」套上長褲。

  林清轉過身,菜兒撲到他懷裡。

  「上!捉姦!」阿才一揮手,四人圍上來。

  賴子跳出來,哈哈大笑。

  「阿才!你不是東西!」菜兒忿忿道。

  「誰不是東西?抓賊要贓,捉姦要雙,這不人贓俱獲嗎?」

  林清可嚇壞了:「我們沒有……沒有……」

  「沒有?衣服都脫光了,你的褲子穿到她身上去了!」

  「我游泳。」

  「別抵賴。你們在鴛鴦戲水,我們早盯著哩。」

  「你想怎樣?」菜兒說。

  「怎樣?賴子哥,你有經驗,你干她姐時,怎樣處理的?」

  「游。」

  「游鄉示眾?」林清問。那就只有死了。「冤枉。」

  「綁起來,送到農場派出所去。姓林的,你討死,搞貧下中農。」阿才吼道。

  「去就去,小林,別怕他。我嫁你就是了。」

  「先叫你出醜!」

  菜兒和林清被強行拉扯到場部派出所門口,圍過來十幾個知青。他們要解救林清,雙方幾乎打起來。「人家正常戀愛,你們強行綁架是非法的!」知青們吼道。有的人還大聲歡呼:「戀愛有理,綁人有罪!」「林清有志氣,敢搞貧下中農團支書。」青年越圍越多,紛紛嚷著:「放開人!」

  「不讓資產階級孝子賢孫玷污貧下中農。」阿才也不示弱。

  徐蘭也跑來看熱鬧。她瞪了阿才一眼,心想,怪正經的,三小時前自己是什麼角色?不是剛從女人身上爬起來的麼?她看看怪可憐的林清,悄悄說:「放了人家!」

  派出所長出來問情況。知青們已經把林清解開了。

  阿才的目的達到了。吃不到的葡萄酸了。

  賴子到村裡,添油加醋、繪聲繪色地一講,村裡立即沸沸揚揚。

  田稻怒氣沖沖到場部來,人群已經散了。林清到知青隊去了,幾乎被知青捧成英雄,說他真的扎根了。林清辯也辯不清。菜兒正準備回家,田稻一見她,拉住就要打。蘭香也正好趕來,護住了菜兒。

  「你給我丟人!」

  「事情你也沒問清楚,就打人!」蘭香說。

  「你打!」菜兒反而站到哥面前,「我嫁他,你又怎麼樣?」

  「你跟他不清不白!」

  「清白不清白是我自己的事。」

  「你不要臉。」

  「你別說她了,回去吧!」蘭香勸道。

  「你還有臉進門!村裡人怎麼說,你去聽聽。」

  「我不進門,跟他去。」

  「你!」田稻氣得臉發黑。

  菜兒沒回家,第二天,就跟林清辦了結婚登記,然後將各自的行李合到一起,住到知青點上去了。好心的田永龍大叔給他們二人隔出了半邊倉庫做了新房,並且買了一聽紅油漆,把林清的那張硬杉木板單人床刷紅了。兩人睡到了一張床上。

  田稻緩過一口氣來,堅持要操辦一下,讓他們住到家裡。菜兒不肯。

  婚姻就這麼簡單:一對男女,睡到一張床上,得到周圍人的認可,沒有人再來侵擾,沒有人再閒話,由你去做愛生孩子,敞開大門也無人管了。

  林清躺在床上說:「這就叫結婚?太對不起你啦!」

  菜兒說:「有什麼對不起的,我要的是人。毛主席不是說有了人就有了一切嗎?我相信你將來會交好運。你人好,有文化,交了好運,可別忘了今日。」

  「我永遠對你好。這個社會在鄙視我,你卻看得起我。我很感激你。」

  「別感激,我是你妻子了。外面風風雨雨的,我還一身清白哩。為了你,我連哥也得罪了。」

  「我就扎根一輩子,當農民,種田,陪你到死。這塊地過去是我們林家的,林家人從來沒耕耘過,蒼天安排,讓我來耕種。我甘心情願,在這塊土地上養育後代。」

  「你真的扎根不走?」

  「有你,你是土,我就扎得住根了。」

  「我娘老說,女人是田,男人是種田漢,真的,看來不是瘋話。」她解開了衣裳,「你就紮下根吧!」

  林清不諳男女之事,緊張了好半天,才真的扎進了她的肉體。菜兒叫了。林清緊張得大汗淋淋,爬起來。

  菜兒抱住他說:「不要緊,我身體好,會給你生個胖孩子出來的,會有收穫的。」

  「菜兒,我喜歡你。如果將來城裡的房子還給我,我讓你去住。那房子可好哩,有花園,有樓,大小便也不出房,用抽水馬桶。還有地板,紅木傢具。真的,全是你的。」

  「難怪我哥說我不要立場,掉進了資產階級的泥坑。看來你沒有忘記資產階級生活,扎根是假話。」

  「不,真話。我認錯,留戀那種生活,該死。」

  「不該死。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聽說我二哥娶了你大伯的女兒,是嗎?」

  「你們田家還我們林家一個。」

  「瞧,床上搞階級調和了。」

  兩口子笑。三尺寬的一塊自由天地,什麼話都可以說。

  第二天,蘭香來了,挑來了一擔東西,都是做夫妻過小日子的必用品,還給了他們三丈布票,二百塊錢。

  林娟知道了,帶著女兒靜靜下鄉來看弟弟,也送來了許多東西。潮生就是在姑姑的新家裡第一次見到靜靜這位城市小女孩的。這位小姐有點看不起他姑姑。她媽媽也像高人一等似的。她們雖沒言表,但從眼神中可以窺到。當年她們走「黑」,不敢亂說。潮生記在心裡,想,有朝一日……他十多年後,果然如願以償。

  打以女婿的合法身份住進林家老宅,他的兒子成為這老宅的合法繼承人。潮生一向比較遷就林家母女,雖然他的社會地位已經爬升到一定的高度,骨子裡還有點難以抹去的鄉下人的卑微感。平日裡壓抑著,今日再也壓抑不住,才爆發了一通。要不是姑父奪去了他的車鑰匙,他真的會把兒子帶走,再也不住這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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