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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幾十年的集體制度,集體生產的方式,畢竟在一部分人的頭腦中留下了烙印。新一代人沒有土地觀念,也不知土地上的艱辛,一味貪婪地追求金錢的效益。老年人企圖保留一塊安息的墓地。銅錢沙雖然賣了,不久將建成高爾夫球場和花園別墅,但留下一部分專有基金,去辦一座敬老院,倒也是對上一代人辛勞的報償。人生誰不老,把祖宗的骨頭熬了油去賣,天理不容啊!何況,集體經濟並沒有徹底垮掉,集體經濟名存實未全亡。當今發財的人,有幾個不是打著集體經濟的旗號起家的?承包土地,承包山林,承包水塘,承包工廠,承包車船機器,五馬分屍,也畢竟沒有分開呀!法人還是集體,個人只是承包人或經營者。只要土地的產權性質不變,你就無法扼殺集體這個已經四十來歲的成熟了的巨人。你只能在他的胯下變花樣。你可以通過花樣,玩成百萬富翁,但你成不了地主。因為你個人沒有地權,你的工廠,你的設備,你的一切,包括你的兩隻腳板,離開土地是無法生存的。所以,任何一個人無論他有多大能耐,都得投靠到一個擁有地權的集體名下。在中國當今,完完全全的私人公司是鳳毛麟角,赤裸裸的私人公司或者企業,如果他敢不披著集體的外衣上場,保準它不幾天就遍體鱗傷,死無葬身之地。連外國投資者也深深地懂得了中國的這一特殊國情。西方那些人,包括崇拜西方的中國人都夢想著將這個巨人埋葬在中國的泥土裡,但力不能及。他太強大,也成熟了。他改變了自己以往呆板的姿態,顯得靈活應變,漸漸適應了新的戰場。他不僅沒有僵死,還在他的領土上枝繁葉茂起來。這是出乎許多人的預料的。他們以為東歐和前蘇聯的多米諾骨牌倒下來,中國的這塊牌會撐不住,即使撐也撐不了多久。他們不瞭解農民和土地,他們不瞭解集體意識在那土壤中扎根有多深。

  田稻吃過早飯去看那塊水塘。那裡靜極了。魚塘已竭澤而漁,岸邊零亂一片。一窪濁水剛剛澄清,清亮得像剛擦拭過的鏡子。它已經是開發區的了,不姓田也不姓楊。開發區怎麼開發,什麼時候把它填平,這已不是他管得了的。它已經換成了一百多萬鈔票,存到了銀行的賬號上,擁有它的法人是銅錢沙村。

  他繞著水塘走了一周,怎麼也難把「水窪地」,「一百二十萬鈔票」,「敬老院」這三個概念連貫起來。這是一碼事嗎?

  他當大隊長時,上塘和下塘兩個生產隊又為這塊地打了一仗:剛好是相反,誰都不要這塊地。那年月,學大寨,改天換地。銅錢沙沒有窮山,惡水也是有規律的潮。這塊地不窮,沒有狼窩掌,社員群眾激發出來的熱情只有使到那水窪地裡去。於是把它墾了,種上水稻,要創造高產。誰知那田不聽話,稻子就是長不好,產量極低,二十多畝低產田,成了個包袱,上塘下塘兩個小隊都不願種,還為此事吵起架來。

  那時,田為什麼那麼不值錢呢?因為一斤稻子才六分錢,一個男人干一天,口朝黃泥背朝天,才十分工,六毛錢。

  又過了二十多年,這臭水窪卻變成了金子,哪怕多一平方米也是上百塊。

  他努力地思索著,想把它歷史地連貫起來。

  他掌握這塊土地的大權旁落了,好容易抓到村中的一批老幹部老社員,要上告阿才,才勉強保住了這塊地的資金不動,留歸集體,作為敬老院的資金。

  難道我只能管敬老院了嗎?他笑自己。

  他想起了妹妹瓜兒。瓜兒一生守住那一塊淨土,五十年後居然創造了一番輝煌。

  人哪!一生總該守住一點什麼,讓它陪自己終身。

  清水中,映著他的倒影。藍天,白雲,一輪太陽,全在那鏡中。他看著自己的影子。天未老,地未老,白雲依舊,青山依舊,而他卻不是原來的田稻了。只有人,才是時間的標記啊!

  放眼一看,滿田滿壟的稻子黃了,又是秋收時節。這是銅錢沙上的最後一次秋收了。收了,再也不種了,地賣了。

  田稻辭職之後,那種惶惑不安的心情漸漸消退。一切均已成為鐵的事實,無法更改了,歷史的腳步只留下了一個印跡。在這塊新生不到百年的土地上,他走過幾步,父親走過幾步的腳印,在地上早已模糊難辨,在腦子裡卻十分清晰。他陡然感覺到自己從土地的制約中解脫出來,變成了一個散淡的鄉下人。

  他也沒跟家裡打個招呼,在公路邊,上了一輛招手即停的小中巴,交了一元五角錢,來到了黃山庵前。

  蒼蒼茫茫的會稽山脈,延伸到江邊。江邊的山腰上有越王當年石屋養馬的舊址。那石屋還在,小得像一座土地廟,令人懷疑當年的勾踐怎麼能進去。大抵是後朝人為了紀念他壘的。

  越王勾踐,臥薪嘗膽,石屋養馬,十年生聚,畢竟復國雪恥,留下了許多東西,也無愧一世英雄了。離臥薪嘗膽處只有一丘之隔的就是黃山廟。

  田稻已有很久沒到這裡來了。他不信佛,也不信鬼。妹妹是佛門中人,弟弟是個佛教徒,母親神鬼莫測,他都管不了。這難怪他:瓜兒從未跟他一起生活過,田麥是半個外國人,母親有精神病。他只是陪田麥來過兩次。他既不燒香,也不拜佛,只是欣賞那廟前的幾畦菜地,廟後的一片竹林。一度荒涼得幾乎叫得出鬼來的地方,變得如此安閒,雅致,真是福地洞天。這全是人所為呀。

  他踱進山門,顯得有生以來少有的悠閒從容。匆匆忙忙,如火如茶的人生使得他從來沒有閒心閒情注意過與他做事的直接目的無關的事物。他幾乎每步行動都有明確的目標。今日,沒有目標,只是一時興起,信馬由韁地跑到這裡來。來做什麼?他也糊塗了,笑了。來看妹妹嗎?這可是第一次專門來看妹妹呀!見了瓜兒怎麼說?「我是專門來看你的,沒別的事。」這話會叫瓜兒大吃一驚,還以為他要皈依佛門哩。進了山門,他才意識到自己有點荒唐。

  他立在山門口,下意識地看那新刻的一塊功德碑。

  那一米多高的石碑質地倒是不錯,書法、雕刻卻十分拙劣,絕對算不得好工藝。碑文頗像是鄉村某個年長的教書先生所作,白話裡夾著幾個文言古詞兒。田氏麥先生被大加稱頌,彷彿這廟就是田家的。明真的法名也提到了,只是沒姓。一段文字之後,便是功德者的姓名,名下是捐款數目。

    田麥 人民幣 三拾萬元

    ……

  以下數百人之多,依錢多少而列。多者一萬少者五十。

    杜豆女 人民幣 壹佰元

    ……

  這是母親嗎?田稻不敢相信。母親也捐了一百元,名字排在倒數第十。以下是五十元的九名。碑上的許多名字他都很熟悉,其中不少人已經死去了。他默默地數著自己已知的死者名字,大多是長他一輩或者同輩的人。碑文上極少見四十歲以下的人。這些死者或生者大多跟他一道圍過塘,墾過荒,打過魚,趕過潮。他們死了,無聲無息地去了,然而,他們的名字,卻因了幾百元幾十元錢,永遠存留下來。幾千年後,即使這廟毀了,這石碑是毀不了的,埋在土裡也有重見天日的機會。人過留名,雁過留聲。這山下幾萬畝圍墾得來的土地,留得下他們的名嗎?雖然他們曾流下血汗,甚至捨棄生命,就像父親田土根。誰來刻這個功德碑呢?名噪一時的父親也早被人忘了啊!母親居然用一百元留下了一個名字。他有些不平。碑上的名字一樣大小,嚴格地按錢數排列。的確也公平。除了政府撥款十萬,弟弟三十萬,剩下的數百名加起來不到六萬。他試想自己的名字假若也夾在其中,會是什麼滋味。決不可能,他是共產黨員,是幹部,雖然一萬他也拿得出。碑文上的人名,除了田麥和兩個鄉鎮企業老闆外,全是不名的平頭百姓,當然是善男信女。他們的人生如一根草,卻因為幾十元錢而刻在碑上了。田稻感慨不已,說不清是什麼滋味。他想起自己簽名的那份合同。那紙上的名字肯定沒這石刻的耐久,也不會被後人讀念。他想,把名字刻在石碑上,的確是個好主意。

  他看過了名字,再看下款:

  

  總共捐助人民幣肆拾伍萬肆仟陸佰伍拾元。

  這無疑都是自願的,無須誰去動員催討,全是現款。神的力量為什麼這麼大?平時,村裡要收繳什麼公共費用,卻是那般艱難。有的黨員連黨費也不繳,需三催四討的。宗教為什麼能令吝嗇鬼也慷慨起來?連賴子也捐了五十元,楊來福的名字在母親的名字後面。五十元不是可以買二三十斤黃酒嗎?他為什麼也捐五十元?圖來世嗎?沒有來世呀!

  再下一款,居然是所捐款的開支,水泥、木料、鋼筋、磚瓦、工匠工資,細至幾元幾角幾分。數十萬的工程,而且是民間的,居然無一文錢的亂花銷,連剩餘捌拾貳元伍角伍分也刻在碑上,註明作香火用。

  這恐怕是天底下最清白的一筆賬了。

  管賬的人何以如此清白?大抵只有菩薩知曉了。舉頭三尺有神靈,菩薩用眼盯著。可菩薩不會說話呀!

  這些辦事人為什麼不揩菩薩的油?

  有人叫他:「田書記,田村長!您來啦!」

  他把目光從碑文上挪開,截斷了自己的思緒。

  大家都知他是住持的哥哥,自然也對他恭敬起來。廟是他弟弟出錢修的,是他妹妹管的,他不信神也是神了。

  瓜兒見他來,問道:「娘好?嫂好?」

  田稻說:「都好。」

  瓜兒說:「你好像不太好。」

  「我也好,沒病沒災的,吃得睡得,有什麼不好?」

  「菩薩曉得。」

  「我都快成神仙啦。」

  「你是勞碌命,運好無福的。無事便是悻,難得安耽的。」

  「我來看看你。」

  「你來看我?你悟到了什麼?不悟到什麼,你是不會到我這裡來的。阿彌陀佛!」

  「我也差不多要念阿彌陀佛了,哈哈哈……」

  「善哉善哉!」

  「唉!善哉囉。」

  剛好是午飯時間。田稻在廟堂裡轉了轉,仔細地看了看。大殿裡香火瀰漫,帷幡錦羅都熏得頗有幾成佛色了。正廳上一塊鎏金大匾是城裡大書法家寫的,「普度眾生」四字金光熠熠,落款是「家鄉弟子田麥」。經堂裡除了一般寺院裡所有的陳設外,別緻的是有許多各式各樣的小竹椅,新的舊的,像是從百家收集來的,一排一排,整整齊齊。這是一些俗家弟子的坐位。他們都是附近村中的老人,家中無事,懶得同兒孫煩惱,懶得婆媳口角,便到廟裡來聽經,有時也唸經,借口信佛,圖個清靜。大殿左側,有一小院,有花有草,石桌石凳,十分幽靜。有幾個老頭在石桌上下棋。廂房那邊居然有塊木牌:「黃山村老年人娛樂室」。

  「嘿,老田!你怎麼來了?」叫他的是黃山村十年前的大隊長。

  「老王,你好優哉游哉啊!」

  「老弟呀,這不很好嗎?我可輕鬆了八年啦!」

  「你發福了!」

  「無所用心。不念佛,倒吃齋步。聽說你們銅錢沙賣了,進城了,農轉非了,好哇!再蓋一層樓囉。」

  「我退了,跟你一樣囉!再蓋樓?要拆光哩。」

  「你比我小十歲呀!拆了蓋新樓。」

  「也快六十啦。蓋棺囉!」

  「對,對,該閒了。蓋棺論定,少聽閒言嘛。」

  他們過去都是大隊幹部,老朋友。

  「你們把娛樂室開到廟裡來了,這主意真絕呀!」

  「誰叫菩薩占的是我們的地呢?我們沒收菩薩的地皮費就算是優惠的了。你們銅錢沙不是十萬一畝嗎?修廟,我們可分文未收呀。跟市裡的宗教管理局達成了這個協議,給一間當村裡老年人的活動室,由我管。你別說,人跟人和平共處難,跟菩薩和平共處倒很容易。村裡老人到這裡來,都不吵不嚷了,有趣。你聽經念佛我不干涉,我下棋聊天你不打擾,各得其所。嘿嘿,沒人敢到這裡鬧場子哩。」

  「這塊地自古以來就是廟裡的呀!什麼時候成了你們村裡的了?」

  「你忘了?大圍墾時,這廟是圍墾指揮部,學大寨時,成了養豬場。明真方丈養過豬,她的口糧是隊裡發的。她不吃肉,吃糧呀!她也當過我的社員呀!現在她比我強囉,收編佛教協會啦。」

  「哦,這筆賬是這麼算來的。」

  「菩薩再大,也歸土地神管。只有南天門造在天空,不佔地。」

  「你這老年人活動室倒成了逍遙宮,會清閒呀!」

  「來,老兄弟,一齊吃中飯吧!吃齋,這裡沒葷。」

  不一會,老人們端來了十多把竹椅,圍著石桌,坐成一圈,一人一隻碗一雙筷。兩大瓦缽青菜豆腐端到石桌上,熱氣騰騰,翻出陣陣麻油香,很是吊胃口。一個老人給田稻端來竹椅,又一個老人遞給他一副碗筷。

  老王說:「大家都愛在這裡吃午飯,一毛錢一餐,天下第一便宜了。真正的大鍋飯啦!用柴燒的,鍋巴又焦又香。來者不拒,一毛錢,半斤米,多不退,少不補,菜地裡的瓜菜蘿蔔,四季不斷,大家澆水施肥,做飯輪著,不用開會,不用派工,高度自覺,來的燒香客也一視同仁。」

  「你還在搞集體食堂?」

  「不。這裡吃齋,吃素,只有豆腐是買的。這裡吃飯,根本不記伙食賬,也從不算伙食賬。想來吃,往廚房米缸裡倒一碗米,隨你便,絕對沒人管,米缸從不空。吃了,往香案左邊那木匣子裡扔一毛錢就是。當然,扔一元十元也沒人表揚你,但絕對沒有白吃的人。木匣子裡的錢從來不空,買油鹽醬醋,去取。每天有人送豆腐來。賣豆腐的,自己去匣子裡拿錢,不會多拿,只會少拿。」

  「沒人管?成了君子國啦?」

  「有菩薩看著哩,哈哈哈。你放心,這裡沒人做壞事,沒人沾別人的便宜。大概是舉頭三尺有神靈吧,可沒人做思想工作。」

  「有這等事?誰定的規章?」

  「沒有規章。你自己盛飯去吧!管飽。你是客,一切免了。」

  田稻簡直難以相信。

  他拿了碗去盛飯,走過小院,發現前廳還有四桌,每桌七、八、十人不等,男一桌、女一桌的,大家圍著一缽青菜豆腐吃得正香,聊得正歡。那和諧、安詳的氣氛令他陶醉了。三十年前圍墾時,灘塗工棚裡不正是這種氣氛嗎?也是這些人,也是這種吃法,只不過是生產隊的米和菜,派人煮飯。這些人老了。食客中沒幾個年輕的,沒有三十歲以下的女人,沒有五十歲以下的男人。他又想起「文革」時吃憶苦飯的場面,五八年吃公共食堂的場面。這些來自各村的人,怎麼會不約而同……

  他到廚房,揭開大鍋,一鍋柴火炯的鍋巴飯香氣騰騰,他的五臟六腑也蠕動起來。他拿起大鍋鏟,插進去,「唰」一鏟掀起,倒入碗中,翻過來,是一塊黃澄澄的鍋巴。他連筷子也忘了用,饞得用口一咬,「嚓嚓嚓」酥口爽心。好久沒有吃過這種飯了。他端著一碗飯,邊走邊咬,如時光倒轉了三十年。他到石桌前,那塊黃鍋巴已所剩無幾了。他坐進圈子,沒人講客氣,十來雙筷子,在缽子裡來來去去,斯斯文文,一邊吃,一邊閒扯,無拘無束,比一家人還顯得和氣。這就是地地道道的農家飯菜,農家吃法,粗蠻而不粗野,散淡而味濃。這些年來,田稻什麼都吃過了,城裡的大世界五千一桌也嘗過了,卻總覺彆扭,越吃越不是味。今日這頓飯好香,令他食量大增,一連三碗,連自己也愣住了。這不是三十年前的飯量麼?

  他一下子完全理解了這些老人為什麼帶一碗米到廟裡來搭伙吃飯。回味的是往事啊!人生失去的有些還可以再撿回來,惟有時間失去便永遠失去了。

  吃過,他往那木匣子裡扔了一元錢硬幣,「哈」的一響,誰也沒看他一眼。他細心觀察別人,一個個相安無事。聊天的聊天,掃地的掃地,有的人去菜地,有的人去劈柴,有的人去涮鍋洗缽子,並沒有人支配他們。幹活的人也不嫉妒下棋的人。

  瓜兒從禪房裡出來,問道:「吃過了?」

  「吃過了。」似乎不再有話。

  他到店旁竹林裡,穿過竹林,站到江邊,坐到一塊石頭上。潮漲潮落三萬回呀!三十多年前的那一幕頓時浮現在眼前。江流頑石、竹林陽光,一切如舊,恍如昨日。

  土改不久,抗美援朝運動爆發。田稻參加了志願軍,上了朝鮮戰場。離開故鄉前,他來向瓜兒告別,也是借此來向蘭香告別。一去千萬里,異國他鄉,九死一生,不知能不能回來。母親和瓜兒在菩薩面前給他燒香,他和蘭香在江邊的這塊石頭上道別。蘭香把一串佛珠帶在他的手腕上,淚人一般……

  一場真正的戰火的洗禮,給他身上留下了一個疤痕。住了半年的醫院,帶著個副連長的頭銜,田稻榮歸故里,被縣裡分配到區裡當武裝部長。

  他回到家來,問娘:「蘭香嫁了嗎?」

  娘說:「沒有哩。她哥也回來了,她卻不肯回來。」

  「還在黃山庵嗎?」

  「跟師父和瓜兒。不肯還俗。」

  第二天,田稻獨自一人悄悄地去了黃山庵。

  黃山庵依舊,只是沒有了香火香客,古松古柏古樟一片竹林,一座破廟掩藏其中,一派冷清,一派肅穆。沿江邊登上小山頭的石級長滿青苔,兩邊蔓草幾乎把山徑蓋沒了。中間總算有些足跡。山門搖搖欲傾,爬滿了籐葛。圍牆上斑斑駁駁,牆邊野草叢生。他悄悄走進朽門,院內一股清涼。廟宇房廊毫無昔日的光彩。院子裡幾棵古樹猶存。倒也還乾淨。竹黃樹瘦,江風拂來,悉悉索索,秋葉飄零。院內有幾畦菜地,瓜菜倒興旺。一個尼姑在菜地裡種菜。院內沒有閒地,一條田埂式的小徑通向殿堂。殿堂前的一鼎鐵鑄的香爐仍在,只是冰冷的一尊死鐵而已,鼎內積了半鼎雨水。水中了了游浮。幾片枯葉飄在水上。殿堂木雕泥塑東倒西歪,暗淡無光。一棵巨大的古樟樹冠蓋住了大殿。一個老嫗在廊下掃著。她身著瓦灰色的僧衣,頭上的亂髮編起個小智兒,用一根竹籤兒橫插著,僧不僧,道不道。田稻認出了她。她是老尼姑。

  田稻上前,恭敬地問候:「老師父,您好啊!」

  老尼沒有回答,抬頭看了一眼,繼續掃地。

  「請問師父,瓜兒在嗎?」

  「沒瓜兒呆兒。」老尼冷漠地回道。

  「就是明真師父,姓田的。」田稻記起瓜兒的法名。

  「找她做什?」

  「我是她大哥。」

  老尼抬眼細細打量。

  瓜兒和蘭香抬著一桶水從江邊上來。她倆也是一副非僧非道的模樣,死灰色的布衣裹在身上。

  田稻跑過去:「瓜兒——蘭香——」一把接住那桶水,拎起。他激動得不知說什麼,呆呆地望著蘭香。這就是他日思夜念的人哪,一點也沒變。

  田稻像是從天上落下來,讓蘭香大吃一驚。她聽說過田稻的一些事,都是豆女來時講的,但沒料到他突然回來。她心裡亂跳,兩頰排紅。師父在跟前,她不得不掩飾住興奮,拎起一隻空桶到江邊去打水。田稻拎起另一隻桶,跟了下去。

  蘭香在山邊的石頭上坐下來,江水舔著她的腳尖。她一時不知所措,心潮亂湧。

  「阿稻,你回來了。」蘭香怯生生地興奮得說不出話似的。

  「我前天回來的,來看你。」

  「你沒死,」蘭香說,「阿彌陀佛!」

  「老天有眼,沒打死我。」

  「當官啦?」

  「什麼官呢,回來過日子。我想回家鄉。我想——你還好嗎?」

  「我有什麼不好的。」

  黃山廟的尼姑,除了還俗嫁人的,就留下了兩老兩少。幾次運動,把佛門沖了。瓜兒死守師父,死也不肯下山。山下搞起了合作化運動,誰也不要幾個尼姑,孤山半壁,閒田一處,讓她們自耕自食,做了世外桃源。只要她們不再燒香念佛,不搞封建迷信,人們也就不再打擾她們了。她們死氣沉沉地過著日子,不與外界來往,守著一座破廟,倒也十分自在。

  「你一個人回來的?」

  「一個人。怎麼,還有誰?同去當兵的,都打死了,我也差點兒把廠丟在朝鮮了。也許是菩薩保佑,你給我念佛了吧?」他拿出了那串佛珠,「我一直把它帶在身上。」

  蘭香接過佛珠,心頭一熱,一把緊緊握住。心想,真有這種男人啊!上天安排的嗎?我真的在冥冥之中等他回來?

  「你沒娶親,沒帶老婆回來?」

  「怎麼會呢?我一直想你,念你。要不是你,我真回不來哩。有一次戰鬥,我們上去一個團都被打死了。炸彈冰雹一樣密。我也受了傷,從戰壕裡爬出來,爬了十五里,心裡就想著,一定要回去,回去見蘭香。我手腕上戴著這串珠子……」

  「阿稻哥!你真傻呀!」

  「我回來了,第一件事就是來接你。你跟我回去。」

  「我跟你回哪兒?」

  「跟我結婚。我從小就喜歡你。過去我窮,現在我不窮。」

  「你到區裡是當官。」

  「武裝部長,不是什麼大官,一般幹部。」

  「阿稻,我不害你。你還年輕,又有前程,轉業到城裡不愁找不到一個好姑娘。何苦來找我呢?我是地主女兒,還是個尼姑,哥哥是受管制的反革命分子,娶我對你有百害無一利。我也不忍心拖你下水。你死裡逃生,回來了,不該再背上一口黑鍋,抹煞了你的光榮。」

  「我回來,為的就是你,不是為當官才回來的。我若要當官,為什麼要回來?轉到哪裡照樣當官。我要找個女人結婚。」

  「哪裡不能找,哪裡找不到?」

  「不,我只要你。也許正因為你是地主女兒,我是佃戶兒子,我給你家做過鹽工,你是小姐,我是長工,就在這分上,我要娶地主家的小姐。這是我的心願。我愛你非一日一時。你跟了我,我不會讓你受苦,我知道你受不起苦。不當幹部也行,我只要娶你。你不能一輩子當尼姑,往後,廟說不定也會拆掉的,修行出家的路走不遠了。你必須有個家。」

  蘭香終於點了點頭。「我怕害你。」

  「你不是壞人,結婚不犯法。我有一筆轉業費,可以辦得像樣點。你同意了,我現在就去向組織申請,跟我爹說去。」

  阿稻滿心喜歡地往回走。家鄉的路格外親切,如母親的肌膚,讓孩子的腳板心癢癢似的舒坦。一沙一石,一草一木都富有人情味。路邊的蘆葦謝去了花,留下松蓬蓬的纓穗,在秋風中溫柔地搖曳。野養麥開著點點的小白花,含著醉意的笑,像少女時代的蘭香。甘蔗也快收了,風吹進蔗林,葉語婆娑像敘著舊情。稻子沉甸甸黃燦燦壓滿了田壟。蜻蜓跟著他飛,蚱螞跳到他的衣袖上。他一邊走一邊唱起來:

    革命軍人個個要牢記,

    三大紀律八項注意,

    ……

  他不會唱別的歌。那炮火硝煙,血肉橫飛的戰場遠在異國他鄉。他跨過鴨綠江,又跨回來了。

  「他媽的,我要娶尼姑了?」他獨自開懷大笑,「我為什麼不能找尼姑?革命嘛。革佛爺的命吧!」他很感激佛爺,要是沒有這廟,蘭香是藏不住的。那年頭,二十出頭的姑娘不嫁就算老姑娘了。

  他回到家,抑制不住喜悅,把事告訴了爹娘。娘沒有反對,爹卻說:「你轉業轉昏頭啦!光榮回鄉,卻找口黑鍋背上。她是尼姑呀!城裡十八九歲的姑娘多著哩。阿麥的事就夠我說不清的,再加個地主反革命的女兒,就更說不清了。我堅決不同意。」

  田稻不顧父親的反對,向區委書記老韋提出了結婚申請。老韋是很瞭解阿稻家和陳家的情況的,也知道他們倆的事,勸說了一番。那時正推行新婚姻法,不好直接干預。老韋把問題推到縣裡,要他去找薛政委。薛政委是縣委書記,也是知情者。薛書記也只能勸說一番,沒有反對,也沒有贊成。

  田稻把蘭香從廟裡接回來,直接去辦了結婚登記,給蘭香來了個大換裝:修剪了頭髮,買了新衣,換了皮鞋,跟城裡的女幹部一樣。她本來就俊俏,雖說出家生活清苦,但沒有生兒育女的拖累消耗,一套灰布衣緊緊地裹著那女兒嬌艷如玉的身子,保存著一分處女的天然之美,一旦脫穎令人驚歎不已。

  田稻的武裝部長沒到任就被擱了起來。組織部專找他談了一次話,改了他的分配,要他到銅錢沙農場去當副場長。當年銅錢沙農場是縣裡直接管轄的一個很小的專門培育良種的農場,員工百來人。田稻降任到此,種田。

  由於父親的反對,他們的婚事沒有大操大辦。婚禮很簡單:在場部辦公室搞了個儀式,發了幾斤水果糖,向毛主席像鞠了三個躬,又向大家鞠了三個躬。

  他宣佈道:「我跟陳蘭香同志,從今天起是夫妻,一輩子不分離。」

  新婚夫婦就住在農場裡了。半間集體宿舍做了新房,半間兼做辦公室,吃飯在集體食堂。蘭香開了齋,做了農場工人,圍塗,墾荒,培育良種。

  這樁婚事只有一個人暗自高興,那就是陳昌金。這個受管制的地主分子兼反革命,無論怎麼說也是場長的舅兄了。他覺得他家的人天生富貴命,哪怕做了尼姑,坐了牢房。當年他以為自己一生完蛋了,現在妹妹富貴起來,也好。

  他們在農場沒過多久,父親就在抗災中死了。他們夫妻回家來照顧瘋了的母親和未成年的菜兒。田稻本是帶國家薪響的幹部,農業合作社剛剛成立,他作為下派幹部試點創辦高級社,當了社長。他也記不清是哪年哪月把個國家幹部的關係玩掉了,成了地地道道的農民。這不能不說與妻子蘭香有關。但他無悔。也許是前世所修吧。

  他回到大殿,仰望著懸在樑上的鎏金大匾。「普度眾生」啊!弟弟,妹妹,妻子,都跟這廟有關。

  「你是不是要一炷香?」妹妹把三根香遞過來。

  他大吃一驚:難道真有神靈?她怎麼知道我要三根香?

  他有點恍惚了,眼前彷彿不是妹妹,而是一個可以看透今生來世的神靈。

  他接過香,把香點燃,插入香爐。

  他輕鬆了許多,告辭出了山門。那飯菜的香味還沒散,他勁頭十足。「下次來,別忘了帶碗米來。」他自言自語。

  他覺得很奇怪,這碗米不能用錢來抵,非得從家裡帶來才算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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