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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天地父母,鬼怪神靈。世間成敗,人生苦樂。其中玄機,誰又能捉摸個透?事出偶然,勢在必然,自圓其說,便是最好的哲學,無可奈何的哲學。哲學就是要把人從兩難境地中解脫出來。

  我之做小說,大抵也是出於偶然。我本是個農家子弟,該繼承了祖輩的衣缽,耕田耙地種莊稼。為生存計,我的確也學會了耕耙耘耬,挑肩磨擔,在從文學這條路上爬出來之前,我也還有七畝責任田的負擔。老死鄉間,葬於蒿蓬,似乎已成必然之勢。正如我父親那代人渴望在土地上安身立命恰逢土地改革一樣。八十年代初期,當我企望從那片土地裡爬出來,以擺脫我身上的種種重負時,正碰上了開放。時代給我提供了這個機會。按理,我本不該是個讀書人,因為我家境貧寒,父親沒有能力讓我讀完小學,老師卻把我保送到師範短訓了半年,然後就去教書。從小學一直教到高中畢業班,足足當了二十年民辦教師。沒得書讀偏又讀了書,教了二十年書卻又不是名正言順的國家教師,所以我一發狠心,扔了粉筆,甩了犁耙,寫起書來。居然寫出了幾本。你說這人世間的事怪是不怪?說偶然,的確是許多偶然機運促成;說必然,我從少年時代起就想當作家或者教授,而且一直在暗中使勁。我並不是一個走運的人,甚至可以說得上命運多舛,除了沒有坐牢房,沒有死,什麼倒霉的事我都碰到過。死了就沒得說了,蒼天有眼吧!留得我五十歲之後來談天說地。皇皇論著,煞有介事,連我自己也有點好笑。好在這是小說。小說是什麼玩藝,一個虛構的故事而已,不是什麼神聖的東西。至於其中有什麼玄妙心機,那是對有心有意的讀者或收藏者研究家而言的。對一般愛看看書的人,好看有趣讀得下去就行。戲不好看,觀眾就坐不下去。電影不好看,票就賣不出去。電視不好看,換頻道。人家總有治你的法子。打從以文為生計,這幾行手藝我都幹過。近二十年來,我寫過不少中短篇小說、戲劇和影視作品,也寫過長篇。但正式將洋洋數十萬言拿到讀者面前,這還是第一次。是否有人買賬,我也有點惶惶然。

  天地者無形之父母,父母者有形之天地。父母生我,天地養我。天地之恩澤,父母之情懷,何以報之?作《天地皇皇》以孝矣。我並非孝子賢孫,因為我所生活的這個時代剛好是改天換地,鬥來鬥去,是一個十分豐富多彩的時代,若不把它寫成幾本書,好像有點對不起自己,白來人世走了一遭似的,要一吐才快。我這麼說似乎缺乏大家氣派,先天的小農意識。有什麼法子呢?裝也裝不像,不如不裝,老實點說了暢快。

  《天地皇皇》胎名為《皇天后土》,歷時近四年才成書,實際寫作時間約十四個月。寫寫放放,三易其稿,可謂難產了。這部長篇在我的腹中差不多孕育了十多年,這個書名幾乎是這部作品的基因。一九九三年第五期的《長江文藝》發表過我的一部中篇,篇名就是《皇天后土》。一九九四年我調到杭州市,到錢塘江一帶去深入生活,冥冥之中,我好像找到了一片夢中的故土。一位八十來歲的老農跟我講了他們在江中間的一渚荒灘上圍塗墾田,生兒育女,十多年後,卻淪為城裡一個商人的佃戶的故事。只因那老爺將這江心島以六塊錢一畝向當時的國民政府註冊了,產權是他的。十幾戶墾田安家的農民誰也拿不出一份地契來,輸了那場土地官司。我終於在無意中找到了這部書的核,於是就將中篇《皇天后土》演義成了長篇。這也是偶然中的必然吧。

  有一天下午,我騎著自行車在馬路上差點撞到電線桿,見到了電線桿上胡亂貼著的廣告。神靈的啟示,讓我想起漢語中四句流傳最久最廣的民謠: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哭郎,過路君子念一遍,一覺睡到大天亮。我茅塞頓開,覺得「天地皇皇」四個字能更形象更準確地表達傳導我的意思。我寫這部書不就是帶著某種祈禱嗎?地球啊!生態失衡,大氣污染,環境破壞,耕地銳減,災難頻發,已經不安寧了,加之失控地開發,為了一種文明而不惜犧牲自然本身的文明。天地萬物都在祈禱安寧,何況人乎!有心者,也不妨靜下心來讀讀這本書吧!敬天地孝父母愛自然吧!在鄉下,我們到處可見「保得一分田,留給子孫耕」的大標語。在大標語的旁邊,更加醒目的是大圍牆鐵柵欄內的鋼筋水泥的建築群。近來我又到南方走了一趟,令人觸目驚心的是這些建築大都是半拉子工程,即使有的竣工了,也是空閒在那裡。炒地皮房產的人們,賺了的花天酒地享受去了,賠了的欠下銀行一屁股債來世也還不清。

  十年來,我發現「耕耘土地的人」和「經營土地的人」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我還發現耕耘的方式和經營的方式自古以來沒有多大的變化,無外乎「種」和「收」,「買」和「賣」。天災可以使前者失去平衡,人禍可以使後者失去平衡。歷史往往在這種失衡中改變了形態。歷史變了,但有一條似乎亙古不變:耕耘土地的人們用辛勞和汗水換來的收穫同經營土地的人們的成功永遠有天壤之別。這就是窮富懸殊的根源。但是,假如沒有這種經營,永遠只停留在自耕自種自給自足的方式上,社會也不會進步。社會的發展與自然的保護處於兩難境地。這些本不是一個小說家管得了的事,自有人在那裡自圓其說,我不過是寫了一塊土地和三四戶人家的故事。

  我雖然離開了土地離開了農村,骨子裡仍是那份情愫。夢裡大多是在幹農活,魂遊故土,疑似丟了飯碗下了崗去再就業。夢裡自我安慰,如果田裡收成不好,我還可以賣文章哩。醒來便覺好笑至極。

  《天地皇皇》辛苦了兩年,只算是圓了一個夢,能多收些讀者的理解與相知便是我的願望了。

          1998年12月8日於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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