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沒有真純,就沒有童年。假如沒有童年,就不會有成熟豐滿的今天。
這是發生在十多年前、發生在七八歲柳芽般年齡的一個真實的故事。
大輪船拉笛了。起錨了。船身在慢吞吞地動了。
媽媽走了,還有姐姐和弟弟。我真想哭。媽媽真狠,把我一人留在這了。瞧她
站在甲板上向我招手,還不時抬起胳膊蹭眼睛。她哭了。
留下我,剛走,就想了?真好玩。我不願意看她,更不想跟她招手,讓她走吧。
狠心的媽媽,我恨你!
記得有一次,媽媽邊刷洗毛主席石膏像,邊跟鄰居王姨嘮嗑。我只不過說一句:
「媽媽,給毛主席洗澡,怎麼不打香胰子?」回答我的是一個火辣辣的嘴巴:「看
我不把你送姥姥家!」
還有一次,我聽收音機,亂調一氣。猛然,收到了一個很好聽的曲子。我聽迷
了,媽媽和爸爸也都聽迷了。後來,裡面傳出了:「莫斯科從「播電台,這次……」,
嚇得媽媽啪地關了它,並飛速地擰了調諧鈕,衝我道:「亂捅!就該把你扔到姥姥
家,總也別回來!」
於是,甩下了我這個淘氣的、愛說的、不聽媽媽話的孩子。好了,現在什麼都
可以說了。姥姥家裡有大空房子,你可以說個痛快了。
船更遠了。漸漸地,在我的眼裡,它變成了一條小蝌蚪,在奔騰的江裡跳著。
一手攥著石子,一手揮舞著柳條棍,在沙灘上玩了一會兒,我又想哭了。鬼知
道,我為什麼要哭。我使勁抽了一下鼻涕,仰頭望著天。
天上綴滿了雲,雪白雪白的。它們有的像兔子蜷在那睡覺,有的像貓在捕捉老
鼠,還有的像狗、像魚。它們自由自在地游著、飄著。天真大!它能容得下那麼多
的雲。雲多好啊,它可以睡覺,可以奔跑,可以俯身看到樹木花鳥,可以仰頭望見
星星月亮。對了,聽爸爸說,雲還可以化作雨、變成雪呢!
天熱極了。嗓子要冒煙了。姥姥抹夠了眼淚,在喊我了。
姥姥是小腳,一走一搖,像是扭秧歌。我不願意和她一起走,便掙開她的手,
向前跑。跑累了,再停下來。看著姥姥走路的那副樣子,我忍不住喊:「鴨子、鴨
子快快走,跑悠跑悠上高樓。高樓有個松樹塔,一咬一半拉。」
這話可把她氣壞了,她邊追邊喘著,喊著:「罵姥姥,天打五雷轟!」我便又
跑,搖晃著柳條棍,東捅捅,西戳戳,好不快活。
糟糕死了,我把蜂子窩給捅了。一個個小黑絨球向我撲來、壓來。立刻,嘴腫
了,脖子上,屁股上,都火辣辣的痛。
姥姥趕來了,急得直掉淚:「看看,當媽的剛走,閨女在這就……咳!」見我
哭得凶,她就嚇唬我說,「快起來,要不天兵天將該來了。收拾了你,姥可不管。」
我害怕,抹乾眼淚站起來,順從地趴在姥姥背上。
一顛一顛地,走啊走啊。我累了,漸漸地睡了。等我睜開眼,迷茫中,我就看
見了姥姥家的大木刻楞房子。
大木刻楞房子是新蓋的,房樑上還拴著紅布。姥姥說,那樣可以避邪。房子大,
進門是廚房,東西各一間屋。西屋門簾上鉤著花,炕上有一床猩紅色的緞子被,南
窗下擺著一張黑漆桌子,上面放著鏡子、香粉和雪花膏瓶。這是小姨的住處。我和
姥姥住東屋。屋裡一溜大炕。炕上油著藍漆,光滑滑的。躺上去,忍不住要打幾個
滾。
晚間,我和姥姥睡一個被窩。她給我講故事,淨是鬼和神,可有意思呢!我愛
聽,聽完了又害怕,便把身子縮在姥姥的胳肢窩下,死死地抓住她的肩膀。
儘管這樣,我還是喜歡過晚上。左鄰右舍的人擠在廚房裡,捲著煙,呷著茶,
天南海北地聊,我可以支著下巴聽個夠。
白天的日子就不一樣了。姥爺打完更,喝了酒就去菜園;姥姥白天總不著閒,
剁雞食,采豬菜;小舅白天上學,學校離家路遠,中午不回來;小姨到隊裡幹活,
中午回來,吃了飯就躺在炕上睡。我多麼恨白天啊,恨這夏天的白天!
白天太長了,太熱了,太讓人氣悶了。我想念家鄉的夥伴。那時,多好啊。有
一次,我們好幾個人去偷母娘娘家的黃瓜。這個臭婆娘,壞著呢。人家的小雞進了
她家園子,就用石頭給砸死,退了毛,扔進油鍋。她家的黃瓜剛做鈕,黃花還沒落
呢。 我們一人裝一兜, 跑到小樹林,吃個精光,然後再返回去,看母娘娘罵仗:
「哪個雜種,偷吃了你姑奶奶的黃瓜,讓他不得好死!是男的,吃飯噎死;是女的,
生孩子憋死!」
她跺著腳,叉著腰,唾沫星子四濺。
可這裡呢?整個一條街,只有三個小孩:蘭蘭、小寶和我。
蘭蘭跟我同歲,長得比我好看多了:大眼睛,小嘴巴,就連那薄嘴唇,也是紅
鮮鮮的。她家窮,孩子多,媽媽常年有病。她總要在家看弟弟和妹妹,很少出來找
我。我到她家,她媽又不高興,指雞罵狗的,說我招她偷懶了。
小寶是李奶奶四十歲時得的獨苗。嬌得了不得,六七歲了,撒尿還得用人把,
動不動就像小姑娘一樣哭。李奶奶不讓他出來,怕他跌跟斗摔了腿,又怕他不小心
跌進井裡。
他們都不出來,我就一個人玩,到菜園裡捉螞蚱、蟈蟈,把大個的留下來,裝
到小舅給我編的籠裡,塞進倭瓜花給它吃。看膩了,就到房後去做泥人。
姥姥家房後有個小窪兜,一下雨使淤好多水,水泡得邊緣的土粘粘的。我把它
和面似的揉一堆,我每天可以做好幾個泥人。我偷偷用姥爺的小木盒裡的西瓜子,
給泥人當眼睛;又把小姨的胭脂膏子,悄悄抹在了小泥人的嘴巴上。
聽姥姥說,大舅那年回家,帶回好幾個大西瓜。吃完後,姥爺就把子拾起來,
裝到那個盒子裡。他平常從不動它,家裡來了客人,卻逢人就要打開說:「這是大
兒抱回的西瓜,吐的子呢!」等到別人連連點頭,嘖嘖誇讚,他才滿足地小心翼翼
地放好。那樣子,就跟他喝酒時,慢慢地端起盅,輕輕地抿,生怕弄灑、喝漏了一
樣。
就在西瓜子少得不能再少的這一天,他說著說著話,衝我喊:「燈子!聽見了
嗎?燈子!把那個瓜子盒拿來。」
我嚇得打了個干嗝,憋了好半天,直著眼說不出話。姥姥捶我的背,才順過一
口氣來,委屈得我哇地一聲哭起來。
「老喪門星!灌夠了貓尿,」姥姥咬牙切齒地罵著,「高音喇叭似的,嚇死人!」
我就勢倒在姥姥懷裡,故意大聲嚎哭。
姥爺沒趣,晃著身子站起來,對人家說:「不看了,不看了。看也沒用,沒用
哇。」他從姥姥懷中把我接過去,慢吞吞地走到菜園。
這是他第一次抱我啊。
暖洋洋的太陽,照得菜園泛著一層青光。柿子已經拉紅絲了。
他把我放在地上,彎腰摘了個半青半紅的,放在我手裡。他以為我真的嚇著了,
摸著我的頭髮,說:「燈子好,姥爺再不大聲說話了。吃吧,等到大秋,紅透了,
都留給你。」
我茫然點點頭,趕忙咬了一口。恰巧咬到青的那半上,澀得我直想吐,但最後
還是把它吞了。
姥爺不知怎麼了,這幾天話特別多。小舅說他想大舅了,大舅已經三年沒回來
了。
「愛吃西瓜嗎?」他問我。
我慌忙點點頭,想想不對,又趕忙搖搖頭。他並沒在意,只管說:「你大舅那
次回來,就帶回了大西瓜。紅瓤的黃瓤的都有。吃起來沙凌凌、甜絲絲的。」他醉
了似的,瞇著眼,愜意地有節奏地拍著腿。
「東頭的老蘇聯,見過嗎?」
「誰?」自從住到姥姥家,我還不曾到東頭去過。
「咳,說這些做啥。不說了。」
他扔下我,竟自蹣跚著走了。
氣得我把嘴巴噘到鼻孔上。
儘管如此,我還是跑到房後,把小泥人身上的西瓜子都摳出來,用淤水洗好,
放到衣襟上搓乾淨,一粒一粒地擺在小木板上。
謝天謝地!姥爺幾天不看盒子,也沒有人到房後去。西瓜子不知不覺地干了。
趁沒人時,我把它們送了回去。
西瓜子的事總算平息了。姥爺又閉緊了嘴巴,不說一句話,陰著臉,悶悶地喝
酒。
太無聊了。天氣義悶又熱,像捂在蒸籠裡,除小姨外,其他人都蔫了似的。
小姨好高興。她吃了飯,就梳那又光又黑的大辮子,往臉蛋上撲粉。打扮好了,
就前後左右地照鏡子。也不告訴家裡人,就偷偷地溜了。小舅告訴我,小姨去找開
拖拉機的張舅舅。
天旱了。小泥人被曬裂了身子,燙掉了胳膊;老母豬趴在圈裡,一聲不響地曬
大肚皮,小雞小鴨都貓到蔭涼處。
尤其是傻子狗,曬得更可憐!
姥姥家的門前用鐵鏈子拴著一隻狗。它的毛黃黃的、茸茸的、長長的,風一吹,
泛著金燦燦的光。它的個頭大,腿又粗又壯,一跑起來,抖著滿身毛,威風凜凜的。
這樣一條好狗,卻被喚作「傻子」。
傻子可厲害呢。姥姥說,有一次,它把看地的大爺咬得腿肚子直竄血,因此被
揍了個半死,尾巴上的毛也被剪掉了許多,拿去給人家敷傷口。從那以後,它的脖
子套上了鎖鏈。
我怕這條狗,不敢接近它。只是遠遠地站著看。姥姥說,狗是不咬自家人的。
可我還是怕,總覺得它的眼睛像冒著火。
天這麼熱,它也沒精打采地趴在柞木障子下,長伸著舌頭,呼呼直喘氣。我試
探著端盆涼水,慢慢地蹭近它。它似乎有要站起來的意思,可只是身子動了動,卻
沒能成功。我把盆放到它旁邊,輕輕地蹲下,膽突突地撫摸著它的毛。它得意了,
仰著身,斜伸著腿,微閉著眼,縮著頭。我便又使勁搓它,搔它,捶它。
它終於被我征服了!我有了新的夥伴。
新夥伴跟我是友好的。每天吃飯,姥姥都要蒸暄騰騰的饅頭。吃飽了,我也要
再拿一半,捏在手裡,裝作往嘴裡塞著向外走,姥姥總要說:「吃多少拿多少,糟
踏糧食可傷天害理哪。」我就說:「我還沒吃飽哪。」不管她怎樣嘮叨,就倏地跑
出屋門,來到大門口。
傻子一見我,一骨碌挺身起來,斜伸著前腿,探著腦袋,狠勁晃著尾巴。我坐
在地上,它立刻趴下,把前爪搭在我腿上。我把饅頭塞進它嘴裡,看著它大嚼大咽,
心裡禁不住湧起一種從未有過的自豪感和勝利感:傻子是我的!
晚飯後,屋裡傳出了洗碗的叮噹聲。姥爺叼著旱煙又蹲到菜園去了;小舅編籠
子,好到大江去捕魚;姥姥拎著豬食桶,一出門就嘎嘎嘎地叫著;我的任務是圈雞。
到倉庫的袋子裡抓一把小米,把它撒在紙箱裡,小雞就傻乎乎地跳進去,唧唧唧地
點頭啄著吃。遇到調皮的,站在紙箱邊,探頭探腦,我就得把它撲下去,蒙上紗布,
把紙箱端到大廚房的南牆根。
做完這件事,我可以抱著傻子看天。傍晚的西邊天才好看呢!
太陽沉下山了。天邊飛著晚霞,深一塊,淺一塊的。它們有的大紅,有的粉紅,
有的則金黃。那大紅的像爐膛的火,粉紅的像小貓的舌頭,金黃的像大公雞的尾巴。
它們深的顏色變淺了,淺的更談了,星星就眨著眼跳出來了。星星一跳出來,鄰居
家的猴姥就大著嗓門來聊天了。
猴姥講故事最有一套。講鬼神時,不是瞇著眼亂哼哼,就是張著大嘴,捶胸頓
足。這樣,她常常要把煙頭掉在褲子上。好在她的褲子髒得很厲害,鐵皮似的,所
以也不會燒出眼。
廚房裡瀰漫著嗆人的黃煙味、汗泥味。我聽累了,聽煩了,就出來透口氣。
夏天的夜晚涼爽極了。青蛙在江邊不時地呱呱著。滿天星星密佈,空氣真新鮮。
傻子知道我出來了,就唔唔地叫著。我跑上去,搔它。
「傻子,你看,天上哪顆星星最亮?」我扳住它的腦袋,讓它望天。它乖乖地
仰著頭。
我又問,「傻子,你看哪顆星星像我?」它只管晃了一下身子。「大笨蛋!真
是『傻子』!」我罵它,按它倒下,自己忍不住咯咯地笑。
「黑更半夜,在外面笑什麼?快進來。」姥姥倚著門框喊我,我趕忙撒腿往回
跑。回到屋裡,猴姥那顛三倒四的故事快講完了,我跳上炕去鋪被,待我磨磨蹭蹭
地做完,猴姥的大腳片子已經響在院中了。
姥姥一直把她送到大門口,閂上門,拉上窗簾,洗過腳,我們便上炕了。
我睡不著了。我在想姥爺,想那天他到大菜園裡對我講的話。我越想越奇,忍
不住推醒姥姥,問她:「『老蘇聯』是誰?」
「東頭的。」
「是站在窗前就能望見的,那個種了好多毛嗑的人家嗎?」
「嗯。快睡吧,明天還要早起呢。」
姥姥是要早起,姥爺打更回來,才早上五點多鐘,她就要做好了飯。我不再問
她,等她睡熟了,我從她懷裡掙出來,拱出被窩,痛快地大喘了幾口。我在想,東
頭那個大木刻楞房子,裡面住的老蘇聯是什麼樣呢?
這一夜,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東頭的大木刻楞房子裡住著一個老太太,她站在
黃燦燦的葵花下,拋給我好多好多的石子。她告訴我說,這些都是黑龍江的石頭。
她還說,她要把這些石頭磨得圓圓的,用錠子扎出眼,給我穿個項圈戴。
天大亮了,太陽升得老高。
院子裡,飄著魚腥氣,小舅坐在木墩上擠魚。鱗光一閃一閃的,像星星在跳。
他擠完了,拌上鹽,串上鐵絲,掛在牆上。
小雞們蹦跳起來了。我把盆子當中腸子之類雜穢東西撈出來甩給它們,剩下的
紅漿漿的湯倒在豬槽裡。然後,再把盆沖得乾乾淨淨。
這樣做,小舅一高興誇我,我可以就勢要兩條小魚,給傻子吃。
吃了飯,各自忙各自的了。
我沿著幹得裂了縫的田埂,向苞米地走去。姥姥家的苞米地緊挨著老蘇聯的菜
園,現在,苞米已經吐出了棕紅的纓子,我掰下一截甜稈,塞到嘴裡嚼著,吃夠了,
向那個房子望去;滿院子的向日葵,黃泥抹的牆上掛著一串鮮紅的辣椒、一串雪白
的大蒜和一把留做菜籽的香菜。
房門開著。在我記憶裡,它似乎從來沒開過。可它今天確確實實開了,不是夢
吧?
走出來了,是一個高高的、瘦瘦的、穿著黑色長裙、紮著古銅色頭巾的老奶奶!
她一步步地移過院子,推開園門,貼著豆角架過來了。
我站在苞米地,她站在那裡,隔住我們的,是一排低矮的、傾斜的、已經朽了
的柞木。
我的心打鼓似的咚咚直跳。
「小姑娘,小姑娘。」聲音很慢,有些遲鈍,「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啊?」
「我採豬食。」
「採什麼菜啊?」
「灰菜、莧菜、車□轆菜,還有釕吊兒、朱香芽!」
她格格乾笑著,嘴不停地動,好像在嚼什麼:「采豬食,怎麼不拿籃子呢?」
「我先采,放在這。中午舅舅來取。」
「幾歲了?」「七歲。」「上學了吧?」「沒有。」「願意識字嗎?」「願意!」
回答得乾脆利索,我想她一定會滿意的。
她把著柞木桿子,我也把著。我仰著頭,她低著頭,我們的眼光相交在一起。
我分不清是不是夢,順嘴說出來:「你是老奶奶!我見過你。你不是答應給穿個項
圈戴嗎?」
我用手在脖子周圍比劃著。她先是睜大了一下眼睛,隨後撥著障子,伴著一陣
卡嚓卡嚓的柞木桿倒下的脆響,她傾著身子過來了,死死地摟住我!
「是奶奶的孫女!是奶奶的孫女!」她的胳膊像把大鉗子似的牢牢卡住我,我
的臉被她親得直髮燒。可能她聽到了我的哼哼聲,她鬆開我,我終於可以大口地喘
氣了。
「奶奶,黑龍江的石頭能磨圓嗎?」
「能。能磨圓的。」她肯定地點點頭。
「那就好了。」我放心地笑了。
不知不覺,我跟著她,穿過菜園,來到院子,走進屋門。
屋子不大,卻很於淨。牆粉刷得漂白。正房裡,最引人注意的是一個黑色掛鐘
和鐘下面的紫檀色桌子,桌子旁邊是一把黑木椅。
她按我坐下,拿出冰糖,摘掉那條古銅色的三角巾,連連轉了幾個圈,對我說:
「吃吧,再給你烤毛子嗑去。」
她到廚房去了。不一會,她用鐵片托著毛子嗑出來了:「吃吧,香,新烤的。」
她興致勃勃跳起舞來。
我看著她起舞,跳得又快又急,全不像姥姥,就連胸脯也是高高挺著。
「奶奶,你腳大麼?」
「大喲。」
「我姥姥怎麼是小腳?走道像鴨子,一扭一扭的。你的腳怎麼大?」
「長的呀。奶奶不纏腳。」
她翻出了撲克、跳棋、識字課本、陳年的蠶豆,滿滿地堆了一桌子。
她說她要教我識字、唱歌、剪窗花、做面人。她跟我說,上她這裡來不要對別
人講。
當然,我全部同意了。
回家路上,我看著天也想笑,看著地也想笑。每一片白雲,每一片綠葉,都那
麼親切。我哼著歌,踩著發燙的土地,蹦蹦跳跳回來了。
傻子迎上來,我像奶奶摟我那樣,死死摟住它,貼著它的耳朵,悄悄說:「傻
子,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可不許對別人講。」
午飯後,空氣更加燥熱、沉悶了。不一會,起風了。雲變成了淡灰色,擠成一
堆,抱成個鉛灰色的大團。
風逝了。燕子呢喃而下。細細的雨絲像一根根銀色的繡針,一古腦地扎向地面。
雞整齊地排成一溜,哆嗦著翅膀,站在房簷下。傻子卻得意地踏著爪,不停地
用舌頭舔那濕漉漉的毛。
姥姥高興得磕了三個頭,不住地叨叨著:「沒白求雨,可不,說來就來了呢。」
她走到窗前,滿心歡喜地瞅。她的眼眶裡有水珠。莫非是雨撲打進去的?
我望望窗戶:窗子關著,雨水順著玻璃一道道地往下滴。那麼,姥姥是興奮得
落淚了。
我搬了個小板凳,站在上面,把著窗台向外望:雨下得更大了、更急了,地上
冒起好多水泡,像我踢毽子用的銅錢。
我在想東頭的老奶奶。她現在做什麼呢?
對了,她怎麼就一個人呢?
我真想立刻就弄明白它。我想問姥姥,可一想起老奶奶的話,立刻打消了那個
念頭。
大雨停了。草叢中的螞蚱蹦得歡,蟈蟈也叫得脆聲了。傻子滿足得直妁蹶子,
小雞們不停地刨著濕乎乎的土。
姥姥抱柴做飯了。廚房裡傳來燒火的僻啪聲和嚓嚓的切菜聲。姥爺從炕上爬起
來,穿上長統靴,拿著鐵鍬,跳到豬圈裡起糞去了。
我穿上塑料涼鞋,向老奶奶那跑去。
山雀趕在我的前面蹦著。它們好像剛出窩,還不會高飛,只是貼著地面,吃力
地抖動著稚嫩的翅膀。東北角,揚出一條彩虹,像是一座五顏六色的橋。
我屏住氣推開那扇門。我怕老奶奶睡覺。
是開門使屋裡亮了,還是我不小心弄出了聲?反正,她馬上發現了我。
「噢,好大的雨,雨好大呀!」
她奔過來,蹲下身,拍著我的臉蛋。
「奶奶,你的裙子像喇叭花。」我扳著她的肩,對她說。
她努著嘴,緊眨了兩下眼睛,端著肩站起來,慢慢轉一圈,又突然蹲下,驚叫
道:「看對了。是像喇叭花。聰明的乖乖!」
她抱起我,推開門,繞到房後,放我到地上。
這回輪到我驚叫了。野草中開著五顏六色的牽牛花。奶奶一種顏色掐了一朵,
插在我頭上。幾隻黃蜂嗡嗡著飛到頭頂,嚇得我一把抱住她。
「咋了?咋了?」
「蜂子!我怕蜂子!」
她笑著,抱起我,用手撫著我的腦門,邊走邊唱道:「黃蜂好,黃蜂好,黃蜂
不蜇我的小寶寶。給你花粉吃,給你好花粉,只要你不來,嚇我的小寶寶。」
我笑了。見我笑了,她也笑得更厲害了。身子不住地抖著,我趁勢滑下地,登
登地跑進屋。
她端來一盤新煮的蠶豆,一顆顆地把皮剝掉,再把它一顆顆地送到我嘴裡。那
豆又香又軟,我忘了回家。
「奶奶,你家怎麼就你自己?」
她略微仰了下頭,眼窩裡有什麼東西亮了一下,又沒有了。她往嘴裡塞著蠶豆
皮,又慢慢吐出來,弄了一裙子。
我這樣問,老奶奶怎麼會不傷心呢?我打算摟住她的脖子,就勢撒個嬌。不料,
她笑著說了:「不早了,看你姥等急了。是吃飯的時候了。」
「噯。」我答應著,站起來,磨磨蹭蹭地向門口走。推門時,忍不住回頭看了
她一眼。
「倒忘了問了,叫什麼名兒啊?」沙啞的、夾著痰的、含糊不清的聲音。
「迎燈。我的小名。媽媽說,生我的時候是正月十五,天剛擦黑,還沒點冰燈
呢,爸爸就給我起下了這個名。」
她又發出一陣駭人的笑聲。嚇人的老奶奶!我一溜煙跑回家,死死地抱住傻子。
「跑哪去了?一天不著家!喊你姥爺吃飯。」姥姥把刷鍋水倒進豬槽裡,尖著
嗓子招呼我。我放開傻子,木木地走向菜園。
姥爺光著大腳片子,褲腿挽到膝蓋,兩手相抱著坐在壟頭。風吹來,菜園泛起
一層青茵茵的光。姥爺的頭髮蓬蓬著,隨風飄動,陰沉沉的臉上,兩隻眼睛定定地
瞅著什麼。
我捂著胸口,邁過昏黃的、搖蕩著波紋的小水窪,立在他背後。他全然沒有發
覺。
「一年了,柱兒。沒把你的……死訊,告訴你媽。不怪、我,你媽,她,會受
不住哇。」
嚶嚶的泣聲,他的身子向前傾著,頭不住地低著、低著,一直低到膝蓋。
彩虹走了。天空純淨得像一彎清水。
好久,他才抬起頭,哆嗦著手,在衣袋裡摳摸了好久,才見他捏出一個黑瑩瑩
的東西來。
「西瓜子!」我驚叫道。
他渾身一抖,慢慢地轉過身,放下褲腳,說:「姥爺種西瓜。等結了果,給你
吃。」他蹲起來,摳個坑,讓我把子放下去。
「還趕趟嗎?」我問他。
「趕趟。大秋就成了。」他抓起一捧土,細細地搓著,均勻地撒在坑裡。
我和姥爺關上園門,走進屋子,姥姥在裡面罵:「老的老小的小,哪有一個不
叫操心的!趕明兒告訴柱兒,再回來,可別給那老孽障買東西。弄點子西瓜子啊,
今兒看,明兒摸,真比見著兒子還親。」
我猛地衝進屋,揪住姥姥的衣襟:「誰叫柱兒?」
「『柱兒』也是你能叫的嗎?沒大沒小!」
「他是誰?」
「你大舅!」
柱兒是大舅,大舅怎麼會死呢?不敢告訴柱兒他媽,柱兒他媽不就是姥姥嗎?
「姥姥,你是柱兒他媽?」
「嗯,咳、咳。」她笑歪了身子,灑了一衣襟粥,「我不是柱兒他媽,誰是呢?
生柱兒的時候,難產喲,差點沒把命搭上。」她從貼牆的鐵絲上拽下抹布,搗蒜般
地撲弄著米粒。
「快吃!涼了!什麼都好問!」小姨把碗推到我面前,狠狠地瞪我一眼。
「我不餓!我不吃!誰希用你管,對像去吧!」
她摔下筷子,跑到西屋,門被砰地一聲關上了。
自知闖了禍,我滿心不自在地走出屋。
晚霞將要下去,天上變成了灰藍色,遠山被罩在一片水霧之中,顯得空曠和迷
離。
傻子迎著我走來。我無心理它,逕自向前走著。它委屈得嗚嗚叫著,抗議般地
跺著腳。
也不知走了好久,前面是江了。
啊,江,你迅疾地、不停地流,你不覺得累嗎?真像個貪玩的野孩子,一躺到
這兒,就忘記了吃飯、睡覺。
你已經變野了,不停地捲起一道道波浪,一簇簇水花。即使這樣,你還覺得不
過癮,於是,就在自己的胸脯上切下一塊塊肉,甩到沙灘上,化成五顏六色的石子。
瞧你,是不是看我來了,又播撒出一片亮晶晶的碎光,吐出一朵朵白瑩瑩的蓮
花?哦,你點頭了,不住地點頭了。你這北極村的野孩子!
沙灘多好。又鬆又軟。我怎麼才第一次感覺到?五顏六色的石子,圓的、方的、
長的,很多,很多……
被小舅從江邊抱回來的路上,我一直在哭。
天邊鉤著一彎淡淡的月牙,無際的星星像蠟燭的火苗,不住地跳著。
我的淚把小舅的領口全弄濕了。我羨慕江,甚至有些恨它。它洋洋灑灑,陰天,
狂熱地親吻條條雨絲;晴天,悠閒仰望浮游的雲彩。
江啊,江,你一定知道奶奶為什麼會那樣駭人地笑,姥爺為什麼會說出那樣的
話。可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青蛙在江邊呱呱地叫了。開始只是零零稀稀的幾聲,聽起來,好像帶著鈴鐺的
馬車在飛奔。
星啊,星,滿天都是。我是哪一顆呢?媽媽不是說過,生我的時候,夢見一顆
星星撲到懷裡了嗎?
哦,太累了。我感到頭髮沉、胸悶極了。眼前模模糊糊的一片,身上冷得直哆
嗦,好像誰給塗了一層冰。我把頭無力地搭在小舅的肩膀上,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累極了,累極了。
我的眼前是五顏六色的小星星,它們晃啊、搖啊,紅了,全是紅的了,像新媳
婦的蓋頭,像大公雞的雞冠;不,又是紫的了,干萬顆的小豆豆。粉的、綠的、白
的……最後是滿眼的金色,像火星飛迸。
我終於睜開了眼睛。
白的牆,映著明晃晃的陽光,更白了。
荷包蛋和蔥花的香味撲鼻而來。姥姥的眼裡含著淚,用搓板一樣粗糙的手一遍
遍地撫弄著我的額頭。
「燈子,燈子,起來吃吧。」是姥爺的聲音。我把著姥姥坐起來,接過碗,很
快,兩個雞蛋進肚了。細細的面絲也吞進去了。
我覺得舒服、輕鬆了許多。放下碗,我就要出去。我知道,這是中午,自己睡
了一宿零半天了。
「哪去?」姥姥拽住我的胳膊。
「去玩。」
「不中。剛要好,夜裡發燒才嚇人呢!」
「發燒?我都說啥了?」
「你說你變成了星,還說要變成江,又說有個奶奶給了個什麼東西……多著呢。」
「我提沒提柱兒的事?」
「見天兒的叫柱兒,該是想你大舅了吧?」她說完,咳了一聲,扯起前襟擦眼
睛。姥爺急忙弓著背走開了。
沒提柱兒就好。他是怎麼死的?我不知道。只聽小舅講過。姥爺挨斗時,大舅
抱不平,惹怒了公社書記,把他調到很遠的一個地方去了。那年他才十七歲。他死
在那個地方了嗎?
姥爺多可憐,他死了兒子不敢大聲哭,姥姥更可憐,她的兒子死了她都不知道,
還當他活著,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啊?
「看看傻子去吧,它一大早就刨土,掙鐵鏈子,瘋了似的。」姥姥一邊跪在炕
上用小抹布來來回回地擦著炕,一邊對我說。
我忘記回答,飛快地衝出屋。
果然,傻子在拚命地掙鐵鏈子。它蹬著腿,衝刺般地一躥,脖子上便勒出了一
道深深的溝。沒有掙脫,它嗷嗷地叫著,瘋了似的又向前撲,鐵鏈子被拉得繃直。
「傻子!」聽到聲音,它猛地一抖。它的腿由前傾變直了,鐵鏈子也變鬆了。
它迅速仰過頭,望著我,爛泥似的癱在新翻的泥土上。我跳過去,摟住它。它用舌
頭不停地舔我的手心。
「是不是我來晚了,你發脾氣?你掙鐵鏈子,是要找我去吧?」
我問它,它木然不動,毫無反應。等我站起來,要離開時,它又瘋了似的又跳
又叫。
「不走,我不走。」我揪住它的耳朵,按它到障子邊。它明白似地點點頭。
太陽由中天向西滑了,豬吃完食捲著尾巴迴圈了。現在,我得去看老奶奶了。
「黃蜂好,黃蜂好,黃蜂不蜇我的小寶寶。給你花粉吃,給你好花粉。只要你
不來,嚇我的小寶寶。」
老奶奶蹲在灶門前捅著火,努著嘴唱著。她的臉被火映得紅光光的,深凹的藍
眼睛顯得那樣好看。
鍋裡絲絲地冒氣了。白漿漿的米湯順著鍋沿淌下來,滴到她握火鉤子的手上。
她一驚,慌亂站起來,去掀那鍋蓋。我倚著門框,把小拇指含在嘴角。她放上鹼,
畫圈似的用勺攪著粥。
「奶奶!」
她掉過身,把勺子扔到一邊,扎煞著手,想要摟我。見我住後縮,她又垂下手,
溫和地說:「來了。吃飯了嗎?」
「吃了。荷包蛋。」我不由咂了咂嘴。
「粥熟了,拌拌糖,再喝碗米湯。」
不等我回答,她逕自從櫥裡拿出一隻碗,用毛巾使勁擦蹭著。她把碗放到鍋台
上,從櫥裡的瓷罐裡舀出滿滿一勺糖,磕到碗裡,撇著米湯。
浮溜浮溜的一碗,粘稠稠的,啜一口,甘甜甘甜,像軟軟的膠皮糖。她捏著勺
餵我。舀起一下,放到唇邊,撮著嘴輕輕地一吹,再送到我面前。
喝完米湯,我就進屋了。
桌子上,堆著一摞小紙片。紙片上有畫,也有字。奶奶吃完了,收拾停當了,
搬來一把木椅,放到桌旁,與我對面坐下。
「認識嗎?」她抽出四張卡片問我。
「雞、虎、棍子、蟲子。」
她笑了。捏著我的鼻子,說:「不是棍子,是『棒』;不是蟲子,是『蟲』。」
她點著字教我,她把字樣的畫片推到我面前,又從抽屜裡抽出同樣的四張,對我說:
「現在做遊戲。虎吃雞,雞掐蟲,蟲嗑棒,棒打虎。我出一張,你出一張。背著出,
再一起翻過來,看誰贏,記住了?」
「虎吃雞,雞掐蟲,蟲嗑棒,棒打虎。」我流利地重複一遍,故意把聲音拉得
長長的。我抽出一張老虎,用手心牢牢地按在桌子上,生怕她看見。
在我的印象中,老虎最厲害。誰能抵得過它?棒能打虎,老奶奶可千萬不要出
「棒」。萬一她出「棒」怎麼辦,我的老虎不就沒命了嗎?
這樣想著,我真想把它抽回來,再換上「蟲」。讓蟲去嗑老奶奶的「棒」。可
她出的若是雞呢?我的「蟲」不也就完了麼?
越想越著急。我的頭都出汗了。
「奶奶查五個數,查到五時,一起翻。」
「一、二、三、四、五!」
我們一齊翻過來了。她押的是蟲,我押的是虎。這怎麼算呢?
「虎吃蟲!」
「蟲搔虎!蟲蹦到老虎的屁股上,摸得它直叫喚。」
「才不是呢!蟲子那麼小,老虎一腳就能把它踩死!」
「瞎說!蟲子靈巧,老虎可踩不著它。」她眨著眼睛,好像在氣我。
「靈巧個屁吧。我見雞要掐它時,它嚇得跟小耗子見貓似的。」不知不覺,我
的淚流出來了。
她也淌了淚,是因為笑。
「下雨了,雨嘩嘩,嘩嘩的雨呀流不停。填滿了鼻溝溝,澆濕了小臉蛋。」奶
奶用手指彈著桌子,小雞啄米似的點著頭。
我止住了哭,也編排她:「□摟眼,尖鼻子,長長的下巴肥肥的耳。白了毛還
要穿裙子,開朵喇叭花呀,還是個臭黑的!」
她嘖嘖著嘴,摟著我笑了。我就把嘴貼到她耳朵旁,講述我心中的秘密。
從這天起,我開始跟奶奶認字了。她每天教我五個,第二天去就考。著答不對,
是絕對不准許吃蠶豆、嗑瓜子的。
太陽貼著山下去了,天色漸晚。猴姥的大腳片子又在院中響了。鬼和神的故事
對我已經失去了魔力。她們在廚房裡講,我就躺在被垛上,望著房梁,默念著白天
學過的字,用手指比劃著:「馬、牛、羊、豬、狗。」……
豬,豬字太難寫了!怪不得豬那麼討人嫌,原來它的字也煩人哪。
「小舅!」
「幹啥?」
「『豬』字怎麼寫?」
「犬右加個『者』。」他一邊說,一邊用圓珠筆寫在我的手心上,然後把筆往
炕裡一撇,晃晃蕩蕩地鑽進廚房了。
神氣什麼?臭美!都那麼大了,寫個「豬」字也值得這麼著?我想著,氣得在
「豬」字上打了一下。這一下,倒使我記住了它。
我四仰八叉躺著,望著房梁,聽著猴姥的說話聲,不由想起了那天我跟姥姥說
的話:「姥姥,猴姥真埋汰。耳窩全是泥,大黃門牙也噁心人。」
「什麼都說,可不叫她聽見傷心。她早先可不是這個樣兒。」
「早先她乾淨?」
「是了。光光溜溜的,別說蟣子花,就連個灰星兒都不沾。」
「那她現在咋這樣?」
「就打小日本鬼子軍官逼她睡了一宿,死了幾次沒能成,她人呀,就成了這個
樣子。」
「睡覺怕啥?」
「那可是丟人的事呀。你現在不懂,大了就知道了。」
小日本在漠河采金,霸佔侮辱了許多人,花骨朵沒開,就被風劫落了。它埋在
爛泥裡,沒有人再辨出它的顏色了。
秋風起了。嫩嫩的苞米粒變硬了,豆角葉變黃了,柿子曬紅了臉,沉甸甸的倭
瓜拽折了枝蔓。房蓋上,紅一塊、綠一塊的,曬滿了胡蘿蔔和豆角絲。
我幫姥姥把豆角子和豌豆子摘下來,穿上線,掛在房簷下。
小燕子練習飛了。它們飛累了,就歇在電線上。燕媽媽來來去去地給它們啄食。
練硬了翅膀,它們就要跟媽媽回南方去了。燕子要回家去了。北方太寒冷,留不住
它。可是,冬天過去,雪一化,春天就來了。春天一到,燕子又飛回來了。
我可不願意走。我要走了,就難再回來了。我要在這,陪著奶奶度過這個寒冷
漫長的冬天。我將能學會好多字,學會乘除法,學會剪窗花、做面人。有了希望,
心中就舒坦多了。我變勤快了,幫著姥姥洗碗、剁雞食、采豬菜。在做所有這些活
的時候,我都在想:幹完活就去奶奶那,快干、快干!
秋天過得太快了。土豆起完了,苞米葉子黃了,乾巴了。螞蚱越來越少,就連
雞也不愛下蛋了。早晨起來,還能望見白花花的霜。
姥姥到供銷社買了每人兩塊的月餅,八月十五到了。家裡提前圈雞、餵豬、做
飯。晚飯時,我只喝了小半碗粥。我要攢著肚子,吃月餅。整整一年沒有見過它了。
我坐在大門口,盼啊,盼啊,夜幕低垂了,月亮在山坳裡不停地拱啊,終於拱
出了一點,金黃色的、細長的、像是棵豆芽的月亮邊。
我樂得一蹦老高,飛快地跑去告訴他們。
姥姥麻利地搬出桌子,把它支在院子裡,端上一盤月餅,一盤柿子。姥姥說這
叫供月。秋天了,忙活了一年的人們都該歇歇了。收成了一年的東西,拿出來供供
月,求得美滿吉祥。我聽完姥姥的話,不由得想起了在家過八月十五時,與小朋友
一起看月亮,邊嚼月餅邊哼歌謠:「蛤蟆蛤蟆氣鼓,氣到八月十五。殺豬、宰羊,
氣得蛤摸直哭。」
我唱給姥姥聽,她笑得直揉肚子。我想,別的地方過八月十五一定很熱鬧吧!
殺豬、宰羊,搞得多隆重。我馬上想到了老奶奶,誰陪她供月呢?
趁姥姥不注意,我摸塊月餅,偷偷跑出去。
月亮全升起來了。它圓圓的大盤上,像是塗滿了雞蛋黃。我踩著零亂凋落的葉
子,穿過苞米地,撞進院子,打開屋門。
老奶奶正用胳膊拄著腦門,坐在桌子旁。她見了我,又像瘋了一樣把我抱起來,
搶了一個圈,親得我透不過氣來。
她從廚房裡給我端來了月餅。那月餅是她自己做的。小小的,圓圓的,餡是青
蘿蔔絲和白糖。月餅印著魚和花的花紋。
我知道,奶奶只能自己做月餅。至於為什麼,我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我
把自己的月餅給她,因為買的月餅餡裡有花生和芝麻。她捏了一小塊,嘗了好久。
我們吃完月餅,就手拉手,唱起奶奶編的歌來:「月亮升上來喲,寶寶他睡著
了。奶奶拿起繡花針,縫啊、縫啊,縫出個小鹿活鮮鮮蹦。太陽出來喲嗨,寶寶他
醒來了。奶奶打著阿欠哪,給寶寶穿上帶小鹿的新衣裳喲!」
我唱著,晃著腦袋,覺得自己就是那歌中的寶寶。「出去看月亮吧。」唱累了,
也跳累了,我想出去玩。她答應著,戴上三角巾,扯著我的手,來到院裡。
月亮升高了。它的左右飄著幾朵灰藍色的雲。月亮裡面綽綽約約的,好像有霧,
有煙。
她給我講嫦娥奔月的故事。說是嫦娥偷吃了長生不老藥,帶著玉兔上月宮了。
我恨嫦娥。我想,她要是不偷吃那藥,地上的人將會有許多長生不老的,包括
奶奶。她的頭髮全白了,牙齒也脫落了。她老了。有一天她會死的。
我傷心得直想哭。
「聽著大江的水聲了麼?」
「聽到了。」
「跟奶奶去江邊玩玩吧。」
「晚間去,不害怕?」
「怕啥,大月亮呢。」
我順從地把她的胳膊拽在肩膀上,向大江走去。
嘩嘩的水聲,又輕又急。晚秋的江面,冷清清的一片。月光瀉在江面上,像播
撒了許多金子,一跳一跳的。
她給我講白夜。說是夏至時,在漠河,可以看到北極光。拿一片小玻璃碴,把
它浸入水中,可以看到好多色彩。
她告訴我,她的家在江那邊很遠很遠的地方,有綠草地,有很好看很好看的木
刻楞房子。她說,她年輕時糊塗,跟著她爹糊里糊塗就走了,說著一個勁兒歎氣。
她還告訴我,她年輕時是一個很好看的人。還說,她有一個傻兒子,現在在山東,
是她男人帶走的。運動一到,那人膽小,扔下她一人,跑了。
她又唱歌了:又苦又澀的。唱得我聽不懂。她說是他們家鄉的歌。在這晚秋的
江面上,迴盪著這樣的聲音,我打了個寒戰。
她拾了好多石子,用裙子兜著。她說,她真的要給我做個漂亮的項圈。
望著大江,我忍不住淌淚了。我悄悄地淌,再偷偷地抹掉。我不願意讓奶奶看
見。
供月的桌子已經撤了。院子裡沒了水,潮乎乎,濕潤潤的,看來,姥姥已經洗
完了腳。我登著木墩閂好大門,定定神才進屋去。
姥姥並沒睡。她盤著腿坐在炕上,好像跟誰生氣了。
「野夠了?她還放你回來了?怪不得呢,昨天觀景(做夢)觀到結婚唱戲的,
可有熱鬧事了呢。
「也怪不得你媽嫌你淘氣,怕惹事,可不就是個讓人操心的孩子!
「愣站著幹什麼?抱屈呀?你小舅親眼見你去的。還不上炕!」
我狠狠地瞪了舅舅一眼,脫了衣服,把它們扔在板凳上,跳上炕,扯過被子。
「睡、睡,應不應承錯了?」
姥姥和我爭扯著被,淚花花在眼裡打轉。
「供你吃,供你穿,可不供出了個小冤家!」
說著說著,聲音變抽噎了,好像水流得很平穩,突然受到了阻礙似的。
我的心很難受。我光著脊樑躺到炕角貼牆的地方。想月亮。想星星。想大江。
想菜園中的螞蚱、蝴蝶、蜻蜒和蜜蜂。想牽牛花、蠶豆、夢中的項圈。想清淡淡的
月牙。我真想變成其中的一種。
掛鐘「嘀嗒嘀嗒」地響著,外面的月色多美。要是奶奶、姥爺、姥姥、小舅、
猴姥和我一起圍在桌子邊,邊講故事邊賞月,那該多甜人。可是,我知道,在我沒
有去奶奶家之前,通向她家的窄窄的小道,就是一具殭屍。現在,這具殭屍只有我
一個人敢踩。
嗡嗡地叫,是蚊子。秋天的蚊子叮人可真兇。準是姥姥又先打燈、後關窗的。
姥姥可真是的,連這麼簡單的先後次序都記不住。她好可憐,她的柱兒死了,可她
不知道。
月亮是圓的。我想,在姥爺眼裡,它不是圓的。它確確實實缺一塊。姥爺在干
什麼呢?他一定在想柱兒。因為每逢年節,爸爸都要念叨死去的爺爺。也許姥爺正
站在月下,手裡捧著幾粒西瓜子吧?應該刮一陣小風,吹落姥爺眼角的淚,吹起他
的一頭白髮。那白頭髮向上一綹,拂動著,一定像團煙。讓煙上天吧,化成裊裊的
雲。沒了白髮,姥爺會年輕的。
這樣想著,我爬起來,去翻裝瓜子的盒子。
盒子空空的,像一個餓急了眼的大肚羅漢,空著肚子,等待吞噬一切能吃的東
西。
我小心地合上它,悄悄縮在姥姥身旁。
她哭倦了,她不捨得接我,她一聲不吭地躺下了。我把頭伸在她胳肢窩下,抱
著她的腰。
她的皮膚這麼松,這麼粗,一摸就觸著骨頭。她也老了。這麼些人都老了,我
更加相信自己在長大。
我老了會是什麼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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