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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野上的羊群 作者:遲子建

抉擇


  於偉將吉普車開到沙灘上,灰濛濛的江水像張舊照片一樣出現了。

  「快看,前面有條打魚的船。」於偉說。

  按照他所指的方向,果然有條船正單調地搖來,船上的兩個男人都衣裳黯淡, 彷彿年代久遠的無聲電影中的兩個人。

  「真像《日出》中的兩個人。」我脫口而出。

  「曹禹的那齣戲?」於偉漫不經心地問。

  「不,是一部美國片。」我心事茫茫地說,「主人公是一男一女,他們常常來 到河邊幽會。女人划著船,戴著寬簷的大草帽。」我絮絮叨叨地說著,「無聲電影 表現愛情最為恰當,而且,一定要是黑白片。」

  「古典主義情懷。」於偉無聊地按了一下喇叭。

  那條船離我們近了一些。他們開始忙忙碌碌地起網。網同江水的顏色是一致的, 灰白陳舊。沒有閃閃發光的魚鱗出現,他們的收穫是虛空的。

  「看來一條魚也沒打著。」我說。

  「這種季節怎麼會有魚呢?」於偉說。

  深秋了。楊樹脫光了葉子,岸邊的紅毛柳也不再柔軟鮮艷。雖然初雪還未來臨, 但從枯黃的落葉上的白霜以及灰濛濛的天色上,完全可以感覺到雪在胚胎中即將孕 育成熟的氣息。

  那條小船載著空落落的網慢慢向回返了。划船的人在船尾東張西望著,而另一 個人則縮在船頭,怕冷的樣子。那船離我們越來越遠。

  我和於偉再無話了。我們將目光轉向岸的另一側,那有一條殘破的挖沙船,岸 上支著一個帳篷,幾個民工正在挖沙,他們也是衣裳黯淡。一陣風吹過來,我看見 江面上有了起伏的波紋,彷彿整條江在發抖。我掀開車門,走向岸左側的一片蘆葦 叢。風將我的頭髮吹得飄起來。我看見蘆葦在風中低吟曼舞著,黑色的淤泥上仍然 積著一汪汪汛期時殘留下的污水。我不能深入到蘆葦叢的腹地,只能隔著淤泥與它 相望。

  八方台鎮的輪廓就在這蘆葦背後單調地呈現著。這是一個即將讓我對它做出決 定的鎮子。

  我走回車裡,搓著凍得發紅的手。

  於偉側身朝向我,說:「想好了?」

  我說:「走。」

  於偉發動引擎,車胎陷在沙地上,他加大馬力,一股股細沙從車輪下被捲起來, 將車窗玻璃打得刷刷地響。吉普車顛了幾下,像個自恃清高的老爺子一樣哼哼哈哈 地駛出沙灘。我們沿著那條堅硬的黑土路朝前走。於偉將車開得極慢,我能看見路 上已風乾了的牛屎餅和馬糞蛋,以及一些蒼黃的枯枝敗草。天色漸晚,冷了一天的 太陽在沉淪前竟意外地蓄積了一股能量,它的顏色開始轉紅。

  「哪個方向?」於偉輕聲問。

  前方的路開始出現岔頭,寬闊的是通向回城的路,而那條坎坷不平的窄窄的土 路則是通往八方台鎮的。

  我指了指那條寬闊的路。

  於偉將車停下來,但是並未熄火,因而我能感覺到車在微微顫抖著,彷彿一個 人在發怒。

  「為什麼?」於偉有一些不耐煩地說,「已經多少次了,你總是臨陣脫逃。你 究竟怕什麼?如果今天我們不去,那孩子就永遠不會是我們的了。」-

  「他本來也不是我們的孩子!」我激烈反駁著,「我受夠了。咱們離婚吧,這 是最好的結局,對你我雙方都有好處,我們彼此也就……」

  「又是老話!又是說這些沒用的!」於偉氣急地按了一下喇叭,驚飛了不遠處 枯樹上的一隻烏鴉。。

  「孩子可以不要——」於偉的聲音軟了下來,「可是婚是不能離的。」

  「可是你渴望有一個孩子,你已經四十歲了。」我終於控制不住地痛哭失聲, 「我無能為力,而且,我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出怎麼給一個陌生的孩子當母親!」

  「好了——」於偉微微歎了口氣,「別哭了,我不會再提這件事了。」他伸出 手揉了揉我的頭髮說,「我知道,你要是有能力,你會情願給我生一大堆孩子,像 羊群一樣。」

  「可是沒有孩子怎麼辦?」我說。

  「不也一樣過嘛。」於偉努力笑了一下,「而且比別的夫妻更加如膠似漆。」 他試圖調解一下氣氛,「星期日還能一起開車出來兜兜風,挺不錯的。」

  「其實解決問題的辦法很簡單。」我止住哭泣,「你只需再找一個女人。」

  「又來了,我說過多少次了,你是我妻子,這一點一生都不會改變。」於偉輕 聲說,「情話都讓人說濫了,老夫老妻的了,我就不必再表白了吧?」

  「你本來也沒什麼可表白的。」我嘟吹一句。

  「女人真是要命,最喜歡聽無聊的話。」於偉微微歎了口氣,「我說完一句話, 你可不許再舊話重提了,而且,別再流淚了,你知道我拿你的眼淚沒辦法。」

  於偉下了車,在風中站了一刻。他的茂盛的頭髮被吹得蓬蓬勃勃的,使我聯想 到冬季裡旺盛的爐火。他再次回到車裡時用手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好了,我們回 城。」他壓低噪音補充一句,「我永遠捨不得休你。」

  吉普車晃了一下,從一條溝坎躍上通往城裡的寬闊的道路。我望了一眼八方台 鎮,落日已變為猩紅色,它正如火如條地沉淪。八方台鎮的房屋看起來影影綽綽的。 我只覺得心底一股濃濃的渴望終於衝出心扉,我急忙說:「於偉,快停車!」

  於偉踩了剎車:「怎麼?」

  「去八方台鎮。」我說,「我想要那個孩子。」

  於偉吃驚地看著我,他怔了半晌才說:「別勉強自己接受不喜歡的東西。」

  「不是東西!」我激烈反駁,「是我們的孩子!」

  「你可別後悔,再想一想。」於偉說,「我最不願意看到你難過。」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那輪輝煌的落日說:「快去那個鎮子,我聽見那孩子在呼喚 我。」

  的確,我聽見了落日燃燒的聲音,那是一種生命在行走的聲音,一種生命在呼 喚的聲音。


三個人


  八方台鎮迷宮樣的格局使我們備受周折。車子繞來繞去,總是見到一樣的房屋, 一樣的小庭院,一樣的豬舍和雞架。甚至縮著頭走在籬笆外土路上的人也都是同一 種表情。我們不得不停下車詢問一個老人:王吉成家該怎麼走?那老人穿件單薄的 黑裌襖,雙手抄在祆袖,瘦削的臉,紫嘴唇,說話時有點哆哆嗦嗦的。他努了一下 嘴,指著車停著的地方說,那就是。我們謝他的時候,他的眼睛忽然掠過一絲悲哀 的表情。

  我和於偉面面相覷,我們吃驚得說不出話來。我們並不知道王吉成家的確切位 置,可我們的車就停在那裡。於偉拉了一下我的手,鼓勵我走進那個庭院。

  我最先看到了房前窗下的一小塊花圃。經霜後的波斯菊和罌粟花的枝蔓頹然地 糾纏在一起,有兩隻禿頭的雞在土裡扒來扒去。沿著花圃的牆壁向上看,可以望見 形形色色的菜籽一把把地垂吊著。如果說這古舊的房屋很像一個沉默而神秘的印第 安人的話,那麼這些在晚風中微微搖曳的菜籽就是印第安人身上斜插的羽毛了。蒼 黃的沙地上不僅有雞屎,還有狗遺下的糞便,不過沒有聽到狗吠,想必它此刻失職 於主人,不知去哪裡撒歡了。門的左右兩側堆著一些雜草、髒水桶、鐵鍬、廢紙箱 等東西,而門媚上則插著艾蒿和被風吹雨淋後泛出紙錢顏色的葫蘆,那是端午節留 給這家的永久紀念了。

  於偉拉開了門。我緊緊握著他的手,我心跳加快,手心出汗,彷彿做賊一般。 天色已經很晚了,可屋裡仍沒開燈,一股難聞的氣味撲面而來。我在黯淡的光線中 看見了灶台和幾樣餐具,土牆上掛著笊籬和竹簾,這些東西看上去給人一種出土文 物的感覺,寧靜而莊重。

  於偉和我通過灶房走向裡屋。於偉站在門前問了一聲:「王吉成在家嗎?」他 的聲音微微顫抖,想必他同我一樣有些緊張。

  屋裡沒人搭腔。但是門卻突然被推開了,一個五六歲左右的女孩子噘著小嘴氣 沖沖地望著我們。我們知道這是王吉成的長女了。她眼淚汪汪地望著我們,不情願 地閃開了道。

  一個高個子中年女人從土炕上趿著鞋下來召喚我們。她眼圈紅腫,頭髮卻很利 索,像是剛剛梳過,說話時鼻音很重,想必她已經哭了一刻了。

  油漆脫落的矮櫃上放著兩個油膩膩的玻璃杯,她端起暖水瓶為我們倒水,我看 著她姣好的背影。她邊倒水邊說:「以為你們不來了。」

  「路上有點事耽誤了。」於偉結結巴巴地解釋。

  「剛才我聽見了車在響,我就知道你們來了。」中年女人倒完水,回轉身遞給 我們。水是燙的,可她看我們的目光卻是寒冷的。

  我們將水杯放到窗台上,不約而同走上前打量炕梢躺著的那個孩子。他蓋著薄 薄的磨出了洞的線毯,香甜地睡著。於偉用手掌輕輕地持了一下他的頭髮,充滿慈 愛地看著他,然後又輕輕用手指撫了撫他的鼻尖和嘴唇。於偉的這種溫存舉動使我 的眼淚洶湧而出,他是太需要一個孩子了。

  「這孩子覺很輕,如果你們再碰他的耳朵,他就會醒的,他的耳朵可靈呢。」 中年女人微微歎了口氣,「他睡了二十多分鐘了,再有一會就該醒了,他的覺不長。」

  那個小女孩將窗台上的那兩杯熱水倒進花盆裡,中年女人見狀氣急地扯過她, 拍打著她的背喝斥道:「這麼不懂禮貌,客人還沒喝呢,花秧也得給你燙死了,還 不快出去玩!」

  那女孩子並不反抗,也不哭,她在挨打時恨恨地看著我們,一言不發。

  中年女人氣咻咻地拉亮了電燈,昏暗的光線下熟睡的嬰兒露出了微微的笑靨, 也許他正做著甜美的夢。他的嘴不大,小巧的鼻子,眉毛彎彎,眼瞼微微凹陷,膚 色白淨,是個很漂亮的孩子。

  中年女人說:「說心裡話,我真捨不得放他——」她抽噎了一下,「可是你瞧, 老大——」她指了指那個充滿反抗情緒的小女孩說,「已經六虛歲了,老二是個男 孩,四歲了,現在跟他爸爸出去了。拉扯這三個孩子真不容易,還有這老三是超生, 在外名聲不好聽,聽說你們很想要個孩子,送給你們去養敢情是個好事,我們也算 做了親家。」

  「王吉成不在家,你能做主嗎?」於偉問。

  「他受不了眼見自己的孩子讓人給抱走,所以才早早就領著老二走了。走了一 天了,午飯都沒回來吃。」

  「這孩子現在能吃些什麼?」我小心翼翼地問。

  「他七個月了,主要是吃我的奶。」女人有些愁眉苦臉地說,「你也知道咱農 村人坐月子也吃不上個啥,幾頓小米粥和幾個雞蛋就算好的了,所以奶水也不旺。」 她看了看於偉說,「你們經濟條件好,可以給他喝奶粉,再少喂一點雞蛋黃。等到 一週歲後,就可以喝些粥了。」說完,又心神不定地盯著我,問,「你肯定不會再 要孩子了嗎?」

  「我不能生育。」我有些難堪地說,「否則也不會——」

  「有的毛病是能治的。」女人咄咄逼人地問,「你的病是不能治的?」

  我點點頭。於偉愛撫地將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這孩子生在三月初八,晚上六點多鐘。」女人開始介紹孩子的習性,「他不 喜歡睡熱炕,穿衣服也別給穿太厚了。他怕驚,膽有點小,不過小孩子都會這樣的。 你們看他頭髮長得不太好,以後可以常常給他剃剃頭,好發發頭髮,最好陰曆二月 二的那天剃,那是剃龍頭的日子。他喜歡吮手指頭,你們別擔心,他一歲以後就會 好。」女人最後拿出一沓錢說:「這是吉成做手藝換來的六百六十元,取個六六大 順的意思,算是托你們撫養的一點零花,不好意思。」

  「這怎麼?該我們給你——」於偉遲疑著。

  女人不容分說:「那成什麼體統啦,拿著。」

  「王吉成平常在家幹些什麼?」於偉問。

  「孩子他爸手藝不錯,干個木匠活還沒問題。原先收成好時,冬天還能到要結 婚的人家打打箱子、櫃子、桌子和椅子。」

  我說:「你放心,我們會好好待這個孩子,將來讓他受良好的教育。」

  「你們也儘管放寬心。」女人說,「只要孩子給了你們,我們就不會進城去看 他的。」女人的聲音開始發顫,「只求你們把他當親生的孩子對待,別讓他受委屈。」

  「我們保證。」於偉說。

  於偉看著那個始終沉默著的眼淚汪汪的小女孩,她穿著件藍底碎花布襖,梳著 兩根羊角辮,頭髮又黃又稀,尖尖的下巴,一雙極其寧靜的大眼睛。

  於偉掏出五百元錢遞給那個小女孩:「這是叔叔送你的,等你將來上學當學費 用。」又轉身對那女人說,「以後家裡有什麼難處,只管跟我們說,還有老大、老 二的學費,我們包了。」

  那女孩子卻朝後退了一步,然後縮在牆角,將雙手背到身後,呆呆地看著。她 突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我要小弟弟,我要小弟弟!」

  她如火山爆發般的哭訴將熟睡的嬰兒給吵醒了。炕上的孩子一骨碌爬起來,也 跟著哭了起來。女人忙著去抱炕上的孩子。我們都起身去看那個孩子。他撇著小嘴 哭個不休,他那圓溜溜漆黑的透出聰穎之光的大眼睛濕漉漉的。當他發現我和於偉 後,他不哭了,而是緊緊偎在女人懷裡怯怯地看著我們。

  「他有些認生,今天晚上可能你們要遭些罪。」女人說,「不過三四天以後就 會好的。」女人俯身親了親孩子的腦門,「你們親他時不要親腮幫子,那樣小孩容 易流口水。」

  我們點頭稱是。

  「讓我再餵他一遍奶吧。」女人說,「讓他吃飽了再走。」女人解開上衣的鈕 扣,於偉連忙走開去哄那個抹著眼淚的小女孩。一隻鬆弛的乳房耷拉下來,乳頭不 是草莓色,而是深褐色,孩子一口叼住奶頭,很香甜地吮吸起來。屋裡一片寂靜, 只看見燈下的女人用力擠著奶,她恨不能將所有的乳汁都餵給他,孩子無憂無慮地 鼓著腮幫邊吃邊望著他的媽媽。吮奶的聲音聽起來是那麼親切。我幾乎沒有勇氣從 這個女人的懷中抱走這個孩子了。餵過奶,女人又親了親他的腦門,然後將他放到 炕上用線毯包好,顫抖著遞給我。我緊張得幾乎窒息,喘著粗氣接過這個孩子。孩 子一被我抱起便嗚嗚哭了起來,他掙扎著,想伸出小手去抓他的媽媽,女人淚流滿 面地說:「你們快走吧。」

  我和於偉連忙朝屋外走去。走到門口時,那小女孩上來抱住我的一條腿不放, 並且用牙齒來咬我的腿,幸而我穿著毛褲,沒有感覺到強烈的疼痛。女人上前一把 扯走女孩子,我們走出門後聽到屋裡傳來哀慟的哭聲。

  我們連忙上車,於偉發動著了車,孩子一直哭個不休,我忙得滿頭大汗,不知 所措,也跟著哭了起來。

  那輪血紅的夕陽已經沉落了。暮色濃濃地籠罩著八方台鎮,於偉打開車燈,我 們朝鎮外走去。一路上我們沒有碰到行人。出了鎮子後,前方的道路寬闊起來,起 伏的原野一望無際地袒露在我面前。那孩子漸漸止住了哭聲,驚奇地看著前方的道 路。我的心慢慢平靜下來,也不再流淚了,於偉側頭微笑著看了我一眼,然後說: 「我們的孩子真不錯。」

  「他是你爸爸。」我對孩子說。

  於偉目視著前方,將車開得飛快,大概是希望早點離開八方台鎮吧。我將孩子 的雙手從線毯裡拿出來,然後掏出一隻筆讓他玩。孩子攥著筆,快活地把玩著。我 的心底忽然漫過一股暖流,我們終於有了孩子了。我們的家從此不再是兩個人,而 是三個人了。

  我們一家三口在原野上飛馳。

  八方台鎮不見了。


蘆葦的世界


  孩子到家的當夜我和於偉徹夜未眠。小傢伙哭了半宿,最後哭倦了,吃了半瓶 奶,才睡下了。我和於偉關掉燈躺在床上商量該給孩子請個什麼樣的保姆,我傾向 於請個年輕的小保姆,手腳麻利,會逗孩子玩,關鍵要會說普通話;而於偉則傾向 於請一個身體好而年長的婦女,因為她們帶過孩子,有經驗和耐心。最後是於偉的 提議佔了上風。商量完給孩子請保姆的事,是下半夜了,我們又商量給孩子起個什 麼名字。於偉說孩子不興隨他姓,可隨我姓白。我便脫口而出就叫他白蘆葦吧,小 名也叫蘆葦。於偉說,蘆葦就蘆葦,挺浪漫的一個名字,只是希望我兒子長大了不 是個情種。我們又說了一些如何給孩子上戶口,如何為他添置童車、玩具、衣服等 等事情。說得東方即將泛白,我們都困得支持不住了,於偉擁住我悄聲在耳畔說: 「看來假日的節目必須取消了,我看你很累了。」

  「你自己不也一樣力不從心了嗎?」我調侃他一句,他嘿嘿笑著默認了。才睡 沒有多久,我們便被孩子的哭聲吵醒了,小傢伙將毯子蹬飛了,光著屁股哭得紅頭 漲臉。我手忙腳亂地將他抱在懷裡,於偉拍了拍孩子睡過的小褥子,愁眉苦臉地說, 全尿透了。

  這個剛剛有了名字的蘆葦任我如何哄他都不止住哭聲,於偉急得抓耳撓腮地為 他扮鬼臉。以往我生氣時於偉就這樣哄我,幾乎是次次奏效。可蘆葦卻不吃這一套, 他越看他扮鬼臉越是哭,於偉只能拉長著臉把櫃子上能吸引小孩子的東西一樣樣地 都拿來,他對它們也不理不睬,直到一個心形小鬧鐘出現了,蘆葦才抽抽噎噎伸出 了手,並且不哭了。我們連忙給他換上乾爽的褥子,又忙為他沖了一瓶奶。玩過鬧 鐘,又喝過奶,他便安靜地睡了,我們這才鬆了口氣。天已經亮了,我煎了兩個荷 包蛋,切了幾片麵包,又煮了兩杯牛奶,我們面對早餐都有些無精打采,於偉的眼 圈還布有血絲。我有些沮喪地想,我們是否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

  「別擔心,過幾天就會好的。」於偉安慰我,「相互要有個熟悉過程。」

  「的確,」我有些賭氣地說,「我小時候抱小狗崽回家,狗崽還接連叫好幾天 呢。」

  於偉努了一下嘴,忍不住笑了:「瞧瞧你,真是——」

  我也笑了:「嗨,抓緊請個保姆來。」

  於偉說:「最好是我們和蘆葦先熟悉一段,我們是他的父母嘛。如果保姆一到, 他反把保姆當成主人,我們倒在其次了,明白我的意思嗎?」

  「當然。」我說,「不過物色到一個好保姆也要一段時間。」

  以往於偉上班後,家中只我一人,我便可以安安靜靜地坐在畫室裡畫畫。畫倦 了,便聽聽音樂、翻翻書、喝喝茶。現在則不一樣了,我剛剛打掃完房間,還沒來 得及洗手,蘆葦又醒了。他是哭著醒來的。我連忙上前抱起他,左搖右晃地哄他, 給他唱童謠,然而這一切努力都無濟於事。蘆葦在我懷中扭來扭去,我不知道該怎 樣對付他。他為什麼哭?要奶、玩具還是要拉屎?我正迷惑不解時,他突然止了哭 聲,端起肩膀圓睜雙目,打了個激靈,一副極莊嚴的表情。正在我蹊蹺不已時,我 托著他屁股的手感覺到被一團柔軟而熱乎乎的東西溢滿了,一股臭氣隨之瀰漫開來。 那一時刻我慌亂極了,竟不知該如何為他把屎,腦袋木木地反應不過來。最後錯誤 已經無可挽回,他拉完了屎,而我的手掌則如同塗了厚厚的金黃色顏料。我先用手 紙草草地擦了一遍手,然後又擦他的屁股,接著燒水為他洗澡。當我將他赤條條地 放入澡盆中時,他竟然咯咯地衝我樂了。這是兒子第一次衝我笑。

  一周過去了,蘆葦已經安靜下來,夜裡不再哭鬧了。於偉將兒童商場有趣的玩 具買回了一大堆,他有了他應有的一切。他知道與我親近了,我伸手抱他的時候, 他也會張開小手來迎接我。他開始在吃飽喝足之後咿咿呀呀地說著什麼,並且不厭 其煩地玩著玩具。一個午後的日子,他吃飽了奶在童車裡爬來爬去,他穿著一套天 藍色的毛線褲,每每他在抬頭的一瞬看見了我,就會甜甜地會心會意地衝我一笑。 我突然靈感勃發,連忙支好畫架,就坐在他的童車旁畫了一幅《午後童車上的蘆葦》。 我在用光上極其小心,那光不濃也不淡,泛著晨曦中泉水的那種光澤。蘆葦幾次好 奇地爬到童車旁,用手把著欄杆,看著我作畫。我衝他笑的時候,他就備受鼓舞地 用手掌拍得欄杆啪啪響。

  晚上於偉回來後先是去抱孩子,他抱著蘆葦來到窗前,指點著汽車、行人、廣 告牌給他看,蘆葦哇哇叫著,彷彿聽懂了似的。就在於偉轉身的一瞬,他發現了我 放在角落裡的那幅《午後童車上的蘆葦》,他「呀——」地叫了一聲:「這幅畫簡 直太棒了!」

  我從廚房探出頭得意洋洋地說:「那當然。」

  「一幅充滿溫暖的畫。」於偉說,「不像你前一段的作品,陰冷恐怖,我看到 的除了蕭條的景色就是變形誇張的人。沒有了大片的淺灰和深褐色,畫面這麼柔和、 明朗,這藍色用得恰到好處,還有光,真是好極了。」

  「感謝蘆葦。」我說。

  「感謝我們的兒子。」於偉使勁親了一下孩子的腦門。

  半月之後,蘆葦已與我們相處得親密無間的時候,保姆到了。那是個五十七歲 的女人,面色白皙,目光沉靜,彬彬有禮,是大學的退休老師。她姓林,我喚她林 阿姨。開始的幾天我對她抱有擔心,怕她不能吃苦,不肯給孩子擦屎把尿。然而事 實證明我的擔心是多餘的。她不惟能吃苦,而且乾淨利落,從不多言多語,蘆葦非 常喜歡找她。閒談中我得知她的老伴去世了,唯一的女兒又遠在美國。她整天一個 人呆在家裡憋得慌,所以就出來找點事情做。

  「怎麼會想到當保姆?」我直言不諱地問。

  「我聽說這孩子的家長是白絮飛。」她坦誠地說,「前年我看過你的個人畫展, 有一幅畫叫做《地上的流泉》,給我印象極深。」

  「你喜歡畫?」我頗為吃驚。

  「我已故的老伴和我都喜歡畫。」她說,「他閒暇時喜歡畫水墨畫,無非是些 竹子、葫蘆、牡丹、菊花、馬、蘭草之類的東西。」她說到往昔時眼神泛出一股格 外柔和的光芒,「不過我對水墨畫興趣不大,我喜歡油畫。」

  「那你自己畫過嗎?」我追問道。

  她笑了笑,輕輕將偎在她懷中睡著的蘆葦放入童車,然後說:「畫過幾張,不 過不得要領,你知道我沒有受過專業訓練,第一次面對顏料時竟不知該如何下手。」

  「可你還是畫過了!」我驚奇而興奮地說,「什麼時候你回家取幾幅你的作品 讓我來看看。」

  「其實我把它們帶來了。」她有些拘謹地說,「沒敢拿出來讓你看。」

  天色已近黃昏,屋子裡響著蘆葦入睡時微微的鼾聲。我坐在畫室裡等待她把畫 拿來,那種忐忑不安的心情與去八方台鎮接蘆葦一樣。時光一分一秒地過去,因為 熱切期待我覺得每分每秒都發出一種金屬般悅耳的迴響。她終於將她的畫惴惴地拿 進畫室,她說話時聲音有些緊張:「就四幅畫,要是看完第一幅你失望的話,其餘 的就不要看了。」

  我坐在窗前的籐椅裡,她則站在門前一米左右的地方,我們之間相距五六米, 我吩咐她再稍稍走近一些,儼然以一個鑒賞家的口吻。她順從地向我靠近些,當我 覺得躍過窗口的夕照給她的臉打上了一層極為柔和的色調時,我小心翼翼卻急切地 說:「剛好,快拿出畫!」

  她俯身將畫放到地上,然後拈起最上面的一張,兩手捏著邊角輕輕展示給我。 為了不使畫顫動,她斂聲屏氣凝神不動,彷彿一尊雕塑。

  我驚呆了:一個金黃色的舞女在我眼前飛快地旋轉著。我看不到她的眼神,她 的頭顱小小的,雙臂張開,漫長而沉重的裙裾幾乎佔據了整個畫面。從她微微歪著 的頭顱和呈火焰狀的裙子上面,能感覺到她正舞在生命的最高潮時期。她熱烈、孤 傲又有些陰鬱。

  我急忙說:「拿第二幅。」

  還是那個金黃色的舞女,她站在酒吧的櫃台前拈著一個酒杯輕輕啜著。紮著領 結的年少的服務員目瞪口呆地看著她,背景有一些星星點點的紫羅蘭花。

  第三幅的舞女面色蒼白地坐在拱形門前疲憊地看著自己的雙手。那雙金黃色的 手纖細柔軟,背景有一個端盤子的侍者和一個大腹便便的吸煙者。

  第四幅的舞女高高地坐在酒吧台前,一隻腳微微蹺起,露出了一部分乳白的短 褲。她放浪形骸,笑得驚天動地,牙齒暴露無遺,有兩個矮瘦的男人在笑著撩她的 裙子。畫面左上方是一盞桔黃色的燈。

  我微微閉上了眼睛,我有些怕見到這個把金黃色發揮得淋漓盡致的女人。她的 心靈深處該有何等的痛苦和激情才能把畫作到燃燒般的地步。的確,她不大懂得繪 畫技巧,但她的色彩感卻是如此強烈。一個不苟言笑的人竟會把最燦爛而危險的金 黃色駕馭得如此純熟自如,真令人難以置信。我們互相望著,許久都沒有說話。最 後她開始俯身將這些畫攏在一起,我突然問:「這舞女是中國人,而背景中的人卻 都是外國人,這是怎麼回事?」

  「一個中國姑娘在外國當舞女的故事。」她平淡地說。

  「這舞女真是迷人,你認識她?」

  「她是我女兒。」她平靜地說,「她從小就不安分,很喜歡跳舞,喜歡香煙和 烈酒,喜歡找男人。她簡直就不像我生的孩子,當時我和她爸爸都為她感到難過。」

  「她怎麼出的國?」我問。

  「她不喜歡上學,高中都沒上就跟著幾個生意人到廣東跑買賣去了。後來因為 賣淫被公安機關收審。一年後她出獄遇見一個美國商人,他把她帶到美國,開始時 過了一段好日子,後來她被拋棄了,就去酒吧當舞女。」

  「你沒去美國看過她?」

  「從來沒有。」她說,「我也不想見到她。她爸爸死的時候沒有合上眼睛,我 知道他仍在惦記這個不爭氣的女兒。」

  「可從你的畫中我感覺到的是你對她濃濃的愛。」

  「那是因為她快死了。」林阿姨淒涼地說,「她寫來了一封長長的信,並且寄 來了十幾張當舞女的照片。她總是穿著一條金黃色的長裙子,我的女兒——」她終 於抽噎起來,「她是那麼迷戀金黃色……」

  「她得了什麼病?」

  「愛滋病。」她說,「她在信中竟然還說這是上帝賜贈她的最幸福的死法。她 稱愛滋病是人類最美麗的病。」

  「她的確與眾不同。」我說,「可惜我無緣結識她了。」

  「她就是個動物,是狗、是豬、是狐狸。」林阿姨說,「可我總忘不掉她,我 便拿起了畫筆。我希望在畫她的時候能忘卻她,可不知道怎麼的,我越畫她就越想 念她。」

  我正不知該如何勸慰她,蘆葦醒來的哭聲把我們從一種感傷的情境中拉回現實。 我和她同時跑向蘆葦。蘆葦見了我委屈地撲過來,用柔嫩的小手抓我的臉,我的眼 前突然閃現出蘆葦的親姐姐抱住我的腿不讓她弟弟離開家的情景,一股辛酸感使我 更緊地抱住了蘆葦。

  「我想我忘不掉我的女兒,完全是因為她身上流著我的血。」林阿姨一邊給蘆 葦沖奶粉一邊說,「儘管她不承認是我的女兒,可她是我生的。血緣關係簡直無可 替代,哪怕它隱含著罪惡。」

  她的話無意當中深深刺痛了我的心。

  於偉整天忙於公司的事,但只要是有了假日,他便整天和蘆葦呆在一起。他抱 著蘆葦那副親暱的樣子使我的心底常常泛起一股悲哀,人是如此不可抗拒地需要一 個後代。於偉常常把孩子放到地毯上,和他一起爬來爬去。孩子由於興奮而急促地 笑個不停,嘴角流出口水。我們不再擁有星期日開車去農村兜風的那種日子了。

  蘆葦開始長了兩顆雪亮的白牙,他能吃雞蛋黃了,而且漸漸在爬的過程中努力 向牆靠近,倚著牆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試圖能走出一兩步。可他總是剛邁出一步便 又撲倒在地。這時候冬天已經來臨,氣溫下降,林阿姨為蘆葦做了棉祆、棉褲、棉 肚兜,還做了一雙十分好看的虎頭鞋。逢到週日她便回家打掃一下無人居住的房屋, 取來一些適用的東西,她還抽空看了兩本我推薦給她的書。久而久之,我們一家三 口都喜歡上了她。

  然而不愉快還是微妙地降臨了。

  快到聖誕節的時候,接連降了幾場大雪,街上一片白茫茫的。我坐在窗前畫雪 後的城市。這時林阿姨抱著蘆葦朝我走來,問我這孩子從一生下來就怕驚麼。我問 怎麼了。林阿姨說:「我不小心將一盒錄音帶碰到地上,聲音算不上很響,可孩子 卻嚇白了臉。」

  我極其脆弱地說:「的確,他從小就怕驚,膽很小。」

  「你懷他時大概水果吃得太多了。」林阿姨說,「要是多吃點肉恐怕他會更結 實一些。」林阿姨笑著打趣道,「我也不懂這些,全是聽人胡說的。不過肉吃多了 生他就困難了。」

  我只能順水推舟:「肉和水果都沒少吃。」

  「你和於偉年紀都不小了,這麼晚才要孩子,全是為了事業吧?」

  我真不明白她那天為何如此饒舌,如此刨根問底。為了表達我的不滿,我說: 「林阿姨,以後我作畫時最好不要來打擾。」

  她愣怔了一下,臉色發灰了,她一邊道歉一邊抱著蘆葦退出畫室。我的眼前又 出現了她的那幾幅關於女兒的油畫作品,那種洋溢著難以割捨的親情的作品,我便 覺得自己過分了,便主動找她說話。

  「我推薦你看《紅磨坊》吧。」

  「《紅磨坊》是什麼?」她問。

  「寫克魯斯·勞特雷克的。他是法國的一位著名畫家,下肢畸形,是個侏儒。 他生前常常去紅磨坊,就是酒吧場所,那裡有妓女和舞女。他把舞女簡直畫絕了。」 我補充道,「他的紅色用得極其得體。」

  「妓院就該是這種顏色。」她笑笑。

  我們之間的短暫隔閡就此消解了。

  然而第二次不快竟像流感一樣很快襲來。

  聖誕節的那天。於偉提前下班回家。他為我、蘆葦和林阿姨都帶來了禮物。我 們不像西方那樣有火雞可吃,就以燒雞代替。蘆葦見我們吃肉也伸出手來要,我怕 他消化不良就加以制止。可林阿姨還是撕了一條肉遞給他,蘆葦將肉吞掉了。因為 過節,我不想破壞氣氛,便沒有說什麼。可到了臨睡的時候,她又突然向我要蘆葦 嬰兒時的照片:「我想看看他一個月和百天的樣子。」

  我觸電一般立在那裡。於偉連忙上前解釋道:「這孩子還沒有拍過照片,實是 因為工作太忙了,顧不上。」

  「你們對孩子也太不經心了。」她半是責備半是遺憾地說,「我真想看看他幾 個月前的樣子。」

  「過幾天是新年了,我一定多給他拍些照片。」於偉笑著應付。

  我和於偉垂頭喪氣地走進臥室。我氣急地說要把林阿姨辭了,她太關心保姆以 外的事了,而且她有意無意干擾我作畫的心態,她還自作主張給蘆葦吃雞肉。於偉 則認為我太狹隘,他認為孩子不必太嬌氣,而且林阿姨要照片看也沒什麼過錯,她 並不知道蘆葦不是我們親生的。

  「要麼就告訴她這個事實。」於偉說。

  「不——永遠不——」

  「你不能生養這並不是你的錯。」於偉輕聲說,「這不是什麼缺陷,把事情說 清了,你會很輕鬆的。」

  「蘆葦破壞了我們的生活。」我哭了,「我們很少有單獨的時間能在一起了。」

  「我——」於偉猛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真該死啊,我怎麼……下個週日 吧,我們仍然開車到鄉下去。」

  「孩子呢?」

  「有林阿姨照看呢。」於偉說。

  「不過我們不去八方台鎮了。」我說。

  「這也是我的想法。」於偉關掉床頭燈,在我耳畔悄悄說,「聖誕老人告訴我, 男人要在今夜把他身上最珍貴的禮物獻給他所愛的女人。」

  「聖誕老人也告訴我,女人不要在這個夜晚輕易接受男人賜贈的任何禮物。」 我在他溫暖的懷中接受他的愛撫,窗欞籟籟作響,寒風為我們那如火的激情而突然 改變了性質:它宛如春風那柔曼的觸角。


神秘的老羊倌


  我和於偉堅持週日到農村去休閒已經有兩年多的時間了。他所承包的公司剛好 有一台能吃苦耐勞的吉普車。季節好的時候我常常帶上作畫的東西,我們還帶上面 包、香腸和啤酒。我們都喜歡大自然,幾乎每次都是等到日頭落了,原野上暮色濃 濃的時分才返城。

  這個禮拜天我們很早就醒了。聽得見林阿姨在房內和蘆葦說著話。他們總是比 我們醒得早。

  林阿姨在嗔怪蘆葦:「你這個小壞東西,昨晚誰又尿濕了褥子?」

  蘆葦咿呀地應著,嘴巴還不時噗噗地弄出響聲,這是因為他在長牙,牙床發癢 的緣故。林阿姨說:「噢,你認錯了,是個好孩子。來給姥姥撓一個——」蘆葦已 經學會用手象徵性地撓東西了,大概蘆葦很快靈敏地做出了反應,我聽見林阿姨興 奮地讚歎道:「好撓,好撓。」接著便是蘆葦咯咯的笑聲和隨之而起的「哇哇」的 叫聲。

  我和於偉起床後和孩子親近了一番,然後關照好林阿姨就去郊縣的農村了。吉 普車一出了城,路上車輛就稀少了,偶而遇見的過路人也全都在寒風中縮著頭。於 偉減慢了車速,他側身問我:「咱們去哪?」

  離城裡比較近的除了八方台鎮就是魚塔鎮了。八方台鎮與魚塔鎮相距近二十公 裡,兩個鎮子都臨江,也都是窮鎮子。不過這兩個鎮子名氣都不小。據說魚塔鎮的 男人沒有一個不好賭的,這點很快就在車經過魚塔鎮的一瞬間得到了證實。

  沒有一座像樣的房屋,泥坯土房大都東倒西歪,窗戶上蒙著塑料布。每家的院 子前甚至連柵欄都沒有,更看不到生動活躍的人,彷彿這個鎮子已經消亡了。我們 慢慢地穿過小鎮,後來總算在一個廁所旁看到了一頭身上裹滿白霜的牛,然後又在 鎮西頭的一家看到了一群羊。那群羊正在爭先恐後地搶吃著什麼東西,羊圈一陣騷 動。

  「總算有點生機了。」於偉停下來。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那群躍動的羊。它們是山羊品種,白色,只不過由於髒和氣 候的原因,那白色已經不那麼明朗了。

  「這裡的人為什麼不家家都養羊呢?」我說,「這附近有草場,而且羊肉價錢 不薄。」

  「也許很多人家連買羊的本錢都沒有。」於偉說。

  我戲謔道:「看來這家人是魚塔鎮的地主了。你看他家的房子是用紅磚砌的, 門框上還刷了藍漆。」

  「我估計這家的男人品德好。」於偉說,「肯定不賭。否則,這些羊早會被債 主一隻隻地給牽走了。」

  「我跟你的判斷恰好相反。」我說,「這家的主人也許是個大賭棍,他從來不 輸,賭術高明,於是就把鄰鎮子的羊都贏來了。」

  「呵----」於偉嘬嘴說,「倒是真有這種可能性。」

  我們正猜測著,塗著顯眼藍漆的門開了。從裡面走出一位約摸七十多歲的老人。 他又矮又瘦,穿著破破爛爛,一綹稀疏的花白鬍子,戴頂黑氈帽,酒糟鼻子,小眼 睛,看人時直勾勾的。於偉搖下玻璃窗,打算和他說幾句話。

  老漢先是走到羊圈前,衝著羊「呸」了一口,罵道:「一塊豆餅就內訌了,還 是兄弟呢!」

  老漢的話使我暗笑起來。罵過羊,他就慢吞吞地朝我們的車走來。於偉熱情地 說:「大爺,您家可真富啊,有這麼一大群羊!」

  老漢看了於偉一眼.並不搭腔,而是繞到車尾去了。他去車尾幹什麼?我小聲 嬉笑著說:「他的神經可能有問題。」

  「不至於,他只是有些怪癖。」於偉說,「你有時候就這樣。」

  我從車窗探出頭,發現他正趴在地上看車尾上的車牌。

  「我沒說錯,他神經真有毛病,他趴在地上看車牌。」於偉打開車門下了車, 我聽見他說:「大爺,您在看什麼?」

  「唔——唔——」他大概是爬了起來,他的手弄上了土,他邊拍打著手邊說: 「我當小羊倌時學過幾個數字,我看看我還能認出認不出。」

  「還能認出嗎?」於偉笑著問。

  「腦筋不好使了。」老漢搓著手說,「認不全了。」

  我也跟著下了車,我微微笑著看著他。

  老漢說:「你們打城裡來?」

  我們齊聲說:『堤的,到這來玩。」

  「你們進家坐坐吧。」老漢忽然變得熱情起來,「進去喝口水,我孫子、孫媳 婦和重孫子都在屋裡。孫媳婦還剛剛炒了瓜子。」

  我們當然願意進屋去看看。老漢家的屋子也寬敞,一進去,感到窗明几淨,一 切都井井有條的。一個三歲左右的男孩子扶著門框笑嘻嘻地看著我們。老漢的孫子 正在用細鐵絲編鳥籠子,而他的孫媳婦則是一個十分豐腴的女人,齊耳短髮,短鼻 頭,寬額頭,厚嘴唇,左嘴角有顆痣,不太漂亮,但是一臉福相。她端來了新炒的 瓜子。

  「您老好福氣。」於偉說,「都有重孫子了。」

  老漢吐口痰說:「我們那時不像你們,十來歲就娶了媳婦,孩子就來得早。我 十七歲就當爹了。」

  「您和孫子住在一起,您兒子呢?」我問。

  「兒子?」老漢的眼裡迸出一股悲傷的光芒,他歎息著說,「早見閻王爺去了。 愛賭又輸不起,投江死了他媽十幾年了。」

  「對不起。」我連忙說,「真不該惹您傷心。」

  「不傷心了。」老漢擺擺手說,「十家賭十家敗,他死了也乾淨。我這孫子務 正業,人家是小學畢業生呢。」老漢喜滋滋地說,「你在魚塔鎮走一圈,就我們家 還養點活物。我們家有群羊,還有頭牛呢。」

  我想起了那頭在廁所旁的牛,看來老漢說的就是它了。

  「我們夏天種地也種得比別人家好。」老漢說。

  「秋季時俺爺爺還能打獵呢。」孫媳婦笑著插話。

  「日子就是這麼回事。」老漢精闢地總結道,「你跟它好好過,它就跟你好好 過;你糟踏它,它也糟踏你。」

  「俺爺爺淨說大道理。」那個同老漢一樣精瘦的孫子端來兩杯水,並且指著那 盤瓜子說,「自己家園子種的,香得很,快嗑吧。」說完,他就出門了。

  我抓著一把瓜子邊嗑邊來到窗前,老漢的孫子走到羊圈前,撒了一捧乾草,然 後走到吉普車前繞著走了一圈,最後他還停在車首對著車牌唸唸有詞的。我想小學 畢業的他肯定能認全數字了。

  老漢開始給我們講魚塔鎮的往昔。過去這裡的人以打魚和種地為生,日子過得 很富庶。純粹是因為過富了,鎮裡沒什麼好玩的,冬天閒下來又沒活於,於是男人 們開始聚在一起打牌。先是小打小鬧地玩,後來就大把大把地賭了,以後魚塔鎮就 因為賭越來越窮了。人們好逸惡勞,男人們還喜歡抽煙,幾乎個個都好吃懶做了。 因為這個鎮子好賭,外村手高的人就聞訊而來,將魚塔鎮人家那值點錢的東西都給 贏走了。

  老漢捲起一支旱煙,瞇縫著眼睛說:「唉喲,讓人拿走東西時那個慘呀,孩子 叫老婆哭,原來差不離家家養狗,現在你進這鎮子還能聽到一聲狗叫麼?」老漢自 問自答著,「再也沒有了。話又說回來,現在養狗也沒用了,狗是看家的東西,家 裡只剩下喘氣的人,還有什麼東西可看呢?」老漢捶胸頓足地說,「去年春天上頭 派下來了扶貧隊,家家戶戶找人談話,讓他們別賠了,說這裡離城近,多種些菜運 到城裡就窮不著。大多數人還真聽了,咳,誰曾想老天爺不爭氣,夏天來場冰雹, 毀了不少莊稼,好不容易熬到秋天的那點菜又讓大水給淹了。咳。」

  「我們剛才來的時候看見家家戶戶都房門緊閉,好像都還沒起來?」我問。

  「賭了一宿,大人孩子都跟著乏了。」老人啐口痰說,「冬天日頭短,晚點起 來還能省一頓柴禾和飯。不信你出去看看,除了我家的煙囪冒煙外,誰家的煙囪還 能在這個時候冒煙?」老漢斬釘截鐵總結一句,「沒有!」

  「那你們這裡還不如人家八方台鎮呢。」我說。

  「八方台?」老漢支吾一句,「你們去過那?」

  「只是聽說過。」於偉連忙搪塞。

  「哦。」老漢附和道,「那裡比這富裕一些。」

  老漢又詳細詢問了我們的工作和生活情況,又問有無小孩。我們說有小孩,九 個月了。老漢便追問孩子結實不結實,鬧不鬧,我們一一作答。最後老漢對我說: 「我見過畫畫的,夏天時就到草地來了,背著個綠夾子,一坐就是一天。你要是想 畫魚塔鎮,不如來畫畫我家的羊。我有個乾兒子——」老漢說到這裡頓了頓,他的 孫媳婦藉故扯著孩子的手走開了,老漢接著說,「我有個乾兒子住在別的地方,人 心眼好,手藝也好,打小就愛放羊。你別看現在外面大雪滔天的,他來了之後把整 圈的羊趕到野甸子,那風光你要是能畫出來美得很呢。」

  我想像不出這個肆意吐痰、穿得並不體面的老漢竟會說出如此深諳藝術的話。 我連忙問:「他什麼時候來?」

  「他呀——」老漢的眼睛飛快地轉了一下,說,「估摸下個禮拜天這個時候就 會來。」

  「那下個禮拜天我來這等他。」我說。

  「你不用來我家。」老漢說,「你們直接把車開到野甸子上,你這車吃勁,能 跑得動,到時你就會看到他趕著羊在甸子上。他還會唱歌,歌也好聽得很呢。」老 漢嘖嘖讚歎著。

  這麼傳奇的一個人物我倒真想見見了。尤其是大冬天他居然會趕著滿圈羊在蒼 涼的原野上浮動,而且會在干冷的寒風中唱歌,這種誘惑力當然不可抗拒了。

  告別了老漢一家人,我和於偉驅車來到原野上。原野上的小路曲曲彎彎,大雪 將它能覆蓋的一切都覆蓋了。路邊一叢叢枯敗的艾草在寒風中瑟瑟抖著,不遠處的 江早已封凍,景色一片寂寥。沒有雲影、人影、鳥跡,那片遼闊的原野是如此靜溢。 我和於偉就這麼呆呆地看了好一會,然後才下車在風中相攜著散步。魚塔鎮的房子 從遠處看就像一片四散的馬糞蛋,的確少見炊煙升起。

  我們在車裡吃了點東西,然後又談到了林阿姨和蘆葦。才出來半天,我們都有 些想念孩子了。所以午後三時許我們就驅車回城。當吉普車經過魚塔鎮的時候,我 果然看見了一家男人帶著老婆孩子朝另一家走去的情景。他們穿著臃腫的衣裳,縮 著頭,雙手抄在襖袖裡,端著肩膀,像剛從樹洞裡鑽出來的冬眠的熊。


牧羊人出現


  我和於偉再次來到魚塔鎮的那天氣壓很低。沒有太陽,也沒有風,天氣預報說 午後有小雪。可是還沒有到午後,臨近中午的時候,雪就來了。前方的道路一片混 沌,我們不得不減慢車速。

  「糟糕。」我說,「白白帶來了畫夾,這種鬼天氣,老漢的乾兒子怎麼會來呢?」

  「那就畫雪中的原野。」於偉一向能在我情緒低落的時候送來安慰,「總比你 坐在城裡的窗口畫建築物有激情吧。」他笑著激勵我,「而且沒準老漢的乾兒子已 經趕著羊群去原野上了,別氣餒。」

  我覺得心裡暖洋洋的,我歪著頭衝他說:「於偉,你對我這麼好,是想讓我來 世也死心踏地跟著你嗎?」

  「別說這不吉利的話。」於偉說,「真有來世.我可不找你了,太累。」他故 意大聲說,「又自負又自尊,太難調教。」

  我們一邊打趣著一邊進入了魚塔鎮。雪下得大了起來。我們路過老羊倌家的時 候我注意看了一眼羊圈,好像並沒看到一隻羊,這使我有些振奮,連忙吩咐於偉快 些將車開出小鎮。

  開始我們並沒有看到羊群,只是恍惚看到一個飄忽的黑影,在銀白的世界中一 閃一閃的。待到車將臨近時,我才發現那的確有一個手執羊鞭的人在雪中朝我們這 張望,而且,我發現了在雪野上湧動的羊群。

  我驚呆了,於偉也驚呆了。我們停下車,斂聲屏氣地看著前方。透過朦朧的玻 璃窗,我看見牧羊人輕輕揮動著鞭子,而羊群則圍繞著他旋轉。天、地、空氣、羊 群都是白色的,只有牧羊人是黑色的。這一條黑顯得如此醒目而燦爛。我是第一次 驀然領略到黑色的絢麗。我忘記了作畫,這情境已經把我帶人了另一番世界。我就 這麼癡迷地看著強大的白色中那縷耀目的黑色,直到雪漸漸停了,牧羊人趕著羊群 朝我們的車子走來。

  我打開車門迎著他走去。雪後無風,太陽並沒有出來,雪野是寧靜的。我聽見 的是羊群踩著雪地踢踏的回聲。一個消瘦的憂鬱的中年男人就站在我面前了。

  「你剛才一直在車裡畫我和羊?」他那雙大而深的眼睛直直地望著我,我幾乎 不敢相信一個農民竟有這樣的眼睛。

  「我什麼也沒畫,我只是在看。」我說,「你知道我們今天會來?」

  「我乾爹說你們要來的。」他說,「我已經出來好長時間了。」

  「路上我還擔心,這樣的雪天你會來麼?」我指著那些有些發抖的羊說,「羊 又怎能受得住?」

  「羊比人抗冷。」牧羊人抽了一下嘴角,「它有一層毛皮。」

  「聽說你喜歡星期天來這放羊?」

  「對,我只有星期天才來這裡,我愛羊。」

  「那你住在哪裡?」我問,「離這遠嗎?」

  「不遠。」他猶豫了一下說,「我給一家建築公司當木工,是雇去的。」

  「聽說你很會唱歌?」

  他的眼神黯淡了,他低下頭沉鬱地說,「歌聲又畫不出來。」

  「我能把它畫出來。」

  「你能畫出歌聲?」他有些害怕地搖著頭說,「這不可能。」

  「不信你唱唱給我聽。」我說。

  他抽動了一下喉節,嚅動著嘴唇,像是在做唱前的準備工作。然而他再次張口 出來的仍不是歌聲,他打聽我們幾點從城裡出發,家中有沒有孩子?

  我說我們早飯後從城裡出發的,我們有一個兒子,九個月了,非常聰明漂亮。

  「他鬧人不?」他似乎對小孩子很感興趣。

  「以前鬧過幾天。」我笑著說,「現在他很好,能吃能睡,挺愛笑的。」

  「他會走路了嗎?」他又問。這時於偉朝著我們走來了。

  「還沒有,不過他能扶著牆站住了。」

  「小孩子有走路晚的,你們不要著急。」他溫和地說著,蹲下身撫了撫一隻羊 的頭。他看見於偉後不知怎的有些拘束,我連忙介紹說他是我丈夫,於偉朝他伸出 手的時候,他都不自然地把手抄在扶袖裡。

  「你們很有錢。」他低聲說,「你們有車開。」

  「這是承包公司的車,不是個人的。」於偉解釋,「我們只能在承包期間用。」

  「反正你們有車開,你們星期天還不用在家幹活。」他直起身子,用腳踹了一 下雪地說,「你們出來,孩子誰看呢?」

  「孩子有保姆。」我說。

  「年輕的還是歲數大的?」他問。

  「年老的。」我說。

  「年老的好。」他說,「年老的人有耐性。」

  他看著我們,那眼神有些恐懼、疑慮和悲哀,彷彿在看兩個吊死鬼,這目光使 我有些膽寒。許久,他才解開黑棉襖最上的一個衣襟,從脖子上取下來一串木珠, 他放到手心掂了掂,遞給我說:「送給你們拿給孩子玩吧,我還有好幾串呢。」

  那是一串白樺木木珠,很細膩,珠子極為圓潤。我接過來謝他。他說:「謝啥 嘛,我喜歡小孩子,以後你們再來,我會做木頭車和木頭熊給他玩。」他迅速看了 我一眼,叮囑道,「木珠還是本色的好,你們回去不要上油漆和顏料,那些東西有 毒,小孩子不懂事,好往嘴裡填。」

  我們點頭應諾。

  羊群朝著原野的邊緣而去了,牧羊人大聲吆喝道:「停——下——停——下— —」他的嗓音沙啞而蒼涼。羊群卻不理不睬地自顧前行。

  「它們自已會回到魚塔鎮的。」牧羊人說。

  「你乾爹也真不簡單啊。」於偉說,「魚塔鎮是個有名的窮鎮子,人又都好賭, 他養的這滿圈羊竟沒人來偷?」

  「打主意的也還是有的。」牧羊人笑笑,說,「架不住俺乾爹厲害,誰還敢再 來?」說到羊和他於爹,他的神色自然開朗了許多,看我和於偉的目光也溫了一些。

  「你有媳婦了嗎?」於偉問他。

  他晃了一下肩膀,抽了一下鼻子,說道:「能沒有嗎?」

  「有孩子了嗎?」於偉又問。

  他抽了一下鼻子,晃了一下肩膀,說:「能沒有嗎?」

  那表情彷彿在嘲笑我們的愚蠢,娶妻生子難道不是一個成年男人天經地義的事 嗎?用得著問嗎?

  我們又和他約好了下次見面的時間。他說:「我也不一定什麼時候來,反正我 要來肯定是星期天。開春時這裡才好看呢,到處都開著野花,你們可以把孩子帶來 呢。」

  於偉說:「這倒是個好主意,春天時我們會把孩子帶來。」

  牧羊人微妙地朝我們笑笑,然後擺著手和我們告別。他走路慢騰騰的,我們看 著他疲憊地朝魚塔鎮走去。

  「咱們遇見一個極其神秘的人了。」我說。

  「所以不要以為神秘的人只會出現在藝術領域。」於偉說。

  像是為了證實於偉的判斷似的,寂靜的雪野突然震顫了一下,一股歌聲閃電一 般明亮地出現。


林阿姨講述舞女桑桑的故事


  桑桑小時候嗓子很脆,最愛摹仿小鳥叫了,整天,嘰嘰喳喳的,就連吃飯時也 不停地說話。這孩子毛手毛腳的,不是碰翻了盆,就是打碎了碗,經常將衣服的鈕 扣系錯位。還愛惡作劇,有一次把她爺爺的煙袋鍋插在花瓶裡,我們找翻天了,怎 麼也想不到煙鍋會在一束花中央藏著。

  桑桑從小時候就愛美。看見別人穿新衣裳了,她就要;看見別人塗指甲油,她 也要塗。她四五歲時每天早晨都要讓我用印泥在她的腦門上點上紅豆,不然她就不 吃飯。她還貪戀美食,她長大後胃不好與此有直接原因。

  我和桑桑的爸爸那時工作都很忙,我們並不特別教育她和規範她。桑桑愛跳舞 是從三四歲就開始了的,這孩子特別能轉圈,有一次穿著條白裙子在我眼前一圈一 圈地不停地轉,她張開著手臂,邊轉邊咯咯地笑著數著轉的圈數,直把我轉得眼花 了,感覺到眼前只是一朵雲在湧動,她才停了下來。

  桑桑上小學時就參加了校舞蹈隊, 她回家後常常摹仿芭蕾舞演員能起腳尖跳 《天鵝湖》。她依然愛美,功課非常不好,而且愛和同學吵嘴,所以她從小就沒有 太多的朋友。三年級時她就被留級了,可她還滿不在乎。有一次數學課上,老師讓 她到黑板上演算一道題,她拿著粉筆站在黑板前犯難。老師就過來挖苦她:「這麼 簡單的題都不會做,你還能會什麼?」桑桑一挑眉毛,將粉筆扔到講台下,二話沒 說就自哼著曲子在講台上跳起舞來,邊跳還邊示威地沖老師說:「我會跳舞,我會 跳舞!」可以想像教室裡亂成一團的樣子吧。男同學打著口哨起哄,女同學都嘻嘻 地笑,老師尷尬地站在一旁,只能看著她把舞跳完。桑桑跳完舞回到座位上時,老 師氣咻咻地對全班同學說,辛桑桑這樣的同學應該被校方開除。桑桑當時就氣得把 文具盒摔在地上進行抗議。結果我和她爸爸被校長找去談話,我們低眉順眼地賠不 是,求他們別開除桑桑,這樣桑桑才得以保留學籍。她就這樣惡作劇般地攪擾著全 班不得安寧,所以哪個班都不願要她,她因此也在學校出了名。

  桑桑上四年級的時候,有一段回家來總是鬱鬱不樂,不跟我和她爸爸說話,而 且在吃飯時把她自己的那一份端到她的房間去吃。我們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有一 個週末的晚上,她又要端著飯回她的房間,我忍無可忍地斥責了她一句:「桑桑, 為什麼不跟我們一起吃飯?爸爸媽媽就這麼令你討厭嗎?」

  桑桑不理睬我們,仍然端著飯回她的房間。她吃完飯後叉著腰從房間出來,突 然指著我說:「你不是我親媽媽,以後你不能再管我了。」

  當時聽完這句話我氣得差點昏過去。我不是她親媽,誰會是呢?我問她為什麼 會有這種怪念頭?她就哈哈笑著指著我說:「看看你自己心虛了,你照照鏡子看看 你,你再看看我,咱們能是母女倆嗎?你是小眼睛,我是大眼睛;你的眉毛那麼疏, 我的眉毛又黑又密;你的嘴小得像雞屁眼,我的嘴巴大大的;你說話時老是沒有力 氣,我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就你這樣的人,能生下我辛桑桑?你們不知道是在哪裡 把我弄來的,也許你們害死了我的親生父母,你們給我改名換姓了。好多人也都私 下說過,辛桑桑真不像林惠嫻的女兒,別人都這麼說,你還騙我幹什麼?」桑桑說 完就哭了,哭得格外傷心。我不知道她是如何懷疑自己的身世的。從那以後,她拒 絕與我說話,而且老是偷偷向我的同事打聽,林惠嫻是在哪裡把我領到她家的?同 事們都說桑桑的神經出了問題,勸我帶她去看醫生,不然就用溫情來化解她的疑慮。 我努力去做了,結果適得其反。我每每關心她的時候,她就挑著眉毛諷刺我:「你 心虛了,就是,你心虛了,你不讓我與親生父母見面,等著吧,早早晚晚我會找到 他們。」

  桑桑開始去醫院化驗血型, 回來後對證我的血型。當她得知我是O型血時,她 就說: 「你這副白菜相怎麼能跟我一樣是O型血呢?你在騙人!」她又開始打聽她 出世在哪家醫院,誰為她接的生,結果調查到最後那個為她接生的醫生遭遇車禍死 去了,她就認為這裡面存在著巨大的陰謀。她開始懷疑一切。上初中的時候,她經 常曠課,老師三天兩頭就把我叫去訓話,說我們對孩子的教育太失職了,我不得不 到處尋找她。有一次我在尋她的時候撞見她在垃圾箱旁跳舞,那是夏天,她的白涼 鞋被提在手中,她赤著腳旋轉著。一些不三不四的男孩子在為她鼓掌,一個撿破爛 的老頭托著頂破草帽在收錢。沒等她跳完,我忍無可忍地上前打了她一巴掌,她蹲 下身子捂著臉,半天沒有說出話來。撿破爛的老頭非常氣憤地過來責備我,你怎麼 打桑桑呢?這孩子心眼好使,無依無靠,經常來這跳舞幫我賺個零用錢。我對那老 頭說:「我打桑桑,因為桑桑是我的女兒!」結果老頭十分驚訝地瞅著我說:「你 是桑桑的媽媽?桑桑說她沒有父母,她是個孤兒!」那一次我被氣得昏倒在街頭, 還是其他行人把我送進醫院的,桑桑穿上她的涼鞋後就跟著幾個男孩子走了。

  桑桑開始頻繁地在外面過夜。她把嘴唇塗得鮮紅鮮紅的。她每次回家來取什麼 東西的時候,總是斜著眼看我。有一次正趕上她爸爸畫墨竹,她看了一眼畫譏諷道: 「這幾根傻里傻氣的竹子有什麼好看?竹子腹中空空,非常虛偽,為什麼還有人讚 揚它的挺拔和高潔?」接著便大罵語文課本中的範文全都是狗屁。尤其把那些托物 詠志幾乎為幾代人所稱頌的散文咒罵為狗屎,她爸爸氣得將半硯墨潑到她臉上。讓 她滾出去,永遠別再回來。她也就真的一個夏天和一個秋天也沒回來一趟。老師說 如果能在學校看見桑桑,那比後宮佳麗見上一回皇上還榮幸。桑桑開始談戀愛,並 且與人同居,我這是後來才知道的。因為桑桑去墮胎的那家醫院的醫生認識我。那 年她才十六歲。十六歲就墮胎,你想想,我的心裡是什麼滋味?

  那年初冬,天開始冷了,我將她的棉衣棉褲都拿出來翻洗了,又新絮了些棉花。 我到處打聽她,只要是她可能去的人家我都留下了話:告訴桑桑回林惠嫻家一趟。 我沒有留話說讓她回爸爸媽媽家,我特意強調讓她回的是林惠嫻家,因為我怕她的 逆反心理,而我又太想見她一面。我的話果然奏效,有一天刮著刺耳的西北風,天 黑了,我和她爸爸已經吃完了晚飯,桑桑回來了。她瘦得可怕,嘴唇凍得發紫,還 穿著秋季的衣裳。我給她做了一頓熱湯熱面,然後端給她,她乖乖地一言不發地吃 光了它們,後來還用舌尖舔湯勺玩。吃完飯,她用十分平靜的口氣問我:「林惠嫻 找我有什麼事?」我克制著憤怒對她說天冷了,讓她回來取棉衣。她一挑眉毛用嘴 吹著手指甲說:「就這?」我說還有其它的事想和她談談。她諱莫如深地衝我一笑, 說:「我知道,你要懺悔了,你終於要承認你們不是我生身父母了。」我說:「恰 恰相反,我們的確是你的生身父母,否則也不會這麼關心你。」我說出了她隱瞞我 墮胎的事,我說:「你才十六歲,你這麼早就……」我希望好言相勸使她改變生活。 不料她氣急地一拍桌子說:「我墮胎又不是你墮胎,你操什麼心?我愛這麼幹,有 什麼辦法?」結果她爸爸又一次失去控制,他上去打了她一巴掌,桑桑怪裡怪氣地 看了他一眼,也不反抗,後來她回到她的房間,我們在外面把門反鎖上了。「讓你 在家蹲監獄,也比流竄到社會上害人強。」她爸爸收起鑰匙,發誓不讓她再離開家 門半步,就是不上班也要看著她。我們聽見她在房間又跳又叫地罵我們,然後用腳 踹門,夜深時才安靜下來。我們以為她折騰累了,美美睡著了。我和她爸爸愁得一 夜未睡。第二天早晨,我們做了早飯,我打開房間喚她出來吃飯,可我發現她居然 兔子般地逃掉了。屋子裡很冷,一扇已經封好的窗戶被打開了,從暖氣管向窗外飄 著一根用床單接成的繩子。她將一條好好的床單撕成了碎條。我們住在三樓,她是 用這根繩子蕩下去的。她很靈巧,她跳起舞來總是那麼輕盈,我知道她這次一走恐 怕永遠不會回來了。我為她辛辛苦苦翻新的厚棉衣棉褲被她給立在牆角,尤其是棉 褲,挺壯實地矗在那裡,像是誰的腿被人截斷了。桑桑留了張紙條,上面寫著:辛 長風、林惠嫻二位同志,你們休想把我當成人質扣在家裡,我的世界非常廣闊。林 惠嫻做的棉衣棉褲傻頭傻腦的,笨得要命,瞧瞧它們都能立在地上站著,這能叫棉 褲嗎?是鐵打的吧?以後林惠嫻給親生女兒做棉衣時別絮那麼厚的棉花,冬天沒有 那麼可怕。

  從那以後她就再也沒有回來過,也沒有去過學校,她已經用不著學校開除了。 後來我聽說她跟人去了廣州,整天跟男人泡在一起,嘻嘻哈哈,不拘小節。後來就 發生了賣淫那件事。她並不是因為手裡沒錢,她在被審訊時聲稱她只是想看看男人 付錢做愛時的嘴臉,她便鋌而走險。她入獄的那年春節我和她爸爸傷心得連團圓餃 子都沒吃,我們真想去看看她,她小時候是那麼可愛,可她傷透了我們的心。

  如果她在異國他鄉不是因為要死了,也許她還不會給我來信。她寫信仍然對我 直呼其名,雖然她不稱我為媽媽,但我覺得寫信這個事實足以說明她的一種妥協。 她從那麼小就開始懷疑自己的出生,而且對著周圍的世界不抱信任感,充滿反叛情 緒。她不喜歡一切常規的東西,她自由自在,對這社會遭人唾棄的一切事物懷有由 衷的興趣。我常常想,假若她五六歲前我們對她的教育更恰當一些,不那麼縱容她, 不要讓她覺得一切得到的東西都是天經地義的,也許她不至於發展到今天這種地步。 她理所當然應該成為一個有教養的、在大劇場上跳芭蕾舞的女演員,成為一個男人 的好妻子,可她輕而易舉就毀掉了這一切。她似乎更喜歡酒吧間的空氣,喜歡為幾 個對她有興趣的男人跳舞。她在信上還說男人們罵她「臭婊子」時她特別開心。她 寄來的那幾張照片的背後還沾滿了化妝品的痕跡,可見她仍然喜歡濃妝艷抹。也許 死亡是對她永久的一種解脫,她活著是一種痛苦。

  桑桑這麼激烈決絕地認為她不是我們親生的孩子,我不知道這原因究竟是什麼。 這麼多年疲憊地過去了,我也忽然覺得辛桑桑不是我的女兒。她身上沒有流著我的 血。是誰把她帶到這個世界的?她怎麼跟我如此相停?有時候反過來又一想,如果 我是桑桑,我懷疑生活在我身邊的人不是我母親,我會激烈地反抗他們嗎?我想我 不會。可桑桑這麼做了,也正因為她是桑桑。

  ……我可憐的女兒就是這副樣子,她出生在初春,她剛……三十出頭……她很 喜歡……金黃色……她喜歡跳舞。

  蘆葦把我帶入一個世俗、嘈雜、煩擾而又溫情脈脈的世界。我開始操心他的一 切事,長了幾顆牙,能對什麼舉止做出何種反應等等。有一次他感冒發燒,我和於 偉深夜帶他去醫院,直到第三日他退燒後我才有心情吃點東西。一個人的成長真是 奇妙,我幾乎每時每刻都能感覺到他的變化。他喜歡水,脾氣有些急,有時他醒來 餓了,林阿姨沖奶稍稍遲了一些,他就哭個不休。

  我第一次打蘆葦是在二月末的一個週末。那是因為吃奶。他睡醒後林阿姨忙三 選四為他沏奶,奶斟進奶瓶後遞給他,他便氣急地用小手去拍林阿姨的臉,並且將 奶瓶打翻在地。我不由分說從林阿姨懷中奪過他,然後將他放到小床上打他的屁股。 我每打一下林阿姨就撕心裂肺地叫了一聲「行了,他知道了!」蘆葦哭得幾乎抽噎 過去。不過事後他再接奶瓶時就現出俯首帖耳的樣子,我可不想讓林阿姨自幼縱容 桑桑的悲劇在我們家重演。也正是由於這件事,我和於偉之間爆發一場激烈的爭吵。 那天他下班回來我沾沾自喜地報告我如何制服了蘆葦,「他這麼小就知道動手打人, 而且他餓了,就因為遲了一些就抗議吃奶,這還了得?我一次就把他打服了。」我 邊說邊指點著蘆葦。那天晚上蘆葦明顯打蔫,看我時現出很生氣的樣子。於偉聽完 我的話氣白了臉,我是第一次見到他當著外人的面給我難堪:「你以為一個三十歲 的女人能制服一個不足一週歲的孩子是件光榮的事,是吧?」他指著我的鼻子顫聲 說,「他這麼小你就限制他的個性發展,你想把他塑造成什麼人?道德上的偽君子? 女裡女氣的太監?你不能拿你成人的觀點去約束一個嬰兒,這太不人道了!」

  我屈辱而自尊地反駁:「他能拒絕吃奶,就能拒絕一切他本該接受的東西。惡 習是一天天積累起來的。」

  「你是不是希望他一出生就會很深刻地拿起畫筆?」

  「請你別嘲諷我的職業。」我哭了,「也許他在農村更利於他的成氏,他有小 姐姐,小哥哥,有小院子和蟋蟀,他會懂得生活中的一切都來之不易而倍加珍惜。」 我歇斯底里地哭訴,「我們能給予他什麼?沒有血緣關係的親情、冷漠的城市、狹 窄的街道、骨灰盒一樣的死氣沉沉的屋子。不錯,農村孩子沒有的一切物質上的東 西他都應有盡有了,可他卻失去了良好的空氣和質樸的親情。你知道他為什麼要推 開奶瓶嗎——」我不知怎的衝口而出,「他想要銜他親媽媽的奶頭!」

  林阿姨面如土灰地抱著啼哭不止的蘆葦回房間了。我的頭嗡嗡地響。天哪,我 說了什麼?我在對別人說蘆葦不是我的孩子,可他是我的孩子啊,他的一顰一笑都 給我帶來激動與欣喜。也許桑桑的故事帶給我的負擔太重了。

  「我知道,我傷害了你。」許久,於偉才說出一句道歉的話。可是這種道歉對 我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林阿姨已經明白了蘆葦是抱養來的孩子,她會怎麼看我呢? 一個不會生孩子的女畫家?

  那天晚上我沒有回臥室,我一個人呆呆地坐在黑暗的畫室看著窗外。窗外也是 黑暗的。為了維護我的自尊,朋友們一旦問起我們為什麼婚後多年不要孩子時,於 偉總是用幽默的口吻說他太愛我,不想讓一個小孩子來干擾這種愛,而我則搪塞說 想在年輕時過一段輕鬆自由的日子,為了抱養孩子,於偉甚至做了一個天真設想, 讓我一年前就回鄉下的親戚家過一段日子,好對外界說我懷孕了在鄉下休息,誰也 不會在意你懷孕了幾個月,然後你會抱著一個幾個月的嬰兒神秘地回到家。我當即 就拒絕了這個計劃。但蘆葦的到來還是使我在朋友們面前陷入尷尬的境地。不久前 有兩位一年多不見了的畫友來訪,忽然見到了童車上的蘆葦,都狐疑地問我:「兒 子都這麼大了?」我自然也不做任何解釋,只是笑著點頭,在他們驚奇的目光下和 蘆葦咿咿哇哇地對話,儼然是母子情長。於偉在公司,也不說抱養了一個孩子,只 是稱他有了一個兒子了。他們公司的所有朋友都認為白絮飛是一個神出鬼沒的人, 那麼他們突然有了一個孩子又有什麼奇怪呢?也許大家在背後有種種猜測,但當面 都現出糊塗的樣子。而我和於偉也正需要這種糊塗。這種糊塗是透過窗紙的溫柔的 光明,它給我製造了一種夢幻的感覺,而誰一旦捅破這層窗紙,洩漏進來的耀眼的 光明也許會刺痛我的心。我沒有想到是自己捅破了這層窗紙,這層紙是如此脆弱。

  夜深了。偶爾還可以看見窗戶上有微妙的光束一明一滅,那是街上仍有車輛在 行駛。我覺得徹骨地寒冷,我的眼前開始閃現出桑桑的形象。當林阿姨在那個冬日 的午後淚流滿面地講述桑桑的故事時,我的心一陣陣地抽緊。桑桑因為懷疑自己的 出生而一步步走向極端,如果蘆葦長大後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會怎樣呢?他會離 我們而去嗎?他會自暴自棄嗎?

  畫室的門被輕輕推開了。是林阿姨。她放慢腳步走到我身邊,然後坐在我對面 的矮凳上。黑暗中她那衰老的形象看上去是如此打動人心。

  「蘆葦睡了。」林阿姨嗓音沙啞地說,「睡覺時鼻子還一抽一抽的,他是受了 大委屈了。」

  林阿姨也在責備我。

  「也許那天我不該給你講桑桑的故事。」林阿姨緩緩地說,「如果我知道蘆葦 不是你們的親生孩子,我絕對不會講桑桑的故事,也許無意中傷害了你。」

  我沒有答話,我想聽聽她還會說些什麼。

  「桑桑這種人在生活中是個例外,很難見到她這一種女孩子。我常常宿命地想 這也許就是一個人的天性。她即使受到良好的教育也不會循規蹈矩地過正常人的日 子。有人天生就喜歡墮落和吸毒,很難說是生活所迫或者是受到誘惑,有人就願意 這樣做,誰也抵擋不住。」林阿姨停頓了一刻,用舒緩的口氣說,「我最近老是這 樣想,桑桑其實從骨子裡認為我們是她的生身父母,只不過因為她的行為方式與我 們格格不入,她想從根本上擺脫我們,所以她便設想我們不是她的生身父母,為她 的叛逆找到一種借口。」

  「你是說她是故意給自己設計陷阱了?」我說。

  「開始會是這樣的。可是到了後來,她會越來越覺得自己的懷疑本身可能就是 一個事實,於是她相信了這個莫須有的事實。」

  「可你說過,她小時候特別受到嬌縱,沒有人會件送她的意願。如果不讓她自 幼就那麼隨心所欲,也許她長大後會是個善解人意的孩子。」

  「可蘆葦不一樣。」林阿姨說,「他還不到一週歲。」

  「可他卻知道拒絕他本能該接受的東西。他那時是多麼餓呀,他想吃奶,可是 奶送來得稍稍遲了,他就會動手打翻奶瓶,這無論如何不是好兆頭。」我憂心忡忡 地說。

  林阿姨一時語塞了,我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只能依稀分辨出臉的輪廓,但是 從她的不均勻的呼吸聲中我能感覺出她的激動。

  「你不用擔心——」林阿姨說,「我不會把蘆葦的事情說出去。他其實已經是 你們的孩子了,你不要往別處想。」林阿姨遲疑了一下接著說,「於偉對你太好了, 我還沒有見過這麼體貼妻子的丈夫,他要是話說重了。你別計較了,何況他也認錯 了。」

  我沒有回答她什麼,林阿姨起身離開了。我陷在黑暗中覺得頭昏腦漲。我打蘆 葦這還是第一次,我打他時是那麼心安理得,其實我已經把他看成自己的孩子了。 我下手是否重了一些?他明天是否會拒絕我抱他?

  天還沒亮我就悄悄離開家。冬天太陽出來得很晚,街面上的路燈慘淡地亮著。 很少有行人,車輛也稀稀落落,我朝長途汽車站走去。我很想一個人去魚塔鎮蒼茫 的原野上走上一刻,也許那上面奔跑的羊群會給我信心和溫暖。

  只有去楚天壩的長途汽車才路過魚塔鎮,而那班汽車要八點以後才能發車。我 瑟瑟發抖地鑽進汽車站旁一家私人餐館。裡面光線黯淡,桌和椅都不乾淨,幾個早 起的民工正在喝熱氣騰騰的豆腐腦。老闆娘是個四十多歲的胖婆娘,因為起了大早, 她面色疲憊,呵欠連天。她見了我並沒有現出很熱情的樣子,彷彿她的生意是件無 關緊要的事。我坐下來,問她有沒有豆漿和油條,她腫著眼泡無精打采地回答說: 「沒有。」

  「那有米粥和酥餅呢?」我說,「雞蛋羹也可以。」

  「沒——有——」她拉長了聲調說。

  「那有什麼?」我接著問下去。

  她懶得再和我說話,而是抬起渾圓的胳膊指了一下那幾個吃飯的民工,意思是 說他們吃的就是餐館有的。

  豆腐腦、饅頭、花生米和威菜挺經典地出現在我眼前。

  我惡作劇般地大聲吆喝:「來碗豆腐腦!」

  老闆娘被嚇得激靈一下,起身為我去端豆腐腦,待她轉身的時候我又大喊一聲: 「外加一個白面饅頭!」

  幾個民工發出竊竊的笑聲。

  老闆娘端來了豆腐腦和白面饅頭,重重地放在我面前。然後她歪著身子挑釁地 看著我。

  「再給我來碟花生米和鹹菜!」我仍然大聲說。

  「我耳朵不聾。」她搖擺著身子說,「你一大早晨跟我喊什麼呀?都是南來北 往的客,大家客氣一些不好嗎?」

  我裝做渾然不覺地繼續大聲說:「我說話真有那麼大的聲音嗎了!不會吧?! 我怎麼沒覺得?!你們說我剛才的說話聲嚇著你們了嗎?!」我轉向那幾個民工, 他們笑得嘴中噴出白花花的豆腐腦。

  老闆娘終於被我給氣精神了,對待下面進來的客人就不那麼蔫頭蔫腦的了。我 心下想:這才像個老闆娘的樣子。而我自己也因為大聲說了一通話神清氣爽,我吃 光了豆腐腦和饅頭。花生米鹵得時間過久,味道和顏色都不好,使我聯想到死人的 腳指頭,所以全部剩下了。

  吃過飯,天濛濛亮了。我走出餐館,發現做小買賣的人已經出現在各個街角了。 有人吆喝餡餅,也有人吆喝瓜果糖茶,還有人在賣熱氣騰騰的包子。我進售票處買 了一張票,然後來到長途車前。司機正鑽在車下用炭火烤車,跟車的女孩子因為穿 著單薄而凍得哆哆嗦嗦的。我是第一個上車的人。玻璃窗上蒙著厚厚的霜花,我用 指甲輕輕刮著霜花,不覺刮透出一個嬰兒的輪廓。晨曦就透過晶瑩的劃痕朝我湧來, 那嬰兒呈現出金黃色,毛茸茸的,分外可愛。立時我想起蘆葦,眼睛便濕了。

  我到達魚塔鎮的時間是九點半左右。我是長途車上最早下來的乘客。汽車像甩 一個棄兒似的將我丟在遠離鎮子的路口,就加大馬力朝楚天壩去了。我像落了群的 孤單的羊一樣東張西望地朝魚塔鎮走去。天色寡白寡白的,太陽呈現著貧血的憔悴 姿態,不遠處的魚塔鎮在原野上像塊補丁似的貼在那。我沒有碰見任何行人和牲畜。 當我走進鎮子,也沒有看見炊煙升起,只有老羊倌的家散發出煙火氣息。那頭牛仍 然在廁所旁垂頭站著,它的身上沾滿霜雪。我一直朝那片靜悄悄的原野走去,我太 想在此時見到那個神秘的牧羊人了。

  冬日的天空因為與大地蒼茫的色調相近而沒有太大的反差,所以天與地之間分 野不明,天也就顯得低了許多,這使得原野相對獲得了一種視野上的開闊。我一眼 便望見了原野上那縷炫目的黑色,他被周圍翻湧的白色包圍著。那便是羊群中的牧 羊人了。

  我一直朝他走去,朝羊群走去。我的到來使羊群一陣騷動,它們發出咩咩咩的 叫聲。

  牧羊人消瘦了許多,他的神情似乎更為陰鬱。他甩了一下鞭子,羊群便撒了歡 似的朝前方奔跑。

  「你一個人來的?」他沙啞地問。

  我點點頭。

  「你們兩個人生氣了?」他又問。

  我搖搖頭。

  「你在騙我。」牧羊人的神色有些緊張,「你們一定是生了氣了,這我能看出 來。你們為了什麼生氣?」

  我只能如實說了:「為了孩子。」

  他倒噎了一口氣,睜大眼睛,焦急地等待下文。

  「孩子睡醒後餓了,保姆為他沏奶,只是遲了一些,他便拍保姆的臉,並且把 奶瓶打翻在地。」我盯著牧羊人的眼睛說,「我打了他。」

  「你打了他?」牧羊人輕聲說,「你打了他……」跟著他又問,「你打了他哪 裡?」

  「屁股。」我說,「我知道不能打小孩子的腦袋。」

  「這就對。」牧羊人艱澀地笑了,「不能打腦袋。」

  「孩子他爸爸因為我打孩子跟我吵了起來。」我攤開雙手,「他從來沒和我吵 過架,他太溺愛孩子了,昨晚我們吵得很凶。」

  「小孩子不能太慣著了。」牧羊人看了一眼說,「不能不承認棍棒出孝子,可 也不能從這麼小就體罰他。」

  「我想從小時就注意對他教育。」我說。

  「你們都沒有錯。」半晌,他才說出一句總結式的話,然後問我,「你是偷偷 溜出來的?」

  「是的。」我說,「我一大早就出來了,我坐的去楚天壩的長途汽車。」

  「你男人一會准來接你。」他說。

  「不會的。」我說,「他根本不知道我來這。」

  「他會猜到的。」牧羊人咧嘴笑笑。

  我和他在原野上散著步,他的目光追尋著前方的羊群,而我的目光則放在腳下 的白雪上。我問他上個禮拜為什麼沒有來?他歎口氣說:「我家姑娘病了,病得不 輕,我不能來。」

  「她得的什麼病?」我問。

  「她不吃東西,連水都不想喝。」牧羊人忽然蹲下身子,扔下羊鞭子,用雙手 抱住腦袋。「大夫說她得了厭食症,她瘦得不成人樣,恐怕活不長了!」他抽泣起 來。

  「她幾歲了?」

  「剛過六歲。」他嗚咽著說,「她生日小,其實還不到六整歲。」

  「她怎麼會得了厭食症?」我想起了得這種病早逝的美國鄉村女歌手卡倫·卡 彭特。

  「她想事……」他號陶一聲道,「她想——」

  「這麼小的孩子就有心事?」我有些不信地說,「這怎麼可能?」

  「她想……」他只能悲傷地吐出這兩個字。

  「厭食症不是不可以治的。」我說,「帶她進城看過了嗎?」

  「該看的都看了,就是不行,她就是不吃東西,連水也不想喝。大夫只能給她 推葡萄糖維持著。」他忽然分開雙手,淚眼婆娑地看著我,說,「她老是想……」

  我不知該如何安慰他。我說可以想辦法為他引薦一位城裡的醫生,我還可以到 他家去看看那個孩子,問她究竟想要什麼,盡量滿足她。

  「誰也滿足不了她,」他又重複說,「她想——」

  「她不至於想要天上的月亮吧?」

  「她想——」他只能喃喃說出這兩個字。

  他的悲傷使我覺得天氣分外寒冷。羊群已經脫離了我們的視野。一股風吹過來, 我打了個哆嗦。他哭過後倒顯得平靜多了,他呆呆地看著前方,說:「你看——你 看——」

  他在說這話的時候我已經聽到了車聲。吉普車正經過魚塔鎮朝原野駛來。

  「我沒說錯。」他喃喃地說,「我得去看看羊群了。」

  牧羊人告別我,有氣無力地朝魚塔鎮走去。

  吉普車一搖一晃地向我駛來,車輪攪起的雪粉紛紛揚揚,我對自己說,蘆葦他 爸爸來接我回家了,我的淚水奪眶而出。

  於偉停下車,打開車門,他歪著頭笑望著我:「嗨,一夜不同床就委屈了?」 說著,朝我伸出一雙溫暖的手。


寂靜


  蘆葦能扶著牆壁磕磕絆絆地走幾步路了。每當他能多走幾步而不至於摔倒時, 他就得意洋洋地別過頭來衝我們咿哇叫著,彷彿在歡呼他的勝利。而當他不慎搖晃 著跌倒時,這小男子漢一點也沒有英雄氣概,他會馬上撇著嘴放聲大哭,直到大人 把他扶起為止。過了春節,天氣一天天轉暖,不知不覺之中,大地上封存的積雪開 始消融,一些小巷子就泥濘不堪了。天色轉藍,雲彩也開始潔白地呈現,樹木的枝 條變得舒展柔軟,總之春天正在無聲地來臨。

  林阿姨在一個春光明媚的週末從家裡帶回了桑桑的死訊。她回去取換季的衣服, 發現郵筒裡有一封來自美國的信。林阿姨一看陌生的字體便明白是有人在報告桑桑 的死訊了。她戰戰兢兢地打開信,是桑桑的一位華人朋友寫來的,她告知桑桑死於 一個禮拜日的傍晚,死時極其平靜,臉上還掛著笑意。現在桑桑已經被安葬了。她 死前唯一的心願就是喝一大口甘美的紅葡萄酒,結果她如願以償了。

  「臨死還惡習不改,還要喝酒!」林阿姨顫抖地說。

  「她沒有給你留下任何遺言?」我問。

  「沒有。」林阿姨說,「她只是托她的朋友告訴我她的死訊,她連一個字都不 給我留。」

  「桑桑是很徹底的人。」我說,「她大概是不想讓你為她難過。」

  「她死了對她也許是一件幸福的事。」林阿姨緩緩地說,「在這個世界上我就 無牽無掛了。」

  「別這麼說,林阿姨。」我說,「還有蘆葦呢。從今以後,你就是我們家的一 員了。」

  林阿姨沒有說什麼,她轉身進了廚房。我悄悄地跟過去,發現她一邊給蘆葦沏 奶一邊悄悄垂淚。

  「等於偉忙過這一段,天氣轉暖了,我們一起到魚塔鎮的原野上寫生。」我說, 「我們還帶上蘆葦。」

  她在點頭的一瞬我的眼前忽然現出一朵蒼老的浮雲,那是林阿姨滿頭灰白的頭 發,我是第一次感覺到她的衰老。

  四月末的一個禮拜日,天清氣朗,我們一大早就驅車從城裡出發了。林阿姨抱 著蘆葦,蘆葦的懷中則抱著牧羊人為他做的木頭熊。蘆葦穿著一套雪白的毛衣毛褲, 神情活潑,像只淘氣的小羊羔。

  出城以後太陽升得高了一些,雪亮的陽光照耀著起伏的原野,由於百草萌發, 那種生機勃勃廣闊的綠色格外令人賞心悅目。我不由哼起了一首美國鄉村歌曲《昔 日重來》。這首充滿傷感懷舊情緒的歌常常把我打動。它的歌唱者卡倫·卡彭特就 是那個因為得了厭食症而離去的天才歌唱家。唱完歌,我驀然想起了牧羊人,我們 已有一個多月沒來魚塔鎮了,不知他的女兒的病怎樣了?

  「也許已經好了。」於偉試圖打消我的擔憂,「說不定一會便能見到羊群、牧 羊人和他的女兒。」

  「但願如此。」我說。

  蘆葦因為在居室裡蜷縮了一冬,所以他坐在車裡望著車窗外不停變幻的景色興 奮得咿呀亂叫,活潑得像隻兔子。他已經長了四顆雪亮的白牙,他能喝粥和吃魚片 了。他的頭髮在二月二被剪了之後,的確再發出的頭髮就密實和黑亮了許多。他在 林阿姨懷中蹦跳著,林阿姨將雙手捺在他的腋下,由著他蹦跳歡叫。

  春忙時節了。魚塔鎮卻沒有播種的跡象。我們進入小鎮時感覺到的是無與倫比 的寂靜。炊煙疏淡,少見人影,只有一些窗前經冬而變得發脆破爛的塑料布在春風 中飄動著。

  「農民不在地裡,而在屋裡貓著,還能富起來嗎?」林阿姨說。

  我覺得心情有些壓抑。魚塔鎮頹敗的氣象與周圍滾滾而來的春色是那麼不諧調。

  我們經過老羊倌的家門口一直把車開到原野上。

  春天的原野袒露在我們面前。我們三個大人都為它的美而震撼得說不出話來, 只有蘆葦一下了車踏上毛茸茸的草地,便扯著林阿姨的手叫個不休。草已經長出一 寸多高了,最早知春的小黃花已經點點簇簇地綻開了。遠方靠近江水的那一側,羊 群在緩緩移動,它們的毛髮一定乾淨了許多,因為它們是雪白的羊群了。只是沒有 看到牧羊人的影子,這使我有些失落和擔憂。

  「看來他的女兒還沒有好。」我對於偉說。

  「也許好了。」於偉安慰我,「今天他遇到了別的事情,所以就沒有來。」

  羊群在初春的原野上像朵巨大的雲彩優雅地拂動著。

  林阿姨神色分外開朗,當她發現蘆葦因為急著朝前走而摔倒在地做出要哭的樣 子時, 她並不像以往一樣迅疾地扶他, 而是也「唉喲」一聲故意摔倒在地,並且 「哎喲」叫著,做出痛苦不已的表情,蘆葦便忘卻了自己的處境,咯咯地嬉笑起來。

  我們關照林阿姨讓她先帶著蘆葦在這玩,我迫不及待想知道牧羊人的近況,於 偉陪我返回魚塔鎮的老羊倌家。

  老人的孫媳婦正領著孩子在園子裡翻地,見了我們熱情地打招呼,並且將我們 迎進屋裡端水遞煙。

  老羊倌穿上了裌襖,正盤腿坐在炕沿上吧嗒吧嗒抽煙。他邊抽邊咬著,他抱怨 他的氣管炎犯了。

  「那就少抽兩袋煙。」於偉說。

  老人一撇嘴,嚥了口唾沫:「犯了癮就忍不住。」

  「這跟賭錢是一回事。」我開了句玩笑。老人一抖肩膀,沒有做聲。

  「您孫子呢?」於偉問。

  「一大早就進城買水壺去了。」老人的孫媳婦慇勤地代為答覆,「家裡的水壺 燒了十幾年了,燒漏了。」

  我們又問老人他的乾兒子怎麼沒來?他的女兒的厭食症好了沒有?老人抬起頭 哀怨地看了我們一眼,拚命吸了一口煙,頗為躊躇地看著我們。

  我有些緊張了。

  老人的孫媳婦扯著孩子又去翻地了。

  「他以後不會再來這放羊了。」老人平靜地說,「你們再也不會見到他了。」

  「他出了事還是他女兒出了事?」我心急如焚地問。

  「他那丫頭死了。」老人又吧嗒一口煙,「才六歲的孩子,多讓人心疼。」

  「什麼時候死的?」於偉問。

  「半個月前吧。」老人說,「那會兒草才發出小芽。」

  「這麼快! 」 我說,「他一定很傷心。」我想起了牧羊人那雙憂鬱的眼睛, 「他說他女兒老是想著什麼事,她究竟是想什麼做下了病?」

  老人扔下煙袋鍋,呆呆地看著我們,顫抖著嗓音說:「她想她的小弟弟,她喜 歡她的小弟弟,可她小弟弟七個月時就讓人給抱走了。從那天起她就不跟爸媽說話, 她也不吃飯,她就想要她的小弟弟。」老人的眼裡湧上淚花。

  我和於偉大驚失色地互相對望著許久說不出話來。

  「你們應該能想到,我那乾兒子就是八方台鎮的王吉成。」老人淚眼婆娑地望 著我們說,「你們去抱孩子時,他躲在外面悄悄記住了你們的車號。他想你們永遠 不會去八方台鎮了,他便來找我,說是你們禮拜天喜歡開車出來玩,離城裡最近的 兩個鎮子除了八方台,就是魚塔鎮了。他料定你們會來魚塔鎮,就把你們的車號給 了我,讓我幫著認一認。」

  我想起了第一次來魚塔鎮時老人和他的孫子察看車牌號的怪異舉止。

  「我最恨他做出這事,我先是用煙袋鍋敲了一通他的腦袋。」老人說,「也還 是幫他出了主意,怕你們猜到他是誰,就讓他禮拜天來趕我家的羊群。」

  「他為什麼非要見到我們?」我驚悸地問。

  「開始時他只是想從你們口中打聽一下孩子進城的情況,想看看你們對他究竟 好不好,要是對他好就徹底放了心了。」老人又拈起煙袋鍋,蓄足煙絲,劃火點著, 擦乾眼淚吧嗒吧嗒地抽起來,「可是後來他的丫頭想小弟弟想出了大毛病,他就慌 了,他每次見到你們都想張口說讓孩子回家一趟,興許他的小姐姐見他會好起來。 可他沒法張這個口。」

  「他為什麼不對我實話實說?」我不知怎的有了罪人的感覺。

  「他把孩子給了別人,他還有臉要求什麼嗎?」老漢說,「他有時盼著你們不 喜歡那個孩子他就可以順理成章地接他回去,可你們已經處出感情了,他是你們的 兒子了,他還能張口嗎?」老人歎了口氣,「唉,那可憐的小丫頭一天天瘦下去, 埋她時我見了,跟棵乾草一樣細。」

  「她被埋在了哪裡?」我的眼淚流了出來,我想起了那個抱著我的腿、用牙齒 來咬我的、眼睛大大的小女孩。她才六歲啊。

  老人說:「反正不能埋在家跟前,那樣他們一家人還能活嗎?」

  「她一定是被埋在魚塔鎮的原野上了!」我衝口而出,「我沒說錯吧?」

  老人點點頭,說:「你們不會看出她被埋的確切位置的。她爸爸把她埋得很深, 地上沒有鼓起墳包,上面只是平平地培了一層土,現在已經長出草來了,連我都看 不出來了。」

  我不斷地流著淚水。

  「你們放心,王吉成再也不會來這裡,也不會再來打聽孩子的消息了。他是個 說到做到的人,你們好好養著這個孩子吧。」老人又歎了一口氣。

  我們沉默著。

  於偉朝我伸出手來,他觸摸著我臉上的淚水,只能悲哀地搖著頭。

  「吉成不讓我告訴你們實情。」老人低沉地說,「可我還是告訴你們了,你們 通情達理,你們應該知道這事。你們不會為了這個不喜歡孩子了吧?」他擔憂地說。

  「相反——」於偉說,「我們會更愛這個孩子。」於偉看著老人,「因為這孩 子的身上有兩條命。」

  「你們真是好心人。」老人又頗為疑慮地問,「你們還會再來魚塔鎮嗎?」

  「當然。」我流著淚說,「這裡有羊群,還有蘆葦的小姐姐。」

  我們告別老人朝那片碧綠的原野走去。太陽升得更高了,它的光芒也更燦爛了。 於偉扳住我的肩頭,我怕冷般地緊緊依偎著他。我的淚水靜靜地落,落在生機盎然 的原野上,落到光滑的草莖上,落到絢麗的花朵上。前方,在原野深處,羊群依然 像朵巨大的浮雲悠閒地拂動,我看見林阿姨領著蘆葦繞著羊群歡快地走著。

  我聽不到任何聲音。周圍的原野太寂靜了。我停住腳步,想對於偉說一句表達 愛意的話,可我不忍心打破這種感人至深的寂靜。我還想對著前方那個無憂無慮奔 跑的孩子說上一句話,可是我們的距離實在太遙遠了,我即使喊破喉嚨他也不會聽 到我的話,而那種超然的寂靜氣氛又是不該遭到絲毫破壞的。但我還是在心底深深 地對著蘆葦說:「孩子,輕輕地走,別踩疼你的小姐姐。」

  1994年聖誕前夜於哈爾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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