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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奴盼望蕪鎮盡快出點什麼事,死個人啊,誰家生個畸形兒啊,或者突然由誰 踩響一顆戰亂時埋在深山的地雷——轟地一聲響,或者誰家的夫妻打架鬧到街上, 或者誰家塌了房子、失了火,哪怕有一件意外的事情發生,都會緩解一下人們對楊 玉翠的注意。可是蕪鎮是太寂寞了,早上七八點鐘,男人們才揉著惺忪的睡眼晃出 家門,看看豬、雞、鵝、狗,再看看荒蕪的單調的菜園,然後再看看天天出現的太 陽,便茫然得不知東西南北了。女人們打著呵欠步態遲緩地抱柴點火,蹲在灶坑前 看著火星旋轉,常常能使她們想到魚上網時的情景。十月大約是蕪鎮漁民最自在最 無聊又最滋潤的一段時光。因為這是一段兩場漁汛之間的空白地帶,接下來十一月 封江之後還會有另外的漁汛到來。這段空白也可看成是一張柔情撩人的床,因為只 有這時他們才有充沛的時間和體力享受床第之愛。難怪他們早晨起來總是無精打采, 全然沒有了漁汛時的那種興奮。他們那時早出晚歸,肉體和精神全都歸給了魚。魚 一走,他們又回到了人的日子。開始幾天是興奮,心滿意足之後,就未免覺得有些 單調了,所以就渴望從別人的風流韻事那裡提提興致,楊玉翠和白石文無疑給他們 飽食終日後的生活注入了一劑興奮劑。

  美奴幾乎不敢看蕪鎮人的臉,她覺得所有的人都那麼可惡,都像長著蛆蟲的腐 肉。她已經曠課三天了,不是她想看住母親,而是她不想看見白石文。雖然他的肚 子不再發出那種可恥的咕嚕聲了,可美奴覺得可恥又回到了他身上。

  美奴那天在清晨的碼頭看見了白石文,看來他是特意來等她的。碼頭涼得很, 薄薄的水汽在江面浮游,沒有朝霞,陰霾滿天,一派煙雨濛濛的氣象。白石文沿著 江堤的水泥台階走來,大約穿了雙塑料底布鞋,腳步聲很清脆,彷彿他一路踩碎薄 冰而來。

  美奴看了他一眼,便把目光投向江面。

  「你不給張多多道歉也就算了,怎麼不去上學?」

  美奴將一顆石子踢下江岸,石子「篤」地落入水中,再無聲息了。

  「沒有漁船,江就沒有看頭了,是嗎?」

  美奴又將一顆石子踢下江岸,石子「篤」地落入水中,看不見激起了水花沒有。

  「你一定聽見別人的議論了。其實你媽媽並不是他們想像的那種人,她只是要 和我在一起說說話,她憋悶得很,你爸爸又去了酒田,她也沒了酒館。我們都應該 幫助她。」白石文朗誦抒情散文時用的正是這種語調。

  美奴還是沒有搭話,她把第三顆石子踢入水中。

  「你怎麼不看著我?」白石文半是乞求半是命令地說,「我難道真的讓你瞧不 起嗎?」

  美奴不再往江裡踢石子,她只是對著江淡漠地說:「我一看見你就會想起那個 異鄉人的屍首,真讓我噁心。」

  白石文是什麼時候離開江岸的美奴並沒注意。她只是覺得看江水暈了眼,打算 看點別的東酉時,轉身便發現江岸只剩她一人。不久,細雨紛紛而下,江面更加霧 茫茫的了。幾條狗撒歡地朝各自的主人家奔。

  美奴回家時母親還沒起床。她披頭散髮地睡得很香,面色紅潤,像個嬰兒。美 奴正準備做早飯,鎮長打著一把黑傘濕漉漉地來了。鎮長來,肯定是有事。他穿著 普通的白線汗褂,胸前油漬點點,也許喝湯時濺上的。

  「美奴,你媽還在睡著?」他收束傘,將它放到牆角,一片雨珠便落下來,他 說話的聲音壓得低低的。

  「嗯。」美奴答應著。

  「美奴,我是你長輩,我看著你長大的,知道你是個懂事的孩子。你爸爸去酒 田運玉米,那是代表咱全蕪鎮的人去的,那叫出國哇。你媽媽打去年病了以後,誰 不跟著惦記?」

  美奴有些困惑地看了鎮長一眼。他的兩隻小眼睛分得很開,大鼻頭,一副引人 發笑的神態。

  「你媽媽這一段時好時壞,我也看在心上了,你又要上學。又要做飯於家務, 忙不過來,這我也都知道。」鎮長像鵝一樣,伸長了脖子朝裡屋望了望,大概想看 看美奴她媽有無反應,他接著悄聲說:「白石文老師你是知道的,他大學畢業自願 來咱蕪鎮,還是名牌大學的學生,住過高樓吃過館子喝過自來水的人,來咱這多不 容易!」

  美奴接過話茬有些嘲弄地說:「是啊,當時你還領著我們去碼頭接他,敲著一 面鼓,把江心島的水鳥全嚇跑了。」

  鎮長「咳」了一聲,不置可否地說:「咱們蕪鎮就這麼一個大知識分子,可不 能讓他走了啊。你這一段不上課也好,正好在家看住你媽媽,別讓她去——」他止 住話,說,「你爸爸封江時就該回來了,那時就好辦了。」

  美奴只覺得耳根發熱,彷彿外面不是下雨,而是下火。鎮長那副手足無措的奴 才相真讓她生厭。難道是白石文找了鎮長,說媽媽勾引他、纏他不放?要不就是鎮 長自作主張來的?

  「你怎麼不去找白石文,告訴他別給我媽開門?」美奴冷漠地說。

  「他我原來也打算找找的,這樣對他也不好嘛,是不是?影響他的名譽和前程。 可我不知該跟他怎麼張口,你知道他喝的墨水多,他有一大堆的話要反駁我,我能 聽那反駁嗎?」鎮長的語氣高昂起來,彷彿一條狗啃完肉骨頭後得意洋洋地揚起尾 巴。

  「我媽媽她沒有錯,她想找誰就找誰,除非別人不讓她找。我就是不上學,也 不想看住她。」美奴這話很有點報復的意味。

  「你看美奴,你怎麼生氣?」鎮長張口結舌地說。

  「我們還沒吃早飯呢。」美奴指了指鍋灶,下了逐客令。

  鎮長有些慍怒地去提牆角的傘,抖了幾抖,推開門,雨聲刷刷地飄進屋子,音 樂似的。鎮長正欲撐傘離去,楊玉翠忽然倚著門框出現了,她故意拍了一下門框, 引起了鎮長和美奴的注意。她說:「那開船的是代表全鎮的人運玉米去了,還是代 表全鎮的人搞女人去了?」

  鎮長一蹩眉,使兩隻眼睛之間的距離縮小了,形似驚弓之鳥。

  「你剛才那些話不該跟一個孩子說。」她指著鎮長罵,「牲口也不那麼說話!」

  鎮長哆嗦著泛紫的嘴唇,臉色蠟黃,彷彿一個不會水的人,被人給扔進了汪洋 中的獨木舟上,害怕極了的樣子。

  「你這是又明白了……明白了……「鎮長語無倫次地嘀咕著,慌裡慌張地連傘 也忘了撐,一頭鑽進雨裡,他在雨裡還聽見背後傳來一個女人放肆的笑聲。

  「這有什麼好笑的?」美奴心想。她蹲在灶前點火,柴禾淋了薄雨,不好著, 一股煙繚繞而出,嗆人得很。

  楊玉翠哈哈笑著說:「還算個鎮長呢,屁大個膽!」

  美奴厭惡地說:「你還偷聽別人的談話。」

  楊玉翠說:「我真沒想到你能為我說話,沖這點來看,你真是我女兒。」楊玉 翠忽然有些失落地說,「唉,他們欺負我是外來人,我以前生活的鎮子人們都很客 氣。」

  美奴譏諷地說:「是嗎?你以前生活的鎮子在什麼地方?其實我是不贊成你去 白石文那裡的,這太丟人了,我都沒法見人了,見江和太陽時都覺得沒臉。」

  「我又沒傷著江和太陽。」楊玉翠嘀咕著,歎口氣說,「唉,美奴,你該上學 還是上學去吧。再過不久雪就該來了,我會呆在屋子裡給你烘爐子的。」

  美奴的眼裡噙著淚花。她想,人怎麼這麼讓人討厭,生病,吃喝拉撒睡,養雞 養狗,互相講究,她煩透了。如果不是想到生下她的人就是面前這個面目浮腫的女 人,她真想給她一巴掌讓她閉上那張喋喋不休的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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