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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奴本不想在課堂打瞌睡的,尤其是在白石文的課上,可她還是不勝倦意地趴 在桌上睡著了。下課鈴聲響起的時候她就像伏在一堆於草上一樣舒服得不想起來, 她正夢見一條鱘鰉魚,像小船一般大,十幾個漁民正合手將它拉向岸邊。那時美奴 赤著腳,初秋的陽光把岸上的水泥台階照得很暖和,她就彷彿踩著一幅絲綢。白石 文的嗓音總是那麼動聽:「陳美奴,你該醒醒了。」

  美奴就像咬了鉤的魚一樣掙扎著浮出水面,這才明白換了另一番天地。教室裡 已經空空蕩蕩,同學們都出操去了,黑板上留下幾道作業題,操場上嗓音很大的喇 叭傳來了廣播體操的序曲。

  美奴心中想著的還是那條鱘鰉魚,它被拖上岸邊後,如果是雌性的,也要面臨 著被破膛的命運嗎?鱘鰉魚子是黑色的,有人稱它為「黑珍珠」,營養價值極高, 是飛行員的必需食品。今年只有兩條鱘鰉魚被打上岸,斤數都不重,一雌一雄。而 美奴夢見的這條鱘鰉魚卻顯然氣派得多了。

  「又起大早去看船了?」白石文並沒有責備她。

  「嗯。」美奴答應著,心中卻想,老師怎麼知道我去岸上了,難道他也起大早 看過船?

  「你媽媽她好些了嗎?」白石文的鼻尖上有一些細小的汗珠,左手上的粉筆灰 很厚,他是左撇子。美奴的媽媽健康時開著一家小酒館,那時白石文常常在冬日的 夜晚去酒館。

  「她今天又打碎了一隻碗。」美奴站起身朝玻璃窗外望去,同學們正在做廣播 體操,她看見劉江故意在踢腿時踹旁邊的矮個子一腳,矮個子趔趄了一下,仍然堅 持做操。

  「她會慢慢好起來的。」白石文說,「她不會永遠這樣的,你要理解她。能不 能不讓她用瓷碗?鐵碗土產日雜商店就有賣的。」

  「我爸爸強嘛,鐵碗我都買了,他卻偏偏讓她用瓷碗。」美奴嘟嚷著,「打了 兩摞瓷碗了,他又買了幾摞放在倉房預備著呢。」

  「你爸爸為什麼這麼做?」

  「他說要讓她像過去一樣生活。過去她用瓷碗,現在就還得用瓷碗。」美奴轉 回身,她躲開了白石文的目光,看著他上衣的一顆鈕扣,她說:「他老是慣著她, 像過去一樣,她想怎樣就怎樣。不過他慣不了她幾天了,他就要到日本的酒田運玉 米去了。」

  課間操結束了,白石文慣常地看看表,囑咐美奴如果黑板上的題不會做,可以 放學後找他補習去。美奴點點頭,用橡皮擦掉了上課前她畫在課文標題上的一條魚, 那是一條有五行硬鱗的魚,半月形的嘴,兩旁斜生著扁平的須。

  黑板上的題是分析句子成分的,共留下五個句子:一、同學們高興得跳起來。 二、你還記得二十年前發生在吳鎮的一樁往事嗎?三、土豆的學名是馬鈴薯。四、 金黃色的牽牛花繞著籬笆向上爬。五、唱歌的姑娘不小心將花頭巾掉到河水裡去了。

  陸陸續續有一些同學回到教室,美奴心想,第二個句子的「吳鎮「是否是「蕪 鎮「的諧音?如果是,這個句子應該被填到那像標語一樣鮮艷的朝霞裡去:你還記 得二十年前發生在蕪鎮的一樁往事嗎?每天的朝霞裡最好都要有這句話,它能提醒 蕪鎮的人不要輕易就喪失記憶。

  白石文是美奴的語文老師,也是班主任,從五年級一直跟到了七年級,美奴一 直很喜歡聽他的課。白石文講課乾脆利索,不像其他老師喜歡用語氣助詞,啊呢吧 嗨嗎地沒完沒了,讓人聽了直耳鳴;他也不喜歡打手勢,他站在講台上通常是直溜 溜的,衣著潔淨,不苟言笑,似冷水中勻稱端莊而珍稀的一條細鱗魚。他第一次給 美奴上課,美奴便覺得那堂課過得太快了,那天夜裡她還夢見了他,他赤腳走在漁 場上,陽光將他和魚照出同樣明滑的顏色。以前美奴不喜歡上學,她的學業水平只 占中游,但白石文的出現使美奴覺得學校是最妙的去處,只要看見白石文,聽見他 的聲音,美奴便覺得單調寂寞的蕪鎮生活有了生氣。然而最近一年來美奴不敢抬頭 看白石文了,一看見他的臉尤其是眼睛她就心慌,所以她盡量去看他上衣的鈕扣。 他慣常穿的米色襯衫的第二粒鈕扣已經被美奴看得爛熟於心,那粒檸檬色的鈕扣中 間有一道豁口,它像條雨絲一樣一直滋潤著美奴的眼簾。前一段白石文大概消化不 良,他在小考巡視經過美奴身邊時,她常常能聽見他的腹部發出嘰哩咕嚕的聲音, 好像有條魚在裡面搗亂,美奴便為這聲音而難過,她認為老師的腹部發出這種聲音 是可恥的。她便把家中曬乾的雞內金偷偷放在白石文宿舍的窗台上,並且用左手寫 下了一行歪歪斜斜的字:碾碎後用開水沖服,每日一次,可治療消化不良。她不希 望白石文發現是她送的雞內金。結果這一段她沒有再聽到那種不良的響聲了。

  美奴一個上午都在昏昏欲睡。第四節地理課時黑瘦的地理老師見美奴趴在桌上 旁若無人地睡著,忍不住將一截粉筆甩向她,粉筆頭準確無誤地彈在美奴腦殼上, 美奴激靈了一下,她醒過來,同學們滿堂哄笑,她模模糊糊望見黑板上有一些亂七 八糟的圖線,大概是鐵路線吧,老師那氣洶洶的樣子活像被妻子給戴了綠帽子的男 人,他的臉色常常使美奴聯想到灶房上垂吊著的被煙熏火燎的臘肉。

  「陳美奴,你說說京廣線經過哪些大城市?」老師問。

  美奴站起來時腿有些發軟,快到正午了,陽光將書桌照得寡白寡白的,攤開的 書頁上的每一個字都空前活泛起來,彷彿魚卵一樣飄搖。

  「不許看書!」地理老師喝斥。

  美奴說:「北京和廣州我都沒去過,我怎麼知道?」

  「全世界有很多人都沒有去過耶路撒冷,可他們照樣是聖徒。」老師一字一頓 地反駁。

  「我聽不懂你的話。 」 美奴說,「耶路撒冷是外國名字吧?咱們不是還沒開 《世界地理》嗎?」

  同學們又一次哄堂大笑,不過這次不是笑美奴,有個男生打著悠長的口哨,美 奴一聽就知道那是劉江在起哄。

  「誰打的口哨?打口哨的站起來!」老師拍著講台,粉筆灰被拍得白花花地飛 起來,老師就像銀幕上白點閃爍的舊電影中的悲劇人物一樣。

  就在他氣得顫抖的時候,下課鈴聲響了。家務活繁重的地理老師只得斂住怒氣, 夾上教案灰溜溜地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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