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溫暖和愛意--題記
一
圍剿馬哈魚的那些日子,美奴常常到岸邊去看船。入秋後,江水涼了,雲彩淡
了,朝霞卻因為遲暮而變得艷俗,一抹又一抹的緋紅像標語一樣貼在天邊,勾起了
美奴想往霞光裡填一些字的願望。
美奴看船,其實是為了看船上的收穫。誰家打了大魚,誰家又空空而歸,美奴
從船泊岸邊那一瞬間的船主的臉上便能一眼望穿。有所收穫的人表情是平靜的,毫
無收穫的人則掩飾不住沮喪愁眉苦臉,而大有收穫的人則百分之百都眉開眼笑。外
地的魚販子這時就朝臉上有笑容的船主跑去,遞煙、寒暄、奉承,想以低廉的價格
把船主徹夜鏖戰的成果收購走。但船主已經不是幾十年前的老船主了,新船主們雖
然仍不乏純樸和正直,但更多了一份瞭解馬哈魚行情後的慧黠。他們和魚販子針鋒
相對地侃價,直侃得日頭白白地升起,照活那一帶江水,雙方滿意的價錢才水落石
出。魚販子將一沓錢數好後交給船主,船主也不客氣地沾著唾沫再數一遍,然後將
錢交到一直躲在身後的老婆手上,由女人仔細把錢收好,這才將船上剛過了秤的魚
裝入魚販子的麻袋。那魚折騰到清晨大都已經僵死,但也有一息尚存的,仍然習慣
地擺著尾,艱難地翕動著腮,雪青的魚鱗被陽光照得泛出燃燒般的幽光。
最不幸的要屬於雌馬哈魚了,它們一上岸便首先被人用尖刀剖了腹,從裡面湧
出一汪汪金紅色的魚子,極似為愛情而落淚的女人的眼。專收魚子的人就一擁而上,
他們相互競價,終歸是由財大氣粗的人把那瑩瑩欲動的魚子給取走,剩下一具腹中
空空的雌馬哈魚的屍體,這時蚊蚋蒼蠅就乘虛而入、各行方便了。
最刺激美奴的莫過於給雌馬哈魚破腹的那一時刻了。她會斂聲屏氣地擠在人叢
中看著尖利的金屬刀怎樣刺破魚腹,魚皮被撕裂後抖動著向兩側展開,這時魚腹中
的魚子就赫然顯露了,它們用那金紅的目光望著美奴,令她有見到棺材的那種觸目
驚心的感覺。
太陽升得更高的時候美奴可以望見江心淺灘中那豐茂的水草了。銀白的水鳥常
常會突然從裡面飛出來,讓人不知道它們什麼時候棲息進去的。這時歸來的漁船大
都靠岸了,魚販子乘興離去,而漁民們也都拴好船回家歇息了。這時的江岸是寂靜
的,機帆船的轟鳴聲消失了,江岸的水泥石礅、長堤和環形鐵鏈成為陽光下真正的
靜物。
美奴從碼頭的南岸走到北岸,貨場上堆滿了集裝箱和金燦燦的玉米,一輛吊車
正用巨大的鐵鉗一次次地把玉米裝到一艘大船上,那是「青遠號「貨輪,是她父親
駕駛的貨輪。吊車是租用烏克蘭的,開吊車的小伙子一頭金黃色的頭髮,美奴仰視
他的時候被陽光刺痛了眼睛。 玉米是從各個農場收購來的, 它們被裝到「青遠號
「後,將沿著黑龍江到達俄羅斯的瑪戈港,然後換裝到江海直達貨輪,穿越韃靼海
峽運往日本的酒田港。美奴的父親會一直跟著這些玉米在水上航行。
吊車的鐵鉗將玉米拋向貨輪的時候,一條優美的金色弧線出現了,但它很快伴
著玉米垂落的嘩嘩聲而消失。幾千噸玉米就是這樣漸漸被裝上船的。
美奴盼望著裝貨的速度放慢一些,可那位烏克蘭小伙子的工作總是那麼兢兢業
業,這樣,不出一個星期,「青遠號「即將駛出碼頭了,這是美奴不願承受的一個
事實。因為父親會離開家,而她對病後的母親已經厭倦之極,她不知該如何對付這
個與從前判若兩人的女人。儘管父親一再開導她:「美奴,你要有耐心,她會慢慢
好起來的。」
美奴已經對她失去信心了。現在她能吃能睡,喜歡耍潑,夜半時常常把父親趕
出她的屋子,她看待美奴的眼神就像看待街上的一條野狗,淡漠而又帶著些許隱隱
的厭惡。美奴特別不能忍受的是母親接連幾天都問她同一個問題:「你到了嫁人的
年齡了,怎麼還沒男人來找你?」
美奴憎恨城裡的那位醫生,就是他主刀的那場手術,治好了母親的頭痛,但卻
使她失去了記憶。一個失去記憶的人像什麼呢?像這些遠離家鄉被異國人吃掉的玉
米嗎?
美奴離開北岸的貨場, 她朝家走去。 路上遇見母親的一些老熟人,都問她:
「美奴,你媽媽她好些了?」
美奴木訥地點著頭,低聲回答的卻是:「我爸爸要去酒田運玉米去了。」
美奴的母親正在吃早飯,她的劉海濡進粥裡,吃鹹菜時嘴裡還發出吧唧聲。美
奴的父親心事重重地翻著美奴小時候看過的一本小人書,是本穆桂英掛帥的連環畫
冊,見到美奴,他說:「快吃飯上學吧,別遲到了。」
美奴說:「那玉米裝得可真快。」
父親漠然地說:「是嗎?」
美奴說:「我想跟著玉米一起去酒田。」
父親說:「那酒田是人人都能去得了的嗎?」
美奴哀傷地看了父親一眼,抓起一個饅頭背著書包便去學校了。剛一出門她便
聽見屋裡「噹啷」一聲脆響,不用說,母親又打碎了一隻碗。如果美奴沒記錯的話,
這是她病後失手的第十四隻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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