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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代後記 作者:池莉


  我是我,這我知道。我不是我,這我也知道。一個我出生在五十年代末期,跟 隨父母居住在單位宿舍,胸前掛著一把房門鑰匙,一日三餐吃食堂,上課注意聽講, 考試成績優異,保持衣衫整潔,不說髒話粗話,待人彬彬有禮,舉止溫文爾雅,聽 毛主席的話,跟共產黨走,我是革命的一塊磚,哪裡需要哪裡搬。另一個我不斷地 穿行在種種情況裡:大饑荒,四清運動,文革運動,知青運動,等等。在一個早晨, 我幼小的妹妹餓死在幼小的我的身邊。在許多個黃昏,我從碼頭邊的酒館裡帶回我 醉醺醺的外公,他是舊的社會遺留給新的社會的最後的武俠。在某一天,我的父母 被文化革命了,學校停課了,我住到了別處。我走路極不規矩,狂奔亂跑,經常摔 跤。我躲在閣樓徹夜讀小說,絕不按時睡覺。我偷摘市委機關的葡萄和公園的花朵。 我撒謊和寫詩。我生病和躲開他人。我隱秘地遊走在江漢平原的深處,經常遭遇靈 仙,通過她們與鬼神交往。

  我的生命一直交織行進於反正,陰陽,虛實之間。兩種文化體系將我撫育成人。 我對生命的發生和生命的歷程,也許還有生命的輪迴,非常地感興趣。我喜歡把我 感興趣的東西用文字的形式固定下來,提供給自己與別人閱讀。最初的時候我不知 道它是不是小說。總之,我從小就迷戀寫作。

  我相信我們的所知是極其有限的。人們對世界的解釋遠遠不夠完善或者簡直就 是謬誤。所有的哲學都試圖揭示世界存在的本質,但只有中國古代哲學的運思與追 問切中了要害。很簡單,正如只有童真未鑿的兒童和偏僻鄉村年過花甲的老人才能 夠看見人的魂魄和鬼神的影子。我相信只有純粹的人才能夠接近生命的本真。他們 常見的生命姿態是用眼睛看和用耳朵聽,嘴巴更多是用於進食。這就是為什麼人只 有一張嘴巴,而有一雙耳朵和眼睛。我相信在我們耳邊喋喋不休的教導和提醒絕大 多數是塵世的聒噪 ,對名利的貪慾無形地吞噬了人們先天的智慧和良知。我還相 信生命的誕生不是偶然和隨意的,生命的成長不是容易和簡單的,大自然的萬物呈 現在我們面前的表象都是那麼絲絲入扣,更何談我們目所不能及的內核。

  我相信有正必有反,有陰必有陽,有虛必有實,有水必有火,有上必有下,有 盈必有虧,有動必有靜,有晝必有夜,有得必有失,有黑必有白,有寒必有熱。我 相信有存在,也有不存在,有物質,也有反物質。我相信所有的可能性。我永遠被 新奇的不同尋常的事物所吸引。我因此而不斷地懷疑與幻想。

  我們的所知有限是很多事物可以證明的。時間就是一個證明。時間是什麼?時 間是一個大眾化的通俗的標準衡具,人們通過鐘表的形式來感知它,以免弄亂了大 家集體上飛機的約定。但是事實上,時間不僅僅是線性的和通俗的。在人的個體生 命裡,它可以停止,比如死亡;可以倒流,比如回憶;可以緩慢,比如痛苦;可以 膨脹,比如幸福;可以分裂,比如我曾經是一個循規蹈矩的小姑娘同時又是一個無 法無天的調皮孩子。它還可以由空間的轉換而改變速度,比如我們要用很長的時間 登上某座山峰,可是一架飛機在瞬間之內就完成了一切。而現在人們只是簡單地把 時間貫串在一起,就大膽地指著它說它是歷史,這使我沒有來由地聯想到了醫學。 西醫的迅速發展神奇得就像上帝,幾乎所有的人為了保命都得去吃藥。事實上所有 的藥物既治病又生病,毒副作用無法可解,只能治標不能治本。但是絕大多數人還 是一旦生病就趕緊去吃藥,只有少數的智者去探討和思考自己的身體到底缺乏了什 麼。

  正因為我深知我自己所知有限,所以不敢對我不知的一切妄加評說,所以不敢 以我有限的個體生命去輕率地承諾重大的質問。所以在任何時候我都不願意失去現 實的分寸感。所以我從來都蔑視沒有事實背景的激情與崇高。我的寫作僅表達我個 人以為的對於生活的準確感知。

  我首先希望我是一個大眾意義上的正常人。我能夠與大多數人一樣吃東西很香, 穿著得體,知熱知冷,知好知歹。我希望我具備世俗的感受能力和世俗的眼光,還 有世俗的語言,以便我與人們進行毫無障礙的交流,以便我找到一個比較好的觀察 生命的視點。我尊重、喜歡和敬畏在人們身上正發生的一切和正存在的一切。這一 切皆是生命的掙扎與奮鬥,它們看起來是我們熟悉的日常生活,是生老病死,但是 它們的本質驚心動魄,引人共鳴和令人感動。美國的四星上將科林·鮑威爾在退休 之前是美國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國家安全顧問,因為在指揮「沙漠風暴」行動中 的卓越表現而聲名赫赫。他在退休的第一天早上醒來,發現九十名隨從全部消失了, 而他的妻子對他說:洗滌槽堵住了,地板上到處都是水。鮑威爾只得蹲在漏水的洗 滌槽邊度過了整整一個上午。後來他在他的回憶錄裡深有感受地說:我發現一個平 民百姓的生活要困難得多!而我們中國人何止是洗滌槽漏水了,我們是根本就還沒 有洗滌槽,正在為擁有它而一天一天地拚命勞作。我們一家七八個人,三代同堂或 者四代同堂,居住在五十平方米左右的房子裡,這種擁擠豈止是困難?完全是苦難! 我們沒有個人的空間,大姑娘換一件衣服都得躲進狹窄的衛生間裡去,她的精神世 界也得壓縮到衛生間去。我們的人物關係糾纏得久遠而複雜,把人的情感與心靈撕 扯得鮮血淋漓。去年的年底,我去看望一位靈仙,她八十歲了,是一個文盲,眼睛 裡長滿了白翳,臉上已經失去表情,寡言到幾乎只說是或者不是,與大家對話的是 她腹腔裡的鬼魂。一對夫妻尋找他們的兒子。他們的兒子兩個月以前遭到綁架至今 還沒有破案,靈仙找來了他們兒子的鬼魂,他們的兒子說我已經死了,被扔進長江 裡了,背上綁了石頭。鬼魂還告訴他的父母,說綁架是他們的熟人幹的,與他們在 文化大革命中就結了仇,現在又嫉妒他們有錢。還有一位大學教師,他來尋找的是 他的母親。他的父母在反右運動的時候離的婚,那時候他剛滿一歲,被送給鄉下的 奶奶撫養,他的父親一直仇恨他的母親,從來不肯告訴他母親的下落。最近他父親 去世了,臨終前唯一的一句話就是問:你媽媽現在是死是活呢?

  後來綁架案破案了,那對夫妻的兒子的確被綁上石頭沉在長江裡,綁架者也的 確是他們在文化大革命中的熟人。靈仙沒有找到大學教師的母親,大學教師高興得 流下淚來,這說明他的母親還活在人間。楚人的巫風之久遠始於原始社會,歷經千 年的滄海桑田至今不歇。也許需要解釋一下的是,我現在所說的鬼神不是通俗意義 上的迷信的實用主義的鬼神,而是某種與我們同在一個生活空間的與我們密切相關 的另一種物質,好像它們需要原初的智慧去發現。大多數人的崇巫是實用與利己的, 但是現在的巫至少充當了心理醫生的角色。我在靈仙那兒親睹的人們的內心生活和 內心情感,是人們在平常的時刻無論如何也不會對陌生人暴露的。因此我有緣看到 生命的掙扎與奮鬥是何等的艱難、坎坷與悲烈。我看見了許多人的經歷並將繼續注 視著他們的經歷。我想成為每一個人。我想把自己的一輩子變成幾輩子。

  同時我還希望我通過有意識的修煉,能夠逐漸清理掉我後天產生的私心和雜念。 我希望我的心是今天的心,此時此刻的心,靜如明鏡的心。這樣,我便可以像天真 的孩子和洞穿世事的老人那樣返回生命的初始和看見生命的未來,穿過因而直達果, 通過果而攀援到因,許多的各種的時間都在我的面前展現,一如所有季節的鮮花一 起盛開。

  我希望我衝破一切人為的束縛達到自由的境界,我的思想,精神,寫作以及作 品的形態。

  我知道寫作的出發點很多。有些作品是為某種使命而寫,有些作品是為某種理 想而寫,有些作品是為未來而寫,有些作品是為功利而寫,有些作品是為教化而寫, 有些作品是為載入史冊而寫,有些作品是為建立學術流派而寫,有些作品是為自己 而寫,等等。別人為什麼寫,不關我的事。為什麼而寫都有可能寫出好的作品。我 清楚的是我不為什麼而寫。只為一種內心的需要和感動。不為什麼也是一種原因和 存在。我說過我的所知是極其有限的,在我的視線裡清晰的是別人,我總是看不見 自己。我不強求我一定要弄懂自己。

  我在很小的時候就確定了我這輩子要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寫作,那時候我根本就 沒有想到過寫作是否可以順利地成為我的職業的問題。我也不太瞭解作家是一個不 太平常的職業和人物,可以沽名釣譽和大把賺錢。在後來漸漸長大的過程中,我發 現了,懂得了。我有一些懊喪也受到了一些誘惑。懊喪使我遠離文人,誘惑使我變 得有一些裝模作樣。謝天謝地,眩暈了一陣子,這一切都過去了。我又聽到了我自 己內心的召喚,重獲了兒時的感覺。現在,懊喪與誘惑都沒有了。我明白了世界就 是這個樣子的。人們可以採取各種方式生活。人們可以用自己的任何觀點來觀照這 個世界。我就是我。我的寫作是在做一件我非常喜歡做的事情,我在表達我對生活 的感知。而如果我的作品有人閱讀並喜歡,那就是為他而寫的,那也就是我的榮幸。 這種榮幸感使我溫暖。使我感到自己的呼有了別人的應。呼應是人生的幸福之一, 我為此而深感喜悅。如果有人不喜歡我的作品,甚至討厭我的作品,我認為也在情 理之中。永遠都只有一部分人喜歡你。尤其像我這麼一個人,凡胎俗骨,能夠得到 選擇寫作的可能,能夠得以安靜地寫作,能夠堅持自己的思考,能夠擁有一部分讀 者,這就很是不錯了。

  我不會對別人和自己的文學作品進行道德上的評判,也不會從社會時尚出發去 糾正自己或者別人。既然生命形態各異,文學作品當然也就是各異的。我以為說到 底,文學作品不是人們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也不是社會集團裡最重要的東西,它 不是水,不是空氣,不是食物,不是政治,它是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依靠想像而存 在的藝術。是人們的精神調劑。所以我並不認為自己的寫作和作品有多麼重要,或 者應該多麼重要。我創新不了什麼。一切的想像、體驗和經歷都超越不了生活本身。 世界上的至真至美至善都天然存在,只是被積年的歲月風塵所掩蓋。我的寫作,為 的是拂去那些灰塵,讓真善美顯露出光芒來。惶恐的是,我的微薄之力不知道是否 能夠達到我良好的願望;寫作這種勞動,不知是否能夠打掃人類生活產生的大量渣 滓。我還是在懷疑,當然,懷疑不會妨礙我努力地去做,這就行了。

  一九九七年五月漢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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