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王臘狗對丁宗望動殺機,不是一日兩日的事了。仇恨醞釀了幾輩人,到王臘狗身上,
就只差個火引子點燃。
沔水鎮的人都知道王臘狗祖上是富過的。王臘狗的曾祖父王連舫當年是五龍盤踞沔
水鎮的五龍之一。王連舫15歲就入了紅幫,拜把拈香喝雄雞血酒盟誓之後奔武當山學了
三年功夫。下山回到沔水鎮就幹了一件驚天地位鬼神的大事:在襄河上劫奪了清廷皇糧。
從此王連舫便成了沔水鎮的一個人物。王連舫開了一家鮮繭莊,別的繭莊只敢和浙江、
江蘇的生意人來往,王連舫敢和日本三井洋行做生意,他自然就發得很快。發了之後他
又開了一家規模極大的商行,專門經銷英國亞細亞洋行的鐵錨牌、僧帽牌洋油。那時候
是清朝道光二十五年,江漢平原還不知電力何物,煤油燈正由城鎮朝鄉下流行。我國那
時候還遠遠不能夠自產煤油,洋油便佔領了整個市場。王連舫晚年時已經富得流油,娶
了三妻四妾,蓋了深宅大院。當王連舫擁香偎玉,羊羔美酒地享樂時,丁家的人則在寒
風凜冽的大街上拱肩縮頭,舉著英美煙草公司的試吸香煙,苦苦請求行人免費試吸。那
時丁家只有一家保和藥鋪一家廣貨店,兩個兒子做生意,其他兒子唸書,好歹只算得上
一戶小康人家。
沒料到的是,香煙居然悄悄地在取代著旱煙和水煙。某一日,一個縴夫吸罷了家贈
送的香煙之後,隨隨便便扔掉了煙頭。煙頭引燃了王家在襄河邊的油庫。這座容量為10
0噸的油庫燒紅了沔水鎮的整個天空。王連舫僵立在磯頭上,目不轉睛望著大火,當最後
一縷火焰熄滅後,王連舫往後一倒,死了。
輪到了王臘狗的祖父輩。這一輩有兄弟四個,一個嫡出,三個庶出。都是錦衣玉食
長大的少爺,驟然地失去了靠山,未免惴惴然惶惶然。四兄弟要數嫡出的王家雄最為柔
弱。丁家就老是把愁容滿面走過街道的王家雄請到店子裡安慰。一來二去,王家雄就吸
出了香煙癮。再過一時,嫌香煙癮不夠勁,又吸上了鴉片。三個庶出的兄弟見王家雄吸
鴉片,嚥不下這口氣。也拿家產出去吸鴉片,一個沒有進項的人家平添回支煙槍,一個
宅院能吸幾年?那是清朝光緒二十六年的時候,煙土價格還算穩定,一兩雲土,三元銀
洋,貴州黑是二元二。這就更像一把鈍刀,生生地慢慢地把個主家割死了。在賣掉宅院
的前一天,王家雄的妻子抱著唯一的兒子逃出了家門,在沔水鎮附近的菜農手裡買了幾
畝菜地和一同草屋躲了下來。王家不僅賣掉了宅院,後來還賣掉女人和孩子,王家四兄
弟整天躺在煙鋪上不起來,連煙泡上在煙槍上都等不及,就用開水吞服,最終毒死的毒
死,餓死的餓死,屍首全用破席捲著拋到了野山崗裡。
丁家卻發旺起來了,讀書的有一個在同治年間中了舉,丁家門庭裡豎起了舉人的鐵
旗桿。做生意的財源茂盛,老刀牌香煙、哈德門及紅錫包香煙均是供不應求,風行江漢
平原乃至更遠的地方。丁家讀書人勸生意人見好就收,於是,就沒有發展店舖,而是拿
錢去買田置地。這樣,王家雄的遺孀孤兒便淪為了丁家的佃戶。
王臘狗的父親為丁家種了一輩子的菜,死於傷寒病。
王臘狗的母親在生下王臘狗半年之後去給丁家當奶媽,專奶丁宗望,奶了三年。第
三年的那個深秋,失足跌入丁家的井裡頭淹死了。
王臘狗的父親死母親死,丁家都出面主持了葬禮,給了王臘狗祖孫二人一筆生活費,
還提議讓王臘狗和丁宗望一塊兒學武健身。
沔水鎮的人都說丁家還蠻講仁義道德,勸王家奶奶接受丁家的善意。王家奶奶對眾
人說:「好!」
王家奶奶在送王臘狗去丁家學武時,將孫子擁在懷裡,說:「臘狗哇,你一定要好
好學!一定要學得比丁宗望那小雜種好!丁家哄得住眾人哄不住我,你娘是他們害死的。
我們這地方的井是夏天用的,夏天富人用井水鎮西瓜鎮綠豆湯。深秋時節沒人用井,你
娘不會去井邊,是丁家害死的!」
王臘狗記住了奶奶的話。王臘狗一天天長大記住了奶奶更多的話。王臘狗長得虎眉
豹眼,和他曾祖父一個模樣,奶奶恨不得削下自己的肉餵他,讓他強壯。王臘狗果然拳
腳功夫比丁宗望學得好。王臘狗一運氣可以捏碎一塊寸厚的捕竹,丁宗望運氣只能捏破
捕竹。師傅還是偏愛丁宗望,訓斥王臘狗剛猛有餘,陰柔不足。王臘狗知道師傅師娘是
丁家養著供著的,他不怪他們,他只恨丁宗望。
每當練完了武功,王臘狗要去挑大糞挑白菜的時候,他就暗暗對著在花園裡讀詩書
的丁宗望發誓:我要殺了你!
2
沔水鎮城南住著一姓楊的大戶人家,老爺與丁宗望的父親先後中舉,有個寶貝女兒
名叫楊安素。安素小姐從小性格活潑,能說會道。加上時代已是民國,新思潮如雨後春
筍到處萌芽,安素小姐就放了腳,上了學堂讀了書。
王臘狗上午挑菜送丁家,遇上安素小姐放午學;從丁家吃了午飯出來,又遇安素小
姐去上下午的學。大約有二年的光景,王臘狗和安素小姐在一條穿過桑樹林子的黃泥小
路上天天相遇。王臘狗是個英俊小伙子,學武功學得氣字軒昂,他奶奶又給他裡裡外外
穿得乾淨整潔,雖說是下人,也是個沔水鎮少有的一等一的下人,許多有錢人家的少爺
還不及他一半的人材。安素小姐並不厭惡王臘狗,開始是朝他笑笑,後來還和他打個招
呼,說:「臘狗,武功學得到家了嗎?」或者說:「臘狗,你真有力氣哩。」
王臘狗回家就把這些情形複述給奶奶聽。奶奶說:「千金小姐愛上漂亮小伙可是自
古就有的事。」
奶奶的話使王臘狗展開了想像的翅膀,自以為安素小姐對自己是有情義的。
安素小姐哪裡知道自己的新潮思想新潮言行會讓一個下人想入非非呢?她早就喜歡
上了丁家少爺丁宗望。丁宗望方頭大耳,嘴,唇厚闊,不算漂亮卻穩重憨實,書念得好,
又一身武功。安素小姐沒有哪一處不滿意丁宗望的。
楊家一來提親,丁家就欣然允諾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男女都是正當年。訂下
婚事不久,擇了個黃道吉日就成了親。
丁宗望娶楊安素在沔水鎮是一段人見人誇的好姻緣,門當戶對,郎才女貌。對王臘
狗卻是一記晴空霹靂,他私心裡認定安素小姐是迫於錢勢,無可奈何出嫁的。她到底違
背不了父母之命,媒的之言,到底拒絕不了少奶奶位置的誘惑。王臘狗不怨安素小姐,
女人嘛。他恨丁宗望。
丁宗望成親的那一天,王臘狗的眼珠子都瞪綠了。丁宗望沒有把王臘狗當下人,讓
他在廚房喝喜酒;而把他當作師弟在堂屋大廳裡坐了正席。
一端起酒杯,王臘狗眼前盡晃動著那條桑樹林子的黃泥小路,晃動著安素小姐朝他
微笑的笑靨。喜酒吃到一半玉臘狗裝醉,摔碎了酒杯,跑回家,操起菜刀,卡嚓一聲就
剁掉了左手的小指頭。
「好!」奶奶說,七十二歲的王家奶奶將枴杖在地上亂戳。
王臘狗將自己的血抹進酒碗裡,一口氣喝了。
沒有人注意王臘狗。沒有人注意王臘狗的指頭缺了一個。細心的師娘發現了。細心
的師娘還發現王臘狗送菜時呆呆望著丁家少奶奶。
師娘就告訴了師傅。
師傅說:「不會吧,他一個佃戶一個下人還會有什麼非分之想。」
師娘說:「話不能這樣說。臘狗雖是宗望的師弟,那是因為他拜師晚一些,論年紀,
臘狗比宗望還大兩歲,男大當婚嘛。」
師傅說:「臘狗窮是窮點,人材還是不錯,志氣也不小,將來不會受苦的。」
師娘也這麼看王臘狗。師娘在洪湖鄉下有個沾親帶故的侄女,樣樣都好就是小時候
害了一場天花,落下了一臉的醬色麻子,師娘有心將侄女配給王臘狗。
師傅夫妻二人是客居丁家,提親的事就拜託了丁家老爺。介紹姑娘情況的時候,唯
獨沒有提臉上有麻子。師傅夫妻心想,自己的侄女的家境比王臘狗的好多了,麻子又算
什麼?
丁家老爺派管家去給王家奶奶提親。
王家奶奶說:「好。」
王家奶奶心裡計算的是:丁家的恩惠都接受,讓孫子借丁家豐滿羽毛,然後再反咬
丁家。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提親時,管家不知道姑娘是麻臉皮,就沒對王家奶奶說,王家奶奶告訴孫子時,當
然也就沒說。
王臘狗雖然窮苦,成親這天還是十分熱鬧風光的。一是新娘子的嫁妝豐厚,一是丁
家好事做到頭,人力物力財力都支援了不少,師傅穿戴一新,做了個氣派的主婚人。
王臘狗做新郎這一天心裡還是比較滋潤的。戴著大紅花,滿面笑容迎送親友,顯得
格外英俊。
夜深人靜,洞房花燭,王臘狗服侍奶奶睡下後回到新房,拴緊房門便搶上前迫不及
待扯下了新娘子的紅蓋頭。王臘狗愣住了:新娘子是個麻臉皮!
新娘子卻不知究裡,猛一看自己的丈夫是如此體面的俊小伙子,真正喜出望外,一
雙眼睛禁不住就脈脈含上了溫情,望著王臘狗眼珠都不轉。
王臘狗雙拳捏得咕咕響,怒目噴火氣血翻湧。丁家欺騙了他!丁家塞給了他一個麻
皮!丁宗望一副蠢相卻娶個如花似玉的女人,他王臘狗儀表堂堂卻要和一個麻皮女人過
一生!丁宗望丁宗望,我要殺了你!
「你怎麼哪?」新娘子送過來一盞茶,無限愛憐站在王臘狗面前。
王臘狗半晌說不出一句話,突然,他掀翻茶杯,吹滅花燭,把新娘子按在了床上。
王臘狗用紅蓋頭蓋住新娘子的臉,將所有仇恨都發洩在麻臉新娘身上。麻臉新娘實際是
個十分懂婦道的姑娘家,可是被王臘狗弄得實在忍不住,不由叫出聲來,草屋外聽房的
年輕人聽得不亦樂乎。
但是,當聽房的人們散盡了之後王臘狗也悄悄出了門。王臘狗在奶奶的房門外磕了
三個頭,扔下幾乎被他撕碎的新娘,離家出去了。
3
王臘狗當了兵。
王臘狗摸著黑,在襄河邊偷了一隻鮮魚劃子,順水劃了八十里,在脈旺嘴上岸,投
奔了王勁哉的一二八師。
王勁哉原是楊虎城部下的西北軍。「西安事變」之後,蔣介石明里拉攏王勁哉,提
升他為一二八師師長,暗裡卻把他劃歸湯恩伯管轄。湯恩伯一接手便要調他的四個團到
河南,以此削弱他的兵權。王勁哉一看情形不對,拉著·一二八師偷渡長江,到湖北自
立為王了。王勁哉一頭鑽進湖北的湖河港漢蘆葦深處休養生息,屯兵買馬,無論誰想動
他他就打誰;國民黨、共產黨、日本人他都打,有一條,就是不打老百姓。
王臘狗在沔水鎮不知聽說了王勁哉的多少傳奇故事。這世界上如果說有王臘狗佩服
的人,除了奶奶之外就是王勁哉了。他要學王勁哉的狠氣。
王臘狗當兵要打誰他不知道,他的目的是殺掉丁宗望,搶過楊安素,休掉麻臉女人,
光復王家祖宗的基業。所以,王臘狗學槍法、學格鬥都分外地刻苦賣命。僅僅三個月,
王臘狗已練了一手百步穿楊的槍法,至於拼刺刀、肉搏那更是打遍全團無敵手。
七六八團團長李保蔚單獨召見了王臘狗。
「王臘狗嗎?」
「是!」王臘狗行了個軍禮,身板挺得筆直。
「你是哪裡人?」
「報告團長,老籍陝西,父輩起落戶湖北酒水。」
王臘狗是地道湖北籍貫,但他從士兵們口中得知王勁哉師長是陝西人,就撤了一個
彌天大謊。
「你為什麼來當兵?」
「報告團長,一是家裡窮沒飯吃,一是敬服王師長威名。」
「你還挺會說話嘛。」李保蔚團長面皮白淨清瘦,以擅長攻心聞名一二八師。
「王臘狗,你表現得非常出色。作為嘉獎,本團長允許你提一個要求。」李團長是
想探探王臘狗有無野心。
王臘狗既沒有要求陞官,也沒有要求賞錢,更沒有貿然提出帶兵殺回沔水鎮。王臘
狗非常聰明。他說:「報告團長,我是衝著王師長威名來從軍的,三個月了我還沒見過
王師長,我只想看看他老人家長得什麼模樣。」
李保蔚團長答應了王臘狗的要求。
王臘狗去見王勁哉那一日他肯定終身難忘。
那是一個初秋的下午,晚霞紅艷艷金燦燦,遠處的襄河,近處的水塘都閃爍著五顏
六色的光芒,遍地是綠中透黃的茅草,風一吹,呼啦啦仰頭倒去,一片連一片倒去,一
直到天的盡頭。王勁哉就從這波瀾壯闊的背景中走向王臘狗。王勁哉一身戎裝,兩眼精
光閃閃,一雙圈口黑布鞋。
王臘狗膝蓋一軟,跪下了。
「你就是王臘狗?」
王勁哉粗大的山裡漢子嗓門震得王臘狗耳朵嗡嗡作響。
王勁哉的隨從將趴在地上叩頭的王臘狗提了起來。王臘狗克制不了莫名其妙的惶恐,
戰戰兢兢說:「是。我是王臘狗。」
辟叭——王勁哉甩了王臘狗兩個耳光。說:「哪像咱陝西人的後代!」
王臘狗像被迎頭澆了瓢涼水,一下子清醒了,惶恐也隨之消失了。他兩腿一碰,說:
「報告師長,我是陝西人的後代!」
王勁哉打量了王臘狗一番,說:「很好。很好。」說著的抬手一槍擊落了一個士兵
頭上頂的茶碗。這個士兵不動聲色又放了一隻茶碗在頭上,王勁哉朝王臘狗努了努嘴。
王臘狗忽地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自己死活就在此一舉了。王臘狗舉槍瞄準扣動扳
機,茶碗應聲而飛。
「很好。」王勁哉說。
王勁哉說:「聽說你是衝著我來的,為什麼?」
王臘狗說:「報告師長,為的是想看看英雄人物。」
「少年意氣。」王勁哉笑了起來,說:「少年意氣啊!你讀過書嗎」
「報告師長,沒有。」
「那你知道我們中國有幾個名人?」
「報告師長,我只知道您。」
王勁哉又一次被恭維逗笑了。
「不不不,」他說,「中國地大物博,到處藏龍臥虎,我王勁哉算什麼?我告訴你,
現在中國有三個半名人,一個是毛澤東,一個是蔣介石,一個是汪精衛,半個才是我王
勁哉。」
王臘狗說:「是,師長。」
不過,那時候王臘狗的確不知道毛澤東蔣介石和汪精衛。
王勁哉揮了揮手,王臘狗以為接見結束。卻看見拖上來一個五花大綁的人,穿的也
是國民黨軍服。
王勁哉對他的一班衛兵說:「拉下去活埋了。」
衛兵們一怔,竟都有幾分躊躇。
被綁的人大叫起來:「王師長,誤會!王師長,你高抬貴手,我們是一家人哪!」
王勁哉對叫喊無動於衷,掃了衛兵們一眼,轉向王臘狗。
「王臘狗。」
「到!」
「把他拉下去活埋了。」
「是!」
王臘狗毫不猶豫地拎起那人的衣領拖走了。
「小兄弟,我是四十九師師長李精一的參謀,我是來辦公事的。請不要殺我,小兄
弟,我和你無冤無仇……」
那人一路向王臘狗求饒,王臘狗卻腳步都沒放慢一拍。他想這肯定是和剛才打槍一
樣,試探他的忠心。
王臘狗將那人推進早已挖好的坑裡,動手掀土,他一鍬一鍬掀著,心裡總以為王師
長會大喝一聲:停下!
當土埋齊胸脯時,那人的頭臉全都是豬肝顏色了。那人眼珠凸突出來,盯著王臘狗,
上氣不接下氣說:「王勁哉,凶殘的狗雜種!還有你,這個小雜種,得不到好死的……」
沒有命令叫停下,王臘狗最後一鍬土甩到了那叢黑頭髮上。
王臘狗大踏步走進王勁哉的師部。說:「報告師長,埋了。」
王勁哉陰沉著臉說:「他和你前世無冤,後世無仇,你為什麼埋他?」
「報告師長,軍令如山倒,師長叫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
王勁哉點點頭。王勁哉讓王臘狗稍了息,親手遞給他一塊點心。這是一種叫「羊羹」
的日本甜食。王臘狗平生頭一回吃,覺得甜得不得了。
4
就這樣,王臘狗留在了王勁哉身邊。
王臘狗跟隨王勁哉打了幾場仗,打出了一身賊大的膽。
和鄂豫邊區新四軍打只是小打,爭地盤。和國民黨金亦吾打是大打,兩千多人馬一
下子殺過江,一口吃掉了金亦吾的五個團。金亦吾一狀告到了蔣介石面前,蔣介石來電
責問王勁哉為什麼打金亦吾。這個時候王臘狗已經知道蔣介石是何許人也。他十分吃驚
地看著自己的師長給最高長官回電:我沒有打金,只是趕走了金。
蔣介石的回電分明是惱怒了:你明明打了,怎麼說未打!
王勁哉更是怒不可遏,拍桌打椅回電:我之所以說未打,是顧及上級面子。今既說
我打了,我就是打了!如繼續扣發我師薪響,我還要打!
王勁哉與蔣介石的抗爭使全師官兵膽戰心驚,一時間風傳蔣介石要調五個師前來吃
掉王部。但最後終究是蔣介石委屈求全,補發了一二八師薪響。將一二八師劃屬第五戰
區李宗仁領導,脫離湯恩伯。王臘狗由此眼界大開。
後來和日寇打的就是一場血戰了。這便是名垂史冊的陶家壩大捷。盤踞沔水鎮的日
軍從武漢市調來了一個甲種兵團和幾個混成中隊,由日軍大佐古賀指揮,向王勁哉發起
進攻。在這之前,王勁哉多次襲擊皇協軍汪步青一師,在襄河上一再阻擊日軍運糧船隊,
將「誓死不當亡國奴」的口號喊得震天響,實在是惹惱了日軍。
這一仗打了三天三夜,王勁哉在陶家壩碉堡內坐鎮指揮,一刻沒離電話台。光是陶
家壩白刃戰就殺死日軍四百多人。王勁哉操了刺刀,親自參加肉搏。王臘狗緊緊跟隨著
師長,好多次解了師長的圍,幹掉了偷襲師長後背的日本小鬼。王臘狗在這一仗中真是
殺紅了眼。戰鬥結束後,他在一片焦土上遊逛,密佈的彈坑,燒焦的大樹,炸平的暗堡
和灘灘血跡才使他感到了戰爭的可怖。
王臘狗不願意自己害怕什麼,他克服恐怖的辦法就是去觀看日軍收屍。他站在一棟
高宅的廢墟上,居高臨下看著灰溜溜的日本人割下屍體的頭,在夏日的懊熱中轟趕著綠
頭蒼蠅,將頭顱用石灰醃在一隻又一隻的木箱裡。果然,王臘狗就不害怕了。
幾場戰爭下來,尤其是陶家壩白刃戰之後,王臘狗得到了王勁哉的賞識和信任,當
上了王勁哉的隨從副官。
很快,殺掉丁宗望的機會就來了。
王勁哉派王臘狗獨自一人秘密潛入沔水鎮,接應共產黨新四軍鄂豫邊區黨委的一個
通信員。王臘狗在得到命令後,興奮得一夜難眠,作了一個殺掉丁宗望的周密計劃。
同樣是一個月明星稀的深夜,王臘狗換上了漁人的裝束,坐鮮魚劃子回到了沔水鎮。
吃了三年軍糧的王臘狗已是今非昔比,他不再憑衝動辦事,不再把愛憎擺在臉上。在黎
明前的黑暗裡,王臘狗輕悄悄地在沔水鎮周遊了一圈,他看望了奶奶和他的那間茅草屋,
長久地徘徊在屋外,猜測那麻皮女人的去向。他還特意去看了丁家的府邪。他滿懷恨意
地發現日本的轟炸機並沒炸斷丁家舉人的鐵旗桿。
天亮的時候,王臘狗往頭上扣了頂斗笠,在好義街吃了一碗米粉八根油條,順手掏
了一把餐館的灶灰抹在了臉上。
王臘狗在大街走了幾趟,認出了許多熟面孔,卻無一人認得出他。在確信沒人跟蹤
之後,王臘狗溜到肖石頭的剃刀剪子鋪裡接應了共產黨的通信員。
通信員在鋪子裡已經買了三把剪刀,正在挑選第四把,若王臘狗再不來,通信員就
準備撤退。黨委只給了通信員買四把剪刀的錢,店舖裡進出的人不少,有皇協軍,還有
日本娘們。老闆肖石頭對每一個進店買貨的人都打躬行禮。通信員也是普通漁民打扮,
但在左腳脖子上纏了一條紅布,斗笠邊上別了一朵白紙花。
王臘狗認準了紅布條和白紙花之後就上前拍了拍通信員的肩,說:「還在戴孝?」
通信員回答:「是的還戴。」
王臘狗又說:「你的腳怎麼了?」
通信員回答:「魚刺紮了,包了一下。」
王臘狗說:「王老闆讓我叫你回去。」
「那走吧。」通信員跟著王臘狗離開了剃刀剪子鋪,王臘狗說:「夥計,你叫什麼
名字?」
通信員卻不是十分理睬王臘狗,低聲道:「問名字做什麼?問名字是違反工作紀律
的!而且你來得太晚,我在買第四把剪刀。」
王臘狗仗著王勁哉的寵,哪受得了一星半點的氣,說:「鬼叫你買剪刀來?我晚點
來是在甩掉尾巴。」
「有尾巴?」通信員大驚,連連往後察看。
王臘狗嘲弄地笑起來,說:「原來共產黨這麼膽小呀。」
通信員臉色垮得很難看,斥責王臘狗說:「別亂說!這是在什麼地方嘛!」
王臘狗斜眼瞅著通信員,很高興這個人長得馬臉翻唇,不招人喜歡。王臘狗領著通
信員朝襄河相反的方向走去。
通信員警惕地停住了:「我們不過河了?」
「今天不過了。」王臘狗說,「今天天色晚了,走夜路不保險,另外我當兵三年沒
回家,今晚想回家看看老人。」
「那怎麼行?」通信員額頭上的筋暴了老高,說,「組織上指定我們今天必須過河!
我必須連夜見王勁哉!」
「王勁哉師長。」王臘狗糾正道,他認為沒必要連夜過河,他堅持要今晚回家看老
人。
通信員急得跳腳,再三強調組織的命令。王臘狗真是太不喜歡這個自以為是的共產
黨通信員了。他說:「那你把信交給我,你現在就可以回去了。」
通信員簡直感到王臘狗無法理喻,要面呈王勁哉的密信豈能隨便交給他。
「你到底是不是軍人?」
王臘狗自豪地說:「當然是。」王臘狗有力地握住通信員的胳膊,幾乎是架著他跟
著自己走。說,「我會把你藏在最安全的地方的。我不帶你過河,你就見不著要見的人。」
通信員又不敢在大街上有聲有色地據理力爭,只得嘀咕著國民黨的壞話,被王臘狗
領到了丁宗望家。
5
丁宗望一家上十口人正圍在堂屋的紅木八仙桌前吃飯。坐上席的是丁家老爺,老爺
顯然是在這三年裡得了偏癱之類的病,面部五官一律歪斜,是由老大婆和一丫鬟左右伺
候著。丁宗望是當家人的模樣了,儘管還是穿著緊扣風紀扣的學生裝,頭髮卻往後梳去,
油晃晃一頭氣派的烏髮。安素從一個苗條的柳樹兒變成了一顆粉裡透紅的圓潤的鮮桃,
她懷裡抱著一個嬰兒,身邊還偎著一個三歲左右的小男孩。小男孩梳著滑溜的小分頭,
長得和安素一樣的富貴堂皇。王臘狗狠狠盯了丁家眾人幾眼,眼睛就氣得生了一層霧,
模糊了。三年來他王臘狗背井離鄉,出生入死吃著血汗軍糧,而丁家全家廝守,添丁加
口,牛肥馬壯。
丁家最初一刻沒人認出王臘狗。彷彿從天上掉下的兩個破爛骯髒的漁民使丁家全家
人十分奇怪。丁宗望立即站起來問道:「二位光臨寒舍,有何見教?饒三,擺飯。」
饒三是丁家的廚子,應聲跑來答道:「好的擺飯。」
安素這時「啊」了一聲,她說:「是臘狗!」
王臘狗一聽這聲音胸中忽地發了熱,眼前也雲開霧散了。
「是我。」王臘狗說。王臘狗給丁家老爺跪了一跪,叫道:「老爺。少爺。」
丁宗望過來扶起王臘狗,說:「叫什麼少爺,還是叫師兄嘛。」
安素說:「臘狗,這幾年兵荒馬亂的,你在哪裡?在幹什麼?」
王臘狗垂著眼睛,無比溫順地說:「少奶奶,我在跑船,販魚,拉縴。今兒想家鄉
想不過了,拉了個同伴一塊兒來看看東家。」
安素握著小拳頭擦了眼中的淚。丁宗望重又招呼人擺出一張桌子,上菜上酒。連連
說難為你還記著我們。丁家上上下下都是認識王臘狗的,都因礙著麻皮女人的事,沒人
敢問他是否回過家。王臘狗也有心不提。裝出餓極的窮苦人樣子饞饞地吃喝,一邊胡亂
應付大家的問話。只有丁家老爺一直癡癡呆呆望著王臘狗不出一聲。在丁宗望送父親回
臥房休息時,丁家老爺突然掙扎著說了一句話:「當心他!」
丁宗望不以為然地笑了笑。他想王臘狗有什麼值得當心的,又不是陌生人,昔日的
佃戶王臘狗,東家一直照顧周到的王臘狗。
丁宗望真的就沒去當心王臘狗。
吃飽喝足後進了客房。通信員關緊門窗就和王臘狗吵了起來。
「我要走!我必須走!」通信員蹙眉叉腰在房間踱來踱去,說,「他們這種人家是
你黨的依靠對象,可是我黨的革命對象,是我們的敵人,我決不能在敵人家裡尋求保護。」
王臘狗說:「你不能走。沔水鎮是淪陷區,你躲在敵人家裡才最安全。」
「我不可能像你那樣奴顏婢膝!」
「媽的X,誰奴顏婢膝了?我不過是哄他們。」
「哄誰?我看見你是怎樣哄那個臭妖精了!」
「安素不是臭妖精!我告訴你她不是,這一家都是但她不是!」
「你完了王臘狗。」通信員已經從別人的稱呼中知道了王臘狗的名字,而王臘狗對
通信員一無所知。
通信員痛心疾首說:「你居然還迷戀著資產階級的少奶奶!我看她是一堆臭狗屎!
我母親生下我一個月就被迫給地主兒子當奶媽,我是九死一生,我母親也是九死一生,
我與剝削階級不共戴天!我決不住在他家,你要住你住,明天我們再聯絡。」
通信員的身世與他的如此相似不禁使王臘狗一陣恍惚和動搖。他差點要和通信員一
塊兒走掉。他覺得他倆好像親兄弟,都仇恨丁家,那他幹嘛要拿他當火引子燒燬丁宗望?
猶豫只是一瞬間的事,當通信員拉開門栓時,王臘狗搶上前逮住了他的衣領。
「要走可以,把信給我。」
「頭可斷血可流,要我交出信是萬萬不可能!」
王臘狗將通信員擰得像只水桶,晃蕩著,說:「不交出信那你就老老實實呆在這裡。
我去家裡看一眼就回來。你要是走了,我們到各自的上峰那裡都保不住腦袋。你要是一
走了之坑我這一次,我將來一定要抓到你,活剝你的皮!」
通信員的自尊心受到莫大的污辱,漲紅了臉,雙手亂掙亂抓,說:「別胡鬧!我是
兩黨合作的使者!兩黨懂嗎?黨!」
王臘狗扔下通信員,吩咐廚子饒三幫忙看著,就說回家看看去。安素給了一包小孩
穿的舊衣裳讓王臘狗帶回去,王臘狗不知包袱裡是何物,夾上就走了。
從丁家出來,王臘狗沒有回家。他佯裝回家朝郊外走了一段路,瞧瞧四下無人,扭
頭返回了鎮中心。他自然是非常地想念奶奶,但他更懂得奶奶對他的期望。殺了丁宗望
再去見奶奶那才是最好的。
王臘狗偷偷找了沔水鎮維持會副會長趙洋人。趙洋人本名當然不叫洋人,只因年輕
時留學日本,娶了個日本女人回國,自己也穿和服蓄仁丹鬍鬚,因此轟動了沔水鎮,人
人都稱他為趙洋人。趙洋人是日本的女婿,日軍對他是又親熱又重用。安素給王臘狗的
包袱在叩響趙洋人的門後,被趙家狼狗扯了去,由於高度緊張,王臘狗竟忘掉了包袱。
一個讓他聯想到他有了兒子的機會就這麼白白失去了。否則,說不定王臘狗會改變他的
主意。那麼,王臘狗的一生當然就會是另一番景象了。
6
在王臘狗與趙洋人密謀的時候,丁宗望與共產黨的通信員有了一次接觸。原因是通
信員想逃走,饒三一把扯住他高聲喊了起來。丁宗望便過來查看出了什麼事。
通信員提著鞋子,光腳站在地板上。饒三自豪地說:「他想悄悄逃走,我發現了。」
丁宗望說:「你為什要走呢?」
通信員根本不屑理睬丁宗望,這是一個階級對另一個階級的蔑視。丁宗望卻不明白
這一點,繼續用好客的語氣說:「家裡如果招待不周,請海涵。可也用不著生這麼大氣
呀,您穿上鞋,回房歇息好嗎?」
饒三在一旁狐假虎威,吼道:「穿上穿上,規矩一點。我家主人待你這麼好,怎麼
像有毛病一樣怪裡怪氣。
丁宗望呵斥道:「饒三,少教養!」
饒三爭辯說:「就是嘛,有這副強勁,使到日本小鬼子那裡去,對自己同胞又硬又
臭什麼意思!」
通信員突然說話了:「你怎麼斷定我對日本小鬼子不硬不臭?」
丁宗望一聽這話心中便知道此人是有點文墨的人,就支開了饒三,對通信員揖了一
揖,說:「不論您是縴夫漁民,還是哪方豪傑隱士,我們丁家都真誠歡迎。現在國難當
頭,我們丁家是願為國家為民眾出點力盡點心的。您就放寬心住在這兒吧。王臘狗我們
從小就同兄弟一般,您是他的朋友,當然就是一家人了。」
「我和王臘狗不是什麼朋友。」通信員說。通信員穿上了鞋子,望著丁宗望微笑一
下,說,「你還有點中國人的良心。好吧,我住下了。」
王臘狗靜悄悄地溜回了丁家。他徑直鑽進房間,飛快脫掉衣服睡在通信員身邊。王
臘狗急促的呼吸使通信員覺察到了危險。
「王臘狗!」通信員喝道。
王臘狗假裝從酣睡中被驚醒,唔唔晤地應了一聲。
「你心中有鬼!王臘狗,你到底去哪兒了?」
王臘狗依然唔晤唔著翻身又睡去。通信員跳起來,迅速地穿上了衣服。王臘狗怕通
信員在這關鍵的時候跑掉,就裝出徹底驚醒的樣子,一骨碌坐起來,說:「天亮了嗎?」
通信員說:「你一定是告密了!」
王臘狗說:「我賭個咒,誰告密誰遭天火!」
通信員說:「那你是回家看你奶奶了?」
王臘狗說:「是啊。」
「你奶奶身體可好?」
「還好哇。」
「可你奶奶已經去世了呀!」
「啊!」王臘狗這一驚非同小可,滿臉神情就已暴露出沒有回家的事實。
通信員神速地向上臘狗臉上擊出一拳,然後轉身就跑。王臘狗暈頭轉向跌在地上,
大叫:「抓住他抓住他!」
丁家的門有好幾重,還有看門的大狼狗,通信員沒能跑掉。狗吠人喧,丁家全家人
都急忙起了床。丁家老爺和丁宗望坐在堂前。僕人們扭著通信員,通信員扭著王臘狗。
王臘狗腫著半邊臉朝丁宗望嚷嚷:「我奶奶人呢!我奶奶人呢?」通信員也朝丁宗望大
喊:「快放我走!王臘狗是漢奸!」
丁宗望只有使勁拍桌子,手掌都拍紅了才讓一廳的人靜下來。通信員簡直要哭了。
他只好快刀斬亂麻,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我是共產黨新四軍的通信員,有一封重要信件要面呈王勁哉。他是王勁哉的人,
奉命來接應我,可他將我送到了這裡,自己去告了密。快!快讓我走!否則你們全家要
遭殃的。」
通信員一番話驚世駭俗,丁宗望只覺得耳朵都震麻了。僕人不約而同鬆了手,望著
矮小的通信員像見了一隻怪物。王臘狗趕快撲上去拖住了通信員。說:「他瞎說!師兄,
他瞎說!他欠我賭債想賴掉!幫我捉住他!」
丁宗望不知道信誰的話為好。通信員在盡力擺脫王臘狗,也大叫要丁宗望幫忙。丁
家老爺在這關鍵時刻發了話:「王臘狗你鬆手!這小夥計可以走,但說出個道理證明王
臘狗告了密。」
通信員說:「我說他奶奶死了他相信,這證明他先頭外出沒有回家。」
王臘狗悔恨地罵道:「你這狡猾的狗雜種,老子——」他把「斃了你」吞了回去。
丁宗望忽然心眼一透亮,說道:「不管三七二十一,快快讓他倆都走!」
眾人一忽隆擁了王臘狗和通信員就往外推。大門口的狼狗突然吠起來。緊接是士兵
卡啦卡啦的跑步聲。
老厚的松木大門被叩響了。趙洋人在門外說:「丁家快開門,皇軍包圍了你家,要
查查良民證。」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住了王臘狗。王臘狗的事情辦成了,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反而
格外鎮靜。
「瞅我幹什麼?誰曉得他是共產黨誰遭天火,誰告密誰遭天火。」
日本人親自敲門了,哇嗚哇嗚大喊。丁宗望應道:「來了來了,正起床呢。」
小孩哭了起來。女人們都爭著去廚房掏鍋灰往臉上抹。混亂之中通信員把丁宗望拉
到一個角落,撕開褲子膝蓋上的補丁,取出了一張紙,不由分說塞進丁宗望懷裡,說:
「死也不能讓他們得逞!」
丁宗望像接到了一團炭火,燙得直跌腳,雙手往外直推,可是大門開了,通信員早
就不在面前了。
日本兵湧進了一屋子,晃著刺刀,「八格牙魯」地亂叫。丁家主僕十七八口人全被
趕出了躲藏的角落,集中在堂屋中間。成年人每人脖子上架了一柄刺刀。
良民證是人人都有的。趙洋人便依照他與王臘狗的契約揪出了丁宗望,讓丁宗望說
出哪個是共產黨。丁宗望懷裡揣著那封信和日本人咫尺之隔,魂魄哪還在身上?他光是
牙齒打磕,說不出一句話。趙洋人抬手幾個耳刮子,丁宗望的鼻血噴湧而出,但還是說
不出一句話。日本兵的刺刀就往丁宗望的肉裡鋸了一下。丁宗望索性閉上了眼睛,他怕
得要命但還是知道今兒說了實話也是死,不說實話也是死,何苦出賣別人?
王臘狗和通信員擠在一塊兒。他不怕這陣勢。他少說殺過十個日本人,殺得日本矮
子屁滾尿流,他還能怕他們麼?他觀賞著日本人折磨丁宗望,眼裡閃動著興奮急切的光
芒。通信員無意中看到了王臘狗一眼,悟到了王臘狗的全部陰謀。這狗日的國民黨兵匪
——通信員無聲地咒罵著。
7
王臘狗過高地估計了自己,過低地估計了共產黨。他不想想,穿過淪陷區給國民黨
一位殘暴多疑的師長送一封共產黨鄂豫邊區黨委首腦人物陶鑄和楊學誠的親筆信,共產
黨會派一個普通的人嗎?若是個普通人,王臘狗早就贏了。可通信員不僅僅只是個堅強
的共產黨員,而且還是個感覺異常靈敏的屬於小靈通之類的人物。
王臘狗和趙洋人的協議是他提供一個共產黨和一家通共匪的豪紳,趙洋人要做的是
殺掉豪紳逮捕共產黨,但信件歸王臘狗。王臘狗說服趙洋人的話是:「掌握了一個共產
黨高級通信員,還愁弄不到十幾封幾十封重要信件?」趙洋人同意了。趙洋人暗中是很
想巴結王勁哉的。
丁宗望始終不肯承認並指出混在家裡的共產黨,趙洋人明明知道卻有心不說,日本
人的眼睛開始紅了。「死啦死啦!」日本兵狂叫起來,刺刀又鋸了一下,皮膚鋸破了,
血順著刀刃緩緩流下來,丁宗望「啊」了一聲,熱尿濡濕了雙腿。
「住手!」通信員大吼之後,從人群中蹦了出來。這情景很像多年之後的電影場面,
但當時共產黨的通信員的確是高喊了「住手」並挺身而出。
通信員對日本人說:「我是共產黨員,王臘狗也是。我們倆是同伴。就我個人來說,
我欣賞日本的武士道精神,好漢做事好漢當,不能陷害無辜的老百姓。您能聽我講一講
今天的事嗎?」
通信員沒用趙洋人,自己說得一口流利日語。日本人首先是驚訝,再就是有了對本
國語言的親切感,就好像我們俗話所說「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那樣。日本人流露
出寬容之色,說:「請講。」
通信員便一五一十講了他們與丁家的關係,細節很真實,一聽就知道是事實。日本
人連連點頭,撤下了丁宗望脖子上的刺刀,王臘狗著急了,正轉動著各種念頭,日本人
過來一把揪住了他,劈頭蓋腦就是一頓好打。王臘狗哪裡受得了這個氣,左一聲「我操
你日本人的老娘」,右一聲「我操你日本人的姐妹」地罵。趙洋人為了替王臘狗掩飾,
翻譯成「我請求太君聽我說」。誰知日本人一路從東北打過來,中國人的罵是挨得不少,
別的中國話確實有許多不懂,這「我操……老娘」之類是聽懂了,還經常私下學學呢。
所以,趙洋人也挨了一耳光,被推到一邊不予信任了。
事情發展成這般光景是王臘狗萬萬沒料到的。容不得他考慮,潑皮的天性就使出來
了。王臘狗在地上滾來滾去,說:「他是共產黨通信員。我不是共產黨。我是一二八師
當兵的。他身上有封重要的信。他是來和丁宗望聯絡的。」
王臘狗顧不上自己的師長王勁哉了。他感到如果不加重這個通信員的罪,自己就有
可能被通信員打垮,白送一條性命在日本人手裡。
同時,王臘狗敘述信件的細節也很真實。日本人就轉向通信員要信件。
通信員還是用日本話說的:「好吧。我可以告訴你們有關信件的事。但這是機密,
不宜在民宅談論。」
日本人又接受了這個建議。嘩地收回了刺刀。還允許丁宗望回房間換了一條乾淨褲
子。日本人對丁宗望說的是「你的有嫌疑」,又通過趙洋人宣佈丁家回頭必須給皇軍送
去五百斤米面和三百斤豬肉。王臘狗聽了沮喪到極點,看來日本人只想敲詐丁家一點軍
糧罷了。
在從丁家到日軍警備司令部的一路上,基本沒人講話。日軍對此行的收穫是比較滿
意的,滿意之餘在思謀如何得到共產黨的密信。趙洋人感到老大一個沒趣。通信員視死
如歸,慶幸信已托給丁宗望。丁宗望撿回一條命,一心指望家裡早點來贖他出去。王臘
狗心情敗壞透了,只想千萬別丟了自己這條命。一行人各懷心思,在沔水鎮的大街上默
默行走。大街的盡頭出現了碉堡和鐵絲網,探照燈忽悠忽悠照過來又照過去,遠處傳來
哨兵咳嗽的聲音。這時,通信員猛一彎腰,撕下褲子上的補丁,飛快放進了嘴裡。日本
兵面面相覷了好一會,其中一個才明白過來:「他把密信吃了!」
隊伍頓時亂了。日本兵蜂擁而上來逮通信員,通信員一邊大嚼一邊拚命躲閃。通信
員的意圖是想一舉兩得,一是希望丁宗望乘亂逃走,二是讓日軍對信件死心。丁宗望卻
又驚呆了,一動不動站在原地觀望著,為通信員乾著急。王臘狗倒反應敏捷,趁機往小
巷裡一閃,幾躥幾躥就逃掉了。
發現王臘狗逃掉後日本兵更加惱羞成怒,他們把通信員仰面朝天按在地上,用刺刀
撬開了他的嘴。通信員說:「嚼碎了吞掉了。」他張大口給日本兵看,一臉的嘲弄。
日本兵就報告日本軍官說信件被嚼吃了。日本官跨跨跨幾步走過去,彷彿很隨意地
抽出了戰刀,在空中優雅地舞著。通信員說:「日本鬼子,從我們的國土上滾回去!」
戰刀漸漸垂了下來,忽地一劃拉,通信員一聲淒厲的慘叫,肚子被剖開了。探照燈正好
照過來,粉紅的溫熱蠕動的五臟六腑好像一盆剛上桌的菜。
丁宗望連忙閉上了眼睛,淚水卻禁不住地流滿了臉膛。
8
王臘狗沒敢去看奶奶。他抄小路一路狂奔,在襄河邊偷了一條漁船,在黎明前逃回
了王勁哉身邊。
這天天氣不好,陰霾得怕人。王臘狗在走進王勁哉師部的時候覺得自己犯了一個極
大的錯誤。他不應該再回到王勁哉這裡。可他去哪兒呢?他無處可逃。他既不願意為日
本人做事也不願意給共產黨做事。他習慣了一二八師。通過這次失敗,他認識到自己遠
沒學到王勁哉的智謀。他還要學習他。他只得走進了師部。
王臘狗報告說接應失敗,有人跟蹤了共產黨通信員,日本鬼子抓住了他倆,趁通信
員吞吃信件引起混亂的機會,他逃了回來。
故事已經被王臘狗編得既簡單又圓滿,臉上挨通信員揍的狠狠一拳也成了日本鬼子
的罪證。王臘狗報告得十分詳細。報告完畢之後還請求師長處分。
王勁哉說:「算了。共產黨為了一封信差點折了我一名心腹,倒是應該來慰勞慰勞
你的。事情就算過去了吧。」
「謝謝師長!」王臘狗衷心地說。
這一關就這麼輕鬆地過去了。王臘狗好好地休養了幾日,重又開始策劃如何殺了丁
宗望。丁宗望是非殺不可了。從前是幾輩人的怨恨,現在又添新仇。丁宗望活一日他王
臘狗就危險一日,就提心吊膽一日,只有殺了丁宗望他才能恢復舒心的日子。王臘狗別
無選擇了。
玉勁哉前腳送走王臘狗,後腳就召來了偵察處的人。王勁哉佈置了一個高度保密的
任務:把王臘狗的沔水鎮之行一點一滴都瞭解清楚。
9
一個人為一封信把命都送了。另一個人卻輕而易舉揣著信走進了日軍警備司令部的
大門。丁宗望在換尿濕的褲子時曾想把信藏在房間什麼地方,但又考慮到不能在家裡埋
下個禍種,就將信放在了衣服口袋裡,準備見機行事。隨後發生的一系列變故使丁宗望
完全忘記了信的存在。甚至當他親睹通信員慘死的時候都沒意識到信在自己身上,只意
識到了死亡的恐怖,日本鬼子的殘忍。
誰都以為了宗望只是象徵性地被抓一下,敲丁家幾個子兒。所以,日本兵只拍了拍
丁宗望的肩,說:「走吧。」就推著他進了牢房。
丁宗望在牢房裡蠟縮了好久才醒過神來,手一插進口袋,觸到了信紙,只差沒驚叫
出聲。他的第一個念頭是毀掉它,良心卻又過不去,他總不能讓一個人白死,讓一個人
死不瞑目吧?第二個念頭是看看它,看了再作計劃。
牢房裡有好幾個人,還有個婦女。這是那種簡易的牢房,牢門是碗口粗的樹幹做成
的柵欄。牢裡臭氣沖天,看守的士兵經常背對牢門而坐。
丁宗望利用種種掩護條件,在牢房裡偷偷看完了信。這信不看猶可,一看丁宗望就
生出了中國人的志氣。信是新四軍的陶鑄、楊學誠寫給一二八師王勁哉的,倒沒謀劃什
麼機密軍事行動,就是勸王勁哉與共產黨團結抗日。信寫得情義懇切,慷慨激昂,用詞
遣句之中可見才華橫溢。丁宗望本是個讀書人出身,讀了這樣的好文章哪能不感動。
丁宗望當即就決定將信背了下來,然後再毀掉信紙。日後送信只要人到信就到了,
沒有一點危險。這個主意既妙又迂,只有像丁宗望這樣好讀書的夫子才想得出這種辦法。
主意一定,丁宗望絲毫不敢懈怠,盤膝面壁一坐,就用心默記起來。同牢房的人不
是以為他有精神病就是以為他在練功夫。
一個上午,丁宗望已經將信背得爛熟於心。然後,學了通訊員榜樣,吃掉了那張薄
薄的毛邊紙。午飯時候,突然衝進一夥日本軍官,提了丁宗望出去,搜了身,剝下他全
身衣服洗了個澡,澡畢給了他一套囚服,送到了另一間牢房。丁宗望嚇得出了一身冷汗,
不住口地念「阿彌陀佛」,感謝菩薩有眼,讓他又從死亡邊緣逃了回來。
新牢房比較整潔,同牢人也都有些禮貌。丁宗望一問,原來都是政治犯。送牢飯的
是饒六指,兩水鎮的老廚子,饒三的叔祖父,一見丁宗望移到了政治犯牢房就抹起淚來,
說:「這裡的人都沒活著出去的呀。」
「不要緊的。」丁宗望說,「我家東西送到後他們就會放人了。」
「送到了。丁少爺,你家糧食豬肉清早就拉來了。」
丁宗望說:「那就耐心等一等吧,人家總得要辦個手續。」
日子過去了兩天,看守嘩啷啷打開大鐵鎖,叫道:「丁宗望出來。」
丁宗望「哎」了一聲,去收拾自己的小包裹。看守見了不耐煩,說:「提審一下帶
包裹幹嘛!」
一瓢涼水澆在頭頂,丁宗望只好渾身乏力地去了審訊室。
又過了兩天,又提審一次。每次總是問他與共產黨通信員及王臘狗的關係,最後總
要問及信件在哪裡?丁宗望也總是說:「信麼?不是那人吃了麼?」
第三次提審是又等候了好幾天的事。丁宗望已經氣憤之極。不等龜本隊長開口,他
就質問起來。
「請問龜本隊長,我家的東西早就如數送來,為什麼您還不放我回去?我家祖祖輩
輩在沔水鎮經商、種田,治家嚴謹,為人清白,從不與社會各色黨派幫派有丁點瓜葛,
這在沔水鎮是盡人皆知的。為什麼龜本隊長還讓我身囚黑牢,使我及我的全家人蒙受恥
辱?」
龜本就是刀挑通信員的那個日本軍官。他戴副眼鏡,胖墩墩臉龐,時常帶點微笑,
動作舉止慢條斯理。丁宗望明知他是只笑面虎,但他實在太氣憤,青天白日朗朗乾坤,
怎麼毫無憑據地囚禁百姓呢?
龜本哈哈大笑,說:「問得好問得好!你一問我就明白了你還在按過去的觀念過日
子,還不知道現在的天下是誰的天下,現在的山河是誰的山河,現在的道理在誰手裡。
那是應該清醒一下的。」
丁宗望當即就被帶到刑訊室。刑訊室是間昏暗低矮的屋子,沒有窗戶。室內一隻大
爐子,爐火正紅,上面燒著幾隻烙鐵和鐵簽。另有一條大條椅十分醒目,上面血跡斑斑,
搭著鐵鏈和繩索,地上是一堆磚頭,丁宗望理會到這就是傳說中的老虎凳了。皮鞭,木
樁,木棍,幾盆骯髒的辣椒水,散了一地的竹籤。刑訊室原來是這般零亂不潔和簡陋,
丁宗望的屈辱感幾乎不下於恐怖感。行刑手是中國人,外地口音,剃個青皮頭。一邊綁
丁宗望一邊吭吭吐痰,趁監督行刑的日本兵喝水的工夫,在丁宗望耳邊說:「別怪我。
我會裡輕外重的。」
行刑手的職責是打五十皮鞭。他若真打,五十鞭可以打死人,半真地打也要皮開肉
綻全身翻花。正像他說的,他使用了打的技巧。皮鞭一下一下揮得劈拍脆響,落到身上
卻不重。日本兵只數次數,並不懂行。丁宗望又將學過的氣功用了上來,盡量放軟肌肉,
洩盡皮膚下運行的陽氣,耷拉著頭,像個死人,讓鞭子就像打在棉花上。
五十下打完,丁宗望衣衫盡碎,遍體傷痕。不過傷都在外表,內裡卻無一點損害。
這時龜本又來問他密信的事,丁宗望還是先前一套話。
牢房裡的難友替丁宗望分析,說這次用刑之後定然會放他了。一個少爺受這種苦哪
有不說實話的?還不說那就真是無話可說了。
難友中有一二八師三團的一個副官,陶家壩戰鬥中受傷之後被日本兵抓獲的。還有
一個教師,自稱是共產黨,老是編發印刷抗日小報,已多次坐牢了。這兩人最有治療鞭
傷的經驗,在饒六指送飯時托他帶來一些野草樹根,嚼碎了敷在丁宗望傷處,丁宗望又
暗自運了氣,傷勢就迅速好轉了。而這二人由此也看出了丁宗望是個會家子,對他又尊
重了幾分。
丁宗望每天都以為牢門會為他打開。軍人和一個老百姓較什麼勁呢?
一個晚飯時刻,饒六指送來了許多飯菜,菜裡頭還埋了幾塊炸排骨。饒六指在遞給
丁宗望時抓住了他的手,說:「丁少爺,多吃一點,好做個飽死鬼。」
丁宗望一追問,饒六指便又眼淚潸潸,說是給龜本送飯時聽他們說今晚槍斃全部政
治犯。
果然,天一黑,隔壁牢房的六個政治犯全部被帶走了。這邊牢房馬上騷動起來,哭
的笑的在牆上寫遺言的亂成一團。丁宗望真不敢相信自己就要死了,他木然地坐著,認
為自己死得毫無道理,大冤枉了:
為他療傷的兩個人過來坐在他身邊,鼓動他說:「你會武功,幹嘛要等死?柵欄是
木頭的,試一試弄斷它,警備大院也不大,路又熟,一衝不就衝出去了!」
丁宗望說:「就是衝出去了怎麼辦?他們還不是知道我家。」
「跟我們走嘛!到一二八師去嘛!日本人不敢惹王勁哉嘛!」
一下子提醒了丁宗望。他可不是正要見王勁哉!
處決了頭批政治犯的行刑隊還在回來的路上。這邊丁宗望已經在發功。丁宗望學武
功二十年,根基本來就不淺了,加之生死關頭,全憑這一搏,所以他全神貫注,凝望著
碗口粗的木柵欄,將一股股真氣運輸到雙腿雙腳上,當他「嗨」地一吼飛腳踢門的那一
刻,一雙赤腳竟是石頭一般慘白髮亮。
木柵欄中間的兩根應聲而斷。犯人一轟而出,哨兵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就已
經被人撞倒,踩了個半死。
沔水鎮從沒出現過越獄的事情,日軍壓根就沒有一絲準備。一群亡命的犯人奔到警
備司令部大院子門口時,院子門口的衛兵還覺得非常有趣,朝院子內的游動哨兵大聲問
道:「你們幹嘛像轟牲口似?轟他們去哪兒?」
10
沔水鎮對丁宗望來說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一跑進小巷裡頭,日本人哪裡找得著他。
丁宗望領著一副官一個教師七彎八拐,轉眼就到襄河邊,跳上一條船,叫醒船老闆。
船老闆一見是丁家少爺,二話沒有,扯起錨,張開帆,順風上路了。一路上沒遇上任何
波折,天剛濛濛亮,脈旺嘴就到了。
船靠碼頭之後,副官堅決要請大家過個早。包括船老闆一行四人就上了岸。岸邊有
個小集市,販鮮魚就是要趕個早,所以集市已經人來人往,十分熱鬧了。地上到處是活
蹦亂跳的鮮魚,幾家飯館子掛著燈籠,酒鋪子挑出了酒幌子,騰騰的熱氣從飯館子一陣
陣撲出,肉包子的香味和魚腥味混成一團怪溫馨的富裕漁家的味兒,聞著就叫人安穩樂
和。
丁宗望這才覺得腳疼,大家一看,右腳整個烏紫腫大了。丁宗望叫了聲「疼」,走
路都走不動了。
副官安置大家坐在飯館子裡,要了四斤鮮肉大包,切了五斤透味燒臘,配了館子裡
所有的幾樣小菜,如花生米啦,寶塔菜啦,酒也上了一壺,鱔糊米粉也上了幾碗,花花
綠綠,熱氣騰騰擺了一桌。
大家舉杯敬了丁宗望一盅,丁宗望到此終於說出一句完整的話:「我活著出來了!」
「活著!」大家說。幾個男人都抹了一把死裡逃生的淚。
王勁哉秘密接見了丁宗望。
丁宗望一個細節一句話都不遺漏地回憶了這一段經歷。整整講了大半天。王勁哉自
始至終聲色不動。
「你說你背會了那封信,還記得嗎?」王勁哉問。
「記得。好文章怎會不記得。」
丁宗望不僅流利地背誦了一遍陶鑄、楊學誠的信,還自告奮勇默寫了出來。
晚飯是王勁哉請的。在王勁哉臥室裡,幾碗好菜,兩人對酌,月芽兒就掛在窗外的
楊樹梢頭。王勁哉說:「我是極少極少請一個人在臥房吃飯的。丁先生,我佩服你。我
賞識你。你是民族的英雄!」
丁宗望說:「不敢當。將軍過獎了。」
但丁宗望心中的確萬分激動。和王臘狗一樣,他這一輩子是永遠也忘不了與王勁哉
見面的這一刻情景了。酒水鎮的傳說把王勁哉塑造成了一個嗜血成性的閻羅形象,這個
神話一般的人忽地就活生生站到了自己面前,是個軍儀威嚴整肅,字字重似千金的軍官。
丁宗望甚至有點慶幸這一次的遭遇,不然,他這一輩子哪能進到兵營,哪能與一位驍勇
善戰的將軍共飲!哪能看到這千軍萬馬領頭人小窗邊的月亮?兵營的月亮真是和沼水鎮
的不一樣啊!那麼孤高清亮冷冽。後來丁宗望在暗處觀看了王勁哉對王臘狗的處理,就
更加加深了對王勁哉的印象。原來男人還有這麼個世界!
王臘狗在歲月的流逝中漸漸恢復了平靜。他又與往日一樣開始勤學苦練,完全是個
好兵好軍官的典範。王勁哉傳他傳得很隨意,王臘狗一絲戒備也沒有。
「報告。」
「進來。」
偵察處的一個偵察員在屋內。王勁哉說:「讓他告訴你一個消息。」
偵察員說:「我在沔水鎮活動了一個禮拜。瞭解到共產黨新四軍鄂豫邊區黨委派出
的通信員,在接頭後被出賣,日寇剖肚開膛殺害了他。」
「他死了。」王臘狗沉重地說。
接下來是沉默。王勁哉抽煙,偵察員及屋子裡其他人都將手按在手槍柄上,沉默地
望著王臘狗。
王臘狗嗅出了危險,「師長!」他說,「師長,還有事吩咐嗎?」
「有。」王勁哉說,「記得我的訓條嗎?」
「記得師長!」
「大聲背一遍。」
「是,師長。」
王臘狗立正挺胸,目光平視前方,背道:
「我是愛國人,愛國人是我。
我是良心人,良心人是我。
我是勞動人,勞動人是我。
我是勤苦人,勤苦人是我。
殺少人,救多人。
殺壞人,救好人。
實行勤苦,絕對聽命令。
吃飯不做事的人,是國家的罪人。
營私舞弊的人,是國家的敵人。
抗戰四年,失國土大半,羞愧萬分。
王勁哉寧死不當亡國奴!
當了漢好的人,兒子兒孫不能在人前說話。
聽我們師長的話,服從我們師長的命令。
絕對能打勝仗,絕對能打敵人。
有錢出錢,有力出力。
掀起全民抗戰,爭取最後勝利!」
王臘狗背完,大汗淋漓,驚惶不安緊盯著師長。
王勁哉說:「背是背得不錯,做到了沒有呢?」
王臘狗何等聰明一個人,頓時明白事已敗露,連忙跪下求饒。說自己確實是盡了全
力想拿信回來,可共產黨的通信員就是不給。陷害丁宗望是故意的,因為他和丁家有世
仇。王臘狗又一字一淚講敘了與丁家的恩恩怨怨。王勁哉一支接一支抽煙,以少有的耐
心聽著王臘狗的故事。王勁哉的耐心使王臘狗膽大起來。最後說:「用一個共產黨的通
信員做餌子報我的深仇大恨有什麼要緊?我想師長不也討厭共產黨嗎?我就只恨沒能誑
出信來。」
王勁哉喝道:「狗屁胡說!來人掌嘴!」
王臘狗的臉頰頓時像發面一般,在兩個彪形大漢的巴掌下一點一點紅腫起來。直到
鼻孔嘴角都流出了血,王勁哉才抬手示意停下。
王勁哉走近王臘狗,端詳他一會兒,歎息說:「都說你聰明,其實你好愚蠢!做了
漢奸害死同胞的人理應處死,我念你救過我的命,給你一條生路:三天之內,你去殺一
個日本小鬼,提頭來見,讓他替你抵一條人命。否則,你就抵命。」
王臘狗匍伏在地,後悔得不行,他為什麼回來?這麼傻!他怎麼是王勁哉的對手呢?
丁宗望在廂房裡看著這一幕,內裡三層衣服都汗濕透了。
11
離脈旺嘴八十多里地有個龍家灣。孤零零一座小村莊卻花木繁茂,六畜興旺,五穀
豐登,女人生得個個水靈。這種情形持續有百來年了。江漢平原這一帶有句話,就是:
脈旺的棉花酒水的魚,紅潭的稻米龍家的女;吃紅潭的飯,咽沔水的魚,穿脈旺的衣,
摟龍家的女,要當皇帝(我)也不去。日本鬼子侵入江漢平原之後,當然也就知道了這
段典故。經常就有三三兩兩日本小鬼偷偷離開據點來龍家灣找花姑娘。
王臘狗在龍家灣灣前的蘆葦叢中潛伏了兩天兩夜,挨凍受餓,終於在第三天殺了一
個日本小鬼。前來龍家灣的日本小鬼一行四個人,王臘狗不敢動手,他跟蹤著他們,瞅
准有一個獨自進了一戶人家,他便從後門摸進去。王臘狗非常有運氣,這個日本小鬼正
在後面廚房劈柴。王臘狗撥開廚房後門時看見了一張十分年輕的日本臉,日本臉上居然
洋溢著愛意,笨拙而又慇勤地在中國農家劈木柴。王臘狗等到他轉成背面時,一個餓虎
撲食,三下兩下乾淨利索地割下了日本小鬼的頭,包袱裹巴裹巴,溜回了蘆葦叢。
當王臘狗潛伏在蘆葦叢中受苦的時候,丁宗望終於鼓起了勇氣找王勁哉替王臘狗求
情。
「王師長,打他罵他一頓就行了,讓他一個人去殺日本小鬼太危險了。讓他回來吧。」
王勁哉說:「你一個堂堂男子,哪來的婦人之仁?況且他一直要殺你呀。」
丁宗望說:「咳,沒唸書的莊稼莽漢一動脾氣就說殺呀砍,哪能呢,再說,他要殺
我,我要殺他,冤冤相報何時了?還是以仁服人的好,我們待他一家都不錯,這他心中
還是有數的。」
王勁哉搖頭苦笑,軍人的悲哀由衷而生:「我們國家的男人就是這種樣子,希望在
哪裡呢?我在為誰打仗啊!」
「好了好了,就當我沒說。」丁宗望無法理解王勁哉,但他不願意惹他不愉快。丁
宗望說:「王師長啊,您又沒有派人押著王臘狗,他一個人還不早就跑掉了。」
「他敢!」王勁哉說,「他動了逃跑的念頭也不敢跑!三天之後非回到我面前不可,
除非他要死不要活。丁先生,我莽撞地給你一句預言如何?」
丁宗望忙說:「請講請講。」
王勁哉說:「你雖家道殷實,雖勤儉勳勞,雖文才武略,可你保不住你的家業。」
「為什麼?」丁宗望到底年少氣盛,很是不服氣。
「為什麼?憑你這個性格就保不住,況且時下外侮內戰,國家前途莫測,國不立,
安有家?」
「恕我不相信您的話。我持家理事已有三年,家事一切都順當。」
「好。那就記住我王勁哉今天的話吧。」
丁宗望又覺心裡虛落落的,說:「斗膽請王師長指條路。」
王勁哉爽快地說:「你就此留在軍中,抗日保國。你的家小日後必逢凶化吉。」
原來是王勁哉想留住自己,丁宗望這麼一想,也就釋然了。「我還沒想到過要當兵
呢。」丁宗望一笑,以為此事就算一筆帶過去了。
第三天清晨,王臘狗回到駐地,手裡擰著一顆日本小鬼的人頭。王臘狗不是沒閃過
要逃跑的念頭,但他不能再一次弄巧成拙。他堅信王勁哉在他周圍布下了看不見的羅網,
只要他逃,一粒子彈就會穿透他的心臟。王臘狗還年輕,大仇未報,奶奶還在日夜等待
他,他決不能此刻就死。
不過事實上王勁哉根本沒派人照看王臘狗。他對王臘狗的心理掌握得一清二楚,用
不著派人。
王勁哉看也沒看人頭一眼,喚過狼狗叼了出去。
「那麼,王臘狗,你的一條命就算保住了。」
王臘狗「啪」地行軍禮,振作精神,說道:「謝師長大恩。」
「不過,就這樣了事,也未免太簡單,軍中將士會對我心生不滿,說我姑息養奸。」
王臘狗身子一矮,跪下去再也立不直身,只是不住氣叩頭。他又一次後悔,後悔自
己沒趁機遠走高飛,又自投了羅網。
王勁哉踢了王臘狗兩腳,說:「你好歹不分,認敵為友,賣身投靠,害死我同胞,
這簡直就是瞎了眼,既然瞎了眼,就該挖掉。好在你還認得路,回到了我一二八師,那
就留一隻眼吧。」
馬上就上來兩個人,拉出王臘狗綁在樹幹上。王臘狗最後用完整的雙眼掃視了一周
連天的茅草和耀眼的太陽,掃視了幾年前的那個血紅黃昏,他在這塊地方仰望著王勁哉
的情景。他怕極了王勁哉,他還癡心妄想學習王勁哉,王勁哉是你能學到的麼——王臘
狗!王臘狗在失去一隻眼睛的前一刻終於認輸了,懂人事了,明白人是有高低貴賤的了。
他的眼中凸出一珠很大很圓的淚。
一柄雪亮的匕首在王臘狗臉上飛快扭了一扭身子,一顆噙淚的眼珠「嗒」地掉在地
上。王臘狗慘嚎一聲,就暈了過去。軍醫立即包紮了王臘狗的傷處。在擔架抬離師部時,
王勁哉攔住擔架。他在王臘狗頭上撫摸了片刻,吩咐軍醫說:「好好照顧他。」
一個月後,獨眼王臘狗出勤了,他被調到軍需處做副處長。王臘狗從此寡言少語,
鋒芒全無,見了王勁哉就打顫。但他把所有的帳都算到了丁宗望身上。
我一定要殺掉丁宗望,王臘狗在心裡一遍又一遍發誓。
12
王臘狗吃了這一次大虧,便長了許多智慧。他暫且把誓願深埋在心裡,一方面休養
生息,一方面深謀遠慮。設想了將來復仇的種種方案。他再也不是毛頭小伙子,再也不
會有前次的失誤前次的衝動。萬沒料到的是,第二次機會突然出現了。
右眼瞎了才半年,王臘狗在襄河邊突然碰上了丁宗望。
那是一個細雨迷濛的中午,在一段荒無人煙的堤邊,王臘狗押著三船軍糧逆水緩行,
丁宗望在岸邊正要爬上一葉孤舟,站在船尾朝河裡撒尿的王臘狗忽然和十步開外的丁宗
望打了一個照面。兩人都驚呆了。
憑王臘狗過去的機靈莽撞勁兒,只要掏出槍一梭子過去,簡單到只是舉手之勞,他
的心願便了了。
可王臘狗拔槍之際想到了許多問題:丁宗望怎麼在這裡?在這裡的背景是什麼?丁
宗望一個闊少,如何孤身一人?真的只是一個或者附近有埋伏?丁宗望出現在一二八師
地盤上,是否與王勁哉有關係,殺了他王勁哉會怎樣?
就在王臘狗思緒紛紛的片刻間,船已走遠,丁宗望也返身消失在防波堤那邊。
事情有時候非常複雜,節外生枝,有時候又非常簡單,一是一,二是二。丁宗望在
一二八師客居了半年,王勁哉一再表示出希望丁宗望從軍的願望,丁宗望卻一直支支吾
吾。有一天卻說出了一套「父母在,不遠遊」及「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的話來。
王勁哉冒火了,在丁宗望屁股上踢了一腳,說:「趕快滾蛋!別讓老子再見到你這土豪
劣紳!」
丁宗望對王勁哉的突然翻臉毫不意外,半年時間,他已經非常瞭解王勁哉的暴戾性
格。他不怪王勁哉,所謂兵匪兵匪嘛,軍人就是匪氣十足的。丁宗望被王勁哉踢出門後
就沒有回頭,一個人離開了一二八師,在龍家灣躲了一天,不見王勁哉派人追殺,心裡
明白自己與王勁哉甚為默契:他只要自己滾蛋,自己也就靜悄悄滾了。於是,丁宗望就
租了一條小木劃子,準備過河後再想辦法偷偷回家。這個時候,丁宗望是只孤雁,沒人
知道他在哪裡,沒人認識他是誰。這個時候,王臘狗若果斷地給丁宗望一槍,丁宗望就
將永遠失蹤。永遠成為一個失蹤之謎,世上只有王臘狗一人掌握著這謎底。
第二次機會就這麼過去了。事後王臘狗作了一番精心調查,調查結果使他倍覺悔恨。
他寬慰自己第三次機會將很快來到的。誰知從此之後,一晃幾年他都不再有緣接近丁宗
望,連聽都聽不到關於丁家的一絲一毫消息。
這是一九四一年,抗日戰爭正打得艱苦卓絕。參戰各方的領袖及一些將領自然是高
屋建緬,將敵友看得一清二楚,底下卻有許多糊塗兵,弄不清誰是誰非,忽兒與這支隊
伍打又忽兒與那支隊伍打,在兵荒馬亂中疲於奔命,累得都差點不認識自己,許多希望
許多夢想無形中就給撇在了一邊。王臘狗就是這樣一個人,他除了明確知道「誓死不當
亡國奴」之外,對於皇協軍,對於維持會的維持大隊,對於新四軍的游擊隊以及土匪蘇
振東,都鬧不清與自己所在的一二八師是什麼關係。王勁哉下令打他們,王臘狗們就去
打,王勁哉下令與他們講和,王臘狗們就去講和。一來二去,王勁哉的人馬就有了三萬
多人,編成了十個旅。卻是累壞了王臘狗。王臘狗在白廟、沙湖、彭場、通海口。胡家
台等地來回打仗講和,講和打仗,一眨眼就是春去冬來,一眨眼又是冬盡春來,時間就
這麼過去了。並且過去得沒多大意思:一會兒打人家臉,一會兒又朝人家笑。小孩過家
家一樣,真不知有什麼意思。
一二八師有個旅長叫古鼎新,馭下不嚴,所部兩位團長的副官玩弄了民女,吃餐館
老不給錢。王勁哉知道了,命令那兩個團長殺了各自副官,又命古旅長殺兩個團長,古
旅長想到頭不就是殺自己了。他就沒殺團長,集合了官兵,聲淚俱下控訴了一番王勁哉
的凶殘暴戾,心狠手辣,翻臉無情,濫事殺戮,然後領兵叛離,投靠了日本酋木野板司
令。
古旅長控訴王勁哉的時候,王臘狗正在古部辦點公事,聽了古旅長的話,撫今追昔,
深有同感。站在他身邊的程團長說:「王處長,你忘了你的眼睛是怎麼瞎的嗎?」
王臘狗說:「當然沒忘。」
程團長說:「今天是古旅長撿回了我一條命,我是再也不跟王勁哉了。有本事的軍
人,到哪不是打仗吃糧。他又不是我爹娘老子,說殺就殺!」
王臘狗說:「就是。他也太狠了。」
程團長說:「那就叛了他吧。」
「現在就叛?」
「對。」
「可我還有一筆錢埋在師部,還有包裹。」
「有多少錢?有多少古旅長會補你多少,包裹裡有幾套衣服幾件首飾,古旅長也會
給你。」
「好吧。」王臘狗說,「那就叛了。」
當時王臘狗忘了問程團長叛了王勁哉加入誰的隊伍,他一提起王勁哉就忘了其它,
當初他是衝著王勁哉的英雄氣概投奔的他,後來才明白王勁哉是他的剋星,在王勁哉手
下,他王臘狗此生此世大仇難報。王臘狗很高興有一個人挑頭,一大批人叛離,他夾雜
在其中,王勁哉就不會注意他了。
古部出發後,王臘狗問一個士兵大家往哪開?士兵就不知道,跟著前面走唄。王臘
狗又去問程團長,程團長說沔水鎮,去投酋木野板司令。
「日本人?」王臘狗大驚。
「日本人怎麼啦,還不是打仗吃糧。」
王臘狗心裡就犯了病。他可不願當漢奸。中國人的隊伍多著呢!幹嘛跟日本小鬼,
總歸不是一個宗族,人家來是欺負你的嘛。王臘狗口裡沒說這話,心裡卻亮堂,想找古
旅長討了錢和包裹後就悄悄溜掉。
古鼎新臉上肌肉一橫:「錢?我欠你什麼錢?我什麼時候答應過給你錢?他媽的,
王勁哉調教出來的人都是黑心!」
「好好。」王臘狗說,「好好。」
王臘狗退下來,在附近找了部電話,將古鼎新的叛變投敵報告了師部。自己獨自一
個人揣著兩支槍,五顆手榴彈躲進了一戶農家。
農家只有一個中年寡婦帶著幼年的兒子過活,丈夫當土匪戰死了。小村子在千里沉
湖的深處,日子還算平靜,寡婦也還有幾分人材,王臘狗就自告奮勇做了上門女婿。
三個月後,王勁哉中了古鼎新的計,被日寇生擒,全軍隨之瓦解,此變震驚江漢平
原。王臘狗半年後才知道。
王臘狗為王勁哉歎息了一番,又為自己慶幸。用不著再怕王勁哉,也用不著躲藏了,
他對寡婦說了聲:「我走了。」掖了槍就離開了沉湖。
13
後來,抗日戰爭又持續了兩年,接著又打了三年的解放戰爭。在五年的戰爭歲月裡,
王臘狗始終像只戀家的狗在沔水鎮附近轉悠。今兒加入共產黨的新四軍十五旅,明兒又
加入了陳八爹的抗日救國團。因為新四軍主力部隊北撤,而王臘狗不願北撤。
日軍投降之前,王臘狗不敢回到沔水鎮,摸黑進鎮過一次,自己家門上一把鎖,丁
家大門也是一把鎖,都躲兵荒去了。
抗戰勝利後,王臘狗心想可以回家了。可一進鎮就被古鼎新的人認了出來,好一陣
追殺。
王臘狗在這個部隊那個部隊浪來浪去,完全成了個兵痞子。反正他靠一手好槍法打
仗吃糧,總之他就是呆在江漢平原上不挪窩。人家都說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王臘狗倒
成了流水的營盤鐵打的兵。新四軍許多首長知道有一個王臘狗。後來解放軍許多首長也
知道有個王臘狗。戰士們編了一些關於王臘狗的順口溜。王臘狗聽了也不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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