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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冬無雪 作者:池莉

1


  那一年是五年前。

  五年前的某一天,我早早醒了,知道還早得很,就仰面躺著,瞪著天花板。已經是 暮春時節了,劍輝為什麼突然對我說唉一冬無雪呢,當時不覺得有什麼蹊蹺,聽了這句 話沒吱聲就睡覺了。後來就出了事。出事之後,我一次又一次細細回憶劍輝的每個動作 每句話,就發現這句話不對頭,越琢磨越不對頭,因為劍輝總是在預感不妙的時候說些 莫名其妙的話。我當時怎麼就那麼困呢?真該死。

  老楚卻說沒什麼不對頭的。他說劍輝就是這麼一個人,她的思維呈跳躍狀態,說話 老是出人意料。老楚在這大難關頭顯得格外笨蛋,手足無措,拿不出一個好主意,盡說 蠢話。他說他很亂。他的什麼亂呢?他的妻子被無辜抓進了牢房,他不去奔走呼號,不 去設法解救,卻只是皺著眉對妻的同事說對不起,我很亂。這種男人!沒血沒骨!可他 的外表是這麼壯健。他的額角方正,充滿了不可屈辱的氣派。我曾暗暗地思慕著他,懷 著混亂的羞恥心暗暗地思慕著我好友的丈夫,幾年的思慕在幾天之間煙消雲散了,我頓 時覺得自己格外乾淨、磊落、鬆快。我對他說:「我來幹!」我把三個字吐得落地有聲。

  我堅信劍輝是無辜的,我太瞭解她了。她是個能幹的醫生。千里馬也有失蹄的時候, 她也許有失誤,但她沒有玩忽職守。她不能戴上玩忽職守罪的罪名,我堅信這一點。

  事故發生後,劍輝暫時停止了工作,成天在小辦公室裡寫事故經過和思想認識。寫 了在科裡念,念了又重新寫,院長和科主任都希望她一步步提高認識。

  可有一天劍輝突然被公安局帶走了。

  這事弄得全院沸沸揚揚。我上班碰上的第一個人就用一種很特別的口氣告訴我: 「李大夫被捕了!」

  被捕?

  聽起來似乎回到了戰爭年代。

  我一口氣爬上三樓,拚命敲那間小辦公室。我把全科的人都敲出來了。

  「你冷靜一些!」科主任搖著我的肩說,「你要冷靜一些。李大夫是被捕了,但也 許壞事變成好事,法律比什麼都公正。我們要相信法律。」

  「不!不!」我說。一團火熱的悲憤壅塞在我心裡,逮捕對一個無辜的人來說就是 莫大的侮辱。

  同事們圍著我,眼睛不眨地望著我,好像望著一個虎口脫險的人。我明白他們的想 法,那個夜班本來是我的,劍輝為我換的班,既然劍輝都沒能避免那場事故,那就誰也 避免不了。劫數已定,就看哪個人碰上。這就叫玩忽職守嗎?

  李護士長過來驅散了人群,對我說:「你回宿舍休息去吧。別在這裡瞎激動,讓人 看笑話。」

  院裡有許多人幸災樂禍,這我知道。正因為如此我才倍覺劍輝的冤枉。

  我跑到區法院刑庭辦公室,劈頭就問:「勞駕,請問誰辦李劍輝的案子?」

  一個瘦小蒼黃的年輕人夾著一支燃燒的煙,他用一根指頭頂了頂法官的大蓋帽,嚴 肅地反問:「你有情況反映?」

  我說:「是的。」

  他啪啪捻了兩記響指,應聲過來了一個更年輕的小青年,當然也穿著法院制服。小 青年拿了紙和筆坐在旁邊。

  法官說:「說吧。首先介紹你自己的身份。」

  這下我明白他的身份了。我說:「你們憑什麼逮捕李劍輝?憑哪一條哪一款?」我 嘩嘩地翻著剛從新華書店買來的《司法手冊》,說:「受逮捕的人必須具備以下條件: 一、主要犯罪事實已經查清:你們查清了什麼?連我這個始終的現場目擊者你們都沒有 調查過!二、可能判處徒刑以上刑罰;這就是說你們已經準備判她徒刑了?」說到這裡, 我垮了,淚水呼啦一下流出來。

  「胡鬧!」法官說。

  我很響地合上書,把它擲向他。他慌慌張張接住《司法手冊》,聲色俱厲,說: 「胡鬧!」

  小青年站起來大聲說:「這裡是司法機關,我們這裡是有法警的!」

  「你們太不講道理了!」我叫道,「李劍輝不可能玩忽職守,你們應該全面瞭解她 ——」

  「法警!」

  我七竅生煙。法警怎麼著?強行趕走一個來講道理的人嗎?那我去哪兒討公道?

  「李劍輝沒有玩忽職守,我當時在場!」

  「法警!」

  一個法警衝進來,提著電警棍逼視著我,說:「看在你是一個醫生的份上,我客氣 地請你出去。」

  「如果我不呢?」我說。

  我忽然想豁出去算了,和劍輝一塊兒坐牢,免得一輩子負疚一輩子在人前不能抬頭。

  一個女法官插到法警和我之間,遞給我一杯開水。

  「大夫,你要冷靜一些。醫生應該是最能面對現實。逮捕人是通過一定法律程序決 定的,不是哪個法官的一句話呀。」

  她有一雙為妻為母的善良眼睛,我的眼淚再次湧了出來。我說:「我能見見李劍輝 嗎?」

  法官說:「不行。開庭審判之前人犯不得與任何親朋好友見面。」

  現在我相信他的話就是法律,我絕望得不敢再看他一眼。

  女法官送我出來,告訴我現階段只有律師可以見被告,當然要是被告請了辯護律師 的話。

  我和老楚商量請律師的事。老楚說:「一定要請嗎?我是說請了有用嗎?」

  我說:「不知道是否有用。但現在那邊是堵鐵牆,只有律師才穿得過去。」

  「怎麼請律師?」

  「我也沒請過。」

  「請個律師要花多少時間?」

  「我去請吧。你支付費用就行。」我不想讓他連錢都不出。

  「現在就要錢嗎?」

  「當然!」

  「要多少?」

  「暫時給二百吧。」

  老楚沉吟片刻,給了我二百塊錢。

  李護士長說:「你真要管這事?」

  「嗯。」

  李護士長為我抿了一撮耷拉的頭髮。「患難見人心啦!」她說。她還悄聲告訴我說 死者家屬有司法部門的熟人,醫院也有些人落井下石,千萬要當心。和法院打交道要適 可而止,不要惹惱他們,她有個侄子曾被錯抓,因態度不好被打斷了肋骨,拘留了十五 天。要記住好漢不吃眼前虧。

  我說:「好的。」

  原諒我。劍輝。我能做的只是為你請律師。他們有法警,劫獄只是句開心話。只能 到這一步。我無論如何也要為你請一個第一流的律師。

  李護士長介紹我讀讀美國暢銷小說《天使的憤怒》,我說我沒心思,她硬塞進我的 包裡。「在請律師的等待中讀讀。」她說,「這本小說可以當打官司的教科書,裡面寫 的是一個女律師,非常非常能幹,打贏了許多官司,她的名字叫帕克。打官司的學問深 奧著呢!律師才是行家裡手。但願你請到『帕克』!」

  在律師界輾轉了幾天,最後我來到精英薈萃的市律師事務所,準備請名氣最大的賈 律師。打聽到賈律師有抽高級香煙的嗜好,我包裡揣了一條「三五」,足足坐等了一個 上午。來請律師的人川流不息,按先來後到的次序坐在走廊的長條凳上,一點一點往裡 挪,當事人往律師面前一坐就苦著臉傾訴起來。有一陣恍惚了一會兒,我竟以為這裡是 醫院。

  上午沒等著。我在大街上逛來逛去,吃了個麵包喝了杯糖水似的咖啡。下午我第一 個坐在長條凳上。上班約一個小時之後,一位氣字軒昂的銀髮老人走進辦公室,門口的 接待員給我使了個眼色,我以為這就是那位賈律師大駕光臨。我走上前,緊張地盤算在 大庭廣眾之下如何拿出煙來。接待員趕緊說:「主任,有人請賈律師,等了大半天了。」

  我的手及時地從包裡收了回來,順勢向主任禮貌地欠了欠身。

  主任說:「你認識賈律師嗎?」

  我說:「不認識。」

  主任說:「賈律師目前不接案子,除非大案要案。」

  我說:「我的案子不小,人命關天。」

  主任說:「你簡略談談吧。」

  主任沒有坐下的意思,我也就盡量簡潔地講事情經過,沒有感情色彩的事情經過顯 然是枯燥的,果然我還沒說完主任就擺了擺手。

  「好。我明白了。」他說,「賈律師目前不接案子,除非大案要案。現在我們律師 忙極了,不過,我還是可以給你安排一個。」

  不由分說,我就被帶到一張辦公桌前,一個年輕得像剛取下紅領巾的姑娘板著臉對 我說:「你談談情況吧。」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談了。她聽著聽著咬起了指甲。聽完之後她問我:「這麼說是你 的玩忽職守罪卻抓了李劍輝,是吧?」

  我起身告辭了。看來只有接待員還同情我,我請她告訴我真實情況:我到底能不能 在這裡請到名律師?我摸了兩盒煙放在她抽屜裡。她說:「沒希望。這麼一樁小事,當 事人又沒來頭。」看我茫然的樣子,她給我指了一條路:委託法院推薦律師,這樣至少 不會上些業餘律師的當。

  我真不願意再去法院,但在一連串的碰壁之後,我硬著頭皮又見了瘦小蒼黃的庭長。 我盡量放低聲音,求他不計前嫌。但他還是用一個個十分合理的理由拒絕了我,言下之 意責備我在多管閒事。最後他說案子拖了不短的時間,很快就要開庭了。

  我從法院出來,一路將沙石踢得亂飛。一輛自行車從我身邊騎過去又彎了回來,女 法官攔住了我,對我微笑。我沒對她笑,我已經沒有笑了。

  她說:「別洩氣。找找你們醫院領導,組織出面比個人有力量多了。如果李劍輝的 確是工作一貫認真負責,這次只是個失誤,你們組織可以拿出一份材料配合我們辦案。 哪有組織不相信組織的呢?我們之所以逮人,也就是因為死者廠裡、婦聯、團委等組織 都來了材料強烈要求,公憤太大嘛。關鍵是你們醫院態度要鮮明。」

  我說:「謝謝!」

  原來官司還可以這麼打,那就再試試吧。

  我回到院裡,找到院長大談一通。我像回到娘家,盡情傾吐了在婆家受的欺侮,一 心指望娘家的人會拍案而起,替我出口氣。誰知院長一句話就堵死了我。

  「作為一級組織,我們不能也不應該寫任何不著邊際的證明材料,以免干擾法院的 獨立審判。對嗎?」

  他還彬彬有禮地說:「你呀,太衝動了。我們要相信法律呀。只講義氣怎麼行?」

  一股涼氣順著我的腰椎往上衝,我的手腳都發麻了。蒼天有眼!讓他的女兒再懷一 次葡萄胎吧。去年這個時節,劍輝得重感冒在家休息,院長冒著大雨親自登門請劍輝為 他女兒做手術。劍輝二話沒說就上了手術台,做完手術,她都要虛脫了,躺在急診室輸 液。我說:「劍輝,你可學會做了。」

  「什麼呀!」劍輝說,「院長是信得過我這雙手,這叫報知遇之恩。」

  我感到我們被人欺負了。誰欺負了我們我說不清楚,但被欺負的感覺是這麼強烈。 我只不過想請個好律師,劍輝有權得到辯護。我憤怒地下了決心,我要求遍我所認識的 人,我願擠遍全市的公共汽車,我捨得花掉我全部的積蓄,也要找一個能給我指點迷津 的行家,把這場官司打到底!

  曲曲折折,反反覆覆,我終於找到了這麼一個人。他也是個法官。自稱姓賈名方。 我明白這是一個假名。他說第一我不會去為你開後門,第二我與你談話的身份不是法官。

  我說我懂。他說你詳詳細細談談情況。

  我談了一個多小時,連劍輝平日的為人也談了,他聽完朝我作了個會意的苦笑,我 的淚水差一點就滾出來了。

  賈方說:「我談三點。」

  「第一,不要指望你們醫院了。法院辦案有一條原則是相信和依靠基層組織和群眾; 另外也有一條:法院具有獨立審判權。你們院長顯然是個老滑頭,他用了後一條對付你。 你何必還在他們身上花精力。」

  我說:「那我怎麼辦?」

  「你別著急。我說第二點了。你要分析對方。既然李劍輝不構成犯罪,可怎麼立案 抓人了?這就證明死者家屬很老辣,懂得利用婦聯等組織的力量,很有可能在法院也找 到了熟人關係。」

  「法院也……」

  「哪個行當都不是真空。不過我只是假設。從不涉及司法界的一個工人能這麼有步 驟地打官司一般是有內行為他參謀的。」

  「哦!」

  「你現在必須明察暗找,看對方是否有關係,有便可告他個徇私枉法。另外,你也 要找組織找依靠,如市政法委員會,市人大,檢察院等等,向他們申訴冤情,求他們明 察,只有他們才能過問法院的辦案情況。」

  「是這樣,我如何明察暗找呢?」

  我想我又不是外國影片中的私人偵探。

  賈方說:「這就是我要說的第三點了。你不要迷信名氣大的律師,你自己做辯護人。 你充當辯護人,與法院辦了手續之後,你就可以看案卷,會見被告,四處調查,這不是 很有利的機會嗎?」

  「明白了。」

  「關鍵在於你要膽大心細,要格外冷靜理智,一言一行要依據法律去做。你得在開 庭前準備好一切,庭審時發起進攻。你幹嗎?」

  「當然。」

  我握了握了賈方的手,起身告辭,一句多餘的話也沒有。

  走到街上,已是深夜。這是本市最繁華的一條街。馬路上行人寥若晨星,霓虹燈卻 繁星閃爍。我走在霓虹燈的甬道裡,眼前一片燦爛,主宰著我的是一種十分悲壯的情緒, 我不由得挺直腰桿,高高邁著步伐,我勇敢地走向一個陌生神秘的地帶——律師的領域。

  今天上午,九點三十分開庭。

  關鍵時刻到了。這是決定劍輝命運的時刻。

  我還瞪著天花板幹什麼?天正在發亮,我該起床了。我要再溫習溫習辯護詞,要對 著鏡子演講一番;我擔心我發向有關報社的邀請會不會有人接受,我還要事先去劍輝家 替她親親她的女兒丫丫。

  我能很有尺度地控制自己的感情嗎?我能臨場不怯思維敏捷能駁善辯嗎?我穿什麼 顏色什麼式樣的衣服出庭?這一切都與劍輝的命運密切相關,劍輝!

  我做夢也沒有想到這輩子還會充當一次律師的角色。

  重重的負載使我久久起不了床。


2


  深灰色西裝,紅領帶,黑皮鞋,這一身很莊重。

  法庭本身是個莊重的地方。據說現在律師們出庭都是西裝革履。

  我穿好這身衣服,往穿衣鏡前面一站就動搖了。我這身西裝料子太高級,做工太講 究,我的皮鞋太尖,後跟太細,我好像要去參加一個什麼慶典似的,這太脫離法庭了。 受了委屈的人穿一身好衣服就跟沒受委屈一樣。

  我換上一條舊牛仔褲和燈心絨夾克,這似乎又嫌隨意和新潮了些,法官們一定會反 感的。

  賈方提醒說為了這場官司能打贏,我必須連最小的細節都注意到。決不能因小失大。

  我索性拖出了床底最深處的一隻木箱,裡頭全是遭淘汰的衣服。我選了一件藍滌卡 布上裝,布鞋。全都肥肥大大沒有曲線沒有腰身。

  捋下頭髮上的綢帶,用皮筋箍上,因為睡眠不足臉上黯淡無光,再背上一個黃帆布 挎包。鏡子裡是一個本份平樸而且可憐的黃臉姑娘。

  我出門了。我準備步行去法院,以便路上深思熟慮。

  老楚開門,看我這副裝束,吃了一驚。

  小丫還沒起床,睡得熟熟的。我在小丫床頭停留了一會兒,心裡和她講了一句話: 小丫,阿姨要去看你媽媽,等著阿姨的消息吧!我怕弄醒小丫,沒有親她。劍輝要我在 開庭之前替她好好親親小丫,我答應了。但我認為大可不必非親不可,答應劍輝是寬慰 她,實際上親不親就看情況了,我畢竟不能代替劍輝親誰,這個替不了。

  「我就不去了。」老楚說。

  我說:「好吧。」

  他一直說是想去的。

  老楚又說:「我怕自己受不了。我等你的消息。」

  我說:「好吧。」

  我之所以還在磨蹭,是巴望老楚能讓我捎句問候給劍輝。昨晚我又一次將辯護詞念 給他聽了一遍,經過一夜,我希望他多少有些補充意見。

  他舉著香煙,掃視著狼藉滿地的房間。說:「醫院為什麼不幫劍輝說話?唉?如果 我出了什麼事,我們學院絕對出面保我。劍輝在單位到底怎麼回事?大概也和在家一樣, 一意孤行,為所欲為,不計後果,不聽人一句忠言,不然,哪至於大難當頭,落得個孤 家寡人!這次她那顆小姐的心該知道疼了吧?」

  有多少話可以說,他偏偏說出了這種話。這下輪到我大吃一驚了。可我不想讓他看 出我吃驚。魯迅真是刻薄到家了,他說:最高的輕蔑是眼珠都不轉過。我就像魯迅說的 那樣走了。

  我想走一條路邊開著黃色野菊的泥土小路,想四周安安靜靜,空氣裡充滿了清晨泥 土的潮腥味,好讓我有條有理地思想一下今天重大的辯護問題。但事實上我正走在早晨 上班高峰期的城市人行道上,擁擠嘈雜的早點攤的油煙煤煙直嗆口鼻,我腦子裡雜亂無 章地跳動著劍輝往日形象的碎片。

  是我們拚死拚活回城裡來的。劍輝和我下放在一個生產隊。我們同兩個男知青一塊 住在一間屋裡。屋裡隔成房間的土坯牆只有人高。夜裡我們老是不敢在盆裡痛快淋漓的 撒尿。劍輝總在嘮叨:衝著這撤尿我也要回城。

  我們倆都上了大學,都成了當時最走運的工農兵大學生。有一段時光我們滿足得忘 乎所以,對誰都滿臉笑容,人人喜歡我們,我們喜歡人人。可近幾年,劍輝越來越懷念 農村,尤其是在公共汽車上挨擠了,騎自行車闖紅燈被罰款了,逛商店逛累了,買雞蛋 排隊排煩了,科裡醫護人員勾心鬥角了,她就一個勁冷笑,說城市真是鍋大雜燴。

  去年開始實行假日制,劍輝頭一個請假,十五天的假期她要去農村度過,要帶她的 小丫回一趟她的「第二個故鄉。」

  劍輝對小丫說:媽媽生活過的鄉村,是一座綠樹環繞,小河長流的村莊。清早可以 看見紅紅的太陽從地平線上升起,漸漸變成了金色的,然後又慢慢降落下來,鑽進了地 平線。

  兩歲的小姑娘,懂什麼地平線?劍輝卻不管,繼續對小丫描繪鄉村的空氣多麼純淨, 水多麼甜美,人多麼質樸,風俗多麼有趣,黃昏時回村的老牛多麼可愛。小丫似懂非懂, 弄得神魂顛倒。結果領導因工作緊張沒有批假,小丫大哭大鬧了一頓還病了幾天。

  劍輝對待大人就像對小孩子一樣喜歡的就親熱,不喜歡的就不理睬,對待小孩卻像 對大人一樣非常認真地談話,正經八百地商量事情,自己錯了就誠懇地認錯,答應了什 麼就不借血本地踐諾。她教小丫讀詩識字、聽音樂、講衛生。有一天小丫突然關掉音樂, 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媽媽,為什麼我蹲著撒尿,我們班的趙勇站著撒尿?」劍輝愣了 一下,隨即流下淚來,痛心疾首,說:「看我們忘了什麼?該死!忘了孩子首先是個人, 可我只想到了詩和音樂。」

  我說她太認真太看重孩子了。

  劍輝說:「你不懂。也許有些東西你永遠不懂,你我經歷不一樣。看來我無論如何 還是得把小丫帶到農村去一趟,讓她見識見識大自然。」

  我也懷念農村,懷念大自然的可愛和農人的質樸,可也憎惡骯髒的茅坑和農人的愚 昧。劍輝的懷念成了病,農村的一切在她的懷念中淨化了,全是美妙情景。劍輝用溫和 沉靜的外貌給人以平穩中庸的假象,其實她是一個偏激執著的撞了南牆也不回頭的傢伙, 不過她不輕易撞就是了。我曾以為她這種性格最大的收穫是選擇了一個好丈夫,現在看 來不是那麼回事。倒是專業上得利不小,因為她把女人的懷孕生產過程看得異乎尋常的 偉大和痛苦,所以她潛心研究技術,她的手術越做越精,她的輕柔、準確、敏捷使許多 老一輩驚歎不己,年紀輕輕的劍輝在同行中被譽為「金手」。

  審判長卻說:「她是什麼金手銀手我不管,眼下的事實是在她手裡送了兩條人命。」

  針對這一點,我在辯護詞裡提出了反駁意見。我的辯護詞是怎麼說的呢?

  我不知道劍輝對我寫的辯護詞是否滿意。我只見了她一次就不敢再去見她。

  灰色的高高的圍牆,圍牆上有電網。天空浮著雲朵。周圍沒有樹木和鳥。圍牆上開 著一扇小鐵門,進門後是一道走廊,走廊盡頭又是一扇鐵門。兩道門都有帶槍的武裝警 察把守。

  走廊裡排著長隊,差不多全是婦女。她們提著衣物和食品,愁苦地望著前面牆上一 方窗口,一步步往前挪。一群奇裝異服的小青年在隊伍中活躍著,拎著花花綠綠的副食 品。一個姑娘看見了我,飛快地告訴了她的夥伴們。她們全看我,從上到下,從下到上。

  姑娘朝我走過來,賞賜般地送我一個媚笑。

  「小可憐兒,第一次來?看你挺斯文,像個知識分子嘛。你的什麼在籠子裡?兄弟, 丈夫?情人?來,別站在後面,我站的這個隊讓給你。」

  姑娘臉上沒有一絲皺紋。眼影塗得太濃,像挨了兩拳似的。

  「嘿,不理我?」她甩了甩胯,「婊子養的,不知好歹!你個婊子乾淨的話就不會 上這兒來!」

  她的夥伴拚命起哄,作鬼臉,吹口哨。

  劍輝就是在這些人中間。我直想哭。

  一個女看守把劍輝帶到辦公室。她一頭亂髮沾了許多草屑,左臉顴骨上有塊青紫傷 痕,髒而皺的衣服裡整個一個浮腫蠟黃的人,那個整潔漂亮,優雅過人的劍輝哪兒去了? 我極力克制自己,像每天上班見面一樣「嘿」地打了個招呼。劍輝沒有「嘿」,她漠然 地靠桌站著。

  我沒有替她拈去頭上的髒東西,我不能讓她想像出自己蓬頭垢面的模樣。我像談家 常一樣告訴她小丫很好,老楚在為她奔走,醫院領導在為她想方設法等等全是好消息, 劍輝的眼睛這才漸漸活起來,看著我說:「小丫真的好嗎?」

  我說:「是的。」

  她說:「小丫就拜託給你了。」

  「別亂想,你很快就會平反昭雪的,」

  劍輝慘然一笑。

  我遞給她一盒巧克力,就在她伸手接盒子的時候,女看守推開了她的手,拿走了巧 克力,嚴厲地說:「現在不准送食品。等判了刑探監再送。」

  劍輝的手折斷了似的耷拉下去,低下頭,亂髮遮住臉,再也不肯抬起頭來。

  「請你,」我對女看守說,「請你別這麼粗暴。」

  「粗暴,」女看守說,「你認為這裡是公園嗎?這裡是執法機構,這裡邊關的都是 社會渣滓。」

  劍輝的頭更低了。

  我說:「別介意,劍輝。別介意!」

  劍輝不可能不介意,她有顆那麼敏感的心。

  我滔滔不絕地講話以分散她的注意力。我告訴她我做了她的辯護人,我將辯護詞念 給她聽。請她堅強些,與我好好配合,我們一定會打贏這場官司的。我呼喚她,請她說 說對辯護詞的修改意見。千呼萬喚,劍輝就是不抬頭。

  臨別時,我請劍輝先回去。

  女看守對劍輝說:「走吧。」

  劍輝不動。女看守用電警棍杵了杵她,我撲過去說:「請別這樣,求求您,她是個 受人尊重的醫生。」

  劍輝猛然仰起頭,抓住了我的胳膊。我以為她淚流滿面呢,卻不,她乾枯的眼窩燒 得通紅。她問我:「我坐牢了,是嗎?」

  我使勁捏著她的膀子,說:「堅強些!劍輝!」

  每當我一想起在看守所與劍輝見面的一幕,我的心就屈辱得發慌,就感到我的辯護 詞蒼白無力到了極點。

  人行道上一陣騷亂。有人撞了我一下,我又撞在別人身上。「臭婊子養的!」有個 聲音在我背後罵,我格外在乎地轉身尋人,準備吵架,原來沒有誰罵我,是一個穿著比 軍官還威風的市場管理人員在罵無證賣早點的人。

  我又重新開始默誦辯護詞。我彷彿聽見了審判長的聲音:請被告的辯護人作辯護。 於是,我莊重地站起來。我張開了嘴巴,卻無論如何發不出音來。我急得滿頭大汗,所 有的人都莫名其妙望著我。我掙扎著想:我準是掉進了一個夢魔裡。這是夢!鬧鐘響了。 窗簾拉開了。陽光湧進來了。劍輝在梳她那栗色的長髮。單身宿舍的門被我們光噹一聲 帶上。我們到食堂買了饅頭,這走邊吃。肩比肩走在光滑的水磨石長廊裡,走向我們的 婦產科。早起的病員對我們躬身微笑,說:「大夫們早上好哇。」我們也微笑,說: 「早上好。」

  可是鐵的事實橫陳在我面前:法院到了。

  法院到了,時間才八點半,離開庭時間還有一小時。我希望這一小時很長很長,讓 我多想點對策;又希望一小時飛快過去,讓劍輝早一些得到公正的辯護。


3


  如果劍輝真如她自己所說的不做醫生就好了,也許就不會遭此大禍了。

  在生小丫前,劍輝一直說:「我當醫生是個錯誤。」

  醫生這個職業,不論在哪個國家,什麼制度下都是一個好職業。我一說這種話,劍 輝就嗤之以鼻,說:「俗見。」

  劍輝並非出身醫生世家,但她父母生前好像吃盡了當醫生的苦頭一樣不高興女兒做 個醫生。

  「幹什麼都比干醫生有希望。醫生就意味著白班連著夜班熬,上了班就嵌死在科室 不得動彈,精神不分八小時,日夜緊張。工資低,一輩子也許升不上主治醫生。運動一 來便批城市老爺衛生部,一批就下放農村。說起來是知識分子,實際是體力勞動者。看 起來乾乾淨淨,實際全是擺弄屎尿血膿。一件白大褂穿了八年還不給換新的,捉襟見肘, 這是什麼待遇?」

  劍輝一數落自己職業的種種弊端,我就覺得是她母親的話從她嘴裡出來了。她也不 想想:自從我們當醫生以來,從來沒有批過城市老爺衛生部。

  人各有志,劍輝想幹司機這一行。有一次她在科裡說出她的理想,大家不禁啞然失 笑。

  她說,開什麼車都行,開飛機更中意。人往方向盤前一坐,腳往離合器上一踏,一 種將要奔馳將要升騰的感覺油然而生。全神貫注、勇往直前。一切都往後退,唯獨自己 往前飛。誰要擋道了,神氣十足地罵他一句:「他媽的,你小子找死!」是誰都得乖乖 聽著。下了班,人就可以徹底放鬆。吃,喝,說,笑,不再為工作牽腸掛肚。出車補貼, 勞保用品,節油獎金,安全行駛多少公里,一律按勞付酬。試問,一上午接四個娃娃出 生,汗濕四件內衣,累得手腳癱軟,餓得頭昏目眩;星期天休息也得早早趕來查一次房。 這些付出的勞動有多少,給你的報酬是多少?醫院的大方向錯了,根本沒搞社會主義。

  假如你給哪個不講理的病人來一句:「你小子找死!」那還得了!

  醫院的服務公約明文規定:醫護人員和病人吵一次嘴扣獎金五元。至於為什麼吵, 那不管,見吵就扣。

  婦產科第一個因和病人吵嘴而被扣獎金的就是劍輝。

  那天劍輝上門診班。上班沒一會兒,病房來電話請她緊急會診。處理完回到門診, 看了幾個病人,電話又找她。「李大夫,我是營養食堂婦產科灶,你來看看本周食譜吧!」 劍輝說,「是不是你們自己——」

  「你是營養師。你是大夫可也兼任了營養師,都是工作你不想來?等等,我給你念 一段院辦的文件。」

  「別念,我來了。」

  等劍輝返回門診時,離下班時間只差五分鐘了。一個孕婦堵住了劍輝。說:「你什 麼狗屁!不像話!我等了你一個上午,可你一上午上了幾分鐘的班?」

  劍輝說:「我有事,你可以看其他醫生。」

  「我不看其他醫生,我等的就是你。上次是你給我檢查的,這次我就是要等你!」

  「謝謝你的信任。不過孕期檢查誰都行。」

  「俏皮!俏你媽什麼皮!」孕婦哭嚷起來,「你有一點人道主義沒有?我要找你們 領導!」

  孕婦的丈夫一聽到哭聲就從外面竄了進來。

  「你媽的什麼狗屁醫生!」他的唾沫紛紛揚揚撲到劍輝臉上,劍輝退一步他進一步。 「我們請假丟了獎金來看病,你不看,你們這些沒良心的雜種!」

  同事圍在劍輝身邊,一個個敢怒不敢言,幾個醫生小聲說:「回敬他一句,太氣人 了!回敬他一句!」

  劍輝說:「你才是雜種。」

  「好哇,你再說一遍!你敢再說一遍!」

  「你是雜種。」

  科主任來了。當眾宣佈扣劍輝本月獎金五元。科主任給病人賠禮道歉,要親自為孕 婦檢查。那孕婦說:「我還是要她檢查嘛。」

  科主任說:「李大夫。」

  劍輝說:「我下班了。」

  科主任小聲說:「劍輝,委屈一下吧,要是鬧到院辦,科室的紅旗就保不住了。」

  劍輝只得給那孕婦檢查。劍輝一按她的肚子,她就惶恐地怪叫:「大夫,請高抬貴 手,別報復我。」

  一查看她的病歷,病史一欄裡醒目地記載著有□病。一個患有□病的女人沒事都會 歇斯底里發作,況且孕期。可因為她這病,醫生就得扣獎金。

  從此科裡就有了一句口頭語,說是:「要是我怎麼怎麼了就讓我碰上□病。」這句 話很快在全院流行起來。

  儘管醫生不是劍輝最理想的職業,但她的素質卻是一個真正醫生的素質。

  在武漢醫學院上學時,劍輝的成績總是名列前十名。我要用功才能超過她,稍不小 心就略遜她一籌。我經常比她分數高是因為她在我用功的時候談戀愛去了。

  劍輝在學院數不清談了多少個男朋友,一次都沒成功。

  「別的什麼無法選擇,」她宣稱,「只有愛人可以選擇,我才不在乎別人怎麼說, 我就是要挑,要選,一定要找一個十分理想的。」

  我們倆不論到哪兒,哪兒的人都說我倆長得相像。我常暗中端詳劍輝,我認為她比 我長得好看。不動則已,一開口講話,一抬腳走路,她就比我生動,比我飄逸。我們一 同穿上白大褂的那一天,她簡直超塵脫俗,神極了。我感到自己對她是可望不及的。

  在婦產科工作了才一個月,功底便見分曉。我再怎麼用功也不行。劍輝有一雙天生 的干婦產科的手。她的手格外細長柔韌,皮膚和緞子一樣光滑並且觸覺異乎尋常的靈敏。 僅僅一個月呢,科裡就有人叫她「金手」。

  初上班時,科主任帶著我們。我們檢查了病人後,科主任複查一遍。不知不覺,科 主任不再複查。尤其對劍輝,完全放了手。遇上了不太清楚的包塊腫瘤什麼的,一般醫 生拿不準就請科主任摸摸,往往科主任摸了之後不發表意見,讓劍輝去摸,讓她診斷, 對於劍輝的診斷,科主任總是讚許地說:「對極了!」

  當然我也不差,僅次於劍輝,我倆年輕,能幹,無家庭牽掛,很快就一躍而成婦產 科的台柱子。我還有一大優點是劍輝不及的:我人緣好。

  同事們明顯喜歡我一些。她們和我開玩笑,說知心話,用我的日常用品,有了困難 就找我幫忙。許多人私下裡對科主任有意見,說劍輝其實不如我。

  我心如明鏡,其實我不如劍輝。劍輝視我為唯一的摯友我不知道她的真實原因,而 我對她卻是由於欽佩,一種真心實意的欽佩,因為她天生就比我靈,這是一種百鳥朝鳳 的欽佩。當然我也沒有對任何人承認這種隱密的情緒,這是不好對人承認的呀。有這種 感情作基礎,友誼就比別的基礎牢固和純潔得多。所以,對同事們的抱不平我只有一種 無可奈何的感傷。

  工農兵大學生紅了一時,衰得極快。

  我們剛剛為自己的幸運洋洋得意,轉而又為自己的受人輕視含怨抱屈。

  醫療系統調工資,凡有大專以上文憑的可以不考試,唯獨工農兵大學生要考試。院 辦又出通知:可以知難而退放棄考試。

  我和劍輝商量。我說:「我們棄權吧,不就是少長一級工資嗎?何況你快生孩子了。」

  劍輝說:「傻爪,這不單純是要不要一級工資的問題。一定要考!」

  「可萬一……考得不理想,他們出題一定很難。」

  「有什麼呢,大學不都是學那幾本破書。你搬到我家來住一段,我們一塊兒複習, 給他們一個厲害瞧瞧。」

  我搬到劍輝家。每天晚上我們複習功課。劍輝挺著大肚子,盤腳坐沙發上,看了不 到幾頁書就呵欠連天。老楚一次次催她早睡,求她替懷中胎兒著想。劍輝就去房間睡覺。 我往下至少還要看三個小時的書。劍輝還對我說:「我從來沒有這麼刻苦過的,這次我 真不簡單。」我暗暗為她擔著心。

  考試成績馬上打消了我的擔心。實際操作考試是剖腹產手術,劍輝分數最高,獨佔 鰲頭。理論分數我第一,劍輝第二。我倆為全院的工農兵學員爭了口氣。各科的工農兵 湊份子在「老大興園」吃了一頓鰱魚以示慶賀。

  不過,接著就發生了極不愉快的事。

  我的工資長了一級,劍輝卻沒有。一宣佈,劍輝的臉色就冰了,好久不理睬調資小 組的人和我。

  我沒辦法。在未宣佈之前,院長找我談過活。我一聽就連連擺手,我說我不要這一 級工資,劍輝總分第一,應該是劍輝。院長說群眾普遍反映我熱愛本職工作,吃苦耐勞, 樂於助人,政治上又要求進步。我不明白我如何要求的,院長說每次政治學習你都主動 讀報讀文件,而劍輝,政治學習總打瞌睡。我說:「院長,她是因為懷孕呀。」

  院長呵呵笑。說:「你就別固執了。劍輝的確是一個天才的婦產科醫生,她如果想 考研究生我們一定會大力支持,可這次長工資不行,作為院方,要全面地衡量一個人, 盡量減少群眾的不滿情緒。」

  可不滿的人多得很,都以劍輝為例說明問題。說考試是場騙局。他們以為劍輝會與 他們抱成一團,但劍輝只說一句:「我討厭騙局也討厭嗡嗡地議論騙局,都醜惡。」


4


  生孩子的時候,劍輝同我和好了。

  劍輝常常教導產婦們怎樣生孩子。在她們疼得亂叫時,她說:「放鬆放鬆,別亡命 地叫。這不過是一陣宮縮而已。」

  產婦們只得含淚咬牙聽醫生的指揮。

  劍輝自己卻不會生。一發作,全亂套了。在把她送到醫院來的途中,老楚的胳膊被 她抓得鮮血淋漓。

  我正當班,劍輝成了我的病人。她躺在待產室的床上,被宰割似的尖叫,兩腳撲撲 亂蹬。等她一陣宮縮過去,我漠然地對她說:「好了好了,別亡命地叫。這不過是一陣 宮縮而已。」

  「去你的!」劍輝說,「我真後悔對產婦們說這種屁話,我真後悔——」又一陣宮 縮來了,她抓緊我的手,我也緊握她的手,朝她微笑,鼓勵她堅持一下,一切都會過去, 得到的是一個漂亮娃娃。她也朝我笑了。「謝謝!」她掙扎著說。

  劍輝本身的生產條件都很好,可她就是不會生,不會用勁,簡直把我們累糊塗了。

  在緊張的分娩過程中,劍輝說有話告訴我。我貼著她的嘴巴。她說:「我可能要死 了。」

  「別胡說。」

  「我如果死了,你替我撫養孩子,好嗎?」

  我給她擦去汗水。說:「你昏頭了。一切都在順利進行呢。」

  她說:「我的孩子沒有父親。請你答應收養他。」

  大顆大顆的淚珠從她的眼角滾進鬢髮裡。我被她感動了,明知她說的是胡話,還是 連連點頭,說:「好,我答應你。」

  劍輝生了個女孩。謝天謝地,母女平安。劍輝讓護士反覆抱孩子給她看。最後一次 她不知從哪兒來的勁,突然搶去了嬰兒。嬰兒剛過秤,赤身露體的哇嗚哭呢。我氣惱地 奪回嬰兒讓護士趕快作常規護理,吼了劍輝一句:「太不像話了!」

  劍輝像做了錯事的孩子厚著臉皮朝我慚笑。她可是從來沒有這麼寬容過的。

  同事們都來看劍輝母女。她對大家說:「看我女兒多漂亮!你們老實說你們見過這 麼帥的小姑娘嗎?」

  大家紛紛說:「老實說我們從沒見過這麼帥的小姑娘。」

  劍輝一點都聽不出同事們明顯的善意戲謔。萬分得意地目隨她女兒進入嬰兒室。這 剛出生的小姑娘哭個不停,紫紅臉膛,額頭堆滿皺紋,頭髮上沾著厚厚的胎脂。

  「瞧她,你們瞧我女兒一出世就哇啦哇啦唱個不停。」劍輝說。

  劍輝變了。

  產假之後,劍輝來上班,好一個體態豐滿的少婦呵!

  她一上班,立刻獲得了病人及家屬眾口一詞的好評。她不再和病人發生任何爭吵。 她耐心,周到,有求必應,百問不厭。嬰兒室有哄不好的嬰兒就讓劍輝去,她一接觸嬰 兒就會出現奇跡:嬰兒不哭了。乖乖地肯吃奶了。

  在產房,再也沒聽見劍輝高嗓門說話。她細聲細氣告訴產婦們嬰兒怎樣分娩出來, 在什麼時候有什麼感覺需用多大的力。她接生的各項指標完好率直線上升,一面小紅旗 一直插在她的名字下。全市婦產科系統舉行了一次「怎樣保護產婦的會陰」現場觀摩會, 劍輝作了十分成功的表演。許多產婦寧可自費也到我們院來請劍輝接生。

  劍輝「金手」的名聲愈發響亮了。

  但在別的方面,劍輝還是那樣不懂為人處世。

  有次接生,助產士遞過一個產包,劍輝打開一看,缺縫合的彎針,她二話不說,卷 起產包扔到助產士懷裡。

  「換一個!」

  換了一個,打開檢查,側切剪的螺絲是松的,她捲起產包又扔,沒鼻子沒眼地扔, 助產士根本沒留神,刀鉗針剪彎盤敷料撒了一地。

  「再拿一個!」

  助產士老大不情願。劍輝厲聲說:「磨蹭什麼?快點!」

  科主任聞聲進來,問:「李大夫,怎麼回事?」

  劍輝說:「怎麼回事!娃娃都露頭了,產包不合格,助產士也慢慢吞吞的,這怎麼 行呢?」

  接完生,助產士到處跟人嘀咕:「這人才是不得了,派頭大得像她是什麼似的。針 和剪她根本用不上,可還連甩幾個包。吆三喝四,像誰是她的傭人。」

  劍輝也不管人家有沒有意見,抓起電話就找院辦,告了供應室一狀。她說:「一連 三個包都不齊全,供應室太不負責了,不出事則已,出了事誰的帳?」

  院長全院點名批評供應室,扣除全年獎金。

  供應室的全體人員氣得嗷嗷叫,罵劍輝告陰狀不得好死,發誓要報復,要姓李的等 著瞧。

  全院都知道供應室恨透了婦產科李劍輝,偏她自己早就忘了這事,居然還大大咧咧 抱個儲槽去供應室換,人家一見她就轉身給了個背脊。

  「喂,換個儲槽。」

  「沒有。」

  「消毒架上不是嗎?」

  「是也不能換給你,怕沒消毒合格,用了死人!」

  劍輝這才恍然大悟。

  她問我:「供應室恨死我了,是嗎?」

  我說:「是的。明白了就好,不要再去惹她們。」

  「我惹她們什麼了?就為那幾個破包?」

  「當然。你不應該告訴院辦的。」

  「你也這麼說?不告訴院辦告訴誰?誰治得了她們?恨吧,我不在乎。」

  劍輝給女兒取名叫楚小丫。意思為「醜小鴨」。湖北話裡「楚」的發音就是「丑」。 科裡同事就「丑小丫丑小丫地喚。

  劍輝說:「我們純粹是自謙。」

  的確,小丫不僅不醜,而且有著天鵝般高貴優雅的姿容。在嬰兒時期,她就初露端 倪,隨著日月的更替,她一天比一天驚人地展示出美麗。她發揚了劍輝的皮膚優勢,另 外創造了自己的嬌媚之處,如酒窩和長眉。一個女孩若長成老楚的面孔那就太粗了,幸 而小丫一點都不像老楚。

  在我們院的托兒所裡,小丫是「所花」。不論誰到托兒所,都不免在小丫面前多停 留一會兒。劍輝對自己的女兒更是著迷,常常凝神地望著她,一望就忘掉了時間。到了 餵奶的時刻,用不著誰提醒,她箭一般射向托兒所。抱起小丫,三十分鐘刷地就過去了。 經常得阿姨提醒說李大夫,時間都過了。劍輝這才放下小丫,一走三回頭。

  這天,科主任在院辦開了會回來,傳達會議精神,說是領導專門談了婦產科的工作 紀律問題。有很多同志向上反映劍輝大夫餵奶時間常常超過半小時,以至於別的科室公 開叫嚷學她的樣。所以造成了很不好的影響。院辦決定——科主任對劍輝做了一個抱歉 的手勢,說:「決定扣除李大夫一個季度獎金。對不起,院辦一再重申要公開傳達不要 私下談話了事。」

  劍輝說:「這是事實,扣吧,我沒意見。」

  我說:「準是供應室那幫人。」

  李護士長說:「這會兒,供應室那些傢伙們一定高興得瘋了。」

  大家都附和,人人都明白劍輝是受到了報復。

  科主任一貫偏愛才子,她立刻問大家:「我們是否應該向院裡反映一下這件事的原 委呢?」

  除了我一個人說好,其他人都沉默了。

  據說有一次聽某學術報告,科主任和劍輝坐在一起,一個國際上很有名氣的婦產科 專家金斯基女士特意著人請劍輝,握著她的手說:「我握的是雙『金手』,不是嗎?」 劍輝向金斯基女士介紹了科主任,說:「她是我的老師,我是她教出來的。」從此,科 主任就格外對劍輝寵愛。

  這段故事在科裡流傳,人人都說是聽人說的。我不信,劍輝沒這麼會做人,嘴巴也 沒這麼甜。科主任沒真格地帶她做學生,她編不出那樣的話來。我曾想就此事問問劍輝, 又覺得未免小家子氣,也就姑妄聽之。這個小故事對劍輝著實不利。大家都覺得科主任 有私心,誰都不願為人家的私心當炮灰。

  其實用超餵奶時間在我們醫院已經是年代久遠的老傳統了。也許從第一個母親就開 始了。從來沒有人責備為了兒女多用幾分鐘時間的母親們,人心畢竟是肉長的呀。

  托兒所的阿姨們為劍輝打了個抱不平。

  劍輝是全托兒所最討阿姨們喜歡的母親。她文質彬彬,大方和氣。她的小丫最漂亮, 最乾淨,被母親照顧得最周到。劍輝心疼女兒連同到心疼阿姨。她說她的小丫讓阿姨

  們費心了,費神了,常送水果糖之類酬謝阿姨們。

  扣除劍輝季度獎的那個月,正好托兒所開展評「好媽媽」活動。劍輝被阿姨們一致 選舉為「好媽媽」。院計劃生育辦公室舉行發獎表彰大會。當著全院育齡婦女的面,計 劃生育辦公室主任給劍輝掛上了「好媽媽」大紅花,並發獎金六十元。院辦的領導被邀 參加了會議。供應室的娘們一個不落全在會場上。

  劍輝被扣了三十元獎金,又發了六十元。

  聽說會後她在托兒所激動地哭了。


5


  富有教養和幽默是一個男人頂重要的性格。我原以為劍輝的丈夫就是這麼個理想的 男人。過去劍輝交男朋友從不瞞我,這次我知道老楚,他們都要結婚了。

  我問老楚這人怎麼樣?劍輝說你自己去看嘛。

  我第一次見到老楚是在他們的新房裡,那時新房正在裝修。

  老楚正在刷牆。他站在木梯上,穿件舊毛衣,扎條圍裙,全身都是白灰。劍輝站在 木梯邊,頭上罩條紗巾,乾乾淨淨地抄著手。老楚向我點個頭,笑道:「久仰了。劍輝 老是談你,起先我以為是位男士,差點嫉妒了。」

  劍輝嘿嘿地傻笑。

  我說:「是嗎?」我倒有點嫉妒劍輝了。

  老楚對劍輝說:「太太,灰桶遞給我。」

  劍輝說:「來了先生。」

  他倆大笑。

  「怎麼樣?」劍輝問我。

  「祝賀你。」

  劍輝是在哪兒尋覓到老楚的呢?我問了許多次,劍輝懶洋洋、甜蜜蜜地笑而不答。 我曾有過荒唐透頂的念頭:把老楚爭取過來。隨即又為我這念頭深感羞恥。他們美滿地 結婚了。劍輝毫不掩飾她的快樂,幾乎沒有一絲留戀地搬出了與我共住了八年的單身宿 捨。我沒有拆掉她的床鋪。

  很長一段時間,我不去問及劍輝的婚後生活,我不想問。劍輝呢,似乎也不想不說。 開始我有些氣惱她,得到了幸福的人多自私呀。漸漸我感覺到是哪兒有點不對勁了。

  科裡已婚的醫護人員沒有一個不談夫妻關係的,劍輝卻能絕對地閉口不談。

  中午休息,從食堂買來飯,都湊到值班室,將各自帶來的菜拼在一起「共產」。脫 下白大褂,一群俗女人,關於男人的話題就開始了。

  李護士長最活躍,老是慫恿薛大夫講她丈夫的趣事。

  薛大夫是全科醫生中唯一找了個工人作丈夫的人。當初她不知道著了什麼迷,戀上 了一個煉鋼工人。這工人魁偉健美,男子氣濃郁。薛大夫不顧全家強烈的反對,毅然離 家出走,投入男朋友懷抱。結婚不到半年,她就生了個胖兒子。薛大夫經不起慫恿,就 講開了:

  你說咱們吃了晚飯出去走走嗎?他說好。一出門他就大步流星往前奔。你說慢點慢 點,散步嘛,他說要走就走,慢吞吞不過癮。

  你說喂喂,不要往大街上吐痰好不好?他說怎麼著?有了痰不吐咽肚裡去?

  兒子頑皮不好好吃飯,你說唉你管管兒子,他的筷子刷地就落在兒子手心裡了:吃! 你這個婊子養的!兒子哭起來,他就火了:你哭你哭!我日你媽!

  大家笑得直噴飯粒。有人問:「戀愛時他這樣嗎?」

  「不。」薛大夫說:「那時人家可文雅,成天夾本英語九百句,你多久不結婚他學 多久英語。」

  又問:「那現在他愛你不?」

  愛!星期天,穿著一身挺括的毛料衣服出去玩。公共汽車來了,他把你推到身後: 閃開我來!他第一個搶上車,佔一個座位,大聲喊:我在這裡,你快來!『快!他已經 坐過的椅子,又站起身扯著袖管上上下下擦,擦乾淨了扶過你:來,坐呀。

  你洗衣服,他奪下來摔回盆裡:有我這棒勞力你洗什麼衣服?洗什麼碗?做什麼清 潔?放下放下,統統我來。保養好你的手。來,我來看看咱大夫的手,天!玉一樣!小 蔥管管一樣!他捧上去就亂親,親得他自己受不了,抱起你就往床上扔。不行!你說不 行不行!我得去接夜班!他說去他媽的夜班!結果遲到了。科主任批評我說「薛大夫呀 薛大夫,你又遲到了,你怎麼搞的?」

  我是說怎麼搞的還是不說怎麼搞的呢?

  頓時掌聲雷動,一片敲碗聲。

  劍輝坐在一個最不顯眼的角落裡,慢條斯理吃她的飯,對大伙的熱烈反響充耳不聞。

  有人說:「喂,李大夫,講段你的故事吧。」

  劍輝打了個噤,不知從哪兒回過神來了。

  薛大夫說:「她的故事才香艷呢,才子佳人嘛。」

  劍輝冷冷地站起來,說:「少無聊吧。」說完走了。李護士長說:「誰敢和我打賭, 她不對勁。」

  誰也沒應聲。我想是該找劍輝談談心了。

  難得一個星期天,我和劍輝都輪到休息。更難得老楚出差了。我說劍輝,我想到你 家玩玩。

  劍輝說:「太歡迎了,單身漢,來幫幫我。」

  為了迴避老楚,我有三年多沒進他們的家門。

  我去得老早,在路上買了幾根油條。劍輝從來就是一個睡懶覺的傢伙。住單身宿舍 時,休息日的早點總是我買。我習慣早睡早起,喜歡把房間收拾得窗明几淨,一塵不染, 清清爽爽。劍輝恰恰相反。並不是說她不喜歡優美舒適的環境,而是她只願意享受不願 意動手。她的家庭出身是資本家。她母親留過洋,是夜上海社交場上一位最具魅力的夫 人。劍輝是她唯一的孩子,她三十五歲才生她。對那位夫人來說,美貌和享樂是人生最 重要的。儘管劍輝一天小姐也沒有做過,儘管她討厭她母親的做派,但她的闊小姐味濃 得不得了。當今之世,男人恐怕沒有誰願娶一位「小姐」。老楚不可能從骨子裡瞭解劍 輝,兩人不生活在一起是不會瞭解對方的。為什麼聰明的男人往往有眼無珠?

  我敲了門。是小丫的聲音:「誰呀?」

  「我。」我說,「小丫,捏住你媽媽的鼻子,她就醒了。」

  門開了。小丫穿著內衣內褲,哆哆嗦嗦,赤腳站在一隻方凳上扭著開鎖。

  劍輝買菜去了。她居然能起這麼早?

  「你爸爸出差去哪兒了?」

  小丫說:「我當然知道。去廣州了。還要去香港。去一個半月。」

  劍輝只說老楚出差了,沒說一個半月。我們一個月後就要參加市裡的統考。全市的 工農兵大學生統一考核,通過了承認大專文憑,否則重新上學回爐。這次考核可不比以 往那些大大小小的考試,以往是施加壓力,這次是動真格的:淘汰。老楚不在家,這就 意味著一切家務瑣事全落在劍輝一個人身上了。看來還真得幫幫她。

  眼下是冬春換季的時候了。長沙發上摞著新做好的薄被子,另一堆是髒被面被裡床 單和衣服。地上東一雙西一雙沾滿泥水的套鞋。傢具上蒙著一層灰。

  小丫說:「阿姨你自己吃油條喝牛奶吧。牛奶在保溫瓶裡,媽媽早上煮好了的。請 喝吧。」

  小丫講話的神態簡直就是劍輝的翻版。雪白的牙,鮮嫩的唇,眼瞼似睜非睜。你注 視這雙眸子你就會有些微的眩暈感。

  小丫一邊穿衣服一邊告訴我:「媽媽昨天晚上和人吵架了。我們去洗澡,排了一個 小時的隊,進去洗了一會兒水就涼了。我打了個噴嚏,媽媽就朝收票的阿姨發火,阿姨 罵髒話,媽媽氣瘋了——」

  劍輝進門聽見了她女兒的話,說:「有個小姑娘,她的嘴巴長;她的嘴,可以伸到 長江去喝水。」

  「媽媽的嘴喝長江的水!」

  母女倆抱在一起,嚷嚷鬧鬧。

  我說劍輝我能幫你幹點什麼嗎?

  劍輝說:「你替我帶著小丫就夠了,其它不用你管。」

  小丫不僅僅喝兩百毫升鮮牛奶,還須喝五毫升魚肝油。五毫升用什麼量?劍輝說魚 肝油瓶子上拴了根吸管,用前請用酒精消消毒。

  小丫不吃油條,要吃餡餅,要吃香菜瘦肉餡的。我到哪去弄這麼金貴的東西呢?劍 輝在衛生間說:「電飯堡裡有,早晨趕早做好的,你也吃吧,你們倆吃個夠。」

  是什麼逼得劍輝學會做餡餅了,真了不起!

  劍輝摩挲著手跑過來說:「小丫,媽媽餓昏了!」小丫塞了個餡餅往劍輝嘴裡,劍 輝銜著餅跑開了。三月的天氣,水還涼著,劍輝只穿了件羊毛衫,高高挽起袖子,紮著 圍裙赤著腳,頭髮挽了兩圈,用筷子別在頭頂上。衛生間裡洗衣機嗡嗡響,劍輝一邊洗 衣服,一邊刷套鞋洗痰盂。

  「他媽的!我一定要換個全自動洗衣機,我擰不動。」

  我沒搭腔。

  我說:「你複習得怎麼樣了?」

  「複習?哪有時間。」

  「今天我們擬個複習提綱吧。」

  「今天不行,看我忙的。」

  「少忙點不行?」

  「笑話。」

  鬧鐘突然響了,嚇我一跳。小丫噘起嘴說:「我吃水果的時間到了。阿姨,請你給 我削個蘋果。」

  劍輝在陽台上曬衣服,她的聲音幾乎和鬧鐘同時響起:

  「喂,給小丫削個蘋果。」

  劍輝提了個大拖把,胳膊上搭條抹布。說:「我們今天吃魚,我買了三條活鯽魚, 一條八兩多,六塊五一斤。」

  我說:「何必為我破費。」

  「哪是為你,為小丫,每週我都要讓她吃一兩次鮮魚。」她跪在地上抹床架、桌子 腿什麼的。到現在為止她還沒提到過老楚。

  「劍輝,重活可以留給老楚幹嘛。」

  劍輝「嗤」了一聲。

  小丫說:「爸爸忙,爸爸當系主任了。」

  原來如此,可喜可賀。

  劍輝又「嗤」了一聲。突然,劍輝站住了。「糟!」她說:「沒醬油了。小丫打破 了醬油瓶子,沒瓶子換不來醬油,我得去找一個熟人。」

  我看了看鐘:十一點半了。

  她連忙套上襪子,蹬上皮鞋,扯下頭髮上的筷子,胡亂刷了刷頭髮,穿上一件呢外 套,揣上錢,旋風一樣出了門。

  「我要大便。」小丫說。

  我帶小丫到衛生間。洗衣機裡還泡著滿滿一桶髒物,這一洗到了什麼時辰?我原以 為我一來,劍輝就會懶懶地往沙發上一靠,我們便聊起來,談她的家庭生活,談她的心 事,談我們的考核,談科室的種種事情,指點江山,長歎短吁。誰知斗轉星移,往日的 一切都不復存在了。劍輝成了一個真正的生活中人。


6


  考場設在軍區醫院。

  門口有當兵的站崗。不知槍裡有沒有子彈。一有兵有槍,氣氛就顯得肅穆森嚴多了。 精神病院的一位大夫說:「這考場選得好。對工農兵學員很合適!」他乾笑幾聲,和精 神病人的表情一模一樣。

  全市各醫院的「工農兵」統統在這裡集中了。熟人們打個招呼,聲音一點都不響亮; 喉嚨發了霉,一股晦氣籠罩在每個人臉上。

  劍輝沒有按時來。

  桌子上編了各醫院的代號。人人對號入座。前後左右間隔一張桌子。

  考卷發完了,監考老師正在糾正考卷上的印刷錯誤,劍輝走進了教室。

  她對老師躬身說了個「對不起」,就從容不迫走向自己的座位。不知為什麼,她今 天精心打扮了一番:她將一頭濃厚的栗色頭髮梳得光光的,挽成一個碩大的如意髻。荷 色風衣及小腿,腳蹬一雙玲瓏的白皮鞋。一雙絲手套,一隻小皮包,特別惹眼的是耳垂 上兩粒亮閃閃的鑽石耳環。她好像是赴宴來了。

  劍輝遠遠朝我點點頭,頓時有幾個男大夫受寵若驚地在座位上扭動了一下。

  監考老師跟過來發了劍輝一份考卷,壓低嗓門熱情地說:「您就是李劍輝李大夫啊。」

  劍輝微微頷首。

  「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啦。金手金手啊!」

  監考老師俯在劍輝的卷子上為她指出印刷錯誤,把全體考生忘掉了。男醫生還容忍 著,女醫生們可就不客氣,嗡嗡營營說些含譏帶諷的話。劍輝就是這麼個人,太不注意 四周的反應,我老替她乾著急。

  我剛剛放下筆,正待檢查考卷,劍輝手拿卷子停在我身邊,說:「我有點急事要辦, 先走了。」

  我說:「好。」

  我們約好了逛逛大街的,她又毀約了。好在她經常毀約,我已經習慣了。

  劍輝交了卷,第一個走出了教室。

  好多男醫生臉上掠過悵然若失的神情。今天街上的許多男人注定了要悵然若失,因 為劍輝從來不肯慢下腳步多看男人們一眼。

  我交了卷之後不知往哪裡去。在軍區醫院的大院子裡轉了一圈,還不見有熟人出來, 我就獨自上街了。我一家一家逛商店,什麼都看什麼也沒買。經過修飾得金壁輝煌的 「四季美」湯包館,我感到肚子餓了。我走了進去。每張桌子都坐滿了人,面前堆著高 高的蒸籠垛。沒有一個單身的年輕姑娘在桌邊,一個也沒有。端著售票盒的服務員早就 盯著我了。現在過來問我:「你有什麼事?」

  他不問我吃什麼湯包,問我有什麼事。我說:「沒事。找人,人不在。」

  出了湯包館,服務員還盯著我。要是我和劍輝一塊兒來就好了。

  好不容易利用考試得到了一天時間逛大街,又捨不得輕易回去。一家商店的立體聲 喇叭對著街道上熙熙攘攘的行人唱道:「我心思重重,心思重重——伊人,你今在何方?」

  聽著真解恨!且不說歌詞,光是那感覺就解恨。聲嘶力竭,又恨又愛,心在噴血, 一個姑娘正在倒下,愛人卻浪跡天涯去了。

  我買了一盤「心思重重」的磁帶。劍輝可愛聽這個?她已經是結了婚的人,不容狂 想了。她家裡的磁帶全是世界名曲。她真的老是一本正經聽世界名曲嗎?她真的與老楚 情深意篤嗎?她幹嘛什麼都不說?有時候,我恨不能痛痛快快撕破她那層夢幻般的緘默, 挽著她的手,說:「劍輝,我們下田去吧,隊長今天要我們插秧。」我們是知青,一輩 子都是。我們臉朝黃土背靠天,累個半死相互攙扶著走過田間小徑。我們一個灶裡燒火, 一個鍋裡炒菜,香香地吃它三大碗然後坐在門檻上,望著遠飛的雁群暢談,什麼都談出 來,談得心裡透亮,哭就哭個痛快,笑就笑個痛快。

  毫無辦法,我早就發現院裡絕大多數人對劍輝都有一種想撕破她什麼的陰暗心理。

  醫院是個女人國。是個知識階層的女人國。她們比一般女人更講究服飾。時髦在醫 院裡是受到鄙視的。她們要的是雅致,華貴,氣度不凡和別具一格。劍輝具備這一切, 這也就決定了她的處境。

  院長最惱火劍輝的穿著,說她太氣勢壓人了。所以只是在劍輝穿上工作服後,院長 才正眼瞧她,和她談話。

  我提醒劍輝說院長看不慣你的穿著,許多人都嫉妒你的服飾。

  「怎麼辦?」劍輝說,「我不能不穿衣服,我也不能亂穿衣服,我媽——」

  我打斷她:「別說你媽。」

  「不是。我是說我媽在國外做過許多衣服,現在都留給我了,我還不敢穿,盡量樸 素一些,還要我怎麼樣?」

  經過我的提醒,劍輝一到科裡就換上白大褂,中午休息也不脫掉,一穿就是八小時。 下了班換上自己的衣服騎上自行車就跑。

  可是劍輝穿著白大褂,戴上白工作帽,修長苗條地走在那淡藍色的長廊裡依然與眾 不同。她是個真正的醫生,並不是每一個人穿上白大褂就有了醫生的風度的。人們還是 那樣嫉妒她。甚至有謠言說她精心改縫過工作服。

  劍輝也許看透了一切,過了不久,她索性穿出了她母親留給她的一套西服。這套在 巴黎訂做的西服轟動了全院。

  我根本沒有跟蹤劍輝。我想都沒想到跟蹤這個詞。我是準備坐渡輪過江的,無意中 回頭看了看,看見了很遠很長的長江的岸,岸上沒有建築,荒草連天,就突發奇想去溜 達溜躂。

  春天的新草是翠綠的,許多無名小花開得生氣勃勃,小蜜蜂飛來飛去,攪動了空氣, 清香清香的氣味就不絕如縷地灌進人的心裡。我溜躂得十分愜意。這裡沒有人問我有什 麼事,近近遠遠只有幾堆建築材料和二三個散步的閒人。

  我靠著一垛預制板坐下,放鬆全身,聽江濤拍岸,曬曬太陽。

  說不清過了多久,我忽然覺得聽見了劍輝的聲音,像喃喃細語又像抽泣,傾聽了一 刻,四週一片寧靜。正以為是自己的幻覺,一個男人的聲音幾乎就在我身後響起:「別 這樣劍輝。」

  我掉過身子,看到了使我不敢相信的情形:在預制板的另一邊,劍輝和一個男人摟 在一起。他們一動不動地坐著,頭挨頭。他們面前的草地上有只旅行包,有罐裝飲料和 副食品。雖然是在他們身後,我仍然認得出這個男人不是老楚。他有濃黑的發和一身高 級運動服,給人英俊少年的想像。劍輝今天就是為他打扮的。劍輝呀!

  我悄悄地離開了。

  一上街道我就匆匆小跑起來,我什麼也沒看見我巴不得一下子離開江邊回到宿舍。 無論外面的世界多麼開化,我還是感到這種事醜惡。從十六歲開始我們就成了好朋友, 我堅信自己瞭解她甚於瞭解自己。我為她的天資聰明而折服,為她有稜有角的清高品性 而折服,為她大膽執著地追求愛情而折服。她找到了老楚。我親眼目睹他們言契神合, 相親相愛。怎麼居然在另一個男人懷抱裡呢?平日劍輝的不對勁的表現在這一瞬間有了 答案。我們之間的一座橋樑轟然倒塌了。

  在渡輪上,劍輝突然出現在我面前。她吁吁喘氣,鼻尖上有層細碎的汗珠,眼睛毫 不避諱地盯著我。我也盯著她。她的眸子使我眩暈,我轉過臉去。

  「看著我。你在跟蹤我!」劍輝說。

  下了船。劍輝要我和她去熱冷飲店坐坐。我說不。劍輝輕輕拍了拍我的背,說跟我 來吧聽話。她不知道我已經十分討厭她這種腔調了。

  我們慢慢啜著咖啡。店裡顧客不多,柔軟的歌聲來迴盪漾:五月的風啊,吹在花上……

  劍輝淒慘地笑,說:「怎麼對你說呢?」

  我說:「我不要你說什麼!」

  「我並不想瞞你,只是不好開口。總想等你結婚了再告訴你。」

  我為這拙劣的借口感到好笑。

  「別這樣笑我。我本來就是有苦難訴,打掉了牙往肚子咽。請你相信我。不結婚不 知道選擇男人,結了婚來不及了。結婚就像押寶,我輸了。」

  劍輝淚眼婆娑,一杯咖啡欲飲不飲,她是何時學會巧言令色了?或者真有什麼隱衷? 不不!我又不是不認識老楚。老楚堂堂一個五尺男子,人品學識哪一點都不差,無論有 什麼令劍輝不滿的也不該稀裡糊塗當個王八呀!老楚真冤!

  我心酸地想:「如果當初我爭取過來了老楚該多好,早知今日……」

  劍輝說:「那是幾年前的事了,小丫出世的頭一年……」

  她還好意思提她那白璧無暇的女兒。小丫是多麼不幸,這美麗的女孩將一輩子擺脫 不了母親的污點。

  「夠了!」我說。我盡量克制自己不要哭。一開口眼淚還是滾了出來。「我不想聽 你說下去!我討厭醜惡下流的故事!今天我什麼都沒看見沒聽見,你就不必操心了。」

  我推開杯子,拿起了我的小包。說:「今後,請你多多自重。」

  劍輝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7


  從這一天開始,我和劍輝就淡漠了。時間一長,連病人都看出了這一點。科裡同事 不住地私下問我為什麼你們不好了。我說不為什麼。

  暮春時節了。桃李早開早謝,只有柳絮和梧桐的絨毛在悶熱的空氣裡胡亂飛舞,扎 得人眼睛鼻子毛刺刺的,很惱人。

  劍輝一點兒都不躁,穿得雍容華貴,步態寧靜輕盈,按時上下班,和大家點頭微笑。 她接生,做手術,去會診,都專心致志,有條不紊,日漸一日地老練沉著了,倒像發生 了什麼事的是我而不是她。

  考核的成績公榜了。劍輝又是頭一名。院裡及了格的「工農兵」湧到我們科,鬧鬧 嚷嚷地要慶祝一下國家正式承認我們的學歷。劍輝因為全市第一而掏錢買了果醬排和可 口可樂,我裝出和大家熱鬧的樣子,實際上我既沒喝也沒吃。劍輝自然是看在眼裡的, 本科的人自然也看在了眼裡。我顧不了許多,總是很想刺痛她。

  雨終於下來了,頓時清爽了許多。我想:老楚該回來了。

  老楚是回來了。

  這天劍輝沒有帶雨傘,下班時老楚來接她。老楚熱情地和我打招呼,要我去他們家 玩。他愉快又坦然。看來他依然被蒙在鼓裡。

  下台階時,老楚扶著劍輝說:「當心。」他把劍輝的手搭在自己臂彎裡,頭頂共一 把鮮紅的傘,兩口子恩恩愛愛走在雨中。

  薛大夫沒等他們走出幾步就忍不住嘖嘖讚歎:「唉,還是人家大學老師好,多體貼 多文雅呵!」

  我說:「得了,像個傻瓜幹嘛。」

  由於心情不太好,找了些小說關在宿舍看。對院裡發生的變化故意置若罔聞。科裡 氣氛也非常緊張,大家一天到晚嘰嘰喳喳地議論著什麼。顯然只有劍輝和我沒有捲入。 直到劍輝對我劍拔弩張,我才決定去探聽一下大家在議論什麼事。

  劍輝一定以為我出賣了她。她常出其不意擋住我的去路,極其蔑視地牢牢看我一眼, 完全是那種對出賣者的蔑視。我當然沒有出賣她,我還不至於卑鄙下賤到那種地步。我 有心向劍輝解釋,她卻不給我任何機會。科裡到底知道了劍輝的多少呢?

  李護士長有個特點:在科室她從不論長道短,你若去她家聊天,那她必定知無不言, 言無不盡。我在一天吃了晚飯之後,借口到她家用用縫紉機,和她談起來。她劈頭就克 了我一通。

  「我說呀,你這個人怎麼就這點度量。劍輝就是那脾氣,人家不怪她。可你那斤斤 計較的樣兒,理都不理人家劍輝了,幹活也煩躁不安。你呀不爭氣呀!」

  我說:「你到底說些什麼?我不懂。」

  「少來這一套。我是為你好。本來大家是傾向於你的,漸漸都動搖了。你別看劍輝 人冷淡,可人家對誰都一樣,幹活又絕,做領導合適嘛。」

  我完全糊塗了。李護士長見我真是一塌糊塗,恨恨地戳我額頭,問我這陣子是不是 談戀愛了?我說是。我是在和一個男朋友相處,但並不是因他而煩躁的。李護士長說婦 產科被院裡定為改革的試點啦。科主任準備退休,從年輕人當中聘任一位科主任。

  一個普通年輕醫生一躍而成科主任,太誘惑人了!在醫院這等級森嚴的象牙塔裡, 從來都是憑文憑和資歷慢慢往上爬,難怪這一決定如此轟動。院部選拔了一批年輕人, 一個個淘汰,最後剩下了我和劍輝。李護士長說下周就要找你們談話了,讓你們競選呢。 科主任是力薦劍輝的,上下都做了許多工作。李護士長又戳了我一下,說你這死丫頭, 關鍵時候就沉不住氣,表現太差了。你看劍輝多鎮定。

  我好後悔!為了劍輝的閒事,差點毀了自己的前程。我想做科主任!我想此生此世 好好幹一番事業!我已經獻身於婦產科專業了。一定要有所創見才對得起人。機不可失, 時不再來。我要競爭。要與劍輝一見高低。即使現在我與劍輝仍是情同手足,我也要競 爭的。劍輝的私事還忙不過來呢。她應該有自知之明,作為一個科主任在技術上品德上 都應是全面的。

  從李護士長家告辭出來,已經很晚了。我朝劍輝家走去。我得主動和她談一談。我 們至少應該在表面上和好如初,免得貽笑大方。

  步行了三十多分鐘,看到了劍輝家的燈光,正要進門洞時,他們的燈熄了。他們, 劍輝和老楚睡覺了。他們睡了。

  我回來已是十一點多鐘,一上樓,看見了劍輝。她靠在我門前的欄杆上,難道是等 我?

  我說:「等人嗎?」

  劍輝說:「等你。」

  我一時不知道怎麼開口才好。

  劍輝說:「我才知道招聘科主任的事。我誤會你了,對不起。」

  月光襯在劍輝背後,將她的不卑不亢襯得越發寧靜嚴肅,份量沉重。當她轉過臉時, 清輝為她的輪廓鑲上了光亮的銀邊。她的美不由你不承認。

  她說:「我知道你,你一直就是很有事業心的。這次招聘是個難得機會,你應該當 仁不讓,努力爭取。剛才我去了院長和科主任家,和他們談了我的意見。我現在不參加 任何競爭。我的孩子太小,私事太多,能做個好醫生就不錯了。」

  「劍輝!」我叫道。

  我遠沒有你的坦誠和勇敢,遠沒有你的氣度和胸懷,我的朋友!

  有許多許多的日子我們沒住一間房了。重新躺在單身宿舍的單人床上真是別有一番 滋味。我不必再靠看書入睡。一上床就關了燈,讓那如絲如縷的月光在床前游動。劍輝 說:「我來講個故事吧。」

  我說:「好極了。」

  「從前有這麼一對夫妻……」劍輝就是這樣開頭的。她平躺著,雙手交叉枕在腦後, 一大堆頭髮將她的臉掩映著。她的聲音平平穩穩。

  她說了這麼一個故事:從前有一對夫妻,戀愛時都很滿意,相處得挺好。結婚後才 發現男人有毛病,不能過正常的夫妻生活,當然就不可能有孩子了。這夫妻倆虛榮心都 挺強的,誰也沒因此而吵鬧。好在女人是個醫生,他們就悄悄地作了一系列的檢查和治 療。但男人的病沒有治好。

  日子越過越沉悶了。男人的家在山區農村,他是個獨生子,他父母的最大心願就是 早抱孫子。而且這男人又特別孝順,每逢接到家信,他就一宵宵失眠。

  女人也越來越苦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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