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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雲蒼狗謠 作者:池莉

1


  星期四,政治學習,停止辦公。許多年來全國許多正規單位都是這樣,流行病研究 所也不例外。

  星期四一般由李書記掌握。冬季李書記因哮喘病住院,冬季星期四就由黨辦張幹事 掌握。

  星期四這一天早晨下雪了。所辦的劉幹事愛雪,早早便踩著雪上了班,在院子裡掃 雪。黨辦張幹事不愛雪,所以儘管是提前上班的,比起劉幹事還是晚了一步。

  「早啊。」劉幹事說。

  張幹事說:「你才早呢。」張幹事說話的神態口氣完全像婆婆對不稱心的媳婦那樣 又冷又酸又毒。劉幹事掃雪把自己掃得兩頰緋紅,且還穿著裙子!張幹事便沒有插手所 裡的公共衛生。

  張幹事寫得一手好字,在小黑板上漂亮地寫上了「全天政治學習停止辦公」,然後 很盡職地將小黑板穩穩當當架在了所的大門口。來上班的人看見黑板都有幾分興奮,大 聲吩咐敲著碗去食堂吃早點的小單身們多買些饅頭。小單身們則大大咧咧地說:「行啊。 你們快生爐子去吧。」

  上班電鈴響過之後,全所大小六個科室就開始生爐子。五層樓的一棟辦公樓,每層 樓都在劈木柴、冒濃煙。全所失了火似的。

  張幹事就去找了汪所長。

  「汪所長,他們都在生爐子。」

  汪所長說:「是啊。武漢這麼冷的天,不給我所裝暖氣,我要找衛生局去!」

  張幹事說:「這又是一個問題。我是說各科都生了爐子,都買了饅頭,待會兒一定 又是圍著爐於吃烤饅頭。」

  汪所長笑了:「烤饅頭可好吃哩。」

  張幹事和汪所長相處了三年,還是有很多時候鬧不清他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從外 表上看,汪所長倒真不像個衛生系統的領導幹部:鴨舌帽、亂鬢角、兩顴棗紅,一雙迎 風流淚的眨巴眼,滿臉體力勞動者的粗大皺紋。

  張幹事沒有隨著汪所長笑,正色說:「我是說政治學習風氣不好的問題。去年冬天 就開始吃烤饅頭,今年成了風。」

  「哦。」汪所長立刻嚴峻了。說:「這的確是個大問題。思想政治工作放鬆了會出 漏子的!劉幹事你別笑,你年輕經歷得大少,你不信吧?我信。張幹事信。只怪我業務 上的事太多了!張幹事你抽個時間去向李書記匯報匯報,我建議盡快開個支部會議,好 好研究研究這個問題,防微杜漸。」

  汪所長說到這裡一拍腦袋,想起今天局裡還有個重要會議,連呼遲到了遲到了。劉 幹事趕緊拿起電話要了司機班。所謂司機班也就由兩個司機組成。一輛流行病調查追蹤 車,一輛消毒防疫車。司機在電話裡說今天政治學習不辦公,劉幹事說你少來這一套。 汪所長接過電話訓斥一句:「胡鬧什麼!」司機這才服了。

  臨下樓汪所長語重心長地對張幹事說了一番話:「你看看,自由化都在冒頭了。今 天的學習你要抓好啊!」

  張幹事點了點頭。張幹事就是喜歡這種工作氣氛。李書記曾提示過她,說汪所長在 思想政治工作方面老耍滑頭。張幹事想的卻不一樣,讓別人溜走吧,讓她來抓工作,滄 海橫流方顯出英雄本色。

  一股濃郁的烤饅頭香味從一樓洋溢出來。一樓的流病室是所的核心科室,有二十餘 人,佔了全所人數三分之一。歷屆領導要抓都是抓它。

  流病室的大辦公室裡有一隻極大的取暖爐,爐膛內至少塞了十塊蜂窩煤,連爐壁都 被燒紅了。爐子上坐了一壺突突冒汽的開水,四周堆了一圈饅頭,饅頭二兩一個,胖嘟 嘟的七八個饅頭被烤得吱吱作響,色澤焦黃。全科人以爐子為中心輻射狀坐著,一邊掰 饅頭吃一邊輪流念報紙:一人只念一小節,念完即傳給下一個人,如果這人只顧吃饅頭 忽略了接報紙,就要受罰。懲罰是給每個人茶杯續水和掏爐灰上煤。這麼一來,室內氣 氛還是緊張而活潑的。

  張幹事在流病室門外聽了好一會兒,終於掀開簾子走了進去。有人看了看張幹事, 但沒有人停止動作。

  「我想提醒一聲現在正進行的是政治學習。」張幹事將手抄在褲口袋裡說。

  大家互相瞧瞧,又瞧中年護士楊胖子。

  楊胖子說:「我們在吃饅頭,是為了堅持學習。我們胃疼,胃酸分泌過多,長期下 基層工作造成的。」

  張幹事說:「胃疼該吃藥。」

  楊胖子說:「對極了。那我們這就去看病。我們是工傷,所裡規定工傷可以隨時去 看病。」

  張幹事盯著楊胖子的眼睛,恨不能一針見血捅穿她的那張刁皮。張幹事這一生工作 過五六個單位,幾乎每個單位都有個把類似楊胖子的肥胖中年婦女,這類女人極端自私、 潑皮刁蠻、愛出風頭、死不怕醜。張幹事到處和她們發生尖銳矛盾。

  「站住!」張幹事說:「工傷看病也得向科室負責人請假。」

  「黃頭,黃頭。」楊胖子朝唯一坐得老遠的組長叫嚷起來。

  黃頭放下做記錄的鋼筆,哆哆嗦嗦取眼鏡戴眼鏡忙個不停,他有三副眼鏡隨身攜帶, 分管遠近距離和放大。

  「行了別鬧。胃疼就用饅頭中和一下。」黃頭說。

  有人樂得吹了一聲滑稽的口哨。張幹事應聲轉身,一排年輕人漠然望著她。張幹事 痛心疾首說:「你們都是大夫!知識分子!都受過高等教育!」

  楊胖子說:「張幹事,用不著您提醒,他們都不是弱智兒童。」

  張幹事越過眾人頭頂,說:「黃教授,您出來一下。」

  黃頭被張幹事帶到小雪紛飛的院子裡。

  「您是教授,是頭頭,怎麼能支持吃烤饅頭?」

  黃頭愁眉苦臉望著雪粒。驟然從溫室出來,他有點冷,一冷就毛細血管收縮,面部 苦黃苦黃,一滴清鼻涕呼之欲出。

  「張幹事,請您別叫我教授,我是副教授,這是之一。之二,胃疼不吃點東西難道 真讓他們去看病?」

  「顯然是假話,是借口。要是毛主席在世,人們敢這樣?」

  「那我就不得而知了。我沒研究過這個問題。」

  張幹事被黃頭的書獃子氣弄得無可奈何。楊胖子卻在流病室的玻璃窗後恣意點評張 幹事。「你們看她那張乾巴苦黃的老臉!還是中共黨員,還想當書記,本身形象完全是 個饑民,整個體現出對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不滿。嘖嘖,好煩人嘛。」

  張幹事回黨辦時預感到所裡會出問題的。思想政治工作如此渙散,不出問題才怪。 張幹事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前痛苦地考慮:作為黨員,副科級幹部,她應該管,但她沒有 權。李書記有權卻又有病。她的事業怎麼總是如此坎坷呢?


2


  上午快下班的時候,老王無視所門口的小黑板闖了進來。收發室老頭「嗨嗨」兩聲 沒喝住,追在老王身後吆喝。

  老王徑直找到流病室。有人立刻告訴他:「今天不辦公,政治學習。」

  一群人懶懶裹著白大褂,歪在火爐邊吃烤饅頭的政治學習形式使煉鋼工人老王非常 氣憤。

  老王吼道:「你們不辦公老子要你們辦公!這是什麼政治學習?學習吃烤饅頭!誰 是頭頭,出來!」

  流病室全體人員都火了。衝上前紛紛質問老王是什麼人?為何如此蠻不講理?並且 眾志成城不讓黃頭暴露。黃頭自以為堂堂一高級知識分子是不能忍辱偷生的,所以力排 眾人從人縫中擠了出來,換上近距離眼鏡,仰視著老王,說:「我就是科室頭頭。你在 我們這兒鬧什麼?」

  「我鬧了?」老王反問。老王一把捏住黃頭胳膊把他拉到院子裡,說:「老頭,你 聽我告訴你一件事再下結論。」

  流病室的人見自己的頭兒被搶,一窩蜂擁到了院子裡。樓上有的科室聽到了動靜。 從走廊上往下探頭。馬路上的行人也都聞風而來。

  原來老王的兒子在某幼兒園大班,那個班近期發生了兩例急性黃疸型肝炎。流病室 得到疫情報告後,立即派楊胖子、黃中燕兩位護士去幼兒園給那個大班全體幼兒注射了 胎盤球蛋白以增加抵抗力。問題在於老王的兒子回家告訴父母:一個胖大夫只摸了摸他 的屁股,沒給他注射。經幼兒園保健醫生檢查證實:幼兒屁股上的確沒針眼。

  老王就此事作了調查,發現胖大夫從幼兒園出來後,離開了同事,偷偷趕到某小學 為其兒子注射了那支球蛋白。

  聽到這裡,眾人嘩然。流病室人自知理虧,三三兩兩

  往後縮。

  黃頭雖然年已半百,一輩子也頗有經歷。但因為讀書太多,消化得不好,所以還是 遇事衝動,好認死理,轉不通人情世故。這時他脖子伸直了,筋暴了老高,毫不留情地 逮住了楊胖子,說:「你幹的好事!你這是犯罪呀你!」

  老王十分意外地愣住了。他本以為要查「胖大夫」是件極不容易的事。都是混工作 多年的人了,一般單位出了漏子,領導首先是冷處理:同志你到辦公室坐坐。喝杯茶吧。 同志你慢慢談。我們應該聽取雙方意見。我們應該調查研究。等等等等。老王是打定主 意不進辦公室坐的。可一見黃頭老爸爸一樣杵著額頭訓斥楊胖子,老王的氣也就不由自 主飛快地消退下來。

  局勢似乎變得對流病室有利,只要黃頭再果斷採取補救措施,老王就不忍心鬧了。 就在這時,張幹事趕下樓了。

  張幹事在樓上黨辦就知道了是怎麼回事,但她裝出不知道的表情。

  「怎麼回事啊?大家都靜一靜,怎麼回事啊?」張幹事鎮定自若地走進事變中心, 向老王伸出了手,自我介紹道:「我是所黨辦老張,書記和所長都不在,有事我可以幫 助你。」

  不待老王說話,張幹事已經轉向了黃頭,「黃教授,您血壓高,別大激動了。來, 扶你們黃頭去值班房躺一下。」

  咆哮的黃頭稀裡糊塗就被幾個年輕人架走了。

  「小楊。」張幹事用罕見的寬厚語氣說:「你先回辦公室吧,冷靜地回憶一下事情 經過,我們還沒聽你談呢。」

  楊胖子識趣地連連點頭,飛快溜回辦公室。

  張幹事這才面對老王,微笑著說:「站在院子裡人多嘴雜解決不了問題,同志請到 我們黨辦坐坐吧。」

  老王冷笑一聲。熟悉的一套來了。老王抖了抖肩,鬥志昂揚起來。老王「叭」地撥 開張幹事的手:「別和我玩這一手。你不知道麼?去你的吧。你給我把那胖子交出來, 我要告她!」

  微笑凝固在張幹事臉上,片刻之後也化成了冷笑:「同志,現在僅僅聽了你的一面 之詞,我們還必須調查證實。你是怎麼知道小楊去學校了?如果你當時發現怎麼不抓住 她?還是有漏洞嘛。我們不想袒護職工,可也應該將情況弄個清楚不是?」

  張幹事這一席話突然提醒了在辦公室內冷靜冷靜的楊胖子。這是一個圈套!對!楊 胖子想她一定是被黃中燕跟了蹤,而黃和這個姓王的是熟人,做了個圈套來所裡出她醜。 黃中燕就一張嘴臉生得好看一點,腰身苗條一點,可紅顏薄命,業務能力比她差,丈夫 比她差,住房比她差,嫉妒得受不了了。

  楊胖子腦子裡飛速轉了一輪,就猛力拍著桌子,指桑罵槐地罵了開來。身為三十多 歲的武漢市婦女自然是極會罵人的了。

  黃中燕根本不認識這個老王。她是跟蹤了楊胖子,然後將事情秘密地匯報了汪所長。 群眾為了維護國家利益向領導檢舉壞人壞事是正當行為,黃中燕絲毫不覺有愧。她不知 道老王是怎麼找來的。她覺得這是楊胖子惡有惡報。所以黃中燕一直悠悠然捧著杯子呷 茶,觀看著院子裡的爭吵。

  當楊胖子罵得實在過分之後,黃中燕就決定不再沉默了。她用一個大幅度掀動肩膀 的動作轉過身,問:「喂,你罵誰呢?」

  楊胖子說:「我罵誰誰知道。你伸出腦袋接磚頭幹嘛?難道你這麼漂亮一個人還會 做跟蹤盯梢的下賤事?」

  「不要臉!」黃中燕正義凜然地說:「正如毛主席所說:只有不要臉的人才說不要 臉的話。今天這裡沒有人比你更下賤!一個衛生工作者喪失了起碼的良心和道德。豈止 下賤!簡直是犯罪!」

  這當口老王終於掙脫張幹事的羈絆衝進了辦公室,不巧碰撞上了黃中燕,老王在緊 急中不暇思索就伸手扶了扶她。楊胖子的下流話便不失時機地連珠而出。老王憤怒得飛 起一腳踢翻了爐子。當爐子向楊胖子倒去時,楊胖子朝黃中燕擲出了茶杯。黃中燕尖利 地慘叫一聲,額角綻開一朵血花。煙霧騰騰籠罩了辦公室,人人奪路而逃。

  劉幹事是在這個時候趕到的。她其實沒有外出,就坐在所辦看報紙。星期四發生任 何事,張幹事都認為是歸她管的。劉幹事不是中共黨員。她懶得多管閒事遭人恨。

  最後聽到一片異常的戰爭般的聲響,劉幹事才知道事情鬧得不可收拾了。

  這個流血的星期四立刻轟動了全市衛生系統。


3


  武漢市的冬天很冷。北方人個個受不了。一到冬天,山東人李書記就哮喘病復發, 就住院,一住就住到次年春暖花開,上任了五年就這樣了五年,汪所長真是忍無可忍了。

  只舉一個小小的例子。去年春節,臨街的單位都華麗地裝飾了門面。時代不同了, 門面也是廣告。汪所長就想在所門上掛四個帶流蘇的紅綢子宮燈。可李書記不批,三百 元錢以上的開銷得他批,他躺在病床上說貼副對聯就行了,由汪所長始創的單位汪所長 不能掛燈籠,真叫人寒心哪!

  再舉個小小的例子,三年前黨辦缺個幹事。汪所長至少推薦了一打合適人選。汪所 長老武漢了,在衛生系統工作了二十年,難道他提的人還有錯?李書記卻要來一個張干 事,一個成天冷著臉子的半老婦女,就因為她也是山東人,也是個部隊老轉。這是不是 利用人事權搞任人唯親,不搞任人唯賢呢?

  例子太多了,數不勝數。無數次向上面反映,無數次石沉大海。汪所長真是忍無可 忍了,只好下決心讓所裡的陰暗面曝光。當然,他沒料到會造成流血事件。他為流血而 抱歉。但汪所長一定要解決所裡的根本問題。

  星期四流血事件在人們的口語裡被簡括成一個代號:「12·12事件」。

  「12·12事件」發生的第二天,汪所長就向處裡交上了書面檢討。主要檢討自己身 為副書記對本所思想政治工作懈怠,將主要精力放在了業務工作上。由於汪所長事發當 天不在場,他無法比較具體地進行檢討,只能從思想深處挖一挖。連日來,群眾輿論是 明確指責李書記的,星期四吃烤饅頭成了流病所特有的一大醜聞,群眾都樂於談它。衛 生處倒是找所裡好幾個人談了話,然後就沒有了動靜。汪所長決定找周處長再談談。

  汪所長一般是不主動去碰周處長的。首先周處長是個知識分子出身,汪所長是個工 人出身,汪所長感覺和周處長談話談不太攏。其次衛生系統眾所周知李書記的靠山就是 周。李書記文化大革命時是衛生處的支左軍代表,與周是患難之交。況且衛生系統民間 故事中有一段佳話:周妻曾與一軍代表私奔山東,由李書記星夜追回。這話誰都不知道 是真是假,但周妻如今還是一位頗有風韻的美婦人,這是眾人有目共睹的,想必當年故 事是無風不起浪了。

  關鍵時刻無論心中多彆扭你還是得找關鍵人物,汪所長在掀起處長辦公室紫紅色人 造革門簾時這麼下著決心。

  汪所長說:「周處長。」

  周處長從文件上抬起頭看了汪所長一眼復又看文件,公事公辦地啟動嘴巴說:「來 了。」

  「來了周處長。」

  「有事就說吧。」

  因為周處長不吸煙,一切都顯得突兒,汪所長將兩隻巴掌摩擦得沙沙響,呃呃了兩 聲說不成句。

  周處長說:「要抽煙就抽嘛。」

  汪所長就點了煙。汪所長是精心準備過的,話一旦開了頭,也就如春天小溪般流暢 了。這種匯報是有套數的:首先從宏觀上狠勁檢討自己,再從微觀上敘述自己對事故采 取的正確措施,並夾敘夾議自己因為無權很難辦事,最後指責一把手的失職,請求上級 將一把手連同自己一塊兒撤掉。

  汪所長匯報時,周處長一直遠望窗外,窗外有一池塘,塘面上幾枝橫倒的樹幹。一 般汪所長談及李書記五年來冬季裡哮喘住院就會情不自禁瑣碎起來,舉許多例子證明李 書記的失職,同時再三再四申明自己並不是為私利、為爭權。五十多歲的老科級幹部, 還能升級不成?是為黨。為國家利益。為科研出成果。如此下來,非兩個小時不可。這 一次汪所長卻一反常態,一點不瑣碎,請求將李書記和自己撤掉之後就閉緊了嘴巴。

  周處長非常意外地從窗外收回目光,問:「你完了?」

  汪所長說:「完了周處長。」

  周處長踱回桌前,喝了一口茶。說:「我想問個題外話:你愛好文學嗎?」

  「不愛,周處長。」

  「看過幾本小說?」

  「一本沒看過周處長。」

  「我愛好文學,看過了許多中外文學名著。小時候曾狂熱地做過作家夢。」周處長 笑了,「後來,作家沒做成,修養倒有了一點,胸懷也有了一點,看問題也透徹了一點。」

  「記住了周處長,三個一點。」

  周處長哈哈大笑,又喝茶,姿態好像李白飲酒。汪所長已經被周處長的儒雅風度壓 抑得坐立不安。結結巴巴說:「只希望,只希望處裡盡快考慮群眾的意見。」

  」好了。」周處長說:「我們會考慮的。我們會調查研究以求作出比較準確的意見。 老汪啊,我說到文學,是勸你胸襟開闊寬厚一些。要允許老同志生病嘛。不要弄得革命 了一輩子的同志寒心。我們都是過了五十望六十的人了,我是不敢保證不生病的。你敢 保證你不生病?」

  「當然不敢周處長。」

  「那就行了。」周處長看看表,說:「對不起,我還要出去辦點事。」

  小車應聲而來,周處長挾著公文包鑽進了車裡,一溜煙不見了。


4


  處辦季主任過來將汪所長請到一間小會議室,坐在金絲絨沙發上,沏了一杯茶。

  季主任晃著扁扁的茶葉盒說:「汪所長,您看清楚了,私人的茶葉。真正的上品毛 尖,泡一會,根根都立起來,水上芭蕾似的。我們市這個茶場那真是個一點沒污染的好 茶場,如今是養在深閨,像這種毛尖今年才做了十來斤送中南海了,我要了半斤。平時 哪捨得喝,看給您一泡就半兩,我的心尖都在疼哇。」

  沮喪的汪所長破顏笑了,說:「小季,真有你的。」

  季主任八年前還在一個玻璃器皿廠工會以工代干,是汪所長發現了他並調他到了衛 生處。現在季主任已經和汪所長平級了。季主任這小伙子是個懂事的人,不論何時,見 了汪所長總要設法表示一下吃水不忘挖井人的意思。

  汪所長留在衛生處是想見見黎副處長。黎副處長是提拔過他的老領導。他們一個系 統工作二十年了。

  季主任很快找來了黎副處長。又出了一次血。泡去了半兩真正的毛尖。

  汪所長一見黎副處長就說:「黎處長你是不是也要開會辦事去?你去!我在這兒坐 等。」

  黎副處長腆個羅漢肚呵呵笑。「老汪,你有話儘管說,我洗耳恭聽。現在到處是文 山會海,我去幹什麼?辦點實事為好。你談吧,敞開談。『12·12事件,影響可不小哇!」

  季主任說:「就是就是。汪所長您敞開談。我先在辦公室忙一會去,有事就叫我。」

  「小季你別走。」黎副處長說:「你聽聽也有好處。」

  汪所長很高興,捧著茶咕嚕咕嚕喝了一氣,抹抹嘴,就談了。汪所長畢竟是幾十年 行政工作的過來人了,哪怕是對自己朋友般的上下級,談話也還是十分掌握分寸的。他 談所裡形勢是從國際國內談起的,談成績是從別人談起的,談自己是從缺點談起的。

  這一談就忘了形,午飯時間談過了,食堂早關了窗口。汪所長提議去餐館吃頓便飯。

  黎副處長和季主任不約而同直擺手。說:「算了算了,吃什麼餐館,都是黨員。」

  「便飯!」汪所長生氣了。「又不吃公款,又不大吃大喝,黨員就不吃便飯了?教 條主義真是害死人!難怪現在群眾對黨風極有看法,怎麼會沒有呢?過去黨的幹部多豪 爽多聯繫實際。想當年,黎處長,你和我們一塊兒幹活一塊兒吃飯,加餐時還搶我碗裡 的大肥肉吃。現在工作談完了,說去吃點便飯,就教條主義上身了,就官架子上身了。 照我說人家群眾就是批評得對。該幹就幹,該吃就吃嘛。」

  「呵,老汪成理論家了。」黎處長說。

  季主任說:「汪所長言之有理,很深刻啊。走吧,黎處長。」

  三人來到附近一家叫「菜無味」的私人小餐館。老闆是個極伶俐的年輕人,躬身含 笑請他們進雅座。說:「一看你們派頭至少是處級幹部,雅座乾淨清靜。」

  三人相視而笑,進了雅座。

  汪所長自作主張點了菜,說:「四菜一湯,吃廉政飯。」他點了一水煮肉片,一胡 蘿蔔燉羊肉,一豆瓣鯽魚,一沙鍋裙邊,湯是豆腐香菇湯。服務員也是個百伶百俐的小 姐,一張笑瞇瞇甜臉,說怎麼能不要個蔬菜呢?這套菜裡缺乏維生素嘛。三個人就讓小 姐推薦蔬菜,小姐說口蘑菜心吧,就口蘑菜心了。

  酒是董酒。

  黎副處長說:「貴了吧?」

  汪所長說:「這您就別管了。我這人一生沒別的毛病,就是好喝點酒。」

  季主任說:「有個性有個性!汪所長就是有個性啦!」

  於是,就吃喝了起來。黎、汪、季都是轉戰企事業單位多年的人,三人中數季年輕, 三十八歲,也是二十三年工齡了。都吃過數不清的工作餐,尤其是改革開放以來,你去 買台高倍顯微鏡,廠家都要留你吃頓飯,所以既然吃開了,也就吃得酣暢、地道,又點 了一個蔥烤兔肉,一個蒜醬拌魷魚作為下酒涼菜。觥籌交錯間,說著一些現今風行酒桌 上的勸酒詞,如「感情深,一口悶;感情淺,舔一舔」,「酒逢知己於杯少」等等,漸 漸氣氛就不同於會議室的嚴肅了。汪所長淚眼朦朧吐了酒後真言,「黎處長,我的老領 導,季主任,我的小老弟。我十五歲就參加了碼改(碼頭改革),十九歲就入了黨。我 是個老革命哪!我又沒犯錯誤,沒作風問題,可一個科級就科了一輩子,連我介紹入黨 的鄭尚友現在都當部長級幹部了!不信?到北京問去。我的老領導,小老弟,我不是對 黨有怨氣,沒有。我是革命一塊磚,是人民的勤務員。就是因為我文化低點,人正直了 一點,就升不了官,我為此驕傲。」

  汪所長的醉態和所有沒文化的五十多歲老頭的醉態一樣很不雅觀。「但是。我的老 首長小老弟,我敢說他周處長也無奈於我。我對他錯,正不壓邪。這個所是我一瓦一磚 銜起來的,是我奉獻給黨的最後事業,憑什麼弄個李海山來當家?他李海山長期病休, 不好好為黨工作,我就是要趕走他。趕走!滾蛋!」

  黎副處長聽到這裡對季主任說:「他醉了。他幾十年就這個缺點難改,一醉了就亂 說。其實有幾次是準備提他的。送他回家吧。」

  季主任說:「我倒覺得他這種耿直性格難能可貴。」

  季主任在馬路上打了輛「的士」。送汪所長回了家。

  不幾日季主任和周處長談工作時,季主任向周處長匯報了「菜無味」的事。如實匯 報,只省略了汪所長對周處長的不敬之詞。因為季主任很擔心有人說他參加吃喝,他不 願被人暗算,周處長說:「只要私人掏腰包,吃熊掌燕窩都可以。」

  「當然是私人掏錢。」季主任說。


5


  李書記虎背熊腰,肩上架著一顆碩大的頭,好穿一身舊軍裝,如果不是呼哧呼哧哮 喘,完全是個彪形大漢形象。

  自轉業到地方工作,李書記就在內科病房使用了一個單間。他每年像候鳥一樣飛到 這兒過冬。剛滿五十歲的李書記總覺得自己還是個年輕人。他喜歡流行音樂,適應種種 新潮流,腦瓜子裡充滿現代思想。

  當初李書記來住院,他的好朋友耿院長問他:「我給你一個單間,敢不敢住?」

  「為啥不敢?」李書記說:「不就是級別不夠嗎?級別還不是人為的。」

  李書記住了單間,並且像包房一樣一包五年。有人有意見了,可又有更多的人佩服 他。說:「人家有鐵哥們,會交朋友,該人家享受。」

  耿院長就是願意給李書記單間,文革支左時是李書記替他追回了同人私奔的老婆並 多年來一直守口如瓶,以致人們都誤以為是周處長,老李這人才是條好漢。

  「12·12事件」發生的第二天上午,李書記就趕回了所裡。找當事人一一談話,召 開了各種緊急會議。用電話向局處領導作了口頭檢討並匯報了情況。然後又召開了職工 大會,宣佈了對劉幹事的表揚和對楊胖子的行政記大過處分。整整四天他停止了治療, 高速運轉在所裡,後來幾乎都喘得要憋死才回到了病房。

  李書記雖然在住院,何曾一日放鬆過所裡工作?他有副處的級別,為何心甘情願在 科級崗位上呆著?他就是要幹一番事業啊!轉業之前,周處長說:「到我的流病所來吧。」 李書記直言不諱地說:「有權嗎?給我權我就來。」

  李書記寧願不要虛的處級位置,要權。沒權他能幹什麼?他這輩子沒學一門手藝, 就是個職業黨務工作者,他非常希望自己成為一個出色的哪怕是個小小的政治家。非常 希望流病所搞成個有突出貢獻的科研所而不是老惦記著掛紅綢宮燈的工會組織。

  時間又過去幾天,汪所長的行蹤一點一點彙集到了病房,李書記終於又一次肯定了 自己的判斷:汪所長蓄意製造了「12·12事件」,旨在轟他下台。

  真是強龍壓不過地頭蛇。李書記似乎感到心臟都不舒服起來。

  李書記正憨頭憨腦坐在病床上生悶氣。鄭爾順來了。

  鄭爾順是所裡消毒殺蟲科的頭頭,和劉幹事一塊兒從衛生學校畢業的,人他媽的一 走運門板都擋不住,劉幹事在學校就夠紅的了,分到流病所又發現對酚紅試劑過敏,一 下子跳上仕途,到了所辦,提了副科。鄭爾順本來就最不喜歡蚊蟲之類,偏偏分他搞消 殺。俗話說得不錯:人比人,氣死人。

  好在鄭爾順天生了個八面玲瓏的性格,討得許多人的喜歡,活得也還勁頭十足,不 信運氣不進他的家門。

  「嗨,李書記。」鄭爾順毫無與領導的距離感,摸了個桔子吃起來。

  「李書記,我今天有個新奉獻,給你介紹一個根治哮喘的方子。」

  李書記說:「什麼根治?我不相信。」

  「氣功。」

  「得了得了,至少有三百人勸我練氣功了。」

  「不是勸你練。我才不勸你練。我從來不勸任何人。我是說請氣功師給你發功治療。」

  鄭爾順拿出一張普通白紙條,讓李書記在紙條上寫下姓名性別年齡籍貫婚否。李書 記不願意寫。

  「寫吧,這是規矩,非本人寫不可,否則我就替你寫了。」鄭爾順扔了桔子皮,十 分鄭重地說:「這位氣功大師現在大西北,他收到你的信之後就從大西北遙遙發功,測 出你全身的病症來。如果他回信病症說得不對,你不信他就是了。如果他一一說准,你 還不趕緊五體投地,求他為你治病嗎?」

  這一番玄而乎之的話使李書記笑了。說:「現在真是無奇不有哇。」

  鄭爾順咯登雙腳一頓,「行了。那位氣功師是否與你投緣我就不管了。我把你逗笑 就行了。笑一笑十年少哇我的李書記。」

  李書記心中忽隆一熱,沒有言語,拿過筆低下頭一字一字在紙條上寫上一行自我介 紹,遞給了鄭爾順,又打開桌頭櫃,抽出一盒巧克力,說:「小鄭,我從來不吃這玩藝, 帶回家給你女兒吧。你女兒八歲了不是?」

  鄭爾順說:「是。八歲。」

  「美好的童年啊!」

  「李書記,不管所裡發生什麼事,你可要堅持住啊!」

  李書記多日來的一腔鬱悶情緒一下子被鄭爾順勾了起來。一個人總有話要對人說。 李書記朋友多,但個個身居要職,十分忙碌,根本沒時間坐下來與李書記聊上一聊。老 婆,一個隨軍的鄉下婦女。兒女,新一代人,被現代生活吸引了全部注意力的新一代人。

  「小鄭。我只來了五年,大家對我可能瞭解不夠透徹。我要是想發財,就轉業回山 東了,搞個合資企業養對蝦。我要是想陞官呢?只須對朋友吭一聲,不說別的,提成正 處是不難的。可我不想那樣。你要問了:這人是傻瓜不成?是的,就是有點傻。長期呆 在部隊,人就是純潔,不會搞拉山頭那一套,就想幹成點事出來。就看不慣亂花國家的 錢,就要管一管、鬥一鬥。我這個人,一輩子就這性格,就這骨氣。得罪了不少,交結 朋友則更多。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有人到處告我黑狀,說我抓權不放。我承認這一點: 我就是要權。我又不是為自己,我為黨為國,要權要得坦蕩。你用不好權就讓我用,我 用不好就讓給賢者,就應該這樣嘛。」

  談完話,李書記氣順多了。半夜醒來又有點後悔,鄭爾順畢竟是個普通職工,是不 是對他說得太多了一點?

  鄭爾順這個人怎麼樣?李書記靠在床頭,將鄭爾順考慮了很久很久。


6


  星期四政治學習再也沒有人敢公開吃烤饅頭。

  爐子還是照樣生。不生爐子不行。從氣候方面來說,武漢市是個倒霉透頂的城市。 不南又不北,南北雙方的待遇都享受不到。大概有關方面領導人一想到武漢是著名的火 爐,就勾消了給它做雙層窗戶和裝暖氣管道的計劃,又一想它四季分明冬天下雪,就又 勾消了它優惠使用電扇、空調的計劃。老百姓因此怨氣很大。俗話說:眾怒難犯。所以 儘管生爐子佔用了上班時間,各級領導也不好說不准生,張幹事當然也不敢說。張幹事 聽從李書記指示嚴格了政治學習的「三本」制度,即考勤本記錄本心得體會本。還自出 心裁搞了黨史知識競賽和星期四下午義務清潔大掃除。

  李書記將張幹事召到病房取消了義務勞動。說:「沒必要搞形式主義,星期四就是 讓大家靜下來讀點書。」

  「好。」張幹事服從了之後又說:「我保留意見。」

  李書記說:「你的性格真可貴。」

  李書記讓張幹事吃柑子,張幹事說不吃。李書記想出院之後一定換一個幹事,張干 事顯而易見是想當書記,群眾議論真是準確。看來領導幹部用錯人的確是最大的失誤。

  又一日,李書記召來了劉幹事。

  劉幹事穿著呢裙絲襪外面是裘皮大衣,像一貴婦走進病房。李書記說:「小劉你這 身打扮很好,很高雅嘛。」

  劉幹事紅著臉笑了,她是那種和領導有距離感的人。

  李書記端了盤桔子讓劉幹事吃,劉幹事就拿了一個謹慎地剝著。

  李書記說:「小劉,你怎麼不寫入黨申請書呢?」

  劉幹事說:「我覺得我做得還不夠。」

  「這是全部理由?」

  「當然,我還覺得黨……覺得不參加黨派為好。」

  「糊塗!」

  李書記說了一席發人深省的話批駁了當代流行在年輕人中間的糊塗觀點,劉幹事始 終微笑著聆聽,一瓣一瓣吃桔子。

  「實際上,」李書記轉了話題,「你在工作中做得是很出色的嘛。那天你當機立斷 給老王賠禮道歉,又親自帶人到

  他家打針,平息了那場風波,很出色。」

  劉幹事說已經表揚多次不必再表揚了。

  「老王認識我們所的人嗎?」

  劉幹事立刻敏感到這句問話的嚴重性了,她當然知道認識汪所長。在這一剎那,她 借吃桔子的機會權衡了一番:不說,李書記就不信任她了,說了,汪所長就不信任她了。 李書記後台勢力強大,汪所長小手腕極多。罷了,憑個良心算了。

  劉幹事吐掉桔籽,說:「李書記,請允許我拒絕回答您這個問題好嗎?我是真不知 道,信不信由您。」

  李書記笑了。說:「好好好。」

  劉幹事不願成為是非之人。劉幹事不願本所將相不和。劉幹事不願倒向任何一邊, 她將保持獨立的性格。

  劉幹事不能做到愛憎分明,李書記只好放棄對她的希望了。

  楊胖子卻猛剋了劉幹事一頓。楊胖子把劉幹事拽到藥庫裡面的陰暗處,質問劉幹事 何以不告訴李書記實話?

  「你怎麼知道我和李書記談話了?」

  「你別管。現在的事就是透明度高。」

  「那你也少管閒事。」

  「不。我願意你當上所裡的頭,我代表全所善良正派職工的心願,大家就看你順眼, 信任你心地寬厚。」

  「好了。謝謝你;謝謝大家!」劉幹事要走,楊胖子攔住了她。

  楊胖子是所裡一部分人的領袖。她是代表他們來找劉幹事的。他們分析認為汪所長 今冬一定會趕走李書記,而

  他們既不擁戴李書記,更不擁戴汪所長獨攬大權,就楊胖子個人來說,恨不能吃一 口汪所長的肉。

  「所裡整天議論紛紛,你知道嗎?李書記就熱衷於獨裁統治,從不搞點職工福利, 該滾蛋。汪所長好歹修了一棟辦公樓一棟宿舍,又這麼大年紀,給他當個顧問之類什麼 呆在所裡,但還必須有一個人當家,管實質性的種種事情,你是再合適不過了,又懂行 又精明還沒有整人的壞心,也知道人要講究個吃穿。你就該博得李書記好感。」

  劉幹事說:「我不想當官!我就是我!憑本事,不想博誰好感!」

  楊胖子大喝道:「怎麼不清醒!你已經在仕途上了,你對試劑過敏,業務上的路堵 死了!你已是副科級,難道混一輩子退休時還是個副科級,你的事業就是要當官,懂不 懂?當官又不是醜事。看看這條仕途上,你比誰差?」

  劉幹事倒真有些讓楊胖子說開竅了。真的?為什麼她一直以不想當官為榮?是呀, 她是在仕途上了呀。

  劉幹事坐在一箱葡萄糖溶液上低頭思考起來。楊胖子在一旁喋喋不休說一些仕途上 要跟線,要靠人之類的活,好像她宦海沉浮了幾十載。

  黃中燕是一直盯著楊胖子的。她裝作工作的樣子偷聽了楊、劉的對話。她本想去告 訴汪所長,但上了樓又退了回來。從全所民心來看,劉幹事將來一定會提升的,而汪所 長不出幾年就得退休。

  下班的時候一般大家都要在單位廁所裡方便了再走,免得回家耽誤時間浪費水電, 就和農民要將屎尿憋回家一個道理。在女廁所,黃中燕跟上了劉幹事。

  「劉幹事,有句話我在心裡藏了很久,總想對你說。」

  「說吧。」

  「我們所搞得這麼糟,只有你出來才有希望。」

  劉幹事用含笑的眼睛望了望黃中燕,說:「得了吧。」但她心裡實在熨帖。人聽了 好活沒法不熨帖。


7


  處裡對流病所領導幹部調整的意見遲遲不下達。流病所忽地又發生了一件事。

  說起來流病所也就是個五十餘人的小單位。不過麻雀雖小,肝膽齊全。人沒上一百, 居然也是形形色色。這樣,所裡就有一個阮宣。姓阮的宣傳員。所裡有一項工作:創作 預防各種流行病的宣傳畫。自然沒有科班出身的畫家願來。汪所長四處尋覓,調來了阮 宣,是個懷才不遇的江湖畫家。據稱在日本、香港和瑞士都辦過畫展,和所有天才一樣, 都是牆內開花牆外香。

  阮宣四十歲左右,小個頭,髦發披肩,愛穿黑色風衣,離了婚,帶一個八歲女兒葎 子住在所裡。所的頂樓一端打通了兩間辦公室為一套,阮宣在裡面作畫和睡覺。

  院宣有兩點極為所裡人反感。一是不按八小時工作制工作,經常大自天睡覺或逛大 街,狂妄地說他在等待創作靈感,靈感來了才能畫畫。二是經常有自稱是學生的年輕姑 娘來找他。這些背畫夾的放肆大笑的姑娘在所裡唯一的樓梯上大搖大擺,完全是喧賓奪 主。

  群眾一再強烈要求所領導對阮宣採取點措施,但阮宣的宣傳畫一直都畫得很好。李 書記本來是理解阮宣的,藝術家氣質嘛。不過他決不能允許阮宣犯生活作風錯誤。汪所 長一點看不慣阮宣,又不便得罪朋友,阮宣是汪的某好友拜託照顧的。當然他再三聲明 如果誰要調走阮宣,他舉雙手贊成。日子就這樣過下來了。

  趁著所裡這一段混亂,阮宣就留某女士過了幾次夜。他以為他的同事眼睛都望著楊 胖子和黃中燕,其實他的隱私早被人發現了,匯報給了汪所長。汪所長下令暫時不要驚 動阮宣,阮宣和某女士就一日熱於一日了。所裡有人認識某女士是區文化館講解員,有 夫之婦。阮宣和某女士居然像在真空中生活,安全感十足。

  一個週六下午,當某女士來到阮宣室內之後,汪所長突然緊急將張。劉兩幹事帶著, 一車開到醫院向李書記匯報來了。病房中開了碰頭會,最後決定今晚捉姦。劉幹事不同 意這種做法,被三票否決了。李、汪、張在其漫長的革命工作生涯裡,都有過處理同類 問題的經驗:不捉姦當事人決不會認錯。劉幹事說:「捉了當事人也不見得認錯。況且 捉不住怎麼辦?」

  張幹事反駁:「我們捉的是事實,他不認錯群眾認。捉不住就算領導晚上去看看他, 給他敲個警鐘。」

  劉幹事說:「我不想參加這次行動。」

  李書記不客氣地說:「我同意你離開。」李書記認為這是劉幹事再一次表示不支持 他。為了平和社會輿論,李書記是非常想做出一兩件治理所裡的政績的。

  在劉幹事離開後,其餘三人回到了所裡,在黨辦等待夜晚降臨。他們反覆商議細節, 氣氛很像一個團結戰鬥的領導班子。

  晚飯後,阮宣的女兒葎子出來玩耍。張幹事在三樓截住了葎子。葎子被哄到黨辦, 汪所長就說給葎子用紙紮一列火車,葎子同意了。

  李書記就和葎子嘮嗑起來。關鍵的對話是這麼一段:

  「喲,葎子戴上紅領巾了!真不錯!」

  「李伯伯,我們班還有二分之一同學沒入隊呢?

  「那葎子太棒了。紅領巾是什麼意思你懂嗎?」

  「懂,是紅旗的一角。」

  「為什麼是紅色的呢?」

  「是烈士鮮血染紅的。」

  「對!好孩子。那李伯伯問你問題可不許撒謊喲。」

  「當然。」

  李書記就問了某女士在阮宣居室內的情形,葎子盡其所知,一一回答。而平時葎子 回答所有人的誘供都是一句話:「她們學畫畫。」

  汪所長在天黑不久去上了一趟廁所。回到黨辦正義憤填膺準備出發捉姦時,黨辦電 話鈴響了。是張幹事眼疾手快搶起了話筒,生怕五樓能聽見三樓鈴聲。張幹事只「喂」 了一聲便臉色驟變,汪所長的老伴被車撞了,汪所長頓時遭了個晴空霹靂,目瞪口呆手 腳發抖。汪所長在巨大不幸面前表示要堅持完成所裡工作,李書記勸走了他。張幹事甚 至含譏帶諷地說:「問題解決得好會有您的功勞的。」

  按計劃等到一般人就寢時間,李書記張幹事叫上門衛老頭子,用公家的鑰匙突然開 門闖進了阮宣室內。某女士裸體躺在床上,而阮宣穿著衣服在畫架前畫畫。捉姦失敗。

  張幹事很快就說話了:「領導想看看你。」

  「為什麼不敲門?」阮宣冷靜而凶狠地說:「滾出去!」

  事情並沒到此為止。當晚阮宣從葎子口中得知了李書記的誘供,便狂怒、大罵、喝 酒,次日清早跑到醫院,將李書記從熱被窩中揪出一頓痛打。醫護人員的勸解,人山人 海的圍觀使阮宣獸性迸發,他在李書記奪門而逃時夾住了李的兩個手指,並一點點用勁, 以李書記手指骨折而告終。

  阮宣以故意傷害罪被公安局拘留。某女士為救阮宣,在晚報發表文章《一個女模特 兒的質問》,真名實姓質問李海山書記許多早在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就討論過的繪畫藝 術與道德問題。呼籲社會聲援畫家及其模特兒,譴責粗暴踐踏藝術的封建傳統偏見。社 會果然一呼百應,讀者紛紛投書報社乃至衛生局衛生處,表示對李書記這種領導的譴責。

  流病所又一次以醜聞轟動社會。衛生處再也不能坐著不動了。


8


  今冬流病所發生了兩起事故,都比汪所長預計得有過之而無不及。事實就是如此: 蓋子是摀不住的。陰暗面總會曝光的。李書記離開流病所成了定局。

  在確定流病所新的黨政領導班子的日子裡,生活是由一連串的談話構成的。局裡找 處裡談。處裡找所裡談。領導找群眾談。群眾找領導談。領導之間互相談。想來衛生系 統工作的人也來談。其中李書記是與人談話次數最多的人之一,而他和黃頭的談話算得 最有意思了。

  李書記與黃頭面晤的地點在李書記家。李書記想順便請黃頭吃頓家庭便飯,黃頭欣 然同意了。

  這天黃頭赴宴之前刮了鬍鬚,穿上了西裝革履,找兒子借了呢子大衣以抵擋戶外的 寒風。黃頭的妻子冷嘲熱諷企圖激將他換下不合時令的行頭,穿上羽絨衣。黃頭根本不 上當。

  「女人總是只看到事物的表面,」黃頭對妻子說:「而男人就能看到事物本質。服 裝不僅僅是人的裝飾,更是人品質的體現。現在李書記正處在落魄的時候,我這麼一去 不用說話,就可表明自己決不是勢利小人。」

  黃頭的妻子說話比較尖刻,她說:「對於彼此瞭解的人,互相之間根本就看不見什 麼衣服。」

  李書記果真沒有認識到黃頭穿西裝的苦心。一個勁吩咐老婆把爐火燒旺些,心裡頭 不無惋惜地想這位副教授專業知識的確淵博,生活知識卻太淺薄了,大冬天穿西裝,實 在有點令李書記失望。

  人類就是這麼不幸,互相理解就是這麼不容易。好在像李書記這樣的大忙人沒工夫 去歎息。

  晚飯吃得還是比較圓滿的。除了自己家的菜以外,黃頭覺得一般地方的菜味道都不 錯。大家還喝了一點點白酒。

  李書記對黃頭非常坦率。說:「所裡連連出事故,我不能不離開了。」

  「我表示難過。」黃頭說。

  「你知道我最不放心的是什麼嗎?」

  「是汪所長獨攬大權——對不起,大家都這麼說。」

  李書記雙掌相擊,響亮地大笑。

  「我是擔心國家每年給的二十萬塊錢用不到你的項目上。汪所長這個人是個好人, 我的好朋友嘛。但錢一給他,流病所一定會被打扮成新娘子,各種年齡層都會成立長跑 隊:春季長跑、冬季長跑,每人發套裝運動衫,舉火把向北京進軍。」

  黃頭也笑起來。說:「很有可能。」

  李書記說:「黃教授,我考慮再三,準備推薦你當所長候選人。」

  「我?」

  「你是三中全會之後入黨的吧?」

  「是。可我?」

  「讓知識分子管理知識,讓內行當家,讓教授領導研究所,改革之風風行全國,難 道我們不是早該這樣做嗎?」

  黃頭振聾發聵了。

  黃頭一連三日夜不能寐。第四日背著妻兒找出了舊日影集。一張照片:一個百日小 黃頭在父母懷中。小娃娃天庭飽滿,地闊方圓,眉心點了一粒硃砂痣,天生的福相。母 親是緞子旗袍、羊毛坎肩,耳垂上墜著翡翠耳環。父親一襲洋裝、大背頭、金絲眼鏡, 挽著手杖,那氣像一望而知是個留洋博士。

  黃頭可是個真正的書香門第之後呵!

  一張照片是十歲全身像:學生裝,頭髮油光水滑中縫分開,眼睛炯亮,腋下夾了一 本厚書。

  再一張是合影,珍貴的僥倖存留下來的合影:掛著獎章的十九歲的大學生與俄籍教 授亞歷山大·特裡豐諾維奇·特瓦爾朵夫斯基合影。他是多麼英俊的高材生,多麼受人 寵愛的高材生!

  還有些照片,黃頭只掃了一眼。那是在鄂西山區當右派的記錄。在鄂西他度過了整 整二十年!一個名門之後、一個神童、一個高材生,就這麼刷地過了一生。五十歲給了 個副教授,給了一室一廳的房子。難道這就補償了他?難道他研究出了讓孩子們不得流 腦的疫苗後只能住一室一廳,而科級幹部就能住二室一廳,黃頭仔細一思忖,發現自己 太善良太軟弱太書生氣了。他是衛生界的權威之一,他的名片應該是教授兼所長。他天 生就是有用之材。

  黃頭在半夜叫醒妻子,對她談了所裡發生的一系列情況,也談了自己的一系列想法。 他怕自己是頭腦發熱,想請妻子證實一下。妻子聽完對他說:「你是對的!你的資格是 早該當所長了。」

  黃頭感激地握緊妻子的手。

  妻子又說:「當上所長我們立刻可以住上二室一廳。」

  黃頭說:「我看我還是應該首先投入工作。」

  「首先要房子,不給不上任!自古道: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嘛。」

  黃頭當然沒有完全聽妻子的。他早上起床就滿腔熱情地投入了工作。寫了一份自薦 書,寫了一份關於流病所的改革方案一併送到了衛生處。

  在改革方案中,黃頭以所長身份組了閣,優化組合了所裡二分之一的職工,其他二 分之一他讓他們辦一個附屬工廠,生產驅蚊劑和蟑螂藥,自負盈虧,消極怠工者可以隨 時被解雇。

  改革方案很詳細,共有三十頁材料紙。十頁抨擊汪所長不懂專業等等,十頁闡述對 未來科研項目的設想,十頁是精兵簡政、優化組合,引進競爭機制的具體規劃。在這個 規劃裡,黃頭將張幹事列入了做蟑螂藥的人員名單裡,而楊胖子和阮宣已在被解雇之列。

  周處長看到最後,禁不住鬆開緊鎖的眉頭笑了,因為他想像到了楊胖子和阮宣被黃 頭宣佈解雇時的情形,一個幽默的場面。


9


  張幹事本來不想做出一些激烈的舉動,但她從衛生處得到了秘密消息,說汪所長有 可能兼任書記,說是市委組織部某領導為他說話。話是這麼說的:老汪人不錯嘛,群眾 都擁護他嘛。

  這樣,張幹事就不得不採取果斷措施了。

  汪所長背著李書記,去冬給職工發了兩斤全毛毛線、五斤帶魚、十斤色拉油;今冬 已發一條毛巾被,洗髮護髮美發用品六種。除了已吃掉的魚和油,張幹事把其它東西一 古腦送到了周處長辦公桌上。

  周處長說:「什麼意思?」

  「發的。」張幹事說:「汪所長違紀發的。現在的群眾就喜歡發物資的幹部,這就 是有人擁護汪所長的原因。」

  「好了,知道了,收起來吧。」

  「不。我不要違紀的東西。」

  周處長就讓季主任來收走了。季主任說:「張幹事,我們暫時保管一下。」因為張 幹事的丈夫是醫藥公司一位處長,衛生系統無人不認識他,所以大家對張幹事也都比較 客氣。

  張幹事回答季主任卻不太溫和:「拿去當反面教材吧!」

  周處長並不注意季主任和張幹事的對話,如處無人之境一樣凝神辦公。

  「周處長!」張幹事叫了一聲。

  「有事嗎?」周處長並不抬頭。關於流病所的情況,黎副處長最近已找張幹事瞭解 過多次了。

  「周處長!」張幹事再叫一聲,嘴唇都哆嗦了。

  周處長這次抬起了頭。

  張幹事筆直地坐著,心潮起伏使她呼吸幅度很大。從周處長身後的護牆板上,她隱 約看到了自己花白的短髮和一張很瘦很皺的臉,這更使她悲憤難抑。

  「我知道你很忙。一般處長都忙,這我知道。可我今天要和你談談。我從來只談工 作,不談自己。請允許我今天談談!」張幹事咬住了唇,顯然是為了阻止自己流淚。山 東人張幹事說話聲音是相當好聽的,一口山東風味的普通話。單純就聲音來說,山東籍 貫的周處長倒是很樂意聽張幹事說話。

  周處長說:「你談吧。」周處長又到窗前,望著外邊的池塘,今天塘面上飄浮著許 多黃葉。

  「我今年五十一歲。我十四歲參軍十六歲入黨四十歲轉業。在部隊我有十年奔跑在 跑道上。我是全軍最優秀的長跑健將之一。可惜腰部受傷了。後十六年我搞機要。有人 說女同志讓她去學醫吧,可師長說不,小張是個素質極高的女同志,適合機要工作。二 十六年的部隊生活,我立三等功四次,年年是先進。無數次上大學的機會,提升的機會 我都讓給了戰友。因為我是我們師樹的活雷鋒。可是,轉業之後,地方上竟無一單位認 識到我的重要性。每調到一個單位,一旦發現了我的價值,發現了我的素質和才能,他 們就排擠我壓制我。」張幹事說到這裡,淚水奪眶而出。

  「如果在部隊,現在我少說也是個上校。如今想一想,才知道自己真傻!幹嘛要讓? 只要自己做出了成績,就該擁有相當的榮譽。活到今天,我才悟出這個道理。所以,我 認為,流病所如果缺書記,我是當之無愧的。只有我最瞭解自己,我敢打這個包票。我 有權力要求為黨工作。這不是什麼要官做。這是個什麼芝麻官?科級。我早給自己授過 銜了:上校。」張幹事含淚笑了。「上校!」她說:「我一點不誇張。周處長,我就是 要求給我適當的工作,沒別的。」

  周處長轉過了身,說:「謝謝你對我的信任。我們一定考慮你的要求。」

  「謝謝!」張幹事由衷感謝周處長對她的尊重和禮貌。她想找口水喝,再談談所裡 其它的人事安排問題。周處長卻還有個會議要趕去。

  張幹事心情舒暢地蹬著自行車回到了所裡。今天終於把要說的活對處長說了。剩下 的就該為上任書記做點準備工作:比如和群眾改善一下關係?

  劉幹事在樓梯上忽被人拍了一下臀部,她吃驚地回頭一看,一看就更吃驚:張幹事。

  張幹事微笑著說:「劉幹事這身衣服真漂亮。」

  劉幹事穿的是白大褂,和全所人一樣,工作服。

  張幹事又找楊胖子,說想學習注射技術,想懂點行。楊胖子滿口答應了。自從上次 張幹事在老王面前掩護了楊胖子之後,她們的關係就起了微妙的變化,楊胖子認為「其 實人家張幹事也就是瘦一點老一點,沒多大不順眼的。」

  張幹事和楊胖子弄來了三個大圓蘿蔔,她們把蘿蔔吊在流病室的吊扇鉤上。楊胖子 擺開了棉簽、碘酒、酒精、注射器等一溜排傢伙,在蘿蔔上用紅筆劃出了屁股形狀及注 射方位,手把手教張幹事幹活。張幹事這輩子就沒握過針管,動作笨拙且滑稽,蘿蔔也 被扎得一塌糊塗。所裡一大幫人都來看熱鬧,歡聲笑語震天響。張幹事身邊前所未有地 圍滿了群眾。

  汪所長已經從電話裡知道張幹事在處裡的所作所為,看著眼前這情形就更生氣了。

  「劉幹事,下去管管,上班時間學什麼打針!真是瘋了!」

  劉幹事下了樓,沒直接干預張幹事,而是找了黃頭。

  「黃教授,我傳達所長指示。他讓您恢復科室正常工作。不要教人打針。」

  黃頭看了看流病室。對劉幹事說:「她哪是在學打針,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劉幹事說:「管她呢。只是現在不要學打針。」

  黃頭拍拍劉幹事的肩,說:「你真是個聰明人。你不簡單啦,小劉。我很欣賞你。」 說著又去拍劉幹事的肩,劉幹事輕巧地躲閃開了。

  黃頭看人是很準的:劉幹事可以當助手,張幹事智商太低,只配包裝蟑螂藥。

  黃頭轟散了群眾。批評了楊胖子,也批評了張幹事。張幹事以大人不記小人過的口 氣對黃頭說:「你這人呀。」

  汪所長在三樓辦公室居高臨下俯視著全所六個科室,歎道:「真是林子深了什麼鳥 都有哇!」


10


  李書記正式調離流病所,汪所長被宣佈為所長兼代書記。

  一個「代」字使汪所長的心又懸了起來。這就說明在他兼任書記的問題上有兩派意 見,並且兩派勢均力敵。汪所長真不明白上面為什麼要把事情人為複雜化。張幹事和黃 頭的舉動不都是幼稚可笑的嗎?難道還值得考慮他們倆!

  汪所長以為自己什麼都知道,其實怎麼可能?流病所二十個職工聯名寫信推薦劉干 事當所長,信直接寄給了衛生局、市委組織部、市長及市委書記。李書記一方面向紀委 舉報汪所長的各種違紀行為一方面向局和處力薦了五個書記或所長人選,五個人資歷都 不淺。李書記還表示只要流病所領導班子定了,來了新領導沒房子住,他就退出房子。 李書記看上去似乎有點利用住房緊張進行要挾,而事實上局處領導都理解並同情他,這 次他是弱者。

  幕後的情況還多著呢。

  汪所長為取消頭上的一個「代」字,又加緊了奔走。

  汪所長找黎副處長五次,就有三次被鄭爾順攪了談話。世上總有你急他不急的人, 汪所長想。鄭爾順就是這樣一個人,汪所長想。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屁股坐不住,嘴 巴閒不住;專在領導中間串門,搜集一肚新聞,鄭爾順就是這樣一個人,汪所長想。

  鄭爾順在給黎副處長介紹大西北的氣功師。黎副處長恰好有一種難言的隱疾,所以 對這種不必見面,不必自述病情的治療方法非常感興趣。

  汪所長瞭解黎副處長的病,只好讓鄭爾順幾分。讓鄭爾順談個夠。

  生活就是這樣一個怪物:層次多。有一層急煎煎在研究領導班子人選,同時有一層 在流行氣功熱。周處長該是一個不信邪,一心考慮工作的人吧?但同時他又是一個孝子, 著名的孝子。

  聽說鄭爾順認識一個大西北的神奇氣功師,周處長主動找鄭爾順了。

  鄭爾順坐在處長辦公室,多少也覺得自己有些誤正事便說:「算了算了,周處長您 不會信的,連他們都不信。」

  周處長說:「小鄭你就不知道我了,我信。」

  周處長為什麼信呢?因為周處長本身也遇見了異人,周處長認為自己的母親就是一 個超乎常人的異人。

  鄭爾順說:「我可真想知道老太太如何超常。」

  周處長讓秘書給鄭爾順泡了一杯茶,就說了:「我母親是個農家女兒,身子單薄瘦 小,據說婚前經常生病。可三十歲守寡之後就怪了,我父親一入士,我母親她就走上了 社會,一個人養活一雙公婆和我們兄弟三人。什麼疾病都打不倒她,她在碼頭幹活時腰 摔傷了,她患過肝炎、肺結核、胃病、貧血、浮腫,可都病過一段時間,不治自愈,又

  出去幹各種體力活。她七十歲時,我給她做了一次詳細體檢,居然一點毛病沒有。 現在八十多歲,一口白牙沒掉一顆,還常要吃枯黃豆,看完連續劇《渴望》,可以一集 不拉複述出來。還有,從來就不戴眼鏡,自己穿針縫鈕扣。怎麼樣?」

  「太奇跡了」!鄭爾順以手擊額,再次驚歎,「太奇跡了!」鄭爾順提出一個想法, 說老太太會不會是皇族貴胄流落民間呢?

  周處長大笑。

  「真的。」鄭爾順說:「不開玩笑。只有真正的龍種才會有這種非凡的秉賦。」

  周、鄭正探討著,汪所長找周處長來了。

  鄭爾順給周處長介紹氣功師是分好幾次談完的,汪所長就打斷了三次。汪所長惱火 鄭爾順不識時務,讓周處長別聽這小子胡說八道。

  周處長怎麼可能不信。周處長八十多歲的老母最近中風偏癱了。老太太堅決不肯住 院治療,反覆說她的病會好的,會得到高手治療的,但是決不是在醫院治。周處長對母 親的話正百思不得其解,鄭爾順那兒出現了一個大西北的氣功師。周處長琢磨母親的暗 示可能就應在這兒了。汪所長輕飄飄說讓他不信就不信嗎?人都是血肉做成的,各人總 有各人的凡俗之處,這是毫無辦法的。

  不過,鄭爾順帶來的氣功熱並沒影響處裡的工作。汪所長該談的話談了。張幹事的 也談了。黃頭的也談了。李書記推薦的人也一一來談過了。連劉幹事自己不主動,周處 長也找她來處裡談了話。

  會議也在開。反覆研究、反覆討論,考慮各方面因素,儘管困難重重,決議還是一 個一個出台了。


11


  第一個決議是關於李書記的。李書記調「五講四美三熱愛」辦公室任副主任。副處 級。住房退還流病所。

  還有一個決議之外的消息:李書記將赴美國考察。

  眾人嘩然。都說還是李書記靠山硬、朋友多,從正科級調到副處級,不提升的提升, 又撈著了閒差又撈著了公費出國。群眾看問題總是不講原則專講實惠的。議論得汪所長 心裡氣鼓鼓的。汪所長自己的決議未下,敢怒不敢言。

  過了一段時間,第二個決議下達:汪所長免去所長職務,擔任所黨支部書記兼工會 主席。

  張幹事當場昏過去了。醒來就關進黨辦寫了請調報告。黃頭這個時刻又緊張又興奮, 工作又很積極,主動抓全面。其實處裡找他談話己十分明確地暗示過他,無奈黃頭一時 清醒不了。所裡人已經在開玩笑調侃黃頭,他一律都反話正聽。大家的目光都己注視在 劉幹事身上,劉幹事再冷靜也經不住眾多眼睛的炙烤,也按捺不住有了層層焦灼。她不 敢再穿太時髦的服裝,不敢遲到早退一分鐘。漸漸在用重新整理舊河山的感覺走過一間 又一間辦公室。

  第三個決議是黎副處長到流病所來召集職工大會傳達的:流病所所長是鄭爾順。

  鄭爾順!

  鄭爾順當場接過任命書,瀟灑大方地坐上了主席台。會

  場那真是叫做鴉雀無聲。

  在黎副處長的催促下,前任汪所長和鄭爾順握了手。眼睛飛快地眨巴著,說了聲: 「祝賀你。」

  黃頭極度沮喪極度難為情地埋著臉,像一株慘遭暴風驟雨蹂躪的小草怎麼也抬不起 頭。黃頭又一次錯估了自己的境遇:所裡沒有一人在看他。大家都注意著劉幹事。

  劉幹事鎮定自若,但臉色變灰了。

  散會之後,鄭爾順說:「劉幹事,請你留下,我們兩個辦公室開個會。」

  鄭爾順說話很恭謙,含著一種祈求諒解的微笑。劉幹事回答的一句話卻石破天驚。

  「我不想開會。因為從現在起我就不是這個所裡的職工了。」

  鄭爾順沒懂或者說不敢懂:「什麼?」

  劉幹事說:「辭職了。不要這只飯碗了。」劉幹事說出了這話後,彷彿如釋重負, 臉色恢復了平日的紅潤,神態也輕鬆自如了。

  散會的人們又都紛紛跑了回來,聚集在劉幹事和鄭爾順四周。鄭爾順在主席台上, 劉幹事在台下,兩人一俯一仰臉對臉盯著。黎副處長和汪所長全都譜懂地望著這有人辭 職的一瞬間。

  楊胖子在人群中叫嚷了一聲:「劉幹事你別開國際玩笑!」

  沒人答理楊胖子。誰都看得出劉幹事不是開玩笑。

  鄭爾順說:「小劉,你別意氣用事。」

  劉幹事說:「我從不意氣用事。」

  「好吧。你暫時回家休息幾天。」

  「我不會再來。我現在就叫輛出租拉走我在所裡的全部東西。」

  鄭爾順跳下台,攔住劉幹事,說:「小劉,真沒想到你是如此心胸,我當個所長就 值得你不屑到如此地步!」

  「不是。鄭爾順,不完全是。」劉幹事跨上台,說:「好,我索性對大家說個痛快, 也算與大家同事一場,推心置腹告個別。」

  劉幹事一向沉著穩重、話語極少、謹慎做人,忽兒一下子變了個風格,吸引得全所 人目不轉睛望著她。

  「鄭爾順是我的同學,我承認這個在學校就沒我的表現好的傢伙當了所長,我心裡 是不舒服。但更重要的是在剛才那鴉雀無聲的一刻裡,我突然感到了一個憎惡,一種很 深重的疲倦。我想到自從我進這個所工作以來,所裡就沒有平靜過幾天。十年裡,所領 導幾次更替,每一次都複雜得不得了。其實呢,不論汪所長王所長,李書記孫書記,都 是想把所搞好,可就是認為只有自己才有能力,別人都不行,都不能當頭,就想盡辦法 抓對方短處。這樣何年何月是個了結?我真是累了,我討厭這一套了。我丈夫在海南工 作得很出色,錢也足夠我們一家三口花的。所以我幹嘛不輕鬆一次。徹底擺脫這裡,到 海南去工作。」

  鄭爾順說:「你何必辭職,你可以辦調動。」

  劉幹事說:「我就是不想再求人了。無休無止的談話。公章。等待。勸說。我一向 就是個循規蹈矩慣了的人,就讓我衝動一次,幹一次痛痛快快不計後果的傻事吧!」

  所裡年輕人率先熱烈鼓掌,接著大家都鼓起掌來。

  劉幹事受到鼓舞,舉起拳頭搖晃著說:「我相信我在海南可以找到更適合我的工作!」

  人們捶起桌子當鼓敲。

  劉幹事果然就此離開了流病所。

  幾天後的一個晚飯時候,黃頭在「安娜卡列尼娜」酒吧喝醉了。

  「安娜卡列尼娜」是間搭在流病所圍牆上的小酒店。店面打扮得花裡胡哨。老闆娘 本名金枝,綽號安娜,本來是個家庭婦女,靠丈夫在流病所當門衛的工資生活,三年前 其夫因強姦幼女判刑十五年,金枝就出來開了這個店。快五十歲的女人還塗脂抹粉,瘋 瘋顛顛作少女狀,便引來了附近一班浪蕩青年。是年輕人替她的酒店起的名。

  平日安娜和所裡人混得極熟,黃頭卻是從來不理睬她的。黃頭也從來不吃餐館,這 一天下班沒回家,不知怎麼一頭扎進了「安娜卡列尼娜」,多半可能是安娜引誘的。

  黃頭喝了幾盅之後就讓安娜替他搬到門外吃。黃頭點了一桌的菜,其實也就是炒肉 絲炒肉片炒雞蛋之類最普通的菜。黃頭不懂吃,自以為就豪闊得很了,面對大馬路,吆 三喝四做給行人們看。有幾個人圍攏過來之後,黃頭就拍桌大罵起來。從流病所罵到中 國,從中國罵到全人類。

  「他媽的誰尊重科學了?誰尊重知識分子了?那好,我就看著你們垮掉吧!你們那 素質之低低到什麼程度了!武漢市大街上的大幅標語:中山大道全線不准自行車帶學齡 前兒童。這是什麼話?學齡後兒童就能帶了?成人就能帶了?狗屁不通嘛!再看公園門 口的告示:今日地下兒童公園開放。又狗屁不通!應該是兒童地下公園嘛。沒有知識、 沒有文化,這個國家完了。我心疼哪!你們看看人口,撿破爛的一生就是幾個,智商高 的只生一個,將來還不是個白癡的世界?森林亂砍亂伐。水土流失嚴重。先富起的是歌 星笑星個體戶,教授不如賣豆腐。」

  有人說:「嘿,你懂得真多。」

  安娜搔首弄姿說:「他是教授。」

  於是配鑰匙的、補皮鞋的、玩台球的都起哄笑起來。安娜罵了一句下流話,說: 「老娘說的真話,正經八百的教授。」


12


  黃頭後來很後悔,又不理睬安娜了。他想他畢竟是個副教授。他想國家要是不重視 他完全可以不評他職稱。慢慢黃頭就叫慣鄭所長了。

  春暖花開時節,李書記飛往美國考察。幾封匿名信告不了他。李書記每道手續都合 理合法。

  汪所長住院了。耿院長對他很一般。汪所長住八張床的大病房。

  張幹事調到醫藥公司去了。

  阮宣被安排到宿舍樓居住,女人們往那兒找他,辦公樓就乾淨了清靜了。

  鄭爾順過去學習成績不好是事實,管理流病所成績卻不壞。他很希望劉幹事回來看 看,劉幹事使他認識到如今中國的女人真還有點骨氣。

  中國人誰不想把自己的國家弄好?真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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