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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節


  曾實在祖國山河間串聯了一圈之後就不再和居仁裡的孩子們玩耍。他在遠遊之前還 和我們互相借閱《孤墳鬼影》、《林海雪原》、《青春之歌》、《紅旗譜》之類的小說, 回來後己對一般小說不感興趣,經常捧一本封皮為紫藥水顏色的《微積分》。他宣稱: 「文學是謊言而數學是真理。」

  在曾實串聯的第二年他姑奶奶去世了。死於嚴重的營養不良。他姑奶奶臨死只一個 要求:見見曾實。曾慶璜只有假裝出去拍電報。曾慶璜在郵局買張電報單填寫了之後揣 在口袋裡帶回來,讓老太婆摸電報單。老太婆便在等待曾實的回電中溘然長逝。

  曾慶璜戴著口罩清理了老太婆充滿霉豆渣味的房間。所有用過的東西老太婆都收拾 在自己的身邊,她的一張大床因此而變得比單人鋪還狹窄。所有的東西都生了霉,長著 淡綠的絨毛,奇怪的是霉又全都是乾燥的,只要一動東西,絨毛就像灰塵一樣飛揚開來。 曾慶璜不喜歡自己這位親姑媽,但他非常感謝她替自己撫養大了兒子。出於這種感謝, 曾慶璜在老太婆的遺物中選擇了針線籮作為留念,其餘東西都處理掉了。有一大半東西 連收購廢品的人都不要,少數破被子舊蚊帳之類價格也被壓得很低,還說:「你不賣算 了,你自己費力搬到垃圾堆去吧。」

  曾實回來一見沒了姑奶奶,「哇啦」一聲像小孩子一樣坦率地哭起來,但他的哭聲 很快就止住了。好像不曾哭過一樣問曾慶璜要姑奶奶的遺物。曾慶璜給了他針線籮,曾 實接過針線籮問:「還有呢?」

  「沒有了。處理了。」曾慶璜說。

  「你的良心肯定讓狗吃了。」

  「曾實!」

  「叫什麼叫?想揍我?來吧。」曾實伸過胳膊,胳膊上腱子肉一跳一跳的,黑皮膚 像刷過油一樣柔韌潤滑。

  曾慶璜歎了一口氣,說:「你這是幹什麼?哪像個知識分子家庭出身的孩子。」

  「那只是你的看法。」

  曾慶璜非常明白兒子出去學會的本領之一是雄辯和詭辯,和全國的紅衛兵小將一樣。 所以他不再理會兒子。

  曾慶璜扔掉了姑媽給兒子做的沙袋。為的就是讓兒子不再想起打架。可曾實給自己 弄了一隻真正用於練武功的沙袋。吊在堂屋的樑上,每天清早練半個小時。曾慶璜總是 被沉重的打擊聲驚醒,眼皮酸澀,胸口發悶,因為他習慣晚上看書到半夜。他躺在床上, 望著污濁的蚊帳,也不試圖制止兒子,他很清楚自己制止不了。要兒子有什麼好處?他 在農村勞改的日子裡,自己一個月只有十二塊錢生活費,就寄回家十塊錢,他生怕兒子 餓了,病了。他含屈受辱不也是為兒子有一個光彩的父親?可兒子給了他什麼?世上的 人都想兒子,都要兒子,要說兒子好,也不過是兒子可以傳宗接代。曾慶璜是讀書人, 沒有那種封建思想,可以不要兒子但他不敢在外面這麼說。

  曾慶璜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找我爺爺訴了苦。「曾實實在令人寒心,一點不知道體 諒人。彭彭彭,天還沒亮整棟房子都在搖晃。」

  我爺爺和曾實談了話。曾實說:「他這人就是這麼討厭,嫌吵怎麼不對我說呢?」

  曾實沒和他父親商量,把練習時間改在每天晚上。晚上伴隨著「彭彭彭」看書也是 件令人頭疼的事,曾慶璜皺著眉不時進出房間。曾實說:「又怎麼啦?」

  曾實平心靜氣告訴父親:「我必須練功。我不能像你那麼瘦弱。我不願意被人家欺 負,打敗!」

  曾慶璜認為現在並不是戰爭年代,凡事都必須武力解決。讀好書就行了。

  「我當然要讀好書,也要練好功。往往有人不講道理。只認拳頭。」

  「那你能不能不在晚上練呢,我必須晚上看書備課。」

  「行。」曾實又把練功改在了早晨。

  曾慶璜在我家說他對曾實煩透了。本來在為他東奔西走找個好工廠,看來還是讓他 下放好了。曾實自願下放。通過做知青他可以被招生讀大學。所以他絲毫不領他父親的 情。

  其實,我早就覺察到了曾實性格中的好強和自私。過去我們交換小說的時候他就從 不讓我。他給我借了《水滸》,我非得有一套《紅樓夢》才換得過來。我們一同看《賣 花姑娘》的情景是永在我對他的印象之中的。

  朝鮮電影《賣花姑娘》是我們看的第一部彩色寬銀幕影片。學校包場的時候,電影 院裡哭得一片嗚嗚聲。我看了一遍還想再看一遍。爺爺就給我買了四張票,讓曾實帶我 和兩個女同學去解放電影院看電影。那時候社會風氣不好,影院門口常有穿細褲腿、梳 飛機頭的流氓阿飛。居仁裡的曾實在中山大道上是享有盛名的,也常穿哈服和考板褲。 爺爺對曾實說他是「為了打鬼,借助鍾馗。」

  電影開始不久,我們三個女孩幾乎同時流淚了。那「小小姑娘,清早起床,提著花 籃上市場」的歌聲一起,心就酸得無法克制。我們掏出手帕,按在鼻子上不住地欷覷。

  曾實居然始終沒流一滴淚。

  回家的路上,曾實訓我們:「哭哭啼啼的,和你們沒法看電影!」

  我們三個人,還有身旁成百的觀眾都哭腫了眼睛,所以我們認為這種眼淚沒有什麼 不光彩。我和曾實辯論起來。

  我說:「你不流淚只能證明你是冷血動物,沒有感情。難道順姬的遭遇還不夠悲慘?」

  曾實說:「電影是假的,是人編出來的!」

  我說:「是的。人編的。可它是作家根據真實的生活編的。世界上就是有順姬。」

  曾實說:「幼稚!哪個作家按真實的生活寫作?作家寫東西必須經過藝術加工,你 懂嗎?」

  曾實用那種飽含優越感的不容置疑的口氣對我說話,我的兩個女同學比我更下不了 台。曾實勝利者的神情在老通城餐館燈火的襯托下顯得是那麼冷酷,不懂世故。我想我 好歹給他家送過許多次紅燒肉呢,他吃了就忘了!但這話我沒說,道理雖如此,說出來 就太小氣了。我一個人跳上恰好停站的公共汽車,很勇敢地回到了居仁裡。爺爺問曾實 呢?「死了。」我說。

  後來,女同學說:「我們還以為你和曾實好呢。」

  我說:「不會。我不喜歡他。」

  女人永遠喜歡無原則忍讓她的男人。小姑娘時候就是這樣,長大成熟了還是這樣, 到老到死,永遠。

  曾實卻不明白這點。

  曾實性格中的這一點和他父親很相像,不知他父子倆到頭來弄清楚了他們的共同之 處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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