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取來衣褲,在門外的院子裡摔打抖索,只怕衣縫裡暗藏下一個賊兵,摔拍得
衣衫僻啪亂響,才疑慮重重地穿到身上。我拉他快走,他已走到門外,又返身進去,
從炕洞裡揀出一塊燒炕時未燃燒盡的黑棒,在牆上寫道:
「還我血來!」
惠暢寫罷,摔掉黑棒,吹滅了煤油燈,我們就走出街門了。其時,星斗滿天,
深秋的夜半時分,濕漉漉的夜氣透著一陣陣寒意。
翻上干溝的頂端,遠遠可以眺見城市的燈火了。趕天明,可以步行到市區,倒
是可以節約下二毛錢的車費,我們倆扯開步子,在鄉村和城市的邊沿上趕路。
我倆大步走著,心裡反倒暢快,走夜路有其獨特的韻味,心裡一陣陣激動,像
是鄉村那些七老八十的老婆老漢去朝拜古廟神寺,愈接近目的地,腳下勁頭愈足了,
心裡凝結的信仰的力量簡直是無可比擬的……
我拉著惠暢在劇院後排的連背椅上坐下來。舞台上吊垂著紫紅色的帷幕,一隻
麥克風孤零零地立在舞台前沿。舞台上掛著一副《向雷鋒同志學習詩歌朗誦會》的
紅色橫標,可能前幾天在這兒舉辦過朗誦會,橫標尚未來得及卸掉。
我們步行六七十華裡,幾乎一宿未睡,現在坐在靠背木椅上,腿腳首先感覺舒
服了,渾身儘管有一種緊巴巴的疲倦的感受,卻仍然精神興奮。劇場前頭已經坐得
黑壓壓一片,門裡仍然湧進一夥伙青年男女,也有中年人和老年人。從服飾和舉止
上判斷,可以看出聽講者中有青年工人、教師和其他角色,惟獨沒有農民裝束的人。
只有我和惠暢,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從鄉下趕來的農民。我和他都是家織粗布衫兒,
頭髮上落一層黃色的塵上,這是在鄉村土路上長途跋涉的結果。我們沒有穿襪子,
腳背也已被塵灰污髒了。我感到拘束,又感到孤獨。過往的穿戴乾淨的青年男女,
冷漠甚至鄙夷地瞅一眼我倆兩邊空著的座位,走開了,擠到乾淨人窩裡去了。
我的心裡聚著的勁頭,漸漸撒漏了,簡直悲涼起來了。老天爺!在這個城市裡,
竟然有這樣多的人趕來聽文學講座,可以斷定尚不是全部愛好文學的人。在這個可
以容納千人的大劇院裡坐著的,肯定有一大部分人都在做著作家的美夢和進行著實
際的努力,而終究能成為作家的,又有千分之幾呢?那千分之幾的幸運兒,絕對不
會是我這個一身家織土布的鄉下佬哇!我簡直由自卑而愧悔了,真是,腰裡揣著幾
個硬得像石頭一樣的包谷麵餅子,居然跑了幾十里路來聽文學講座!
「甭看這兒坐的那些人,一個個神氣十足,好大派頭,好像他們就是馬克西姆!」
惠暢撇著嘴角,斜眼很傲慢地掃視著會場,以一種嘲笑的口吻說,「其實比我們強
不到那兒去!」
我不知他說這話的依據是什麼?不敢全信,可是卻很願意接受這種意思的話,
以及說著這種話時的情緒。
鈴聲響過,帷幕推開,會場漸漸靜下來,一位中年人笑容可掬地走到麥克風跟
前,宣佈了報告會開始。
令人驚異的是,舞台左邊走進一位風度翩翩的青年,腋下挾著一隻黑色皮夾,
站到講桌前,恰到好處地點頭鞠躬之後,就坐下來,也不寒暄客氣,一開口就講起
散文的概念來。他中等個頭,烏黑的頭髮,白皙的臉龐,兩隻聰靈的眼睛,一看就
是一個博學多才的書生。
坐在我前排的兩位中年人交頭接耳,說報告人不過23歲,大學文科畢業,現在
已經是省報文藝副刊的編輯了。我僅僅比他小不過兩歲,現在正愣頭呆腦地坐在台
下聽他講文學的基本知識哩!
我側過頭,惠暢正聚精會神地在小本上作記錄,全然沒有我這樣的自卑。年輕
的編輯口齒伶俐,語言準確,感情豐富,手勢瀟灑,講得真是好極了。講解舉例中,
他居然大段大段地背誦起俄國一篇有名的散文來……
我們重又走在來時的南源坡根的鄉村上路上了,午後的太陽仍有熱力。在一架
水車前,一頭騾子蒙著眼,拽著木棍轉圈圈,木棍轉動齒輪,叮叮噹噹,清水嘩嘩
嘩從筒管裡冒出來,我們在水槽裡洗了臉,喝了幾口清涼涼的井水,又趕路了。
「這個人講得好!」惠暢很欽佩地說,「散文是形散而神不散,一句話就概括
了散文的藝術特質……我看你聽講時,好像總不踏實?」
「我總是懷疑自己。」我如實相訴,「我看在座的那千把人的派頭,一百個中
有九十九個都更像作家的派頭,只有我不像!」
「哈呀!我和你剛好看得相反,完全相反。」惠暢揚著頭,揮著手,「我看那
一百個人中,有九十八個都不像作家的派頭,只有你和我像。」
「有點妄自尊大吧?」
「我敢和你打賭——」
「打啥賭?」
「十年,頂多十年,我要以作家的名義,踏上這個劇院的舞台講創作!」惠暢
突然站住,緊緊盯著我,不是開玩笑,「請你記住今天這個日子,我說過這個話!」
到此為止,我平素體會已深的他的自信的氣魄,現在發展到頂峰了,完全可以
說是狂妄了。我倒是覺得,對於我心裡不知怎麼形成的幾乎是根深蒂固的自卑,應
該接受他的一部分虎氣。我掏出筆記本,當真記下了他的狂言,而且記下了時間和
地點,雙方簽字為證。這也許可以逼他更加努力去奮鬥,我同時也覺得緊迫起來了
……
我走進他的熟悉的小廈屋,煤油燈光裡,我發覺他神色不正,出氣也粗了。又
是和秀花憋氣嗎?我暗自猜想,不由地瞅一眼秀花,她臉色有點抑鬱,卻不像和他
存心嘔氣的樣子。她平和地說,你就專心看書寫字,少染人家團支部那些事……我
心裡釋然了,既然不是他們兩口子之間鬧矛盾,我就可以在小廈屋裡坐下去了。
「怎麼了?」我問,「出了啥事?」
「嗨——媽的!」惠暢氣恨地罵。
他那樣樂觀,又那樣自負,總是在任何艱難困境中能夠找到幽默的話題,我幾
乎沒有看見過他憋氣難言的樣子。看來,任何樂天派都不可能從早樂到晚,從生樂
到死,總有紛繁的俗事纏得他皺眉的時候。
「你說,我該怎麼辦?」他瞅著我,像是徵求我的意見,要作出什麼非同小可
的決斷,「我簡直不能忍受這種污辱!這個無賴!」
「到底出了啥事?」我意識到事態嚴重。
他一開口,就說到他們村的團支書,他和他有矛盾,而且不可調和……
他是惠家莊第一位高中畢業生,又多才多藝,很自然地成為惠家莊青年崇拜的
核心人物。原任團支書用盡一切幾乎是可笑而又愚蠢的手段,限制他、打擊他,以
至譭謗他。他全不在意,暗自好笑,團支書怕他取代他在團支部的領導地位哩!他
想,真要取代他,也許並不難,問題恰恰在於,他無心竊取團支書的位置,他有自
己追求的理想和生活的至高無上的目標。他誠心誠意協助文化程度不高的團支書做
好工作,給青年們編排小型文藝節目,居然在公社團委舉行的紀念五四青年節的文
藝演出中獲得第一。他在村裡辦的牆報,在全縣團支部的牆報評比中名列前茅,市
上的團的宣傳幹部在晚報上寫了報道。他的宣傳工作越出色,團支書越嫉妒他,竟
然悄悄向公社團委書記匯報,說他驕傲自大,自恃有文化,瞧不起農村青年云云。
因為公社團委已有用他的意思,讓他做團支部宣傳委員,團支書反而說下一大堆不
是。
所有這些他都忍了,不予計較。前日發生了一件事,才惹起一連串的不愉快。
他晚上睡得遲,常常到半夜,而臨睡前必要送去一次「皇上」。他照例走下楞坎,
在河溝的白楊樹下去大解,猛然一陣響動,看見兩個黑影朝河溝裡躥去。困難年月
裡,鄉村常有小偷小綹的人,夜裡翻牆入院,牽羊捉雞。他斷定那是兩個歹徒了,
拔腳迫去,直追到河溝的土橋邊,那兩人分頭先後爬上小橋邊的土路,光線稍亮一
些,他才辨出後頭那一位是個女的,前頭撒開長腿倉皇逃竄的,竟然是團支書,他
的那雙八字拐腿的姿勢,即使在夜裡,也很清楚……他立即收住腳,自認晦氣,長
吁一口氣,解開褲帶,送他的「皇上」了。
團支書已經娶過媳婦,而且在秋天已經有一個兒子出世,卻偷偷摸摸幹這種風
流勾當。他已早有所聞,說團支書利用青年們要求入團的迫切心理,幹些不乾不淨
的苟且之事。這事發生後,昨天晚上,那位女青年哭著向他敘述了那件不光彩的事,
臨了卻要他替她保存臉面,不然,她就活不成人了……他完全答應了她的要求,請
她放心,讓她心地踏實地出了門。
萬萬沒有料到,那位團支書今天後晌登門來找他了,好像任何醜事都不曾發生,
團支書滿腔熱情地來和他商量如何響應縣團委的號召,對青年進行階級和階級鬥爭
的教育。團支書一條一條說著自己開展這項工作的設想,慷慨激昂,信心十足,一
定要把這項工作搞得轟轟烈烈,有聲有色……為了達到這樣的目的,需要他幫助團
支書做好宣傳鼓動工作,他想將他增添為團支部宣傳委員……
他忍著滿肚子的火兒送團支書出門,回到小廈屋裡就憋不住……
「這個流氓!」惠暢站起,以一種居高臨下的藐視的口吻說,「居然用團支部
宣傳委員的頭銜來收買我!」
「這麼個壞東西!」我忍不住說。
「公社團委書記有點官僚,不瞭解實際,還以為我和他不團結,是互不服氣哩!」
惠暢無可奈何地擺擺頭,「不揭露這個壞東西,心裡憋氣。揭露他,又要耗費我的
精力和時間,再說,受害的女青年也受不了……」
「久走黑路,總有碰見鬼的時候。」秀花勸她的男人,「咱們犯不著。讓他胡
鬧去!總有事爛的時候,免得咱傷神……」
「我眼見這個敗類胡作非為……實在忍不下!」惠暢在桌子上捶了一拳,「我
主要考慮的是受害的女方……」
「等等再看吧!」我勸他,「總有水落石出的時候,他能矇混多久呢?」
「要不是考慮女方的臉皮,我那晚追上他,非砸扁他的嘴臉不可!」惠暢攥著
拳頭,「這傢伙二十六七歲了,早已超齡,還不退團,賴在團支書這個位置上,盡
幹壞事!這傢伙也是窮家出身,可懶得哼哼!憑一張油嘴,吹天擂地,真是他媽的
一個標準的流氓無產者形象……」
「在作品裡刻畫吧!」我說。
「要在作品中寫他,我真有把握!」惠暢也鬆了一口氣,笑了,「怕是這樣的
作品不好發表呢……」
他的情緒終於緩解下來了。
他的新媳婦秀花,又坐在炕的那一頭,動起剪刀和線板兒……
我和惠暢的話題,漸漸歸入我們的一貫的愛好上來。惠暢說他前幾天進了一趟
城,是他的一個表弟訂婚,表弟引著女方到西安扯布,作為訂婚的象徵。整個買布
料的過程中,表弟傻乎乎地跟著介紹人和姑娘轉,給人家擺佈得暈頭轉向,女方還
一個勁彈嫌他太吝嗇,幾乎為買布花錢鬧得崩了婚事!惠暢感慨萬端:「真正的純
潔的愛情,只能在電影和小說上看到,實際生活中,尤其是我們的農村裡,票子就
是愛情!票子多,敢花錢,媳婦眉開眼笑;要是缺錢,媳婦就歪鼻子斜眼了……」
「一生就這一回,人家誰不想多買兩件好衣服?」秀花在一邊插上話,「人家
誰像我那麼好說話,由你憑良心買了幾件……」
「噢喲!對了——」惠暢哈哈笑了,「對了,只有咱倆是真正的不以金錢為基
礎的愛情!」
秀花嫵媚地斜瞟丈夫一眼,又不說話了。
「扯完布,辦完事,我就逛書店去了。」惠暢說,「過省報門口時,我蜇磨了
幾匝,到底沒敢進去。我的用馬羅作模特的小說,寄給他們三四個月了,總也不見
回音,不用也不見退稿,這些編輯老爺,架子好大啊!我想進去問問,又怕人家瞧
不起,說這樣差勁的東西,也值得專門跑來問!看著報社大門裡出出進進的那些人,
個個神氣十足,我蜇磨了一周八匝,還是沒敢進去……」
他也有自卑的一面呀!我想。我總以為他是自信的,很少見到過他有畏縮自卑
的時候。想不到,在神秘的省報報社的大門口,他也自慚形穢,不敢貿然邁步,躊
躇蜇磨。看來,即使很強的人,也不能擺脫其卑微的社會地位給他心上長期投注的
陰影和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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