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鵬沿著場楞下的漫坡小路來到河川裡,黃熟乾枯的麥穗和麥葉上,結著一層
薄薄的露珠。收割過的田塊裡,齊刷刷的麥茬子中間,夾著一株株剛剛透出地皮的
包谷苗兒。為了提早播種,錯開收割和播秋的雙重任務的緊迫時間,莊稼人改變了
收罷麥子才種秋的老習慣,在麥子成熟前的十天裡,用一種小巧的插播器具,把包
谷種子扎進麥田裡去了。土地連一天的空閒歇息的機會也沒有,黃色的麥子剛割掉,
綠色的生命已經勃勃泛起了。
一條從河岸邊端直伸延到村邊楞坡跟前的南北大渠,把三條東西走向的灌渠串
聯起來,組成了一個大灌溉網。灌渠上排列著桶粗的白楊,龐大而緊湊的樹冠已經
挨擠在一起了,一陣輕微的晨風掠過,就響起嘩嘩嘩的頗具威勢的響聲。渠岸上繡
織著雜草,馬鞭的長蔓,管草的長葉,三稜子,長蟲草,以及苦苣和臭蒿,織成一
條厚茸茸的草氈。大珠露水在黎明的晨光裡閃閃發亮,他浸濕了的腳面和腿腕,涼
涼的,癢癢的。空氣清涼而濕潤,使人不由地想張開雙臂,鼓起胸脯,吸進這富足
的潔淨的空氣。
每一塊尚未割掉的麥田裡都有人在彎腰揮動鐮刀,每一條通往村莊的河川小路
上都有滿載麥捆兒的小推車或架子車在緩緩移動,似乎昨天夜裡根本就沒有停止過,
土地承包到戶之後所迸發出來的瘋狂的勞動勁頭啊!
南北灌渠的渠沿高高地超出兩邊的田地,渠裡流淌著清凌凌的河水,水草在流
水中悠悠擺動,有人已經給割過麥子的田地裡灌水了,促使被麥子擠夾得又細又黃
的包谷苗兒振作起來,茁壯生長。
在取得了責任制後的第一個豐盛的夏收之後,他要永久性地從這親愛的土地上
拔腳了,竟成了最後的一次收穫。
淑琴居然猶豫了,二心不定了,不想進城了。第一次獲得的豐盛的勞動果實,
強烈地誘惑她,吸引她,她不想進城去了。可是,那僅僅是豐盛的收穫果實的誘惑
麼?
雄偉的筆直的大堤,把小河河道通直了,過去被河水任意切割得彎彎曲曲的河
岸,現在還看得出殘缺不全的走向。他站在河堤上,一道藍色的清水在沙灘上彎來
拐去,嘩嘩流淌,旱季裡的河灘上,河床裸露著粼粼的石頭和沙灘。太陽即將出山,
秦嶺東山群峰的巍峨的巔峰,被熾紅的霞光融合了,變得模糊不清了。
應該說服淑琴,不能動搖,夏收完畢以後,立即進城去,他這樣想。
他不能把汗水再灑到黃土□坡上,手裡也不必再握那個大約從西周或秦漢傳留
下來的小推車的木把兒,……他無法再回到這種原始的生產狀態中來,不是鄙薄故
鄉故土,也不是鄙視勞動吧?舉家離土進城,在他們祖輩的漫長的生活史上,將劃
開一個歷史性的標記。應該在走出趙村的村巷之前,拜訪一下左鄰右舍,鄉親鄉黨,
也該給父母以至祖父祖母的墳頭培一掀黃土。他要離開他們了,活著的鄉親和逝去
的魂靈!不論他日後怎樣都不會忘記莽莽蒼蒼的黃土高原之中的小河川道的天地;
都不會忘記牛皮車絆和蜷臥小推車的滋味!為了他的鄉親和趙村的後代盡早摔掉那
又硬又澀的牛皮車絆,他明白自己應該怎樣……
趙鵬轉過身,朝村裡走來。他要立即回工廠去,讓廠裡給他臨時湊合一點房子;
家裡的麥子由淑琴去晾曬,不是什麼緊不可待的大事了;一旦廠裡把住房安排妥當,
他就回來搬家,把淑琴、兒子和女兒,以及吃穿用具,全都搬進工廠家屬區裡去。
走上場墿,趙鵬一眼瞅見,淑琴正在用木板掀攤攪麥子,他向她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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