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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草草地擦洗了身子,吃罷夜飯,淑琴把一條被子擱到小推車上,叫他到麥場裡 去過夜。明天要在場面上攤開新麥晾曬,晚上就不需把麥子搬回家裡來,為了防備 手腳不乾淨的人灌走糧食,就得各戶看守自家的麥堆。

  脫粒機在碾麥場的那一角轟響,人聲嘈雜,塵土飛揚。已經打過麥子的農戶和 還輪不著今晚打麥的農戶,麥堆前或堆壘的麥積子跟前,都有一個主人在小推車上 睡覺。為了防止夜露的浸潤,有人用權把撐起兩頁葦席,罩在小推車上方。脫粒機 轟然作響,毫絲不影響在小推車上睡覺的莊稼人舒緩香酣的鼾聲,人都太勞累了!

  趙鵬在小推車上鋪上乾燥的麥秸,再鋪上被子,就躺下了。剛躺下,他發覺小 推車的車身太短了,兩條腿沒處擱。他又爬起來,把一把長柄竹條掃帚橫搭在車轅 上,雙腿可以平擱在上頭了,挺舒服。

  多少年沒有在鄉村裡露天睡覺了,喚起人多少甜蜜的童年和青年時期的記憶啊! 小時候,每到夏收,他就拽一片破席,和小夥伴們到麥場上來睡覺,在麥草窩裡翻 觔斗,在糧食堆子裡倒栽樁,玩到夜深了,小夥伴們擠在一窩窩睡覺。大人們在這 個收穫的季節裡,表現出格外寬容的胸襟,一任孩子們玩鬧。

  現在,趙鵬又背對熱烘烘的鄉村土地,面向高遠的星空睡覺了。他參加過許多 專業性會議,住過豪華的飯店,睡過一晚要價三十多元的床鋪,那是富有彈性的一 種軟床,自然很舒服了。此時睡在小推車上,也覺得挺舒服。看來人的皮肉也沒有 定著,全看在何時與何地,可能性又如何了。

  身邊一陣刷刷響,他轉過頭,看見淑琴站在麥堆跟前,用手撩著麥粒兒,忙問: 「哦呀!你不看看什麼時候了,還不睡!」

  淑琴在麥堆上坐下,攏一攏頭髮,輕聲說:「我睡不著,想來看看麥子!」

  「麥子在這兒擱著,跑不了哇!有我給你守著,誰也灌不走!」趙鵬說,「你 還不放心?」

  「由不得人呀,趙鵬!」淑琴動情地說,「咱們啥時候有過這麼多麥子!」

  是啊!過去頂好的年景裡,人均夏糧從沒超過二百斤,十之八九的年份裡,都 是百斤左右,而小河川道是號稱盆子之地的哩!跟前這一堆麥粒,剛從脫粒機裡流 出來的時候,幾個老農已經估定不在二千斤以下。這是淑琴和兩個孩子的口糧,即 使全年不吃一粒雜糧。放開肚皮也吃不完呀!他坐起來,屈著腿,心裡也很高興, 逗笑說:「是嘛!討吃婆突然有了一甕白面,夜裡睡不著了!隔一陣兒就跳下炕, 揭開甕蓋兒看一回……你呀!」

  淑琴默默地聽著,不惱也不笑,像是在想著什麼,轉過頭說:「趙鵬,夏收後 我們真的就走麼?」

  「早說了嘛!你又……」趙鵬說。

  「咱們的地怎麼辦?」她問。

  「早跟你說了,交給隊裡嘛!你咋……」趙鵬已經意識到,淑琴猶豫了。

  「不交行不行呢?」淑琴問,「我不想進城了。」

  「怎麼啦?」趙鵬意料不到,淑琴果然發生變故了。

  「種地有種頭兒了。」淑琴說,「其實,就是收麥時忙些苦些,平時鋤草施肥, 我一個人全幹得了。你在城裡工作,讓娃娃跟你上學,在灶上吃飯,不用你麻煩。 我在家種地,給你爺兒們供給吃的,倒好。」

  趙鵬瞅著淑琴,她不是隨口說的閒話,而是經過周密考慮之後的謀劃。她看見 自己辛勤勞動的豐盛的成果,眷戀這塊熱土了,可是,這樣一來,把他的計劃又打 亂了,就堅定地說:「不行。土地要交給隊裡,我們已經有國家供應糧了,你不進 城,我一個粗大男人,怎樣管娃娃?」

  「要是能連收三年,咱們就能攢下餘糧了,再不怕『三年困難』了!」淑琴說 著,大約想起她承擔過國家的困難,從中技學校義無返顧地回鄉的往事,「我可是 餓怕了……」

  趙鵬大口抽著煙,瞅著淑琴,她本該是一個技校畢業生,現在應該在某工廠裡 作一個不錯的技術員。可是,她現在卻離不開鄉村的土地了,這兒有豐盈的收穫強 烈地吸引著她。

  王秀珍神出鬼沒地走過來,往麥堆上一坐,笑著說:「你兩口兒好親熱,還在 說悄悄話?」

  「喲!你個鬼,嚇我一跳!」淑琴說,「你咋到這時候還沒睡?」

  「娃們一天沒吃熱飯,淨啃干饃,我給娃們弄了頓熱飯,才安頓得睡下,我來 場裡看守麥子。」王秀珍快嘴快舌,拍著淑琴的脊背,「嫂子!說實話,前幾年咱 做夢也沒敢想有這麼多麥子!」

  淑琴瞅一眼趙鵬,沒有說話,對秀珍點點頭。

  「你記得不?」王秀珍問,「那年臘月,多虧你借給我五十塊錢,掌櫃的才跟 鵬哥去買糧……」說著,又問趙鵬,「你也記著吧?」

  趙鵬點點頭,那是忘記不了的事。臘月裡,差不多人家都斷糧,好在趙鵬有工 資,可以到渭河北岸的富裕戶人家去買糧食,而秀珍家就更難受了,既沒糧吃,又 沒錢買。秀珍朝淑琴借下五十塊錢,趙鵬和她的男人蒼娃搭伴到渭北去了。那時候, 糧食作為一類物資,不許流通。趙鵬不熟悉地理和行情,由蒼娃引著,在一個陌生 的村子買下一百五十斤包谷,在野地裡躲到天黑,過渭河大橋時,被民兵抓獲了, 糧食全部沒收了。

  趙鵬再三說好話,也不頂用,可憐蒼娃五尺高的小伙子,哇地一聲哭了,給守 橋的民兵跪下來,說他買糧的錢還是借下的……趙鵬的腦海裡,永久地烙下了同輩 弟弟那張可憐巴巴的臉。

  「啥時候進城呢?」秀珍問。

  「原來想……麥收完了去。」淑琴說。

  「我要是想你了咋辦?好嫂子!」秀珍摟住淑琴的肩膀,「我還欠著你那五十 塊錢哩!」

  「早都說過,再不提這話嘛!」淑琴有點生氣地說,「權當人家把我的糧收咧! 我和你鵬哥早都給你兩口子說了,你咋又囉嗦出來?」

  「俺不能不還,良心難昧呀!」秀珍豪氣地說,「他今年在工廠干了半年合同 工,掙下幾個錢了,想著明年春天蓋起房來,再還給你,反正我知道你比我手頭松 泛……還是非還不可。」

  「再不要提這件事了!」趙鵬說,有點不耐煩,「提起這事,我心裡難受。你 知道不?俺倆掏大價買糧,嚇得躲來躲去,跟做賊一樣!」

  「睡吧!天大概快明瞭。」淑琴說。

  王秀珍站起來,朝自己的麥堆走去。

  趙鵬看看表,四點鐘了,北方的夏夜十分短暫,四點半鐘通常就亮了,現在還 睡什麼覺呢,他從小推車上站到場地上,把被子捲起,抬起頭來,東山群峰的上空, 已經透出一縷蛋白似的亮色,第一聲知更鳥兒尖銳響亮的叫聲在村莊上空響起,接 著就是一群同伴的此落彼起的鬧嚷嚷的大合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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