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民政幹部薛志良坐在王書記對面的椅子上,眼睛瞅著寫得密密麻麻的工作手冊,
匯報完縣上關於招工工作的詳盡安排後,抬起頭來,看見坐在床鋪與辦公桌成直角
交叉地方的王書記,右手手掌托著腮幫,胳膊肘撐在桌子角上,睡著了。
唔!他大概沒聽進去幾句。老薛輕輕歎口氣,心裡很不是滋味。就此走掉呢,
不好;不走吧,又不好意思叫醒他的領導者。為難的當兒,他卻無聊地觀察起全社
一萬多人口的最高領導者來:頭上的帶耳扇的舊棉布帽歪了,身上的衣服皺折裡,
藏著灰塵,兩隻腳上,黃泥巴糊住了手工製作的棉鞋的多半個鞋面。他睡得挺香,
嘴唇噘著,失修的稀稀落落的鬍鬚又亂又長,挨近五十的中年人的長臉上,顯示著
疲勞和困頓。老薛忽然同情起自己的領導人來,他整天奔跑在公社所屬的二十幾個
大隊裡,十多個新老社辦企業裡,幫助他的下屬們解決許多棘手的問題,夜裡總是
熬眼吧!老薛原諒領導者不禮貌的行為了,無可奈何地又歎一口氣。
這時候,王書記醒來了。
「嘿呀!」王書記抱歉地笑笑,眼白裡罩著一層粉紅色絲膜。
老薛也笑笑,表示諒解。
王書記站起身,扯下毛巾,在洗臉盆裡蘸上水,狠勁擦拭著臉,一邊問:「主
要精神是啥?用三、五句話說。」
薛志良沉吟一下, 企圖把本本上記了六七頁的記錄, 高度概括出來,他說:
「縣上要求,這次招工,所分配的名額,全部下到隊裡,公社不許半路攔截扣留一
個名額,就是不准任何人以任何借口走後門。粉碎『四人幫』了……」
「嗯!」王書記點一下頭,又問,「給咱分了多少名額?」
「四十。」薛志良回答,「知青二十五,農青十五。」
「縣上具體怎樣安排?」王書記問。
「先用一周時間宣傳,做好思想教育工作;第二周把名額下到大隊,定下人選
報回公社;第三周政審、體檢;第四週報縣待批。前後一月,不准拖延。」薛志良
說。
「好!」王書記說,「你給咱提一個具體方案,週一晚上開革委會例會時討論,
通過了就辦。」
薛志良點點頭。
「多年沒招工了,問題肯定多!」王書記說,「工作做紮實,爭取甭出問題。」
「縣上領導再三叮囑的,也就是這意思!」薛志良說,「就怕各種『關係』干
擾……」
「甭怕!干擾是肯定的。」王書記說,「關鍵是咱倆,我是這兒的一把手,你
是具體辦事人,矛盾肯定會集中到咱倆頭上。咱倆撐硬,把桿桿兒撐端立直,事好
辦!」
「我保險!」薛志良笑著保證說,滿有信心地走出了王書記的房子。
二
薛志良用一塊紅紙寫了「招工辦公室」幾個字,貼在門外的磚牆上,以免來訪
者亂敲冒推別人的門板,影響其他同志工作。然後坐在辦公桌前,攤開紙,起草方
案。
一陣汽車輪軋軋地響進院子,接著聽見車門開關的彭啪聲;再接著,他的門被
推開了。
「玉生在不在?」來人穿著呢大衣,站在門口問。
在薛志良的記憶裡,人們對王玉生的習慣稱呼是「王書記」。他在公社當民政
幹部五六年裡,幾乎沒有聽過直呼其名而連姓也不帶的聲音,這是大人對小孩那種
既藐視又親切的口氣。
「在!」薛志良立即站起,走出門,把來客引到王書記房門口,推開門:「王
書記,有人找!」
王書記正和辦公室的秘書談什麼,轉過頭,辨認著來人。
「玉生!你在這兒獨霸一方!好難找哇!」來人嘻嘻哈哈說。
王書記醒悟似地慌忙站起,迎到門口,驚喜地笑著:「啊呀!老關!想不到是
你,到俺這山溝野窪裡來……」
「山裡有神捨藥,求者不遠千里……」
薛志良走回自己的房子來,看著小院裡蛋青色的小轎車,那玩藝兒停在泥土地
上,顯得特別耀眼。縣委和地委領導來公社檢查生產和工作時,總是坐吉普。看派
勢,聽口氣,來人非同一般。
大約一小時光景,王書記走進門來,坐在老薛對面的椅子上,皺著眉頭,一臉
難色,抱怨說:「難弄!事情真個難弄!」
薛志良大約能猜摸出幾成,問:「怎咧?」
「嗨呀! 你猜那是誰? 咱的老上級,現在在市裡當什麼部長。」王書記說,
「來幹啥?開後門來了!」
「噢!」薛志良證實自己猜得不錯。
老領導一來先翻老賬:「我在縣上那陣兒,到你們村見你頭一面,你小伙兒下
雪天穿著單褲,光腳片穿著爛鞋,我當時叫人給你先解決了一身棉衣,記著沒?我
把你提拔到縣團委,頭一天,你一頓吃了七個蒸饃……」他這麼說話,我開不開口
喀……
「他要給誰辦啥事?」薛志良問。
「他們部裡一把手的外孫女,在咱東王插隊……」
「你應承了沒?」
「老領導甩出了老面子,我……」
「算咧!那就留下一個名額吧。」薛志良替領導解圍說,「就是不好推。」
「下不為例!」王書記下決心說,口氣有點氣哄哄。
薛志良笑著,點點頭。
「看來,這件工作比所能設想到的麻煩更多!」王書記走出門後,薛志良這樣
想。其實,在縣上昨天召開關於招工工作會議之前兩個多月,早就風傳著招工的消
息。他是民政幹部,經常被關心這件事的人們詢問著,打探著。他用一句話回答任
何人:「沒見上級正式通知。」許多穿著各色衣服的人,做出諂媚的、討好的、巴
結的臉色,提出將來一定要幫幫忙。他也用一句話應酬:「等上級傳達咧,到時候
看,不違犯政策,盡量幫忙……」有什麼辦法?在文明的城市和落後的農村之間存
在著明顯差別的當今中國,誰有本事和力量能扭轉這股強大的進城的洪水?特別是
黨的傳統思想被污染以後,問題更加難以正常處置了。現在看吧,上午剛把招牌一
貼出門,他的房子裡就湧來許多人。他索性把要起草的文件紙收拾起來,鎖上門,
躲到搞計劃生育的女幹部的房間裡寫,這兒是人人聞之卻步的冷清衙門。
大約還沒寫兩頁,老薛就聽見有人在院子裡呼喊他的名字,那聲音又粗又響,
叫得又緊,簡直跟叫驢的嗓子一般無二。
薛志良只好合起紙筆,走出門去,見社辦磚廠廠長楊謀兒站在院子裡,東張西
望。此人四十多歲,墩墩個兒,光頭髮亮,肥眼泡下一雙又大又詭的眼珠一瞅見他,
就急不可待的喊說:「老薛,快快快!王書記叫你!」
楊廠長跨步過來,一隻胳膊摟住薛志良的肩膀了。看去像是親熱的舉動,而實
際感覺那粗壯的胳膊是在推著他快走。
王書記旁邊,坐著一位中年陌生人,從臉上的顏色看,他的營養是很好的,胖
乎乎的圓頭上,扣著一頂栽絨帽兒,帶毛領的列寧式棉襖,脖頸襯著紅藍各半的兩
色圍巾。
「這是一○二信箱供銷科科長老孫!」楊謀兒給老薛介紹對方。孫科長坐在椅
子上未動,胖臉上略略顯出一絲有限的微笑,而不像一般申求幫忙者那樣過分地殷
勤。楊謀兒又向對方介紹說:「這是俺公社民政科科長,老薛。」
薛志良握著客人的手,心裡挺彆扭:公社分工搞民政工作的,僅僅就他一個人,
從來也沒有什麼「科」!他今日倒被社辦磚廠廠長加封為科長了!他以為楊謀兒和
他開玩笑,回頭瞧瞧,楊謀兒臉挺得平平兒,說謊話比說真話的神氣還嚴肅認真。
王書記笑著瞧一眼薛志良,側過頭擦火柴點煙抽,似乎故意把事情留給別人說。
楊謀兒把靈活的眼睛對住老薛,說話象打機關鎗:「是這麼一回事。孫科長是
咱公社孫家灣人,一家人住省城,老常不回來,顯起人生,說近了是咱鄉黨。鄉黨
見了鄉黨親,孫科長經常關心咱公社,前年咱磚廠籌辦時,大馬達到處弄不來,孫
科長給咱解決咧!這回給咱支援兩部汽車,新出廠的『延河』。要是等上級分配,
一年也靠不準能撥來一部……」
老薛聽楊謀兒的意思,集中到一點,就是過了這個村,決沒第二家店了。汽車
雖然是奇缺貨,與民政幹部的工作業務卻相差甚遠,把他叫來,意思是十分明白的。
「孫科長的侄女在隊裡,想借這次招工的機會……王書記叫和你一塊商量商量
……」
薛志良溫和地笑著,看著王書記。他用隨和的笑臉告訴屋子所有的人:書記看
著辦吧!你只要點頭,我就再留下一個名額。我不想討好誰,也不想得罪誰。五十
歲的公社民政幹部,難道還想靠討好誰去求得一官半職嗎?無聊!
「咱磚廠沒汽車不行喀!成天拉煤,光運費就花得挨不起!清除窯渣,把場地
都堆佔滿咧!要是有汽車,一下送到臨近村裡去鋪路,一舉兩得。老孫為解決咱的
困難,把想不到的辦法都想咧!用他們科上的名義先買下了。憑咱,嗨!給人家磕
頭叫爺也甭想……」
老薛聽著楊謀兒的話,心裡厭煩!這些話,在他參加革命隊伍的多少年裡,是
作為垃圾一樣的東西被排棄的。現在可好,文化革命以後,這些垃圾一樣的東西被
楊謀兒一類人當作蜂蜜一樣追逐著,而且敢於在公社黨委書記面前,大言不慚地高
聲宣揚……
再看看孫科長吧!穩穩兒靠在椅背上,悠悠然噴出一口口煙霧,輕輕撣掉煙頭
上的煙灰,一句話也不說。有人替他說話、替他著急、替他辦事、替他賣臉!他有
兩部汽車——物質真正是基礎啊!能教孫科長腰硬氣壯!
楊謀兒囉囉嗦嗦說完了,乞求的眼光瞅著王書記。薛志良也等待著書記的裁決。
王書記磕掉旱煙灰,從桌子上拿起三張票卷兒,在空中顯示似地晃了晃(那是
專叫他薛志良看的),又啪地一聲壓在桌子上,似乎帶著某種嘲諷的口氣說:
「怎樣?老薛!兩部汽車,換你一張招工表,這個生意,你划得來呀?」
薛志良對於這樣赤裸裸的問話,確實沒有精神準備,咄咄吶吶:「你……你看
……看吧!」
「我看是划得來的!」王書記說,「『取之於民,用之於民』嘛!」
楊謀兒釋然笑著,向書記點頭……
孫科長也顯出矜持的笑意……
王書記把桌子上的票卷兒交給楊謀兒,吩咐說:「一部給你,一部給拖拉機站,
不要誤了起貨期限!」
「那你放心!」楊謀兒小心翼翼把票卷夾進票夾,裝進提兜。
「那個表?」孫科長說了第一句話。
「表?」王書記瞅著薛志良。
薛志良說:「表在縣上,還沒發下來。」
「放心放心!」楊謀兒拍著孫科長的肩膀,「俺王書記說話,是公社的最高指
示,你放心!」
楊謀兒和孫科長歡歡喜喜出了門,先後鑽進黑殼轎車,走了。王書記把民政干
部留在自己房子,苦笑著說:
「下不為例!」
薛志良依然笑著點點頭。
「下不為例!堅決!」王書記重申他的決心,「我現在就走,住到山嶺上的東
溝大隊去,任誰問,甭透露!除非上級有緊急會議,你給我打電話!你按你的計劃
辦!」
三
王書記下鄉逃走以後,鄭副書記,肖、何兩位主任,也都招架不住沒完沒了的
糾纏,相繼逃走,住到某一個大隊裡去了。
老薛被圍困在兼著寢室的辦公室裡,床鋪上坐著來訪者,房子的空檔處站著沒
有凳子坐的人,火爐邊圍著人。水喝完了,有人自動打回來,放在爐子上燒……
從公社每個村子來的社員,年輕人、老漢、老婆和一些大小隊幹部,還有城裡
來的知識青年的家長,工農商學兵,不論職位多大,知識多高,貧富如何,都一齊
向這位瘦瘦的人民公社的民政幹部傾訴心裡話,恭恭敬敬……
薛志良不時點點頭,表示對各種各樣的困難和理由都聽進去了。的確,有的家
長申述的艱難,聽了簡直令人傷心,我們有許多人生活得並不美好!面對著一張張
苦楚抽動的臉,一串一串甩出清鼻眼淚的述說者,他咬住嘴唇,不漏一絲縫兒,不
承諾任何要求。他心裡明白,上級分給全公社僅僅四十個名額,農業戶口的男女青
年全社不下兩千,知青也有二三百,照顧也照顧不過來喀!
他不能滿足任何人,也不厭煩任何人囉囉嗦嗦的申述。他的脾氣在公社二十多
位幹部中是頭一個稱得「待人和氣」的。正是這一點,公社領導才量才使用,分配
他做麻煩而又瑣碎的民政工作,每年冬季,向最困難戶發放有限的救濟物資和錢款,
檢查各村對鰥寡孤獨的五保戶的生活安排,軍人烈士家屬的撫恤金,每季度一次的
民用木材的批發……他的工作雖有許多可指責的尚不周密的紕漏,可他的態度永遠
是好的,笑嘻嘻……眼前這些擠到他跟前來的人,敘說完了,雖然沒有得到確鑿的
許諾,倒也聽了幾句暖心熱胸的話,擦了眼淚和鼻涕離開了,一批又一批……
薛志良看出,凡是擠到他的跟前來申述困難而希望得到照顧的人,大都是些不
通「眼隙」的人。又有一些人,突然插進來,打斷談話者的話,問「王書記在不在?」
或問「肖主任到哪裡去了?」他按事先訂好的默契,撒謊說不知道。這些人不甘心,
眨著並不信任的眼睛,又到其他幹部那裡去探問了……一向清靜的山區公社的小院,
現在熙熙攘攘,吉普車和小轎車在狹窄的院道裡錯不開進出的路……
儘管這樣,有人還是把公社領導抓住了。這些人從山坡上解凍的泥路上回來,
在老薛的辦公桌的桌腿上,毫不客氣地蹭著他們粘滿泥巴的皮鞋,發著牢騷和歎息,
要不是為他們的兒女,他們親屬的兒女,或他們首長的兒女,討來公社領導者親筆
劃下的那一綹紙頭兒,他們大約做夢也不會光顧山區泥濘小路的自然風光的。他們
把紙頭兒掏出來,詭秘地瞧瞧左右,交給薛志良。薛志良看一眼,照例點點頭,小
心翼翼地放進抽屜。然後,再聽申述者被打斷了的話頭兒……
這當兒,一個老漢走進來,手裡拄著枴杖,鬚髮全白了,牙齒也脫落了,乾瘦
的臉上,結著豌豆粒大小的老年斑,抬腳舉步相當艱難,看去肯定超過八十大關了,
他的左右,走著一男一女兩個中年人,男的像是國家職工,女的是生活優裕的農村
婦女裝束。他們攙著老漢,防他絆腳跌倒!老薛擔心:一旦跌倒,這具棺材瓤子就
很難再爬起來!那樣的話,他這民政辦公室裡將會鬧出人命來的……這兩個男女也
真是,有話他們來說不行嗎?把這樣一個老漢架來幹什麼嘛!
站在屋子中間和坐在長條凳子上的人,自動讓開路,老漢走到薛志良的對面,
隔著桌子,張開沒牙的嘴巴,問:「兔娃子在不在?」老雖老了,說話的口氣卻又
沖又倔。
薛志良一愣,公社幹部中,沒有叫這個名字的嘛。
身旁那個中年職工抱歉地笑了,解釋說:「王書記!是王書記!」
老漢自己也笑了,說:「我叫他小名兒叫得順口,這崽娃子把名字改咧!他在
哪?」
「下隊去了。」老薛說。
「哪個隊?」老漢問。
「不知道!」
「用他的時光,就跑得不見蹤影兒!」老漢氣倔倔地說,「他今日回來不?」
薛志良聽出,這肯定是王書記的什麼親戚了,就說:「不一定回來。你是——」
「我是他老舅!」
「找他有緊事嗎?」
「沒事我找他幹啥!我七老八十……」
老漢說了半截話,被身旁的中年職工拉一下胳膊,就停住了口,然後狠狠地說:
「他妗子病重,快斷氣咧!想見他一面!」
老漢被人操縱著說假話,這太明顯了。民政幹部故意裝著吃驚的神氣,歎息說:
「啊呀呀!這可咋辦?他現在在哪個村,我也不清楚哇!」
「我聽人說,他給嚇跑咧!躲走咧!」老漢依然倔倔地,「我今日不走咧!等
他三天三夜……」
真是不見兔子不撒鷹啊!老薛心裡好笑這個不會撒謊的老漢,又倔又稚的脾氣,
他逗老漢說:「你要是在這兒等上三天三夜,我掏飯票給你管飯!晚上咱倆睡,十
天半月都成喀!可是,你忘了,你老伴正斷氣呢!」
「你甭耍笑我老漢!」老漢笑說,口氣軟了,「人說只你知道他的影蹤兒,你
倆捏得活碼號兒……」
薛志良呵呵笑著,走出辦公室,走進公社電話總機房,插了東溝大隊,又掛了
南梁,都說不在。最後,終於在隔河的北灘大隊找著了。他把老漢一行三人引進電
話室,把話筒交到老漢手裡。
這種從國家大機關淘汰下來分發給公社使用的通訊工具,雖不先進,拿在清末
年間出生的公社王書記的老舅父手裡,大約還是新奇的,老漢看看,半天不知怎麼
用。
薛志良把話筒一頭對準老漢耳朵,一頭對準老漢留著長鬍鬚的嘴,坐在一邊。
那些沒完沒了的困難申訴聽得他腦子壓抑而又憋悶,倒想聽聽有趣的倔老漢將怎樣
和他的兔娃子外甥說話。
老漢對著話筒,喊說:
「兔娃子!我是你舅!舅今日求拜到你崽娃子門下咧!」
半自動電話保密性差,話筒裡傳來王書記「嘿嘿嘿嘿嘿」的笑聲。
「柿園村你表姐家那個,想當工人,你姐跟你姐夫,硬把我架來,叫給你說。
你就給娃辦了,全當給舅辦哩!成不成?你光笑啥!不成?不成的話,舅沒你這外
甥,你沒我這老舅……」
話筒裡傳出尷尬的笑聲,夾雜著為難的歎息聲。老漢接上話:
「你舅一輩子倔豆兒脾氣,你還不知道?你媽你爸死到虎列拉瘟疫那陣兒,你
大伯,你三大脾氣倒瓤和,咋不管你?不是我老漢把你引到舅家,一把屎一把尿,
從一尺長個棒槌娃,拉扯得長成七尺漢子……你而今當了官,不認你舅咧……哼!
能成?早說能成的話,我都走咧!」
老薛早已笑得流出眼淚,逗笑說:「老先生,俺王書記,充其量也不過五尺半,
你咋說七尺?胡吹冒撂!」
孩子似的老漢笑著,喘著氣。
那一對中年男女達到目的了,滿意地笑著,扶老漢出門。
老薛繼續逗:「快回!老先生!老伴在家大半斷了氣咧!」
老漢呵呵一笑,爽快地坦白說:「他妗子的骨頭,怕是早都化成水咧……」
四
薛志良一個又一個勸退來訪者,收拾好被拉亂了的傢具,清掃了地面,屋子裡
清靜了。從窗玻璃上看出去,一輪明月托上山嶺,清冷的月光照進屋子來。
他拉亮電燈,坐下來,渾身睏倦,從抽屜裡取出起草的方案稿本,著實作起難
來:明天,要在全社基層幹部會上下達招工指標,分配方案還沒定下來,公社王書
記,鄭副書記,肖、何兩位主任,托咐他「考慮」的數字已經相當可觀,名額實在
不好分配了。特別是縣上轉回兩三封人民來信,揭露了「汽車換人」的秘密,民政
幹部確實為難了。
「王書記今晚回社,等他定點吧!」老薛拿定不算辦法的辦法,「咱是具體辦
事人,領導咋說咱咋辦!」
王書記從鄉村回來了,端直走進薛志良的屋子,順手丟下挎包,在火爐上烤火,
搓著手臉,側過頭問:「你這幾天日子不好過吧?哈,保險熱鬧!」
薛志良苦笑一下,沒有說話,拉開抽屜,取出那兩三封群眾來信,默默地送到
王書記手裡。看著王書記一腳踏在火爐邊沿上,仔細地閱讀著信件,時而把帶棉布
帽兒的頭側過去,又歪過來,辨認著信紙上難以識別的草字。看完之後,王書記把
它交回老薛手裡,淡淡地一笑,似乎早有所料,沉靜地說:「社員的議論,比這信
上寫的還多!話更難聽!」
老薛瞧著王書記,仍然沒有說話,他等他最後表態。王書記從火爐上取下腿腳,
踱到屋子中間,抬起臉問:「我給你開了多少條子?」
「十張。」
「其他人呢?」
「十二張。」
「一共二十二張。」王書記說,「超過了全部名額的一半!餘下十八個,你給
二十四個大隊怎麼分配、下達?」
「確實不好辦!」薛志良正好藉機道出自己的難處,「如果群眾問,那二十二
個名額跑到哪裡去了,我不好答覆!」
「好答覆!」王書記嘲諷地說,「就說王書記給他的老上級,老親戚走了後門
咧!」
「那……」老薛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把我給你開的那些條子,讓我看看!」王書記說。
老薛又拉開抽屜,取出一疊用別釘紮在一起的紙條,交給王書記。
王書記接到手裡,一眼也不看,順手扔到火爐裡去了,騰起一股黃色的火焰,
說:「四十個名額,全部分配到大隊。公社一個也不要留。」
薛志良瞧著王書記的舉動,吃驚地說:「那你給人家答應過了的……」
「讓他們罵我好了!」王書記鐵下心說,「他們罵,不過十來個人!社員罵起
來,一萬多人呢!」
「別人都好說。」老薛說,「那個孫科長咋辦?咱磚廠把人家的汽車已經開回
來了……」
「開回來了好!」王書記說,「咱們社辦企業要買一輛汽車,多難!現在有人
送上門來,還不好嗎?」
「就怕孫科長不肯罷休……」
「不罷休能怎樣?」王書記動了氣,使勁磕一下煙鍋,「國家生產的汽車,本
來就有支援農業的一份,盡叫他們搞去以物易物,以車換人,該用汽車的部門倒分
配不來!」
聽到這裡,一向拘謹的民政幹部從迷濛當中醒悟過來,忍不住哈哈暢笑起來:
「哈呀!我明白了!你原來給他們佈置了個迷魂陣……哄他……哈呀!」
「不!不是!」王書記不笑,搖搖頭,認真地糾正說,「我當初確實是同意了
的!你把我的思想看得太純了!」
薛志良收斂了笑容,心裡一震。領導者在下級的面前的坦誠,使他感動了:本
來嘛!這是領導者掩飾自己思想污點的最好機會!他在有點心謊意亂的情況下,倒
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我最近在幾個隊裡,聽到的議論不少!」王書記說,「社員們拿眼睛瞪著我
們,看我們咋辦?要是把好事、有利的事都讓我佔了,那麼以後社員誰還聽我說話
呀!」
薛志良心頭一陣陣發熱,莊重地點點頭。
「我們黨丟掉的東西太多咧!」王書記滿懷惋惜地說,「文化革命前,哪有這
麼多亂七八糟的鬼門道!如果我們不能立身於黨的原則,社員怎會跟你走!如果不
能盡快恢復群眾對黨的信任,就會影響我們的整個事業……」
「放心吧!這樣,事情就好辦!」薛志良增長了信心,「名額分配,好辦得很!」
「通知委員們開會吧!」王書記說。
「好!」老薛趴在桌子上,攤開一迭表格,「我把方案一定,就去。」
老薛在表格裡填上一個一個大隊的名字,又填上分配的數字。當他抬起頭,准
備出門去通知黨委會委員們的時候,看見王書記靠在床頭的被捲上,睡著了。糊著
黃泥巴的棉鞋搭在爐盤上,冒著蒸汽。他太累了,輕輕地響著鼾聲。
薛志良放輕手腳,取來自己的大衣,蓋在領導者的身上,躡手躡腳出了門,拉
上門板,心頭輕鬆而又暢快,跑去通知其他委員去了。
1979.12 小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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