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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飼養場明亮的電燈光下,槽外的走道裡,圍著不少莊稼人,正興致勃勃地欣賞 著在槽裡嚼食的那八位新客。馬駒走進來,大伙紛紛向他稱讚:這是少見的好牛。

  這是八頭純種秦川牛:大骨架,粗腿蹄,短脖頸,獅子頭,牴角又短又粗,僅 僅露出頭皮兩寸,鼻際肉紅色,從頭到尾,一身紫紅色短毛。這樣純淨的秦川牛, 在小河兩岸的田地裡或飼養場裡,早已很難看到了。

  「牛是好牛,單怕養下牛犢,不好出手哩!」有人算計說,「一家一戶種得三 五畝地,養這樣大的牛做啥?甭看目下牲畜市上牛價漲,不過兩年,社員戶裡養出 牛犢來,多了,非跌價不結。」

  「熬煎你的娃子怎麼長大吧!甭給俺操閒心。」牛娃二邊精心地在槽頭攪草拌 料,一邊玩笑式地駁斥別人的懷疑,「雞不尿尿,沒見憋死——各有各的出路嘛!」

  馬駒被牛娃粗魯的話逗笑了。這個夥計,眼睛裡揉不得半點灰渣兒,耳朵裡聽 不進一句逆言。其實,那個莊稼人的估計是很精明的哩!看著那個精明人被牛娃嗆 得一時窩了興頭兒,馬駒解釋說,三隊興辦的秦川牛繁育點,是和國家設在秦嶺山 裡的種牛場訂了合同的,成牛全部由種牛場調撥包銷,不用擔心市場上牛價的升跌。 他說他今天進山買牛時,場長正犯愁,說全國有十幾家畜牧科研單位,要求他們提 供種牛,好和當地的良種牛做雜交試驗,還怕滿足不了要求哩……

  「國家包銷,一頭牛賣啥價?」莊稼人關心的實質是這個,「比市場價高,還 是低?」

  「咱買這八頭,七母一公,八千多塊。」馬駒說,「你算算,比市場價怎樣?」

  「噢呀!這倒好哇!」莊稼漢子驚得眼睛睜大到額頭上去了,「咱們一家養上 這麼一頭純種牛,一年只要養下一頭牛犢,穩拿千把塊,比啥副業都穩當。咱莊稼 漢沒旁的本事,餵牛可是誰都能撫養……」

  「這樣說,養咱的那些雜牌子黃牛,劃不著賬了。」有人接上議論,「一樣地 割草鍘草,推土墊圈,一樣地受累,小黃牛犢能賣幾百元嘛!」

  「賬都會算——那是明擺著的喀!」有人說,「你目下到哪兒去買這純種貨?」

  馬駒聽出來,這些話裡巧妙地包含著他們一層不好直接說破的意思,就暢快地 說:「咱們把母牛發展到十幾二十頭的時光,就準備給社員提供一部分牛犢,擴大 繁殖……」

  「只限你們三隊嗎?」

  「三隊社員可是有好菜羅!」

  「看發展吧!」馬駒沒有直接回答,「不過,種公牛馬上可以開莊配種,改良 本地黃牛……」

  「能人大叔,來吧!」牛娃嘻嘻哈哈說,「把你屋裡的老黃牛明日拉來,先讓 咱的公牛享一回福……」

  飼養場裡,立時爆發出一陣哄笑……

  「你看中誰了,你說。」關於飼養員的人選,牛娃已經提出三四個名字了,都 是三隊裡精通牲畜的牛王爺和馬王爺,卻不見馬駒吭聲。他掰著指頭,再也提不出 更合適的人選,就催問馬駒,「看你究竟瞅中哪個行家咧。」

  「德寬哥,你說呢?」馬駒沒有回答牛娃的話,徵詢另一位領導人,「你可甭 只考慮你的磚場……」

  德寬咂著短桿旱煙袋兒,坐在一隻木墩上,笑瞇瞇地盯一眼牛娃,又盯一眼馬 駒,沒有當即開口。他想,種牛場是馬駒提出來辦的,這些牲畜,馬駒愛得寶貝似 的,能不考慮餵牛的人選嗎?能把這些心愛的種牛交給那些二馬虎去餵養嗎?牛娃 把善於經管牲畜的幾個行家幾乎全都說到了,不見馬駒表態,他還能提誰呢?提得 再多怕也是浪費時間,他便反而笑瞇瞇地問馬駒:「你看誰合適呢?」

  「叫我說——」馬駒看看兩位副隊長,試探地問:「你倆看看,來娃咋樣呢?」

  「誰,你說誰?」牛娃一下子從炕邊上站起,瞪大眼睛,緊盯著馬駒問,「你 再說一遍!」

  「馮來娃。」馬駒果然重說一遍,而且在名字前頭加上了姓氏,以示鄭重。

  牛娃聽罷,一仰脖子,發出連續不斷的大笑。他笑得前俯後仰,一直彎下腰去, 還在笑著。好笑!馬駒提出的這個馮來娃太可笑了,甚至連提出這個名字的馬駒也 是可笑的——眼裡太沒水了。

  德寬也是一愣,沒有料到馬駒會提出這個人來。馮來娃,那是一個啥樣兒的莊 稼人嘛!不知小時候受過什麼症,已經四十掛零的來娃,長得不過三四尺高,頭大, 腰粗,跟正常人不差上下,只是個子矮小得簡直像個怪物。他以往只干一樣活兒— —在村邊田地裡吆趕啄食莊稼的豬羊和雞鴨,混幾個工分,實際是三隊養活著的一 個廢物。馬駒怎麼會提出這個人呢?

  德寬時時注意尊重別人的意見,特別擔心三位領導者之間產生矛盾和隔閡,從 而導致一班人的分裂和垮臺,三隊歷史上並不缺乏這樣的先例,一些本來很有能力 的幹部,困為鬧不團結,而使磨子空轉了,精力空耗了。他比馬駒和牛娃年齡大, 近四十了,本該更慎重嘛!他謙和地制止牛娃說:「你甭儘管笑嘛,讓馬駒把話說 完……」

  「那有啥好說的呢? 」 牛娃止住笑,盯著德寬,不屑地咧著嘴,「就是那個 『半截人』馮來娃,長到老都有資格戴紅領巾的活寶,讓他餵牛,怕是連牛槽也夠 不著……」

  「把牛槽盤低點兒,再給槽根砌一道墊腳磚,他就能夠著添草拌料了。」馬駒 仍然認真地說。他和牛娃自小在一塊兒耍,早已習慣他的脾氣和秉性——正直得可 愛,也簡單得近於粗魯。他只管說出解決困難的辦法,而不願去計較牛娃的嘲笑。

  「自找麻煩!」牛娃乾脆地說,「馮家灘三隊的餵牛行家死光了嗎?」

  「來娃以前多年混工分,現在混不成了。旁人分得責任田高興,嫌地少不夠種; 他可種不了, 發愁哩! 」馬駒不管牛娃怎樣叫喊,仍很動情地述說自己的意見, 「來娃本人有殘疾,又養著個啞巴女人,還有個上學的娃子,怎麼混日子呢?」

  「哪怕三隊把他全家『五保』起來,哪怕我去給他種責任田,也甭叫他把牛給 糟踐了。」牛娃依然不相讓。把這樣好的八頭寶貝種牛交給來娃那號人去餵養,他 不放心:「我敢說——一頭種牛,比他來娃值錢……」

  「盡胡說——抬死槓!」馬駒有點生氣,頂了牛娃一句。話音剛落,飼養室虛 掩的房門吱吜一響,來娃進來了。

  矮短的馮來娃站在槽前的空地上,臉上的肌肉抽搐著,以怨恨的眼光盯著牛娃, 短短的胳膊在空中一掄,怒氣沖沖地說:「牛娃隊長,你說話甭那麼欺人!我是馮 家灘三隊社員,你值多少錢,我也值多少錢……」

  馬駒心裡暗暗叫苦:糟了,牛娃損人的話,讓來娃聽到了。他立即賠上笑臉, 真誠地勸說:「來娃哥,甭急,咱們正在商量……」

  「甭商量了!」來娃又一掄那又粗又短的胳膊,對馬駒說,「算我前日沒給你 說那個話。有牛娃當隊長,請我我也不餵了!」說罷,吐一口唾沫,轉身走了。

  馬駒從飼養棚裡的光炕上跳下來,鞋也沒有顧上穿,三兩步跑到門口,把來娃 拉住了,死推硬拽把他重新拉到炕前,按他坐在炕邊,才笑著說:「老哥,你的脾 氣好倔呀!我……」

  德寬走到來娃跟前,把短桿煙袋的化學嘴兒在衣襟上擦了擦,遞到他的手裡, 憨厚地笑著說:「老哥,咱們正在商量嘛!你怎的就急了呢?坐下,甭急……」

  牛娃卻並不為自己的失言後悔,他對來娃的發火根本不放在心裡,甚至覺得可 笑:那麼短的兩條腿,蹦來蹦去;那麼短的兩隻胳膊,一掄一掄;人不強,口氣倒 硬;馬戲小丑似的動作,令人好笑。看著馬駒和德寬那樣恭而敬之地勸解來娃,他 反而說出更尖刻的玩笑話:「蝗蟲蹦到土地爺神堂裡,你算哪一路子的神嘛!是你 自己蹦進來的,不是人家用香裱漆蠟請你進來的……」

  「我自己蹦進來,有啥不對的地方呢?」來娃從炕邊溜到地上,仰起頭,並不 示弱,「我是三隊社員,我有資格餵牛呀!你不放心,不讓我喂,那沒啥!你甭說 難聽話,我沒有一頭牛值錢,你這是啥話?」

  馬駒又把來娃拉到炕邊:「牛娃那傢伙說話,嘴上從來不站崗,你甭在心。」

  「好馬駒兄弟!」來娃帶著深重的感情說,「我種地有困難,俺老婆說叫他娘 家人來幫收幫種。我心裡難受,不想拖累親戚。咋哩?咱是馮家灘三隊社員呀!眼 下雖說地分了,牛分了,各家自奔前程哩!可我想,共產黨在馮家灘的支委會沒撤 銷嘛! 難道就閉眼不盯咱這號困難戶了嗎? 你說讓隊裡給我幫工,還說對我家按 『五保戶』照顧,我給俺啞巴老婆說,看看,黨對咱有安排哩!可我又想,我也是 個人,為啥要旁人照顧呢?我不要別人可憐我,我能幹餵牛這活兒嘛!只要集體給 我安排一個我能幹的活兒,我憑自己的勞動過日月,誰也甭拿斜眼瞅我!就這,我 才給你說,我想餵牛……」

  「來娃老哥,你把我說靈醒了!」馬駒深情地盯著來娃說,「我只想到如何照 顧你,幫助你,沒想到你心裡這些話……你說你也是個人,你說你寧依靠馮家灘三 隊,也不依靠親戚,說的對呀……」

  「咱不是殘疾人, 總想不到來娃哥的難處。 」德寬也受了感動,連連點頭, 「我看來娃哥餵牛,肯定能餵好。咋哩?別人有退路,他是死心塌地沒退路喀!」

  「哈呀!沒看出來娃哥,你是一塊槐木楔兒——正經材料哇!」牛娃走過來, 一把從來娃手裡奪過煙袋,這是一種親暱的表示,滑稽地笑笑,「你餵牛睡在飼養 室,啞巴嫂子要是把別人抓摸到懷裡……」

  怒氣沖沖的來娃,無可奈何地笑了。

  「回家背鋪蓋捲去吧,今晚你就上任了。」馬駒拍著來娃老哥的肩膀,「獎罰 制度讓牛娃告訴你,回頭還得訂一份合同。」

  牛娃留在槽邊。月亮已經西斜,大葉楊在頭頂上輕輕吟唱,夜很靜。三人走出 飼養場,來娃轉身回家去取鋪蓋卷兒,馬駒和德寬朝村外走去。

  「開窯了沒?」

  「開了。」

  「磚的成色怎樣?」

  「祐得很啊……」

  馬駒和德寬走出村來。磚場上,電燈明亮,小伙子們拉車出磚的身影在電燈下 晃動,新磚撞擊出雜亂的聲音,德寬緊走在馬駒的身旁,鄭重地告訴他:為了慶祝 開窯,他準備下幾樣酒菜,算是給郭師傅慶功,要馬駒去給郭師傅敬上一杯酒。這 是手藝行道的俗規。

  「好好好!該該該!」馬駒興奮地說,「德寬哥,你真是個細心人哩!我想不 到這些……」

  馬駒拍著德寬渾實的肩膀,表示親熱之情,佩服他做事認真,細緻,前後左右 都考慮得周到。自從三隊決定在這南坡下開辦窯場,他白天黑夜駐守在這裡。砌窯 時,他是瓦工;安裝磚機時,他就是權械師;任什麼不太高深的技術,他看看,捏 弄捏弄,就摸出門道來了……直到今天勝利地燒出第一窯新磚,這個人付出了多少 心血,怕連他自己也說不清。

  走進磚場,馬駒從剛剛堆起的磚摞上取下兩塊新磚,碰撞兩下,剔透而響亮的 聲音,表示燒磚的火候恰到好處。他不由地說:「這個郭師傅的技術真好,新窯不 好把握火功哩!」

  德寬到給郭師傅做飯的小窯洞去了,馬駒逕自走到郭師傅住宿的窯洞前。河南 籍的郭師傅坐在月光下,悠閒地端著茶壺在品茶。他抓住郭師傅的胳膊,高興地說: 「郭師傅,真虧了你了!我真擔心這頭一窯貨……」

  郭師傅自信地笑笑。那意思很明白,沒有這點把握性兒,敢從河南到渭河北岸 來掙人家一百二十塊的月薪嗎?

  德寬把四個菜盤擺在郭師傅面前的光地上,馬駒接過德寬遞來的一瓶「太白酒」, 用牙齒咬開瓶蓋,在一隻喝水用的搪瓷杯裡倒酒,一股芬芳的香味散發開來:「郭 師傅,辛苦了!請——」

  「領情……領情!」黑黑瘦瘦的郭師傅操著河南口音,說罷呷了一日酒,又雙 手把瓷杯推送到馬駒胸前,「隊長,請!」

  馬駒張開十指,擋住郭師傅的手。他看見對方臉上浮出不悅的神色,就接住酒 杯,說:「郭師傅,你甭在意。俺三個上台的時光,給社員立下規矩,無論誰發現 幹部喝酒,不管三七二十一,對著嘴巴搧……你自斟自飲,吃好喝足,給咱把磚燒 好,我就感激不盡了……」

  郭師傅盯著對面站著的誠實爽快的年輕人,倒不知該說什麼了。他從河南老家 出來,已經十多年了,在陝西關中渭河兩岸一帶,給許多生產隊燒過磚,隊幹部不 陪吃陪喝的情形還真是少見。眼前雖然只擺著四個菜盤,兩葷兩素,小氣雖則小氣 了些,卻叫他感動了。

  馬駒和德寬謝別郭師傅,走到磚窯上來了。小伙子們從窯門裡拉著架子車出進, 磚屑和窯灰已經把他們塗抹得面目不清了,搬動新磚撞擊出的響聲,像爆豆一般。 他忽然想到興辦磚場之初,他曾對這一班年輕的夥伴們許過願:「哥兒們,跟哥到 這磚場幹一場吧!咱們的手錶,皮鞋,瓦房,還有媳婦……都在這南坡下的黃土裡 ……」

  馬駒想到自己鼓舞過別人的話,心裡湧起一陣激動,立即丟剝了外衣,拉起一 輛架子車,鑽進塵土飛揚的磚窯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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