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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節


  晚飯吃罷,幫大嫂洗涮了一家人的碗筷,把小灶房收拾清白,鎖上門,四妹子 揭開自家廈屋的洋布門簾,看見三娃子正坐在椅子上看書,她輕腳躡步走到他背後, 雙手蒙住他的眼睛。三娃子從底下伸過手來,在她腰裡搔了一把,她不由地放開手。 他卻就勢把她按倒在炕上,搔她脖窩和胳肢窩,癢得她忍不住嘎嘎嘎笑著,在炕上 打滾,討饒,他卻不饒,依舊使勁撓她搔她。這時候,屋裡傳來老公公呼叫「建峰」 的聲音,他吐一下舌頭,縮一下脖子,走出門去了。

  四妹子整理一下衣襟,跳下炕來,撈起納布鞋鞋底的夾板,婆婆在把麻和抹褙 子的布交給她的時候,鄭重交待了,從今往後,三娃子的衣服鞋襪統由她管了,要 是穿得太髒,或者穿著露出大拇指的爛鞋,村人不笑男人,而要笑話他的媳婦了, 男人的穿戴是女人的面皮。婆婆又婉言替她計劃,應該在新婚的頭一年裡,叼空做 下夠男人和自己穿五年的布鞋和棉鞋,以防一年後懷裡抱上娃娃,就忙得捉不住夾 板了。這是任何一個新媳婦都難得避免的事,趁早準備好,做得越多日後越輕鬆。 四妹子很感激老婆婆對她的指教,決心在孩子出現以前,先把鞋準備充足,免得日 後發緊迫。

  進得這個家庭以後,她和建峰很快混熟了,熟悉了,便更喜歡他了。這個關中 小伙子,身體長得健壯,模樣也不賴,高眉骨,高鼻樑,條形臉,很有男子漢氣魄。 他不大說話,尤其在村子裡,從不多嘴多舌參與隊裡的什麼糾紛。他在屋裡也不大 說話,尤其跟老公公說話更少。他在小廈屋裡,和她枕在一隻枕頭上,卻輕聲細語 說這說那,說他在中學念初中時,物理和數學總是考滿分,畢業那年,剛碰上「文 革」,沒能參加高中和中專考試,就回家來了。他家的成分高點,自知不敢在村裡 參與什麼活動,就在家裡看閒書,竟然對電機摸出門道了,學會修理馬達了。

  四妹子初到這個家庭一月來的印象,沒有什麼不滿意的事。這個家庭的生活是 令她滿意的,早飯一般喝包谷糝子,午飯總要吃一頓細麵條,晚飯也是喝包谷糝子, 饃饃通常是玉米面捏的,但逢年過節,總會吃到麥子麵饃饃,粗糧雖然多了點,總 都是正經糧食啊!不像在老家陝北,總吃糠,頂好是洋芋,而洋芋在關中人的餐桌 上,是菜不是主食。

  她的建峰身懷絕技,常常給隊裡修理馬達,掙一份技術工,他原來就在自己的 小廈屋修理,婚後挪到大隊一間空房裡去了。沒有馬達需要修理的時候,他就去大 田裡出工。晚上,他從來不出去串門,也不和其他小伙子們湊熱鬧,只是抱著那本 電工技術書看得入邪。她就坐在他旁邊的小凳上,抱著夾板縋納鞋底,輕輕哼他喜 歡的陝北民歌的曲調,小兩口熱熱火火。這個十口之家的大家庭的大事,比如用糧 計劃,比如經濟收支,比如應該給某一家親戚應酬的禮物,統由兩位老人操心,用 不著她費心,她在這個看來龐大的家庭裡,其實最清閒了,輪著她上工的時候,自 有婦女隊長來通知。要說當緊的事,倒是該盡快學會各種麵條的□法,以及紡線織 布的技術。關中產棉花,人為了省錢,不買洋布,仍然習慣於紡線織布,穿衣做鞋 或做被單。

  家裡的飯,是由三個媳婦輪流做的,每人一月。現在輪大嫂做飯,她有空就給 大嫂幫忙,一來自己閒著,幹點燒鍋洗碗的活兒也累不了人,二來是跟大嫂學習□ 面做飯的技術,熟悉熟悉這個家庭吃飯的習慣。輪過二嫂之後,就該輪著她了。她 已大致明白,每頓飯動手之前,大嫂先請示老婆婆,做啥飯呀?老婆婆負責調節食 譜。飯做熟之後,先舀出兩碗,第一碗先端給老公公,第二碗再端給老婆婆,自然 都需雙手。然後再給孩子們舀齊,一人一碗,打發完畢,才給平輩的弟兄和妯娌們 舀了。第一茬舀過,第二茬則由各人自己動手,大嫂只負責給兩位老人續舀,以及 給夠不著鍋沿的孩子舀飯,這是規矩,難也不難,四妹子漸漸就懂得了。

  沒有了吃的憂愁,又有一個基本可心的女婿,四妹子高興著哩。至於這個家庭 的上中農成分,於她似乎沒有太大的關係,入黨才講究成分的高低,招工才論成分 的好壞,這些事兒她壓根兒想也沒想到,只是希求有糧吃有衣穿有房住,有一個能 得溫飽的窩兒活下去,原本就是抱著這樣卑微的目的從陝北深山裡跑到這大平原上 來的呀!

  建峰被老公公叫進裡屋去好久了,還沒見回小廈屋來,說甚大事,要這麼長時 間呢?

  一陣焉踏踏的腳步響,門簾一挑,建峰進來了。四妹子一眼瞅出來,他皺眉搭 眼,不大高興,和剛才出門去的時候相比,兩副模樣。家裡遇到甚事了嗎?四妹子 猜想,也有點緊張。

  建峰從暖水瓶裡倒下一杯水,坐在椅子上,喝了一口,歎了口氣,出氣聲不大 勻稱。

  四妹子忍不住,小心地問:「咋咧?」

  「咱爸訓了我一頓。」建峰悻悻地說。

  「訓你甚?」四妹子問,「你做下啥錯事咧?啥活兒沒幹好是不是?」

  「說我沒家教。」建峰說。

  「沒家教?」四妹子聽了,不由地問,「怎麼沒家教了?」

  建峰歎口氣,又喝了口水,沒有解釋,半晌沉默,才說:「日後,你甭唱唱喝 喝的了。」

  「咋哩?」四妹子睜大眼睛,突然意識到老公公一定說了自己的好多不是,忙 問,「我口裡哼個曲兒,犯著誰啦?」

  「咱爸說咱家成分不好,唱唱喝喝,要讓別個說咱張狂了。」建峰傳達老家長 的話說,「咱們成分不好,只顧幹活,甭跟人說東道西,指長論短,也甭唱唱喝喝 ……」

  「統共就輪著我上了三晌工,只有那天後晌放工時,我回家走在柳林裡,哼了 幾句。」四妹子說,「咱家成分不好,連一句曲兒都不能哼呀?我在自家廈屋哼幾 句,旁人誰管得著呢?管得那麼寬嗎?」

  「咱爸討厭唱歌。」建峰說,「咱爸脾氣倔,見不得誰哼哼啦啦地唱喝。」

  「那好,不唱了。」四妹子歎口氣,試探地問,「除了不准唱歌,咱爸還說啥 來?」

  「咱爸說,走路要穩穩實實地走,甭跳跳蹦蹦的。」建峰說,「讓人見了說咱 不穩重。」

  「不准唱,不准蹦。」四妹子撇撇嘴,「還有啥呢?」

  「還有……甭串門。」建峰說。

  「我沒串過門呀!」四妹子說,「連一家門也沒串過,我跟左鄰右舍不熟悉, 想串也沒處去。」

  「咱爸說,大嫂二嫂的屋裡也盡量甭串。」建峰說,「各人在各人的廈屋做針 線活兒,串過來串過去不好。」

  「還有啥呢?」四妹子賭氣似地問。

  「咱爸說,男人要像個丈夫的樣兒,女人要像個媳婦的樣兒。」建峰說,「不 准嘻嘻哈哈,沒大沒小的。」

  四妹子不吭聲了,麻繩穿過布鞋鞋底的絲絲聲在小廈屋裡格外清晰,不准唱歌, 不准嘻笑,不許在村裡和人說話,也不許在自家屋串大嫂和二嫂的門子,那麼,她 該怎樣過日子?她在陝北家鄉,上山背谷子背得腰酸肩疼,扔下谷捆子,就唱喝起 來了。在娘家時,雖然吃的糠餅子,油燈下,她哼著憂傷的曲兒,哼一哼也就覺得 心腸舒和了。有時候,她哼著,母親也就隨著哼起來了,父親坐在窯外的菜園子邊 上,也悠悠地哼起「攬工人兒難」來了。她沒有想到,哼一哼小曲兒會不合家法, 甚至連說話,走路,都成了問題,是關中地方風俗不一樣呢?還是老公公的家教太 嚴厲了?

  她現在才用心地思量這個家庭所有成員的行為舉措來,才有所醒悟,老公公早 晨起得早,在院子裡咳嗽兩聲,很響地吐痰之後,大嫂和二嫂的門隨著也都開了。 老公公一天三晌扛著傢具去出工,回家來就餵豬,墊豬圈,起豬圈裡的糞肥,他噙 著短煙袋,可以在豬圈裡蹲上一個多鐘頭,給那兩頭克郎豬刮毛,搔癢,捉蟲子。

  老公公總是背著一雙手進院出院,目不斜視,那雙很厲害的眼睛,從不瞅哪個 媳婦的開著或閉著的屋門。四妹子進得這個家一月多來,沒見過老公公笑過,對大 嫂和二嫂那樣的老媳婦也不笑,對大嫂和二嫂的五個娃娃也不笑。娃娃們總是纏老 婆婆,很怯爺爺,甚至躲著走。大哥在外村一所小學教學,週六後晌回來,和父母 打過招呼,晚上和大嫂在自家的廈屋裡,也是悄沒聲兒的,住過一天兩晚,週一一 早就騎著車子上班去了。二哥是個農民,有木工手藝,由隊裡支派到城裡一家工廠 去做副業工,一月半載才回來一回。二哥回來了,也是悄悄默默的,不見和二嫂說 什麼笑什麼,只是悄沒聲兒地睡覺。

  四妹子回想到這些,才覺得自己確是有點兒不諧調了。她曾經奇怪,一家人整 天都繃著臉做啥?說是成分不好,在隊裡免言少語也倒罷了,在自個家裡,一家人 過日月,從早到晚,都板著一副臉孔多難受啊!現在,她明白了,老公公的家法大, 家教嚴。這個上中農成分的家庭,雖然在呂家堡灰下來了,可在那座不太高的門樓 裡,仍然完整地甚至頑固地保全著從舊社會傳留下來的習俗。她不能不遵奉老公公 通過她的女婿傳達給她的教誨,這是第一次,如果再這樣下去,可能就會發生不愉 快的事。她剛到這個家庭才一月,不能不注意老公公對她的看法和印象……

  「這有啥難的?」四妹子輕淡地說,「從明日開始,我繃著臉兒就是了。」

  「咱家的規矩,凡家裡來了客人,親戚也罷,外邊啥人也罷,統統都由老人接 待,晚輩人打個招呼就行了,不准站在旁邊問這問那。」建峰繼續給她傳達老公公 的家法,「咱爸說,前一回二舅來了,你在旁邊說這說那,太沒得禮行……」

  四妹子臊紅了臉,她想分辯,又閉了口,建峰說的是老公公的旨意,向他分辯 有什麼用呢!那天二舅來了,她給倒下茶水,問候了兩句,本打算立即退下來,好 讓老公公陪二舅說話。可是,二舅問她在陝北哪個縣,哪個公社,離延安多遠,還 問那兒的氣候,物產,社員的生活。二舅在西安一家什麼信箱當幹部,人挺和氣, 不像老公公那樣令人生畏。她在回答了二舅的問話以後,也問了些二舅在西安的生 活情況的話,平平常常,之後就趕忙給二舅做飯去了……萬萬沒想到,老公公對這 件事上了心,說她不懂禮行了。看來,除了上工勞動和做飯吃飯以外,在這個家庭 裡,最好什麼也甭說,什麼也甭管,想到這兒,四妹子加重語氣,帶著明顯的賭氣 的口吻說:「趕明日我繃緊臉兒,抿著嘴兒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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