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諺說,老子少不下兒子的一個媳婦,兒子少不下老子的一副棺材。
給三娃子建峰的媳婦娶進門,游結在克儉老漢心頭的疙瘩頓然消散了。三個兒
子的三個媳婦現在娶齊了,做為老子應盡的義務,他已經完滿地盡到了;至於兒了
回報給他和老伴的棺材,憑他們的良心去辦吧!他今年還不滿六十,身體沒見啥麻
纏病症,自覺精神尚好,正當莊稼人所說的老小伙子年歲,棺材的事還不緊迫,容
得娃子們日後緩緩去置備。
真不容易啊!自從這個操著陝北生硬口音的媳婦踏進門樓,成為這個三合院暫
時還顯得不太諧調的一個成員,五十八歲的莊稼院主人就總是禁不住慨歎,給三娃
子的這個媳婦總算娶到家了,真是不容易啊!
呂家堡的呂克儉,在本族的克字輩裡排行為八,人稱呂老八,精明強幹一世,
卻被一個上中農成分封住了嘴巴,不能暢暢快快在呂家堡的街巷裡說話和做事。上
中農,也叫富裕中農,莊稼人卑稱大肚子中農。政府在鄉村的階級路線是依靠貧農
下中農,團結中農,打擊孤立地主、富農。對上中農怎麼對待呢?沒有明文規定,
似乎是處於兩大敵對陣營夾縫之中,真是說不清是什麼滋味了。隊裡開會時,隊干
部在廣播上高喉嚨粗嗓門喊著,貧下中農站在左邊,地富反壞右站到右邊,陣勢明
確,不容混淆。這種時候,這種場合,呂老八就找不到自己應該站立的位置了。在
這樣令人難堪的時境裡,呂克儉已經養成一種雍容大度的胸懷,心甘情願地瞅到一
個毫不惹人注目的旮旯蹲下去,縮著腦袋抽旱煙。
這種站不起又蹲不下的難受處境,雖然不好受,時間長了,也就習慣了。最使
老漢難受的兩回事,畢竟都已過去了。五○年土地改革訂成分,三十出頭的年青莊
稼漢子呂克儉,半年時間,把一頭黑烏烏的短頭髮熬煎得白了多一半,變成青白相
雜的青絲藍短毛兔的顏色了。謝天謝地,土改工作組裡穿灰制服的幹部,真正是說
到做到了實事求是,給他訂下了富裕中農的成分,而終於保住了現有的土地、耕畜
和三合院住房。他拍打著青絲藍兔毛似的頭髮,又哭又笑,簡直跟瘋了一樣,只要
不被劃成地主或富農,把這一頭頭髮全拔光了又有啥關係!
萬萬沒想到,十來年後又來了「四清運動」。這一回,歷時半年,呂克儉的青
絲藍兔毛似的頭髮脫落了一多半,每天早晨洗臉時,順手一搓,頭髮茬子刷刷掉在
水盆裡。呂家堡原有的三戶富裕中農,一戶升為地主,一戶升為富農,兩位已經佝
僂下腰的老漢,被推到那一小撮的隊列裡去了,作為懲罰,每天早晨清掃呂家堡的
街巷。謝天謝地,呂克儉又僥倖逃脫了,仍然保持著原有的上中農成分,這一回,
他沒有絲毫的心思去感激那些「四清幹部」的什麼實事求是的高調了。沒有把他推
到地主富農那一檔子裡去,完全出於僥倖,出於運氣,從貼近工作組的人的口裡傳
出內幕情報,說是為了體現政策,不能把三戶上中農全部升格為地主富農,必須留
下一戶體現政策,不然,呂家堡就沒有上中農這個特殊地位的成分了。
「四清運動」結束後,呂克儉摸著脫落得禿禿光光的大腦袋,對老伴閃眨著眼
皮,說出自己的新的人生經驗:「你說,工作組為啥在三戶上中農成分裡,專選出
咱來『體現政策』?咱一沒給工作組求情,二沒尋人走門子,為啥?」老伴不答,
她知道他實際不是問她,而是要告訴她這個神秘的問題,果然,呂老八很得意地自
問自答:「我在呂家堡沒有敵人!沒有敵人就沒有人在工作組跟前亂咬咱,工作組
就說咱是誠心跟貧下中農走一條道兒的。因此嘛!就留下咱繼續當上中農。」
這是呂克儉搜腸刮肚所能歸結出來的唯一一條倖免落難的原因。得到這個人生
經驗,他無疑很振奮,甚至抑制不住這種沖激,跑到院子裡,把已經關門熄燈的兒
子和媳婦以及孫子都喝叫起來,聽他的訓示:
「看明白了嗎?甭張狂!你只要一句話不忍,得罪一個人,這個人逢著運動咬
咱一口,受得!人家好成分不怕,咱怕!咱這個危險成分,稍一動彈就升到……明
白了嗎?咱好比挑了兩筐雞蛋上集,人敢碰咱,咱不敢碰人呀!我平常總是說你們,
只幹活,甭說話,幹部說好說壞做錯做對咱全沒意見,好了大家全好,壞了大家全
壞,不是咱一家受苦害,用不著咱說長道短。幹部得罪不起,社員也得罪不起。咱
悄悄默默過咱的日月,免遭橫事。這一回,你們全明白了吧?不怪我管家管得嚴了
吧?」
一家人全都信服老家長了。
「四清」收場,「文革」開鑼,呂家堡村的工分一年年貶值,成分卻日漸升價。
貧農下中農的成分越來越值錢,地富成分且不說,中農也不大吃香了,上中農幾乎
無異於地主富農。呂克儉為三娃子的媳婦就傷透腦筋了,旁的條件且不談,一提上
中農這個成分,就使一切正常的女子和她們的家長搖頭擺手。誰也拿不準,說不定
明天開始的某一運動,就輕而易舉地把上中農升格成富農或地主了,誰願意睜眼走
進這種遭罪的家庭?眼看著三娃子上唇的汗毛變成了黑乎乎的鬍鬚,臉頰上日漸稠
密地擁集起一片片疥子疙瘩,任何做家長的都明白孩子的身體發育到了該結婚的緊
迫年齡,卻只能就這麼拖著……謝天謝地,楊家斜村突然來了這個陝北閨女,不彈
嫌上中農成分,他抓緊時機,三下五除二,當機立斷,辦了。
經過對新媳婦進門來一月的觀察,克儉老漢發現,這娃不錯,勤苦,節儉,似
乎是意料中事。從貧瘠的陝北山區到富裕的關中來的女人,一般都顯示出比本地人
更能吃苦,更能下力,生活上更不講究。四妹子已經到地裡開始上工,幹活潑勢,
不會偷懶,尤其在做計件工分時,常常掙到最大工分。這個新媳婦的缺陷也是明顯
的,針線活兒不強,據說陝北不種棉花,自然不會紡線織布了。灶鍋上的手藝也不
行,勉強能□出厚厚的麵條,吃起來又鬆又泡,沒有筋勁兒。據說陝北以洋芋小米
為主,很少吃麥子,自然學不下□面的技術的。所有這兩條,做為關中的一個家庭
主婦,不能不說是兩個令人遺憾的不足,不過,有精幹紡織和灶事技能的老伴指教,
不難學會的。最讓呂老八擔著心的,是這個陝北女子不太懂關中鄉村甚為嚴格的禮
行,譬如說家裡來了親戚或其它客人,應該由家長接待,媳婦們在打過招呼之後就
應退避,不該嘮嘮叨叨。四妹子在大舅來了時,居然靠在桌子邊問這問那,有失體
統。譬如說在家裡應該穩穩當當走路,穩穩當當說話,而四妹子居然哼著什麼曲兒
出出進進,有失莊重。所有這些,需得慢慢調理,使得有點瘋張的山裡女子,能盡
快學會關中的禮行,尤其是自己這樣一個上中農家庭,更容不得張狂分子!
不管怎樣,呂老八的心情,相對來說是好的。在棉田裡移栽棉花苗兒,工間歇
息時,隊長向大家宣傳大寨政治評工的辦法,他坐在土樑上,噙著旱煙袋,眼睛瞅
著腳旁邊的一個螞蟻窩出神。螞蟻窩很小,不過麥稈兒粗細的一個小孔,洞口有一
堆細沙,證明這洞已經深及土層下的沙層了。有幾隻螞蟻從洞裡爬出來,鑽到溝壟
裡的土塊下去了,又有一個一個小螞蟻銜著一粒什物鑽進洞去了。他看得出神,看
得津津有味,興致十足,把隊長說的什麼政治評工的事撂到耳朵後邊去了。
呂老八繼續悉心觀察螞蟻。這一群小生靈,在寬闊的下河沿的田地裡,悄悄鑿
下麥稈粗細的一個小洞,就忙忙碌碌地出出進進,尋找下一粒食物,銜進洞去,養
育兒女,快快樂樂的。螞蟻沒敢想到要佔領整個河川,更沒有想到要與飛禽爭奪天
空,只是悄悄地滿足於一個麥稈粗細的小洞。人在犁地或鋤草的時候,無意間搗毀
了它們的窩洞,它們並不抱怨,也沒有能力向人類發動一場復仇戰爭,只是重新把
洞再鑿出來,繼續生活下去。
呂老八似乎覺得自己就是一隻螞蟻了,那麥稈粗細的窩洞無異於他的那個三合
院。在寬闊肥沃的下河沿的川地裡,他現在佔著那個僅只有三分多地的三合院,每
天出出進進,忙忙碌碌。隨便哪一場運動,都完全可能搗毀他的窩洞,如同搗毀這
小小的螞蟻窩一樣。
呂老八不易讓人覺察地笑了笑,笑自己的勝利,外交和內務政策的全部勝利。
他和他的近十口人的家庭成員,遵循忍事息事的外交政策,處理家門以外的一切事
宜,幾十年顯示出來的最重要成效,就是沒有在越來越複雜的呂家堡翻船。只是保
住這一條,吃一點虧,忍一點氣,算什麼大不了的事呢?
在村子裡,他是個鱉一樣的人,不爭工分,罵不還口,似乎任誰都可以在他光
頭上摸一把。而在家裡,呂老八卻是神聖凜然的家長。他治家嚴厲,家法大,兒子
媳婦以及孫子孫女沒有哪個敢冒犯他的。媳婦們早晨給他倒尿盆。媳婦們一天三頓
給他把飯雙手遞上來。媳婦們沒有敢翻嘴頂碰他的。十口之家的經濟實權牢牢地掌
握在他的手中,一切大小開銷合理與否由他最後定奪。這樣富於尊威的家庭長者,
在呂家堡數不出幾個來,就說那個隊長吧,講起學大寨記工分辦法來一套一套的,
指揮起社員來一路一路的,可是在家裡呢?兒媳婦敢於指名道姓罵他,他卻惹不下。
呂老八活得不錯。
他的眼睛從螞蟻窩上移開了,漠然盯著農曆四月晌午熱烘烘的太陽,心裡盤算
已定:該當給三兒子進行一次家訓,讓他明白,應該怎樣當好丈夫,這個小東西和
媳婦剛廝混熟了,有點沒大沒小的樣子。一個男人,一旦在女人眼裡丟失了丈夫的
架勢,一生就甭想活得像個男人,而且後患無窮。呂家堡村裡,凡是女人當家主事
的莊稼院,沒有不多事的。女人嘛,細心倒是細心,就是分不清大小,遠近,里外。
必須使這個明顯缺乏嚴格家教的山區女子,盡快接受呂家的禮行,使她能盡快地諧
調統一到這個時時潛伏著危險的莊稼院裡來……訓媳莫如先訓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