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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


  三岔路口,是從城裡展伸到鄉下來的公路的分岔處。曹潤生騎著自行車來到三 岔口了,正是一天裡公路上最擁擠的時候,大卡車和手扶拖拉機,單套馬車和自行 車,一齊在三岔路口彙集。天色已晚,遠途和近程的司機和馭手,都在急不可待地 趕路,冬天北方天氣短,五點不到,已經暮色昏暗了。這兒沒有交通警察,司機們 在拚命按喇叭,自行車鈴兒搖得山響,三岔口仍然擁塞得水洩不通。潤生跳下車子, 離開公路,從麥子地裡繞過去,就上了另一條岔道兒。

  在三岔路口的三角地帶,修建起一幢三層樓房,鐵柵門旁的水泥門柱上,掛著 一幅顯赫的白底黑字的木牌:河灣鄉砂石管理站。任何一輛要進入河灣鄉裝運石頭 的汽車,必須到此登記開票,領取「通行證」,這個管理站的地址,真是選擇得太 適宜了。

  潤生扶著車子,停在大門側旁。他過去多少次從這個三岔路口過往,似乎從來 沒有留意這個砂石管理站的存在,更沒有想過他會有朝一日走進這個鐵柵大門。現 在,他要第一次踏進這個水泥鋪面的大門了,要去找他的同學劉曉蘭了,而哪裡是 一般的同學呢!他有點心跳,停一停,穩定一下情緒,撥拉一下頭髮,拍打拍打在 路上落下的塵土,推著車子進去了。

  剛走進院子,潤生就看見了曉蘭。她推著一輛小輪自行車,從樓房的門洞裡走 下台階來。他幾乎認不出她了,一件黑底紅花的罩衫緊緊裹著腰身,脖子上露出高 高的米黃色的羊毛衫的高領,頭髮披散在脊背上,迎著寒風在飄動,模樣更俊了。 他忽然想到《追捕》電影中那位勇敢而又純真的日本姑娘,就是這樣的裝束,而她 和她的模樣也真像得神。

  「啊呀!潤生——」她也看見他了,緊走幾走,停住車,喜笑眉開地問,「你 剛來嗎?」

  「我找你有點事。」他的心在不安地跳動,努力做出無所謂的樣子,似乎真是 要來辦什麼公事似的,「你……忙嗎?」

  「下班了。」

  未及曉蘭說話,一個小伙子走到跟前,搶先說,顯出膩煩的口氣。潤生一看, 那小伙倒是長得細皮嫩肉,一張女人似的秀氣的臉膛,白白淨淨,只是那眼裡露出 一縷超然的優越的神色,叫潤生感到不舒服。他像排除什麼累贅一樣的口氣繼續說: 「下班了。有啥事,明天上班來辦吧!」

  「這是我同學。」曉蘭連忙回過頭,對那青年介紹,「他沒來過這兒,屋裡坐 坐吧!」

  潤生有點遲疑,看她和那青年同時推車的架勢,大約是同路回家的。他忽然竄 起一股反感的情緒,我找劉曉蘭,關你什麼事!你怕下班回家晚了,你就騎上車子 滾吧!我又沒有找你嘛!

  「你……」曉蘭有點不大自然,對那青年說,「你先走呢?還是等一會兒呢!」

  「我等你。」那青年毫不猶豫,「甭忘了,七點一刻的電影。」

  潤生心裡一動,她和他去看電影。他一看曉蘭,曉蘭似乎眉毛也輕輕彈動了一 下,又顯出某些不大明顯的尷尬。他似乎敏感到一點什麼,就說:「算了,不到屋 裡去了!」

  「你不是有事嗎?」曉蘭說,「還沒說啥事,怎麼能走呢?」

  「沒什麼……大事。」潤生結巴了。寓她看電影的時間,不過一個小時了,他 和她能說什麼話呢?他今天來,原就打算晚上暢暢快快和她聊一聊,一月多沒見面, 他十分想念她。現在,他只好拿出長才大叔托辦的賣石頭的事情來搪塞,好像他專 門是來求情走後門的,「我想……你給多調幾輛車過俺曹村那邊去。我一個老叔, 人老實,撈下石頭,總是賣不掉,家裡有急事要辦,需要錢用……」

  「給他調過去幾輛車吧!」那青年在旁邊插言,急不可待的樣子,對曉蘭說, 「我們都沒吃飯哩!」

  「好吧!」曉蘭這回明顯地現出尷尬的神色了,那青年的口氣和態度,大約洩 露出一種他們之間微妙的關係,她窘了,隨口說,「我明天給你調車過去,讓司機 找你,放心吧!」

  「那麼……我走了!」潤生再無話說,那個文靜而超然的青年就站在他和她旁 邊,他一句話也不想說了,「你……去看……電影。」

  「咱們一起走吧!」曉蘭說。

  「不……我還要……」潤生本能地推辭著,「去辦……另一件事……」

  「走吧!」青年已經推動自行車,催促著曉蘭。

  三個人走出大門,潤生謊說他要到三岔口的另一條路上去,劉曉蘭和那青年就 先後跨上車了,消失在已經很濃的暮色裡。

  十八歲的哥哥曹潤生,心裡頓然湧起一股醋意了。她和他並排騎車走了,去吃 飯,再到五里鎮電影放映站看什麼有趣的電影了。他一個人站在三岔路口,平生第 一次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孤獨。擁塞的車輛已經走空,偶爾有一輛汽車從三岔路口開 過去,明亮的車燈在田野裡推開一片扇形的光亮。初冬的夜晚的風開始施威,電線 在嗚嗚嗚嗚叫。他的胸膛裡十分憋悶,厭煩,腳腿無力,怏怏地推著自行車走上公 路,卻不想跨上去,便著公路慢騰騰地躑躅著。

  那是一個什麼人呢?白白淨淨的秀氣的臉上,架著一副紫紅色的眼鏡,像是一 位很有教養的大學生的派頭,眼裡射出的那一縷縷超然物上的優越的神色,完全把 撈石頭的曹潤生視若草芥了!媽的,是將軍的兒子嗎?瞧那副神氣!他和曉蘭是什 麼關係呢?曉蘭好像一點兒也不違拗他,是怕得罪他呢?還是……

  他跨上車子,儘管騎得慢,仍然感到了北風的寒冷。這可能嗎?曉蘭從來也沒 告訴過他有什麼新的變化呀!而僅僅在兩個月以前,他去找她,說他想買蜜蜂,卻 沒有足夠的資本,想到信用社去貸款。她興沖沖地推出自行車,和他一起奔信用社 去了。

  「信用社貸不貸給咱們呢?」他擔心。

  「報上和廣播上都說要支持專業戶嘛!」她說,「怎麼能不貸呢?」

  「我也這樣想。」

  倆人騎車在公路上飛馳,說著笑著,成熟的秋莊稼從眼旁閃過,玉米棒子吊垂 著,谷穗壓彎了谷稈,滿眼金黃,一小塊一小塊蘿蔔或白菜,在黃色的田野裡點綴 著綠色。

  「剛從學校回來兩月,我都煩死了!」曉蘭說,「出門下地,跟俺媽俺爸幹活, 連一句話也說不到一起。回到家裡,後院母雞前院的牛,嘎嘎哞哞地叫,我都煩… …」

  「我也一樣。」潤生附和說,「俺媽俺爸把那些雞呀豬呀,看得寶貝兒一樣, 老人們就愛撫弄那些東西。年輕人心裡捉弄不住那些……」

  「你倒好,買下蜜蜂,到外放蜂,多暢快。」曉蘭難受地說,「我怎麼辦呢? 沒事好幹……」

  「跟我去放蜂呀!」潤生笑著說。

  「不害羞……」曉蘭莞爾一笑。

  走進信用社的辦公大房間,倆人站在高可及胸的水泥櫃台前,看見三五張桌子 上,一個一把算盤,各忙各的財務,誰也不抬頭。這裡似乎自然形成一種嚴肅細密 的氣氛,從早到晚與大宗的人民幣打交道的特殊工作呀。潤生不知該找誰,曉蘭倒 大方地叫了一聲:「同志!」

  「什麼事?」一個中年男人頭不抬,問了一聲,手指頭還壓在算盤上。

  「我想貸款。」潤生忙說。

  「貸啥款?」中年男人仍然頭不抬。

  「就是貸錢款嘛!」潤生朦朦朧朧地搞不清貸啥款,不就是錢嗎?

  「唔!有貧寒貸款,有投資貸款,有私人貸款,有單位公用貸款……你倒好, 貸錢款!」中年人終於抬起頭,冷冷地笑著,嘲笑說,「我在這兒干了十年多,倒 沒聽過誰說貸錢款!錢和款子是一個東西呀!」

  旁邊桌子上的兩位年輕女同志,吃吃笑起來。

  曉蘭看他一眼,也忍不住笑了。

  「我想買蜜蜂。」他顧不得說話中的漏洞,忙說,「需得一千塊!」

  「他要做養蜂專業戶。」曉蘭也遞上話,「發展養蜂事業哩!」

  「那當然好啊!」中年男人雙手支著下巴,從櫃台裡的桌子上,朝上瞅著他們, 「正當家庭副業,我們完全支持。」

  「那好哇!」潤生高興地說,「現在能拿錢嗎?」

  「你的申請書呢?」中年男人說著,伸出一隻手。

  潤生恍然大悟,一拍腦瓜,自己居然不知道貸款要先交申請書,瞧一眼曉蘭, 倆人為自個的冒失行為不好意思地笑了。他忙補救說:「我可不知道還要寫申請書 的手續。那好辦,我現在寫行嗎?」

  「這是貸款,不是你朝你家裡要學費!」中年人有趣地挪揄說,「冒失鬼!」

  櫃台裡的人全都哄笑起來。

  「交了申請書,還有啥手續呢?」潤生這回用心了,問道。

  「交了申請書,先經過我審查,再經過領導審批,大約就成了。」中年男人說。

  「得等多久?」潤生忙問。

  「過了春節再來吧!」中年男人說,「今年的貸款已經用完了,節後就是明年 的任務了。」

  「啊呀……」潤生心涼了,猛然意識到這位不陰不陽的中年人,大約在櫃台裡 閒坐得無聊,故意拿他開心哩!既然沒有錢可供貸款,為啥不早說呢?他怎麼能等 到明年春天呢!他懊喪地說,「噢,那算咧……」

  他和曉蘭一走出信用社的大門,相對一看,哈哈大笑起來,笑自己的無知,貸 款來居然不知道要寫申請書!倆人笑畢,騎上車子。

  「怎麼辦?」曉蘭問。

  「算咧!不貸了。」潤生說。

  「你怎麼買蜂呢?」。

  「我去殺羊賣羊肉!要是不行,我就下河灘撈石頭。」

  「殺羊多殘忍!撈石頭太苦咧!」曉蘭不贊成他去幹這些營生,「找我姑父一 趟吧!他在鄉工業辦公室當主任,我已經托他給我找事幹了。咱們一起去找他,讓 他給你在鄉辦工廠找個差事。」

  「鄉辦廠的差事,我不幹。」

  「咋咧?」

  「掙錢少。」潤生說,「殺羊賣肉,甭看不好聽,掙出錢哪!撈石頭雖然苦些, 也掙出錢哪!我現在不管幹啥髒活累活,只要掙錢多,我不怕,我要在年前攢一筆 錢,趕過年把東楊村那十箱蜜蜂端過來……」

  「咱們都在社辦廠幹工作,多好!」曉蘭柔情地說,「免得東顛西跑……」

  「我不喜歡老呆在一個地方,乏味!」潤生說,「帶上蜜蜂,走南闖北,多美! 我有好幾夜都做夢,夢見我成了養蜂大王了!哈……」

  初冬的小河川道的夜晚,風愈來愈冷。潤生在河川公路上騎車前進,心裡漸漸 平靜下來了。也許,是砂石管理站給職工發了電影票,那位男青年和曉蘭一塊去看 電影,自己有什麼好嫉妒的呢?曉蘭沒有給他介紹他是誰,自己怎麼好無端地猜疑 呢?曉蘭既然和自己有過那麼一次不期而遇的事,她決不會……

  他這麼想想,又那樣想想,之所以想不透,就是沒有機會和她談談,談談以後 就會把一切疑惑搞清了。他得再和她見一次面,好好談談,他喜歡清清楚楚,不能 忍受粘粘糊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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