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在病床上躺著,熬干了的身體被白色的被單掩蓋住,唯有骷髏般的腦袋從被底下頂出來,靠壓在枕頭上面,一隻枯黃的手放在床沿上,臂上插著根針,一根膠管連在床邊木頭架上吊著的藥瓶上面。
父親閉目躺著,終於停止了呻吟。滿頭白髮猶如枯草一般散亂在枕頭上,那張原本圓滾滾亮光光的臉而今成了皮包骨,像風乾了似的,成了蠟黃色。緊閉著的眼睛縮進了眼眶底下,顴骨突得很高,兩頰陷下去很深,嘴巴張開,露出滿嘴的假牙來,那臉面看上去很有些猙獰可怕。
梁毅在床邊站著,俯視著父親,心底裡竟也浮出幾絲憐憫來。想不到不可一世的父親竟也會變成這等模樣,人小到大,記憶中的父親總是威嚴的、強大的,為保持這威嚴與強大,他的胸脯總是挺得很直,臉上的表情也很僵硬,即便要笑,也是乾笑,令了聽了要起雞皮疙瘩的。不過梁毅總想,父親肯定不只會這種笑,他應該是有另外一副面孔的,要不然母親當年怎麼會嫁給他?還有那些與他有染的女人們?
藥水一滴滴往下漏著,緩慢而有耐性,通過白色的膠管注入父親僵硬的身體裡,那微弱的生命就靠這透明的液體維繫著。梁毅抬頭看看冒著那水泡的藥瓶,又低頭看著在床上睡著的父親,腦海裡突然又冒出那幅醜陋的圖畫來:赤裸的肉體……拱動的臀部…夾雜著女人的呻吟……回想起來,那時父親身體似乎還說得上雄健,而今卻像殭屍似地躺倒在床上,想動一動也是很難了。
病房裡空空蕩蕩,瀰漫著醫院特有的古怪氣味,這氣味似乎同某種可怕的意念有著關聯,總會令梁毅產生出痛苦的聯想來。當年母親病重時他也這樣守候在母親身旁,母親得的也是同樣的病,忍受著同樣的病痛,死時已是形如枯槁,然而母親的眼光總是慈祥的,看他和小妹的時候更夾雜著憂傷。那時他總是想看透母親憂傷的眼光裡所蘊含的秘密,這秘密或許能破隱譯這個家庭,還有他二十多年的困惑。每次迎接母親憂傷的目光的時候,他總覺得母親有話要對自己說,有幾次母親看著他,嘴巴翕動了好幾下,似乎馬上有話要說出來。他看著母親,心好像被提了起來。然而母親最終什麼也沒說,直到她離開人世。
母親病重時,父親也到醫院去陪過母親。有一天他推門走進病房,看見父親坐在母親身邊抹著眼淚,母親拉住他的手,眼睛裡也含滿了淚水,說著什麼。他剛進來,母親便停住嘴看著他,用手抹著眼淚。在記憶裡那是他第一次看見父親流淚,也是第一次看見父親和母親在一起相對而泣。從他們的眼光裡,他覺得他們說的事情是與自己有關係的,那或許就是母親想說而又沒有說出的秘密。
梁毅總在想,父母的生活都是很虛偽的。其實他們也很少吵架,在外人面前更盡力要保持著夫妻和睦的姿勢。可從懂事起,他卻感覺到了隱藏在父母間冷漠客套後面的隔膜,那隔膜是無形的,卻令他感到寒心。每一回當他面對著父親冷漠的面孔過後轉過臉去看母親時,看到的總是那雙憂鬱傷感的眼睛。父親的冷漠中顯然含著某種威嚴,面對母親和他時,就像前來索債的債權人一樣理直氣壯,而母親的忍讓裡卻包含著愧疚和恐懼,就好像做什麼對不起父親的事或有什麼把柄被他握在手裡,而這一切又似乎都是與他有關的。
楚光說他的父母親也是沒有感情的,卻從來沒吵過架,更沒有說過要離婚的事,後來還是在同一年裡得了同樣的病先後死去的。梁毅想,對楚光父母那樣沒有文化也沒有多少想法的平頭百姓來說,婚姻是靠著習慣和相互間長期形成的依賴關係及世俗觀念來維繫的。而像自己父母這樣有文化的人,保持這虛偽的婚姻則是為了維護表面的體面和社會形象,帶有很強的功利性。
躺在病床上的父親依舊保持那副冷漠的面孔,這冷漠好像專門對著他來的。從海南回來那天,他同小妹一起到醫院來探望生命垂危的父親,一路上聽小妹說起父親苦不堪言的病情,心裡真有些難過。當他誠惶誠恐來到病床前,看到躺在病床上形如枯槁的父親,眼淚差點湧出了眼眶。那時父親卻睜開了眼睛,冷漠的目光在他身上掃了一眼又無力地閉上了,就那一眼,彷彿把他心裡所有的情感連同那就要奪的淚水都壓了回去。事後小妹說父親那時肯定喪失了理智,沒有認出他來。他聽了只是苦笑,再沒說什麼。
看著躺在病床上的父親,梁毅越來越覺得陌生。那張變了形的臉在他看來是那麼醜陋,彷彿籠罩著一股陰森的氣息。這個人跟我到底有什麼關係?他真的是我的父親?這樣的念頭腦海裡閃動著,他不由吸了口冷氣,神志變得有些恍惚。父親?就算他真是自己的父親又怎麼樣呢?都說父母與子女之間有一種割捨不斷的親情,可是在父親那裡他好像從來感覺到這親情的存在。噢,不管怎麼樣,他總是自己的父親,就為這個,他不得不在這裡守候他,服侍他,直到他死去……然而父子之間的關係難道只能靠血緣來維繫嗎?這麼些年來,他給過自己多少愛?他又什麼時候對自己露出過慈祥的笑容,就像他偶爾對待小妹那樣?
「你不是我爸爸!"他帶著哭腔對父親大聲地嚷著。那是十幾年前的事了,那時他剛上初中,母親給他買了一隻很高級的文具盒,小妹見了也想要。母親說第二天再去商店買一隻給她,小妹卻死活不肯。正好父親回來了,一聽這事便皺起了眉頭,要他把文具盒讓給小妹。他本來就覺得父母對小妹太偏心,尤其是父親,平日裡對自己從來沒有過好臉色,對小妹卻百依百順,就好像自己不是他親生的。這回見父親又這樣,心裡有氣,便嘟著嘴沒作聲。父親大概以為他的沉默冒犯了他的權威,便用冰冷的語氣命令母親從他手裡把文具盒奪過去。
「你沒有你這樣的爸爸!"他反正豁出去了,不顧一切地叫起來。然而接下來的卻是可怕的沉默。透過淚眼去看父親時,心裡卻有些惶恐不安。那時父親的臉變成了灰白色,那變了形的三角眼裡射出一道陰森森的光亮,直向他逼過來,嘴唇翕動著,卻沒有說出話來。
「小毅,你別胡說!"他還沒來得及反應,母親的巴掌落在他的臉上。他轉過臉去看一眼母親,母親的眼睛裡卻也含滿了淚水,憂傷的眼光裡分明帶著對他的哀求,讓他看著有些心酸。
「小毅,快向父親道歉!"母親拉著他的手求他,又用怯生生的眼光去看父親。他卻倔強地把頭扭到一邊去,正好看見旁邊站著的小妹。那時小妹也被嚇壞了,正不知所措地看著他。
「我不要他道歉,我沒有這個兒子!"父親大聲地說,怒氣沖沖地走進了臥室,"砰"的一聲, 把門關上。那聲音把他的心震動了一下,他呆呆地站著,嘴角帶著冰冷而苦澀的笑意。母親也頹然地坐下來,不停地用手抹著臉上的淚水。
「長大了我一定要報仇!"看著傷心落淚的母親,又想起從幼兒起所受過的種種委屈,他幼小的心靈裡似乎積滿了對父親的仇恨。他想像著有一天自己變成了一個高大威武的男子,那時他再也不用看父親那張陰沉沉的臉了,那時他要敢這樣對待自己,自己對他也不會客氣的,還有,他也不能那樣冷漠地對待母親了,不行的話,他可以把母親接到外面去住就是了,那時候自己肯定會有這能力的。
現在想起來,幼時的想法是天真可笑的。如今十幾年過去了,自己已經長成了真正的男子漢,自己想要保護的母親早已離開了人世,當年被自己仇恨著的父親也快要走到生命的盡頭。或許,再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就要輪到自己了……死是什麼東西?以前他很少去想這個問題,母親去世以後卻覺得這個可怕的字眼離自己已是很親近的了。不錯,人總是要死的:當官的也好,平頭百姓也好;有錢的也好,沒錢的也好。死亡給生命劃上了句號,在死亡面前每個人都是平等的。死亡把一切都化為了虛無,愛也好,恨也好,榮也好、辱也好,……反正,到頭來都是一場空!
那死,又是什麼樣的感覺呢?梁毅想起楚光寫的那部名叫《煉獄》的小說稿來,那小說寫的是一些年輕知識分子的人生際遇,其中包含著對生和死的感悟。楚光說,死,並不是指肉體的消亡,而是靈魂的喪失。沒有了感覺,也就喪失了生命的意義。生命存在的標誌就是感覺,這也是生命存在的價值!楚光總說自己是很缺少哲學思維的,可有時候他的思想卻很富有哲學意味。他的哲學不是從書本上來的,而是自己人生感悟的結果。
看著父親那僵冷的臉面,梁毅似乎感覺到生命在流逝,從父親僵硬的軀體裡,從自己的眼前……屋裡死一般沉寂,梁毅聽到耳旁嗡嗡的聲響,那聲音是從海裡冒出來的,眼前出現一片黑暗,無數藍色的圓圈如同天上的星星,向著無盡的黑暗漂流著,他的靈魂好像也附在那星星點點上……他感到一陣恐懼,眨了眨眼,用眼光把那可怕的畫面切斷。又定了定神,恢復了神智,內心裡卻好像出現了一片虛空,死亡的氣息似乎在自己四周瀰漫著,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人活一輩子到底為的什麼?一想這問題,梁毅便不由得苦笑。這是千百年來人類一直在追尋卻從來沒找到過答案的提問,對於他來說,這問題離得太遙遠了。而如今卻變得這樣現實,他不得不去思考。按照常人的理解,父親算得上是活有所值了,一輩子高官厚祿,除了文革稍稍受了些苦再沒經過太的挫折,結過兩次,明裡暗裡搞過不少別的女人,在外面還給人清正廉明的印象。與許多人相比,好像人生所有的好處都讓他一人佔全了。可是,這難道就是生活?真正的生活就應該這樣?……不,不是,要真是這樣,生活那真是太無聊太沒勁了!如果願意,他完全可以沿著父親的老路走下去,讓他那樣偽裝自己,不顧一切地攫取權力、金錢和美色……如今,自己不正在沿著他的老路在走嗎?而且,從表面上看比他活得更瀟灑,可是為什麼生活這樣無情無緒讓人絕望呢?……楚光說在對人生問題的理解上他是個悲觀主義者,在他看來,人生本無意義,可人從本性上說是怕死,為了使自己活下去,就得自欺欺人去尋找出些意義來,這也是人類文明產生的原動力。這觀點他是從楚光的書稿裡看來的,也當面他說起過,當時總有些不以為然,現在想起來卻也不無道理。奇怪的是,自命為悲觀主義者的楚光卻比他周圍的任何人都活得滋潤瀟灑,對生活也總是充滿信心。對這個問題,楚光解釋說,這人生其實只是一種感覺,一個人是否活著好,並不在於得生活中的得與失,而在於這些得失給人帶來的感覺,可他怎麼就找不到那樣的感覺呢?
想起楚光打擂台的事,梁毅不由得暗暗發笑。他先是從劉博那裡聽說了這件事,說起這件事來,劉博也是眉飛色舞,說也就只有楚光這樣的人才會有氣魄做這種事。這次回來同楚光見過面以後,他也向楚光問起這事,楚光表面看去很豪爽,話語裡卻有些苦澀的意味。他說自己本來是個與世無爭的人,只想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按自己希望的方式去生活,沒想到總有跟自己過不去,他那樣做其實也是被逼無奈,以後想起來也真是很無聊的。他很能理解楚光的心境,也很為楚光擔憂。眼下楚光正找工作的事奔忙,也不知會有結果。楚光說實在不行的話,他準備到下鄉去教一所希望小學,要不就什麼也不幹,四處流浪去,反正自己光棍一個,無牽無掛的。他當時聽了很有些難過,覺得像楚光這樣的人,不應該混得那麼慘的,他說那些話可能也是跟那時的心境有關。聽劉博說從打擂台的事出來後,楚光與那個叫白雪的女孩關係有些疏遠,似乎還有一點要分手的意思。他向楚光提起這事時,楚光好像也很傷感,卻也沒多說什麼。
那個叫白雪的女孩,梁毅至今還沒見過。那天朋友聚會,楚光本來說好要帶了她一塊去的,後來又說臨時有事不來了。劉博說那是個典型的北京女孩,還算漂亮,也很聰明,看上去很嬌弱,對男人有很強的依賴心理。楚光說她很有靈性,不過在劉博看來,像白雪這樣的女孩是很難真正理解楚光這樣的男人的。楚光整天都在圍著她,倆人的關係卻時好時壞。劉博是看過那些應徵信,他說他真不理解楚光怎麼會挑選上白雪的,那幾百封來信中,有的是比白雪條件好的,換了他,怎麼輪不到白雪身上。劉博對白雪的不滿是顯而易見的,不過梁毅總想楚光這人是很重感情性格也是很浪漫的,作出這樣的選擇實在不足為怪。人總有自己的弱點,看得出楚光是很害怕失去白雪的,他能豪氣干雲地跳出來與人擺下擂台,談到白雪,卻給人以英雄氣短的感覺。
在對女人問題上,梁毅自以為要比楚光瀟灑得多。對女人,對愛情,楚光總是抱有太多的幻想,所以才會寫出那樣的徵婚廣告來。他是從陳維新那裡看到那份徵婚廣告的,不過那時他絕沒有想到那是出自楚光的筆下,現在想起來,或許全中國能夠寫出那樣的徵婚廣告也就只有楚光了!可是結果怎麼樣呢?聽說是有不少女人給他寫了信,可那又怎麼樣?就算這位白雪小姐看中他的才華,肯嫁給他,可要是他永遠是窮光蛋,甚至沒錢養活自己的妻兒,那又會怎麼樣?愛情是浪漫的,現實卻是嚴酷的。對女人,楚光瞭解得太少了,或許他根本不願去瞭解,或許本來是瞭解了的,卻不肯去面對,所以女人在他心目中都像聖母那樣純潔可愛。這樣的人,真應該帶他到妓院去見識一下,那時他就知道什麼叫女人了。不過,楚光能保持那種心態也算是很難得的,他自己就說過每個人其實都是生活在幻想之中,人要是能為幻想而活著,那也算是很不錯了,可是這幻想總有破滅的那一天,那時他又怎麼去面對!
看見父親眼皮在跳動,梁毅心想:莫非父親也在做夢?都說人做夢時眼皮會跳動,梁毅平時很少注意過。人之將死,做夢肯定也是很可怕的。楚光說一個人活著倘若連做夢都不會,那是很可怕的。可是誰不會做夢呢?自然他也知道,楚光話裡是含有些哲學的意味。人活著總免不了要做夢的,夢其實也是現實生活的延續和補充,現實生活中無法實現的一切都可通過夢幻得到滿足。那麼這個時候父親又會夢到什麼呢?假如父親知道自己將不久於人世,肯定會很痛苦的。他這輩子活得太順太好,對人世肯定會有許多留戀。父親是一個很世俗的人,自然不能看破戲紅塵。父親快死了,沒有任何一種藥物和治療方法能夠挽留住父親的性命,當觸摸到父親那僵冷枯瘦的軀體時這種感覺會變得更加強烈。這一點父親想必也是知道的,從他那眼神裡可以看到那種對死亡的恐懼和對生存的渴望,那時他所能做的只是用憐憫的眼光去看他。
陶秘書怎麼還不來?梁毅低頭看表,覺得有些厭倦。原來說好早晨九點來的,怎麼到現在還沒見蹤影?不過對這種人你能指望什麼呢?不知為什麼,他對這些當秘書出身的傢伙越來越沒有好感了。這種人說穿了跟古代的太監沒什麼兩樣,心態都是極不正常的。在主子面前,他們是一條搖尾乞憐的走狗,受了多大的氣就是在心裡憋著,轉過臉又要借助主子的勢力向別人發洩一番,這樣才能尋找到心理的平衡。有一次夏陽喝醉酒後對他說,他服侍那老頭時什麼事都幹,就差沒跟他老人家舔屁股了。可是有什麼辦法呢?像他這樣平頭百姓出身的人,要想爬上去出人頭地,難道還有比這條路更便捷的?所以怎樣的屈辱和苦難都得忍著,這樣總會熬出頭來的日子。他當時聽著覺得夏陽這人真是很可怕,真要成功了准幹不出什麼好事來。宦官誤國的事古來有之,當今也不少!據說陳希同的事首先就壞在他那秘書身上,趙德明父親也是。
想起前些日子發生的事情,梁毅覺得命運真是不可捉摸。要不是趙德明他們家老爺子出了事,湘雯的事不知道會怎麼樣!那天開完庭黃律師就說就情況對王國強和湘雯都很不利,要想無罪釋放是沒有可能了。誰知第二天就聽到了趙德明被抓的消息,後來又聽說趙德明的父親早在幾天前就在北京郊外畏罪自殺了。
關於趙德明被抓的情形,在海南有過許多傳聞。據說抓他的警察都是從北京過來的,他當時並不知道他父親自殺的事,當警察向他出示逮捕令時,他還表現得十分張狂,對警察說你們是什麼東西竟然敢抓我,知不知道我是誰,我一個電話就得讓你們都完蛋你們相信不相信。警察不由分說給他戴上手拷,然後告訴他老爺子自殺的事。趙德明一聽就傻了眼,然後突然嚎啕大哭起來。
海南有的是通天人物,消息自然是很靈通的。趙德明被抓後第二天,他們家老爺子自殺的事就得到了證實。沒過多久,報上又登出了陳希同引咎辭職的消息。為了打探事情的真相,梁毅也不時到那些高幹子弟的圈子裡去轉悠,也打電話找北京的親朋好友打聽虛實,這才知道趙德明父親是犯了貪污腐敗罪,據說貪污的數額竟在數十億元以上,還為自己修建了數座高級別墅,不僅與某位電視台女主持人關係曖昧,還經常從香港聘請外國妓女供其玩樂,其腐化墮落簡直到了令人髮指的程度。後被中央紀檢部門覺察,找他談話。他深知事情敗露,自己難逃罪責,當晚便獨自開車到了郊外。在他失蹤後的第二天,有人在郊外的山坡上發現了他的屍體。
關於趙德明父親的死因也有很多傳聞,報紙上說是自殺,又有人說是被謀殺的,因為屍體上有兩個血洞,一個在太陽穴,另一個則在下巴上。兩個都是要害部位,一槍就能致命的,不可能再開第二槍。梁毅對這些推測都不是很感興趣,對於他來說,感到萬幸的是事情來得正是時候。照黃律師的說法,這兩人的命運本來是凶多吉少,如今趙德明出了事,許多事情就要重新考慮了。事情的發展果然沒有超出黃律師預料,法院宣佈暫時中斷對案件的審理,湘雯和王克強的命運又一次懸而未決。黃律師說這對他們這一方來說是極為有利的。
聽到趙德明父子出事的那一刻,梁毅不知為什麼竟想到了父親。他知道父親曾經與趙德明他老爹共事過很長時間,三年前才調到部裡去的。別看父親看上去很正經,可俗話說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沒準老頭也是難脫干係的。當天晚上他便給小妹打了電話,小妹告訴他沒老爺子什麼事,在社會上老爺子口碑好著呢,前些日子還有很多新聞單位的記者來醫院採訪,說是要把他樹立為清正廉明的公僕典型。聽小妹這麼說,不知為什麼他當時竟有些失望。
原來他也擔心趙德明的事會把小妹牽扯進去,給小妹撥電話時他的心砰砰直跳,直到電話裡傳來小妹的聲音,才長長地舒出口氣。聽起來小妹的聲音很平靜,他剛要對她提起趙德明的事,小妹就說她已經知道了,那語氣好像並不感到難過。他本來是準備要安慰她的,後來就覺得沒有必要了。問起小妹的情況,小妹說她沒事的,這些年她跟著姓趙的幹,本來想撈些資本,以後自己幹。沒想那小子鬼得很,從來沒給過她實權。對她也不是真心,老是瞞著她跟別的女人鬼混,那個與他老子有染的女主持人也跟他有過一腿。說到這裡小妹竟有些罵罵咧咧,用的都是惡毒的字眼,好像與趙德明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似的。小妹告訴他,在趙德明來海南以前,她和他吵過一架,他竟動手打了她幾個耳光,她就把他屋裡的東西全砸了,還詛咒他不得好死。沒想到她的詛咒這麼快就生了效,這才真叫報應!聽小妹嘮叨了好一陣,終於有些厭煩,本來他是很為小妹感到慶幸的,又覺得小妹說話的口氣很像個潑婦,太缺少涵養。後來聽小妹說父親病情正在惡化,恐怕沒幾天好活了,他便決定回北京來看看。
回到北京後才知道,趙德明父親的案件牽涉到很多人。從離開機場起,好像城裡的每個人都在談論這件事。據說在那些天裡市府大院裡幾乎每天都有警車光顧,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把什麼人帶走了,弄得上下人心惶惶。梁毅聽別人議論時就會想起趙德明,又聯想到自己。倘若自己也像趙德明一樣有個那樣的父親,或者自己與父親之間沒有產生那樣的隔膜,或許也會像趙德明那樣靠著父親的權勢為非作歹,坑害社會也坑害自己。在某種程度上說,正是父親的冷漠才成全今天的自己。當然,他知道自己也不是什麼好鳥,但至少沒有幹過傷天害理的事情,還算是活得坦然,活得堂堂正正的。就為這個,也許他真應該感謝父親。
李處長依次看了看幾位副院長的臉色,對楚光說那就這樣吧。楚光知道考試結束了,便舒了口氣,笑了笑說那我走了,然後站起身來看看幾位副院長。副院長們也都站了起來,包括那個歪嘴的女人在內。楚光便笑著走過去與他們握手,副院長們一個個都露出了和靄的微笑,那歪嘴的女人對很難得地對他笑了笑,那笑容居然還不令人反感。那一刻他甚至有些懷疑自己方纔的判斷。
李處長把他送到了電梯口,他問什麼時候能有消息。李處長說這事得由領導定,他是做不了主的。楚光說那好吧有什麼消息你告訴我一聲,就我個人來說還是很願意到你們來工作的。李處長說你的事我們會很慎重對待的。
電梯不知為什麼停在上面很久不動,李處長同他握了握手便走了。楚光猜想他一定是到剛才考他的那間會議室裡去了,剛才走的時候,三個副院長都呆在裡面沒出來,肯定等著他回去商量自己的事情。此時此刻他的命運就把握在那些人手裡,那結果會是怎樣的,他能想像得到。
聽李處長說有三個副院長要同時與他見面,楚光的確有點受寵若驚,遭受過太多的冷漠和白眼過後,他對自己的價值產生了懷疑,突然得到如此特殊的禮遇,真令他有些不知所措。李處長說除了掛名兼職的正院長以外,學院主要領導都到齊了,說明領導們對他的重視。這樣規格的接待也是楚光一生中從來沒有享受過的,不過他心裡卻有些納悶:不就進個人的事嘛,何必擺出這樣的架勢!
回想剛才與三位副院長交談的情景,楚光覺得很有些沮喪。那其實是一場考試,但考的不是業務能力,而是政治素質。若是考究業務能力,應該有相關學科的專業教師在場,而那幾個副院長都是搞新聞出身的,以前都在省級新華分社當過副社長,說到自己所從事的專業的範圍,他們當中誰能有資格來考他?他的判斷很快得到了證實,他們提的問題沒有一個與他所學專業有關的。
坦率地說,楚光是不害怕任何考試的,從中學到大學再到研究生,他在考場上也算是摸爬滾打過來了。說到業務能力,他連那樣的擂台都敢擺出來,又怎麼會在乎這樣那樣的考試?可說到那些非專業的考試,他便有些心虛。他知道社會上許多人對北大畢業的學生都存有偏見,以為這些人雖然並非不學無術,但個性太強,過於狂妄,又什麼都不吝,不安份守己,實在不好領導。不幸的是那三位副院長恰恰都是帶有這偏見的,而且這方面十分敏感。從開始他們就說得很明確,新聞工作是黨的喉舌,政治上是不能有半點偏差。對在這裡從事教學工作的教師要求更為嚴格,任何脫離馬克思主義理論的觀點都是不允許的。楚光便說自己是從事外國文學教學的,這門課專業性很強,並不涉及到政治問題,自己雖然是從北大出來的,但相對來說思想比較保守,性格也還穩重。他說這些本來也是實話,不知為什麼心裡卻很有些愧疚,似乎有些對不起自己的母校。他們又問他為什麼要離開原單位?在他們看來,他在原單位工資那麼高,條件那麼好,卻肯到這小學校裡來當教師,肯定別有隱情。在這個問題上,他自然是不能講真話的,便說自己在那單位雖然工資還可以,但近來好像在走下坡路,再說自己在那裡又不能從事自己的專業,從長遠來看,他還是希望從事與專業相近的工作。這些問題主要是那兩個男性副院長提的,回答時楚光的感覺也還算不錯,看上去他們對他也還算滿意。令他感到不安的倒是那位一直沒吭聲的女人。這女人一張長長的臉,尖下巴,嘴巴稍微向左歪著,看上去很醜陋,看人時老是皺著眉頭,給人以古板刻薄的感覺。從見面那刻起,楚光便覺得這女人與自己有些不對付,暗暗有些擔心。
「你認為,作為一個新聞工作者,最重要的是什麼?"那女人板著臉孔看著楚光,問。
「忠實於自我!"楚光想了想,說。其實他並不懂什麼新聞學理論,甚至沒有看過任何一本與新聞有關的理論著作,這樣說只是出於個人的理解,不過他想,在這個問題上,搞藝術與搞新聞不應該有本質的差別。
「楚光同志, 你那話我聽著很剌耳嘛,作為新聞工作者,最重要的是要忠實於黨, 忠實於人民,忠實於真理嘛,怎麼能說是忠實於自我呢?」隔了好幾個問題以後,那女人瞪著楚光,突然說。
楚光有些哭笑不得,只好解釋說他說的忠實於自我,與那女人說的忠實於黨忠實於人民忠實於真理並不矛盾,你想一個人要是連自己都不忠實,又怎麼能指望他忠實於黨忠實於真理呢?就像當年搞大躍進一樣,要是每個人都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自己的判斷,就不會放那麼衛星,也不會餓死那麼多人了!女人聽了以後說那你是不是認為你比黨中央還要正確?楚光說我可沒那意思,我只是想,忠實於真理首先要認識真理,就個人來說,能否認識真理,在於個人的素質和修養。當個人具備了認識真理的能力時,忠實於自我就等於忠實於黨和人民。女人對他的解釋顯然並不滿意,嘴裡又嘀咕了好一陣。把楚光說得心灰意懶,他心想反正沒什麼指望了,這單位就算來了也沒好果子吃的,便索性按照自己的本意說起來。
媽的,這女人!楚光苦笑了笑,不由得罵了一句。不知為什麼他幹什麼事總會壞在女人手裡。畢業那年他到國際關係學院找工作,本來都已經試講完了,系主任和教研室主任對他很滿意,本來準備要他的。沒想到系裡有個管教學的女副系主任與系主任是死對頭,因為他沒找過她,她就藉故不來聽他試講,那系主任偏又是個優柔寡斷的人,遲遲不能決斷。結果事情耽擱了好幾個月,系主任下台了,接他正是那個女人,這樣一來自然也就沒他戲了,不得已他才到了那個與自己專業毫無關係的企業去。
楚光覺得自己是個運氣很差的人,從小到大,做任何一件事情都靠的個人努力,從來都是無所依靠,而且在關鍵時候總會有小人從中作梗,令他功虧一簣。這類事情經歷過不少,有時他難免也會感到沮喪,但對自己他還是充滿信心。在一個多月時間裡,他總共往高校送出五份求職簡歷,至今已有三所大學有了回訊:新成立的清華大學人文學院以他不是博士為由把他拒之門外;聯合大學文理學院中文系主任聽說他在企業幹過,便向他打聽能不能在企業弄來錢走什麼聯合辦學的道路,後來又要他先到系裡給學生上一學期課等有了進人指標再提調動的事;唯有這所新聞學院還算對他感興趣,沒想到好好的事情又讓那女人給攪渾了。
我怎麼總是這麼倒霉呢?楚光心裡想著,不由得有些心灰意懶。生活再次把他逼入了絕境,眼下他想走的每一條路子好像都被堵死了。無論如何,在三個月以內他是要離開原單位的,要不然那些人真會看自己笑話的。他自己倒不是很在乎,不過要是說了話不算數,那叫什麼男人呢!可眼下真是什麼希望都看不到,逼急了他就想去他媽的,乾脆什麼都不要,到時候背了背包四處流浪去算了,什麼時候累了,找個貧窮點的地方呆下來,別的事情幹不了,教個小學之類的總不會有什麼問題。
楚光覺得,眼下自己仍然在這城裡苦苦掙扎,在很大程度上是為了白雪的緣故。在那份豪氣干雲的徵婚廣告上他說過要找一個能真正與自己共患難的女孩,白雪也說過要同他一起經受生活磨難的,他心裡卻很清楚,自幼嬌生慣養的白雪絕不是那種吃得了苦的女孩,她也不會為了自己捨棄這都市的繁華和生活的享受。即便她願意,他也不會讓她去的。如果他真的要做一個流浪漢,就該了無牽掛,否則這流浪漢就當得沒了滋味。記得那次在美術館門前看那個留著大鬍子穿著牛仔服的現代流浪藝人唱崔健的歌,他看見白雪的眼裡含滿了淚水。後來他們與那人談了起來,那人告訴他們,他背著那把吉它走了大半個中國,主要靠賣唱為生。白雪把這些人說成是為理想而活著的人,說她向來對這種人是很敬重的。那時他開玩笑說什麼時候他們也一同去流浪,她跳舞,他在旁邊為她伴奏。白雪笑著點頭,眼睛裡流露出向來的神情來。那時他其實就知道,白雪不過嘴上說說而已,真要過那種生活,肯定會受不了的。
其實,楚光自己也不能下決心去過那樣的生活。雖然他從來沒有外出流浪過,但他總愛把自己看作是個真正的流浪漢,肉體和靈魂永遠處於漂泊無依的狀態。漂泊之中也會時時感到疲憊,便想著要為自己找到個歸宿。有了白雪,他以為就要找到這歸宿,沒想到生活的浪濤卻一次又一次把他推到遠處去。命運好像總是在不斷地給他以希望,卻從來不肯讓這希望成為現實,讓他懷抱著空洞的希望在冷酷的現實中等待和掙扎。在無奈之中他總會聊以自慰地去想,生活的內涵或許就在這痛苦的等待和掙扎之中,就像歌德筆下的浮士德,當他感到心滿意足想停下來歇息時,他的生命也就停止了。
仔細想想,楚光又覺得自己與浮士德畢竟有很大的不同。浮士德有著很強的個人慾望和進取心,在任何時候都能主動出擊。而自己卻算得上是一個懶惰的人,無論在愛情上還是在事業上都是得過且過,不思進取,只是因為生活的逼迫,不得已才會往前爬上幾步。就像這次,如果不是有人要攆他走,他肯定還會在這單位懶懶散散渾渾噩噩地混下去。
那天同白雪說起打擂台的事,不知為什麼他總不能像在別人面前那樣說得眉飛色舞得意忘形。他本來知道白雪已經看過那份打擂台的通告,想通過說明事情的原委打消她的誤解,以求得她的支持,效果卻有些令人沮喪。聽他說話時,白雪臉上並沒有露出預想的微笑,即便說到他自以為最得意的地方,她也是笑得有些勉強,使得他後來竟沒有心情再說下去。他看她神情冷漠,便問怎麼回事,白雪說沒什麼,只是覺得身體有些不舒服。後來,他送她去上班,一路上她很少同他說話,他也不知道對她說什麼好。那時他突然覺得他們之間的距離正越拉越大,這使得他感到有些恐慌。
他知道白雪對自己的行為是不能理解的,那時他們已經好幾次談到過結婚的事,白雪沒說過同意也沒說過不同意,不過楚光覺得,如果他要堅持的話,白雪會同意嫁給自己的。不久前他還對她說過,如果今年結婚的話,沒準單位會很快分給他們房子的。相對說來,他們單位住房還不算太緊張,那幾個同他一起畢業分配來的研究生都早就住上兩室一廳了。白雪聽了以後只是抿著嘴笑,卻沒說什麼。
他不知道白雪在得知他要離開原單位時是不是想到了房子的事,不過他想白雪到底是個很現實的女孩,如果真的想過要與自己結婚的話,對房子的事不會不考慮的。她對他說過不止一次,從小他們家房子就很狹窄,她從來沒有過自己的房間,弟弟生下來後,她在家連一個固定的床位也沒了,不得不到幾個姨媽家裡"打游擊",儘管幾個姨媽對她都還不錯,但那畢竟不是自己的家,其中的滋味真是沒法說清楚的。聽了這話,楚光很感動,暗自下決心以後一定好好待她,為她建立一個真正屬於自己的家。後來他又求楊洋幫忙,為她在大學裡的研究生宿舍找到一個舖位,使她暫時擺脫那種寄人籬下的生活。
在這所袖珍式的學校裡,真正引起他興趣也就只有那幾幢新建的宿舍樓了。這所專門培養新聞人才的學院論名頭也不算太小,學校名頭還被冠以"中國"二字,儼然是一所國家級別的大學。可是無論硬件還是軟件,這都是楚光所見過的最差的大學。整個校園面積也就在十畝地左右,又沒有一棵大點的樹木,放眼望去,整個校園可說是盡收眼底。那幢十幾層的大樓容納了這所學校的全部功能,除此以外,能夠看得到的建築就是那幾幢新建的教學樓了。說到師資情況,第一次見面李處長就告訴他,全校總共就只有四十來個教師,其中教授就只有十二人。而楚光心想,按這學校的情形來看那十二教授當中真正能夠得上教授水平能有一兩個也就不錯了。
不管怎麼樣,那幾幢宿舍樓對他還是很有吸引力的。長這麼大,他從來沒有真正擁有過屬於自己的空間,上學時住的是集體宿舍,上班後又住在辦公室裡。再說,他得多為白雪著想。難道她不也希望有個真正屬於自己的家嗎?那天同李處長談過以後,他忍不住在那幾幢嶄新的大樓前緩慢走著,很有些流連忘返。他看到,那四五幢樓裡,只有幾個陽光上掛著些衣物,其餘都是空蕩蕩的,像是還沒人入住。按他的推想,這學校是剛剛搬過來的,多數人肯定在城裡有住房,這地方離城中心那麼遠,估計沒人會對這房子有興趣,學校既小,教職工也少,他一來給他分上一套也是說不准的事情。有了房子,他就可能與白雪結婚,自己也能過上幾天安定的日子。也就有了這樣的想法,他就決定要捏住鼻子往這裡闖了,沒想到竟會鬧出這樣的結果來。
從辦公大樓裡走出來,楚光忍不住再一次抬眼去看那幾幢宿舍樓,一股說不盡的苦澀湧了上來。他感到自己又一次受到了命運的嘲弄,同時一股豪氣直衝頭頂,對著那房子恨恨地罵一句:去你媽的房子!然後邁出步子,昂然地向大門外走去。
「我看見了,姓陶的跟那女人在一起,很親熱的!"小妹看一眼床上閉眼睡著的父親,湊過來低聲說。
看小妹滿臉陰沉, 梁毅不由得皺起眉頭,問:「怎麼回事?」「唉,你怎麼還不明白!"小妹跺著腳說,然後拽了他衣袖往外走。
梁毅苦笑著跟了她來到病房外面, 漠然地看著她:「什麼事?說吧。」「他們之間,有問題!"小妹看著他,說。
「怎麼會?"梁毅看著小妹,眼光含有憐憫的意味。從看見她吸海洛因那天起,同她在一起總有些不自在。每回看到她,就覺得她身上發生著某種變異,這變異正侵蝕著她的靈魂和肉體,那滿臉的鮮嫩似乎隨時都會剝落下去,變得蒼老和醜陋。
「你不相信?"小妹皺著眉頭,用奇異的眼光看著他。
梁毅笑了笑,看著小妹,不由得想起昨晚的惡夢,眼前浮出可怕的情景來:一望無際的荒漠,絕望的呼救聲。小妹身陷沼澤地,掙扎著,絕望地舉著雙手,對著他大聲叫著:「哥哥……救……我!"那時他就站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眼見著她在黑色的爛泥裡越陷越深,撲倒在地上,往前爬動著,伸手去拉她,卻怎麼也夠不住她。 那黑色的淤泥滾動著,向她擠壓過去,淹到了她的脖子,然後是她的嘴……"哥……哥……"小妹絕望地看著他, 發出了最後的呼喊。他眼睜睜地看著那黑色的淤泥把小妹漸漸吞沒,大聲呼叫著,痛苦地把腦袋深深埋進那堆爛泥裡……
「哥,你怎麼啦?"聽到小妹的聲音,梁毅打了一個激靈。看見小妹好好地站在自己跟前, 舒了口氣,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哦,你說什麼?」「我是說,那女人的事!"小妹看著他,有些疑惑。
那女人!梁毅笑了笑,心想這女人與自己有什麼關係,照理說他和小妹都應該叫她繼母的,可那不是很滑稽?從回來到現在,那女人只來過一次,白白胖胖的,顯得有些富態,見面就說家裡事情多,又要餵養孩子,醫院裡的事主要得靠他們兄妹倆個了,那以後就再沒見過她的蹤影。那天小妹不在場,他無心與她計較,心想對這種女人,你又能指望什麼呢?小妹總說這女人對父親其實並沒有感情,當初是看中的父親的官職才肯嫁給他。而在梁毅看來這是理所當然的。除了頭上那頂烏紗帽,父親身上難道還有什麼可愛的價值?要不是有利可圖,人家那麼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又憑什麼嫁給你這麼個糟老頭子?父親不也是看中人家的姿色才娶人家的?既是各有所圖,等價交換,兩廂情願的事,還是誰也別說誰的好。
「有些事,我本來不想告訴你,我知道你對父親……"小妹歎了口氣,欲言又止。
「什麼事?"梁毅似乎預感到了什麼,不安地看著小妹。
「當初,就是姓陶的把那女人介紹給老爸的……"小妹突然把話頭打住,抬頭看他臉色。
梁毅喘了口氣,沒說話。
「姓陶的跟那女人,原來就有關係……是那種關係!"小妹放低了聲音,小心地朝走廊兩頭看了看。
梁毅苦笑著,看著離自己很近的小妹,突然覺得那臉上充滿了俗氣,鼻子兩旁的雀斑也變得格外顯眼,皮膚也粗糙,沒有了往日的亮麗。怎麼會這樣?他感到困惑,內心裡卻生出一片悲涼來。
「你怎麼,一點都不吃驚?"小妹不滿地看著他,問。
「有什麼好吃驚的?"梁毅漠然地說,知道小妹對他的反應很感到失望,可是這種事情他又能說什麼呢?他倒是有些佩服這位陶秘書,這種事都能幹得出來,將來肯定會是個人物的。
「要我看,這兩人的關係,一直就沒斷過。就那孩子,也不是咱老爸的……"小妹這樣說,似乎要在他身上激發出什麼來。
「怎麼……?"梁毅終於感到有些驚訝。
「你想, 咱老爸都那麼大年紀了,又有糖尿病,能生出孩子來嗎?……再說,外表看著也不像!"小妹說。
「不像?"梁毅滿臉困惑,心想:自己不是也不像父親?況且父親對他從來都是那麼冷漠,對母親又總是那樣的冰冷?原來他也一直想找到這問題的答案的,可是找到了又能怎麼樣?
「有人說,那孩子跟姓陶的,很像!"小妹接著說。
「你看呢?」梁毅覺得鼻子有些發癢,抬起手來摸了摸。
「我看……他們肯定有過那種關係的, 你沒看過這倆人在一起那德性……噁心死了,還以為我沒看見!"小妹打了個哈欠,說。
看小妹滿臉疲憊,梁毅猜想她又要犯毒癮了,對小妹吸毒的事,他一直沒有當面點破過,他一直想找機會同她談一談的,怎麼說也是自己的妹妹,總不能眼看著她這樣把自己給毀了。可是他似乎又很害怕這樣的談話,他早已不習慣板住面孔跟人正兒經地談論什麼嚴肅的話題,特別要扮演那種正面角色,他知道自己不是那種人,扮演那種角色也是很滑稽的,即便是在親妹妹的面前。畢竟,這種事情是不能逃避的,不管小妹能不能聽進去,他總得找機會跟她談一談。
「你說,這事,怎麼辦?"小妹打起精神來,問他。
「你說的, 只是猜測,又沒證據。就算真有那麼回事,真要鬧出來,對咱老爹是最沒好處的。"梁毅苦笑了笑,突然覺得有些厭倦。
「你說,就這麼放過他們?"小妹瞪大眼睛,說。
「那你有什麼辦法?"梁毅微瞇著眼睛,看著小妹說。
「我想,得找他們攤牌!"小妹想了想,說。
「攤牌?"梁毅皺起眉頭。
「對,就得跟他們說清楚,要不他們還以為別人都是傻冒。"小妹說。
「說清楚又能怎麼樣?」梁毅歎了口氣,覺得小妹真是有些胡攪蠻纏。
「這可是關係到咱老爸名譽的事!"小妹說。
看小妹那一本正經的樣子, 梁毅只是覺得好笑,說:「什麼名譽不名譽的,有句話家醜可不外揚, 知道不知道?」「你怎麼這樣……冷漠?"小妹咬了咬嘴唇,不滿地看著他。
梁毅看著小妹, 苦笑著說:「說實在的,這事,我一點興趣都沒有。」「那遺產的事,你也沒興趣?"小妹冷笑著。
「遺產?"梁毅有些不解,問。
「醫生說,咱爸……就在這兩天了。」小妹說著眼圈有些發紅,低頭抹著眼睛。
梁毅沉默著,覺得小妹難免有些做作。
「我想,他們就想打咱老爸的主意……"小妹抹了把眼淚,恨恨地說。
「父親,他有什麼?"梁毅問。
「房子,還有,存款……"小妹說。
「存款?"梁毅問。
「是,都在那女人手裡攥著哩。"小妹點點頭,說。
「能有多少?"梁毅忍不住又問一句。
「不知道,我想怎麼也有百八十萬吧。"小妹想了想,說。
「怎麼會?不都說他很清廉嘛。"梁毅笑了笑,故意說。
「嗨, 別信那個,俗話說,常在河邊走,那有不濕鞋的。真要那麼清廉,就父親那點工資,日子還能過得下去?"小妹滿不在乎地說。
梁毅看出小妹對這事謀劃已久, 問:「那你說,怎麼辦?」「還能怎麼辦,得讓那女人把存款單交出來。"小妹冷著臉說。
梁毅看著小妹,覺得有些寒心,心想要是父親聽到了這番話會怎麼樣,畢竟他還沒有死,別人就開始在算計他了,連他自己的女兒在內。小妹怎麼變得這樣了?平時她對錢可沒這麼計較的,與那女人的關係也不太壞的。再說,她要那麼多錢幹什麼?是為了吸毒?
「要不,你去找他們?"小妹期盼地看著他。
梁毅搖搖頭,說:「不,要說你去說,反正我是什麼都不要的。」「怎麼能這樣?」小妹看著他,滿臉疑惑。
梁毅笑了笑,看見陶秘書同一個戴眼鏡的女人走過來,對小妹使了個眼色,說:「姓陶的,來了。」小妹轉過臉去,往身後看著。
陶秘書匆匆走過來,一見梁毅便說:「對不起,臨時有事,耽擱了一下。"梁毅看他那張白淨的臉,想起小妹剛才說過的話,覺得有些彆扭,淡然說:「沒什麼!"然後去看身旁的小妹。
小妹撇了撇嘴,冷哼一聲,倒沒說話。
陶秘書笑了笑, 指著身旁那位戴眼鏡的女人說:「這位是張小姐,著名記者,特意來採訪你們的。」「採訪?"梁毅皺起眉頭,看看小妹,又看看那位張記者。
張小姐湊上前來, 笑著說;"哦,是這樣,按照上級的指示精神,我們報社要組織關於廉政建設方面的稿子,想通過我們的宣傳,樹立一大批廉政幹部,尤其是高級幹部的典型。據我們瞭解,你們的父親梁局長在群眾中口碑很好,又帶病堅持工作……這方面陶秘書已經給我們談過很多,我們已經掌握了很多材料。可是,為了塑造一個真正有血有肉的高級幹部形象, 我想找你們談談……」「談什麼?"梁毅不喜歡這自以為是的女人,又覺得這事滑稽可笑,便忍不住打斷她的話。
張小姐抬手推了推眼鏡, 說:「我想,就從兒女的角度來談吧,就是說在你們看來,他是一個怎樣的父親?譬如說,這麼些年來,梁局長一心赴在工作上,可能給予你們的愛就比較少一些,你們是不是能夠理解他,或者以前你們可能對他產生過誤解, 後來又是怎樣消除這些誤解的,又譬如說……"梁毅覺得好笑,擺擺手,打斷她說: "對不起,我沒什麼好說。既然你們把調子都定下來了,回去編故事就是,又何必來採訪我們!"張小姐顯得有些尷尬,轉臉去看陶秘書。
陶秘書笑了笑, 對梁毅說:「哦,張小姐只是舉個例子,不用往心裡去嘛,再說這也是為梁部長好,對了,忘了告訴你,部裡昨天專門開了會,作了決定,要把梁部長的事跡宣傳出去,作為高級幹部學習的典型,希望你們都能好好配合……」「我沒什麼好說的!"梁毅看了看小妹,搖著頭說。
張小姐皺了皺眉頭,又去看陶秘書。
陶秘書歎了口氣,轉臉去看小妹。
「他不說,我來說!"小妹瞪梁毅一眼,說。
梁毅知道小妹是在同自己賭氣, 苦笑了笑,用手往病房指了指,說:「那好,你們談吧,我進去了!"說完,看了一眼小妹。
小妹沒看他,拉住張小姐的手,說:「走,咱們外面談去。"梁毅暗自歎息著,看看陶秘書,轉身往病房裡走去。
曹猛出事了!羅凡推門進來,對楚光說。
楚光剛剛進屋,正站在桌前喝水,聽了羅凡的話,不由吃了一驚:什麼事?
嫖娼!羅凡在屋裡來回走著,說。
怎麼會?他那人看上去挺老實的,是幹壞事都沒膽量的那種。楚光站起來,說。
是真的,人都帶走了。來了警車,有四個警察,都是帶了槍的。羅凡說。
就他那人,用得著這樣!楚光有些奇怪,說。
是怕他拒捕吧,看上去,他個頭還挺大的。羅凡說。
楚光想了想,問:是不是還有別的原因,光是嫖娼,不會這樣興師動眾。
也有人這麼想,可他那人,還能幹出什麼來?羅凡說。
這可難說,有些人,表面看去蔫不拉嘰的,幹出事來讓人都沒法去想。楚光說。
那你說,他還能幹什麼?哦對了,聽說外面還有幾個防暴警察,會不會出賣國家機密什麼的。羅凡停住腳步,看著楚光。
就他,能知道什麼機密?楚光低頭想了想,抬頭看著羅凡問:抓他的時候,他有什麼反應?
羅凡把手放在辦公桌上,說:他好像沒什麼準備。進來抓他的是兩個便衣,那時他正在看書……他們要他跟著出去,他不肯,問他們為什麼要抓他,警察說出去就知道了。他不肯,說要走,也得跟單位打個招呼……
真傻冒!楚光說。
他可能以為,自己在單位混得比較好,受器重,又是黨員,沒準領導會保他的。羅凡用譏嘲的口吻說。
楚光苦笑了笑,說:他還真把自己看作是個人物了。這種事,就算有人要保他,能保得住?
羅凡說:我想也是,不過他那人就那樣。
後來呢?楚光問。
警察告訴他,他們已經給單位打個招呼了,他不信,就是不肯走。警察去拉他,他就大叫起來,罵警察是暴徒,讓人去把領導找來……這一鬧可好,把整個樓道都驚動起來了。羅凡說。
真愚蠢!楚光忍不住又罵了一句。
你沒聽到,那叫聲……想起來真有些毛骨悚然!羅凡說。
怎麼叫的?楚光問。
救命!有暴徒……要殺人啦!羅凡扯開嗓子學起來。
警察打他了?楚光問。
沒有,他們只是拉著往外走。羅凡說。
那他幹嘛那麼說,不是找死嘛。楚光說。
他也是害怕……那聲音裡好像含著一種絕望,就好像快要死了一樣。當時我還在自己的辦公室裡,都沒聽出是他的聲音。羅凡說。
他一定是慌了,就想撈到一根救命的稻草。楚光說。
我想也是,那時候他真是很可憐的。羅凡說。
那時他肯定意識到自己就要身敗名裂了,這種人對這些東西往往是看得很重的。楚光說。
那是,他一個農村孩子熬到這份上容易嘛!沒準他們家幾代人就出這麼個人物,上了大學,上了研究生,又留在北京工作。羅凡說。
你和我不也一樣?楚光說。
人跟人不一樣,再說他經歷坎坷,大學畢業後他分到一所鄉村中學,考了六年才考上研究生。羅凡說。
他不是還考博士了?楚光說。
考了,聽說還考得不錯,不過就算考得再好,也沒他戲了。羅凡說。
真可惜!楚光歎了口氣。
誰讓他把握不住自己,這才叫一失足,千古恨!羅凡說。
這可沒準。楚光說。
這事可鬧大了,都說沒想到他會是這種人!羅凡說。
要我說,這沒什麼大不了的,不能因為出了事就說人家人品不好。楚光說。
還能怎麼說?羅凡看著楚光,問。
這是人性的弱點,跟人品沒有關係。再說,眼下十二億中國人當中,恨不得有三億人都在幹這事,只不過他比別人倒霉些,給逮住了。楚光說。
要是你,也會幹?羅凡問。
這可說不好。楚光笑了笑,說。
羅凡想了想,說:你說的也有道理,他那人,活得太壓抑,又沒有女人愛他,不然也不會這樣。
我看,他是很自卑,沒看他在女孩面前,手腳都不知道怎麼放的。楚光說。
他這人就像剛從鄉下來的,沒有開化,見不得女人。見女人就這樣看人家,色迷迷的,恨不得要脫人褲子!羅凡邊說邊學著。
楚光笑了笑,說:他這人是有些怪毛病,不過我還是覺得他這人不壞。
別人可不這麼想,我擔心,他這一輩子會這樣給毀了。羅凡說。
要說起來,這事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要只是嫖娼的話,罰點錢就沒事了。楚光說。
錢倒是小事,出了這種事,只怕沒法在這單位呆下去。羅凡說。
你是說,單位會攆他走,就像攆咱倆一樣?楚光問。
我想,他們會這樣幹的。羅凡說。
他們為什麼總要把人往死裡逼呢?像他這樣,拉他一把,也就上來了,要是推他一下,沒準真會把他給毀了。楚光說。
對那些人,你還能指望什麼呢?他們不會為別人著想的。羅凡歎息一聲,說。
我要是領導,肯定不會這樣的。楚光說。
正因為你不會這樣,所以你才當不了領導。羅凡嘲笑說。
楚光苦笑了笑,說:沒錯,我這種人是當不了領導的,好在我也不想。
你是知道自己當不上,才不想。羅凡說。
可能是吧。楚光自我解嘲地笑了笑,說。
羅凡在屋裡走了幾步,問楚光:怎麼樣,新聞學院的事?
沒戲!楚光說著歎了口氣,把經過說了一遍。
那種破地方,不去也好。羅凡看著楚光,安慰說。
是,我一點也不感到遺憾。楚光笑了笑,說。
到時候找不到單位怎麼辦?羅凡走到楚光跟前,看著他,問。
走唄,有什麼好說的。楚光滿不在乎地說。
走?往哪走呀,說實在的,這年頭要個單位還真不是那麼容易的。羅凡感歎著說。
怎麼,你後悔了?楚光看著羅凡,問。
不,我只是有些擔心。羅凡避開他的眼睛,說。
不用擔心,一切會好起來的!楚光拍拍他的肩膀,也像在安慰自己。
但願會這樣。羅凡歎息著,說。
會好的。楚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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