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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擂台邀請賽通告

  一、擺擂緣由近日我所領導找我倆談話,說我們專業不對口,要我們在三個月內自動調離,否則停發工資獎金。

  眾所皆知,目前國內高校中並設有所謂精神文明專業,我所研究人員也大都是學哲學的,若說專業不對口,非我二人而已。況且有的人連大學門也不往哪邊開的,又有何專業可言?為證明此言之荒謬,我倆特在此設下擂台,特邀我所所長林淑華、所長助理劉世龍前來攻擂。

  二、打擂方式

  1 、知識方面的較量:凡我所研究所涉及的領域,包括哲學、政治學、經濟學、社會學、法律學、領導學、數學、物理、化學、外語、計算機等等,只要他們在任何一個領域強出我們半點,算我們輸!

  2 、科研能力方面的較量:我們將在近日內推出一篇關於企業改革方面的論文,在三個月內他們如能寫出一篇超過我們水平的論文來,算我們輸!

  三、獎勵方式無論輸贏,三個月內我們將義無反顧地離開本單位。

  北京大學文學碩士 楚光北京大學哲學博士 羅凡一九九五年*月*日(本廣告一周內有效,請勿撕扯!)

  楚光躺在床上,把這廣告詞又默誦了一遍,心裡很有幾分得意。這份由他和羅凡署名的廣告詞其實只是出於他個人的手筆,昨天晚上他把它打印出來給羅凡看時,羅凡還有些猶豫,說這做法很有些惡作劇的意味,恐怕會造成不好的影響,弄不好連迴旋的餘地都沒有。他聽了很沒好氣地說,你連飯碗頭都讓人給砸了,還怕什麼影響?都到這份上了,就是他們要留你,你還有什麼臉能呆這裡呆下去!羅凡聽了不說話,終於答應同他一起來玩這場遊戲。於是他們便用大號字把它打印出來,趁著夜晚,在食堂門口和公司的宣傳櫥窗上各貼出一份。

  楚光看看表,冷笑著,心想等上班人一到就會有好戲看了。公司那些領導肯定沒想到會出現這樣的事情,他們總是習慣把人當猴耍,當狗來使喚的,以為是狗都會向他們搖尾乞憐,卻沒想狗逼急了也會咬了的。何況自己從來就不是狗,正因為想做個人,而且是堂堂正正的人,才會落到這等田地。這些人的愚蠢就在於低估了自己,而他們自己屁股裡又偏偏都夾了屎的。這本來是一場極不公平的較量,他們有權有勢,又似乎代表著整個企業,而自己則是平頭平姓一個,說起來怎麼也玩不過他們。可他們從一開始就把自己的飯碗頭給砸碎了,自己也沒了指望,也就沒了顧慮,成就了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玩命心態。再說他這樣做也是經過沉思熟慮的,他們抓不到自己的任何把柄。首先那只是一場遊戲的廣告,不是大字報,不能說自己違反了法律;其次,有強大的實力作保證,無論這遊戲怎麼玩下去,贏的肯定都是自己這一方,他有這把握!他相信這公司裡的大多數職工都會支持自己的,誰都清楚這公司裡的那些領導都不是什麼好鳥,只是平時敢怒不敢言,據說公司要進行大的人員調整,鬧得上下人心浮動,現在有人敢站出來,跟那些頭頭腦腦公開叫板,正是他們求之不得的。當然,到頭來最難受的肯定是那對狗男女,廣告裡那話可把他們損到家了,這擂台他們打也是輸,不打也是輸,量他們也沒那個實力和膽量來打這擂台的,一起工作這麼久,他們幾斤幾兩,還能不知道?可要是他們不敢上來叫板,公司領導會覺得很沒面子,人家會說看他們重用的都是些什麼樣的膿包,連這點小事也擺不平。這樣把他們兩頭夾住,怎麼著都是難受。他知道,這件事肯定是由劉世龍那小子鼓搗起來的,這傢伙對自己一直懷恨在心,以往與自己較量也沒佔著便宜,肯定心有不甘。姓林的那女人看上去有點傻,調來的時間又短,不知深淺,以為隨便就能把自己治住。眼下他們肯定都很得意,以為會穩操勝券,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出此奇招!

  此時楚光覺得自己就像一個運籌帷幄的大將軍,他知道自己會成為勝利者,而這勝利給他帶來的並不是快樂,而是悲涼。他本來只想做一個與世無爭的人,老老實實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與人為善,從沒想過要傷害任何人,即便受到傷害,也是能忍則忍,想不到他們還是不肯放過自己。為了個人的尊嚴,為了人一樣堂堂正正地活下去,他卻不得不用自己的智慧與這幫小人們斡旋。而這些人其實只是被人豢養的狗,算不得人的。可是,有什麼辦法呢!說起來他們也是很可憐的,就說劉世龍吧,按他初中畢業的學歷,要不是投機鑽營,拍領導馬屁,怎麼可能留在這個被看作是企業智囊團的公司裡,還弄得個一官半職的?姓林的那女人也是,嫁的是個工人,快到四十歲才念完研究生,就為企業工資高才調來的。從內心說,他對他們並不存任何惡念,即便看不上他們的為人,卻也能夠容忍。在他看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有本事的自然會靠本事吃飯;沒了本事就得靠人施捨,那就免不了要看人眼色,仰人鼻息。可是他們為什麼總是要傷害別人呢?

  與楚光談這件事就是那姓林的女人,昨天上午他到郵局發信的路上碰到了她,她要他回去後到她辦公室裡找她一趟,說有事要找他談。那時他還以為是要談這個月科研課題的事,心裡也就很不在意,寄完信回來便直接到了她的辦公室。那女人板住臉,說話時並沒有拐彎抹角,前面連個客套的鋪墊都沒有,就說考慮到他所學專業不對口,限他三個月內調離,還強調說是經過公司黨委討論的。他聽著發了懵,問那女人與他享有同等待遇的還有誰?女人便說了羅凡的名字。那女人說話時語氣很冰冷,臉上沒有一絲笑間。楚光卻看出她很得意,也沒說什麼,冷笑著離開了。

  他從那女人辦公室裡走出來,正好碰上從廁所裡走出來的劉世龍,這個四十歲出頭的男人,身體早已發福,走路時腆著大肚子屁股一撅一撅的,看上去像一只肥胖的大企鵝,平時見了誰都得笑著跟人打招呼,對楚光也不例外。可這次他卻沒有笑,也沒有要跟他招呼的意思。楚光瞥他一眼,卻感覺到了隱藏在厚厚的眼鏡片後面那雙小眼睛裡閃出的陰冷光亮,卻也無心與計較,慌亂從他身邊走了過去。

  他窩了一肚子火回到辦公室,心緒亂得像一團亂麻,猶如困獸一般在屋子裡來回走著,那女人陰沉的臉和劉世龍陰冷的目光不時在眼前浮現著。毫無疑問,就是這對狗男女搞的鬼,說什麼黨委的決定!要不是他們在領導面前說過什麼,他和羅凡哪裡會有那麼大的面子?自己也好,羅凡也好,怎麼說也是個小人物,頭頭們才不會把他們放在心上的。說什麼限期調離,這和開除又有什麼區別?去年所裡有個同事到廣州出差時因為嫖娼給逮住了,他得的處分也不過是限期調離,可自己和羅凡並沒有做錯什麼呀,他們又怎麼會如此大動干戈?除了那兩人使壞以外,是不是還有別的貓膩?

  楚光對這件事並沒有足夠的心理準備,卻並不感到驚慌。從來的那天起,他就沒打算在這長呆下去,當初來這裡就是出於無奈,這裡的一切都不適合於他,能在這裡呆上六年對他說來算得上是難得了。寫完《煉獄》以後他已經開始謀劃調離的事,卻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事情鬧到這一步,他不走是不行了,可要走,也要走得明白,走得堂堂正正!他們想要整自己,那就陪他們玩玩好了,大不了來個魚死網破,看到底誰能夠笑到最後就是了!

  楚光剛剛有了主意,羅凡便推開門氣沖沖地走了進來,他對楚光說了與那女人談話的情景,並要楚光與他一起找經理評理去。這時楚光的心境也平靜了下來,對他說找他們不算本事,有本事得讓他們主動來找我們。羅凡聽著有些莫名其妙,楚光也不想馬上揭開這個謎底,笑著說到時候你看我的就是。

  回想起來,楚光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想這樣的招數來,不過他想這也許就是擺脫困境的最好選擇。結果怎麼樣不說,至少得讓人知道他們這樣做是毫無道理的,也給那些整人的傢伙一些教訓,讓他們知道在這公司裡至少還有人懂得人的尊嚴,他們任意踐踏別人的尊嚴,就得受到懲罰。

  走廊裡傳來了腳步聲,接著聽到有人在說話,有人上班來了,楚光看看表,心裡突然有些緊張:要是公司裡的頭頭們不予理睬怎麼辦?還有那些同事們,也許他們的反應會很冷漠,或者只是把這當作是一個玩笑一笑了事,甚至嘲笑他們的天真幼稚,自不量力……噢,他是不怕把事情鬧大的,事情鬧得越大對自己這方面越是有利,反正道理在自己手上,最可怕的結局就是遭遇冷漠,那些人要真是聰明的話,應該知道這其實也是他們最好的選擇了。可對自己來說,那就太糟糕了!楚光想著,不由得擔憂起來。

  這時樓下傳來汽車聲,不用說是班車到了,班車每天都停在下面的院子裡,車頭正好就對著那宣傳櫥窗,人一下車就能看見那東西的。楚光想著,心情有些緊張,從床上坐起來,側耳傾聽著。"哧嚓"汽車停了下來,接著是開門聲,好像還有人在說話,一定是他們從車上下來了……怎麼沒有動靜?難道他們都沒有看見那廣告?楚光屏息等待著, 心裡跳得厲害,突然聽到有人叫了一句:「看這是什麼……擂台邀請賽? "接著是一片嘈雜聲。楚光舒了口氣,撩開毛巾被從床上下來,來到窗前站住,往下面院子裡看著,只見七八個人正圍在廣告前看著,有人用手指指點點說著什麼。他冷笑著,心想:好戲開場了,讓他們鬧去吧!

  在金哲的宿舍裡,楚光眉飛色舞地對金哲說起擺擂台的事,那神情就好像在炫耀著自己的得意之作。聽的時候金哲也是哈哈大笑,笑完以後卻說:你小子也太邪了,幹起事來總是不計後果。你想過沒有這樣做把人都給得罪了,一點餘地都沒留下。楚光說不是我不給自己留餘地,是他們沒給我留餘地。從一開始他們就把我飯碗頭給敲掉了,把我逼到了絕路上。再說都到這份上了,現在就是他們想要我留下,我好意思留下嗎?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好歹我還年輕,還有把子力氣,在哪還不能找到碗飯吃!金哲笑了笑,沉吟片刻,問他打算怎麼辦?楚光說他還是想幹老本行教書去,他算是看清楚了,就他這德性,在哪都混不好的,好歹學校裡環境還能寬鬆些。金哲說現在想要在高校裡找個工作也不是那容易的,就這樓裡今年畢業的博士還有好多都沒找到工作。楚光笑了笑,滿不在乎地說沒關係,大不了我就到鄉下去,在山溝裡找個希望小學什麼的,在那裡教教孩子們也挺好玩的。金哲說你別逗了,你要真這樣做肯定得上《人民日報》頭版,一夜之間名揚天下。楚光說逼急了我會這樣做的,有些事情想通了也就沒什麼,你看我在這破單位呆了快六年,一分錢價值沒創造,正經事一件沒幹,整天看就那些頭頭腦腦們爭權奪利,還得小心自己不讓別人算計,多沒勁呀!我就想找個地方清靜一下,幹點自己喜歡幹的事,順便教教孩子們讀讀書,也算是積點陰德嘛。金哲說這六年你不是還寫了本書嘛,怎麼能說沒幹事呢!再說就你這身份,就是想到什麼希望小學去教書,也沒人敢要你。楚光問為什麼,金哲笑著說還用問嗎,哪有研究生去小學的?你真要去了,人家就會以為你有病的。楚光說哪至於那麼嚴重,在國外人家博士還教小學呢。金哲別忘了這是在中國,再說你現在不是有白雪了嗎,你走了她怎麼辦?楚光聽著瞪了眼,低下頭去不說話。

  的確,說到白雪楚光便有一種英雄氣短的感覺,身上那股豪氣也漸漸消散開去。儘管他們之間的關係並不穩定,前些天還鬧過彆扭,但這女孩如今卻成了他唯一的牽掛。命運早就他們栓在了一起,她已然成為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份。以前他只是為自己而活著,如今卻要兩個人而活著。他不得不用自己滑溜的肩膀去承擔一種責任,這責任經常令他感到沉重也感到無奈,卻也給他的生活增添了充實和愉悅。他像一匹野馬被拴上了籠頭,卻不覺得自己失去了自由。這些日子裡他一直在調整自己,試圖讓自己適應這種生活上的改變,甚至幻想過結婚的事。如今發生了這樣的事情,那一切又變得十分渺茫起來。

  從那女人辦公室裡走出來,楚光首先想到的就是白雪。他想:白雪要知道他的處境一定很難過的,她是那種需要呵護的女孩,滿腦子充滿幻想,卻缺乏自我生存能力,依賴思想也重,什麼事都得靠在他身上。原來他好歹也算還有個安穩的工作,結了婚熬上一兩年沒準還能熬上一套房子什麼的。如今連這份工作也弄丟了,而今自己又是前程未卜,讓她靠誰去?即便她真的很愛他,不在乎他眼下的處境,願意跟著他熬下去,可是他又拿她能怎麼辦?

  白雪還不知道昨天發生的事,他也不想這麼快讓她知道。離開單位前他給她打了電話,告訴她自己要到北大去看看師兄,可能回來得晚,讓她沒事就別過來了。他知道這種事情是瞞不住的,也沒想過要瞞她,可眼下這情形怎麼跟她說呢?告訴她自己給單位炒魷魚了?她肯定會受不了的,別看她自己在外面漂著,其實她還是很在乎他有一份正式工作的。上次同她談調工作的事,她就說別調了,這工作挺好的,又清閒,錢也不算太少。真要到大學去教書,一個月就三五百錢,怎麼活呀!在外面漂吧,錢是可以多掙,但掙不來房子,再說他們兩人總得有個人安定下來才好。聽她這麼說,他也就打消了調動的念頭。

  「你和白雪,到底怎麼樣了?」金哲手裡捧著個茶杯,在屋裡來回走著,看著楚光,問。

  「還行吧?"楚光仰起頭來,瞅著金哲,顯得有些不自信。

  「你們談過要結婚的事?"金哲走到床邊坐下,瞇眼看著楚光。

  「談過,怎麼啦?"楚光說,心裡突然有些不耐煩。

  「她願意?"金哲問。

  「我想,她會願意的。"楚光說。

  「我看,你有些底氣不足!"金哲說嘴角露出古怪的笑意,說。

  楚光苦笑著歎口氣, 說:「就我這樣子,要錢沒錢,要房子沒房子,現在連飯碗頭都沒了,能有什麼底氣!」「都到這份上了,不結婚怎麼辦?"金哲說。

  「說實在的, 說到結婚,我心裡就滲得慌。有時我真的很害怕,就好像前面有一道陷阱,跳下去就上不來了。」楚光這樣說,好像有意在迴避什麼。

  「你別這麼想。"金哲說。

  「我真的很留戀光棍漢那種自由自在的生活。 有時我想,也許我這人天生就是個流浪漢,無牽無掛,也無拘無束。"楚光說。

  「這都不是理由!"金哲說。

  「什麼理由?"楚光看著金哲,心情突然有些緊張。

  「說實在的,我覺得,你對白雪,好像有些把握不住。"金哲盯住楚光的臉,似乎要把他看穿了似的。

  楚光被他勾出了心病, 覺得有些心涼,嘴裡卻說:「這是感情關係,並不存在誰把握誰的問題。"金哲自以為是地笑了笑,問:「可是你愛她,還想擁有她,對嗎?」"那又怎麼樣?」楚光冷哼一聲,對他說。

  「有些事情是沒法迴避的,必須去面對。"金哲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說。

  「這我知道。"楚光歎了口氣,低下頭去,看著自己的腳尖。

  「現在的女孩子,跟我們那時不大一樣,讓人很難捉摸的。"金哲說著站起來,在屋裡來回走著,似乎在想什麼。

  楚光看著他苦笑了笑,不知說什麼好。

  楚光在未名湖邊漫步著,任憑陰冷的寒風吹拂在臉上,冰冷的眼睛微微閉著,蔑視著前方,嘴角掛著陰冷而苦澀的微笑。

  眼前的未名湖也是一派蒼涼,猶如楚光此時的心境。湖水結成了冰面,在陰冷的天空映照下,閃著清幽幽的光亮。湖邊光禿禿的柳樹東倒西斜地立著,如同一個個晚景淒涼的老人,那一根根低垂下來的枯枝在寒風中顫慄。遠處的博雅塔在蒼茫的蒼穹映襯下也顯出了幾分老態,那落寞的神態令人不忍目睹。

  目睹眼前的景致,楚光不由得黯然神傷。曾何幾時,這片湖光山色還是北大校園裡最為風光最有詩意的風景:在陽光下閃著的鱗鱗金光的湖水,扯動著高塔的倒影,還有湖邊的垂柳。在湖邊的小徑漫步著,清爽迷人的春風把一條條綠油油輕飄飄的柳枝送到你的眼前,輕拂著你的臉,猶如姑娘的吻,令人感到溫馨。長椅上埋頭苦讀的書生,相依相偎的情侶,悠閒漫步的行人,都能使人產生無限的遐想。

  楚光至今還能體驗到八年前第一次踏進這校園時的那份心境,從南方那座偏僻的小城市來到這所聞名遐邇的最高學府,難免有幾分誠惶誠恐,這片湖光水色給他的感覺卻不如原來想像的那樣美好。他來自山青水秀的南方,這樣的湖,這樣的水,這樣的樹木,這樣的景色,在家鄉並不少見。以後在校園裡呆久了,卻漸漸感覺出她的靈性來,這裡的山水樹木彷彿都凝聚著某種魂魄,散發著生命的氣息。心境平和時他喜歡獨自來這裡冥思遐想,心靈受到傷痛時,他也會到這裡來尋找慰藉。她好像成他的夢中情人,他對她的依戀一天天在加深。畢業後這種依戀之情更是有增無減,他把她看作是自己精神的故鄉,每隔一段時間,他都要回來看一看,到校園裡走一走,來未名湖邊坐一坐。無論心情好壞,總能找到精神的慰藉。

  回想那三年的時光,記憶也並不十分美好。沒有花牆月下的浪漫情懷,學業上也沒有太大的長進。學校的管理是混亂的,多數教授都很平庸。這裡自由的空氣卻滋長了他們的個性,這裡有著崇尚個性的氛圍,最不能容忍的是平庸,而任何激進的思想和觀念都可能被看作是才智的標誌而受到讚賞。那時的學術界十分活躍,國外的各種文化思潮紛湧而至,幾乎每天晚上都有學術講座,來的還都是學術界的名流,寢室裡的爭論也經常延續到深夜。大多數人都對哲學表現出特別濃厚的興趣,好像是個人就能談出幾句海德格爾、尼采和薩特,就連最不愛趕風潮的楚光也不能免俗,不得不看幾本哲學書來為自己支撐門面。回想起當時的情形,楚光總不免感到慚愧。他是那種有悟性而不看重學問的人,書看得比別人少,在接受新思想方面更顯得遲鈍,別人爭辯什麼問題時,他只能洗耳恭聽。說到這三年的收穫,楚光覺得自己是這裡找到了自信,在這自信的基礎之上,個性獲得了膨脹。

  在楚光看來,這所校園裡最令人神往的就是那種自由的空氣,而這空氣又是由無數自由的個性凝聚起來的。與梁毅在一起時,曾經談到北大與清華這兩所名校的差異。梁毅說北大培養出的十個博士十個樣,清華培養的十個博士都一個樣。這些年高校裡也一直流傳著這樣的說法:北大的瘋子,清華的傻子,人大的奴才。另一種說法是:清華是培養高官地方,北大是培養學者的地方。而驕狂的北大人則說,清華人想的是怎樣適應社會,而北大人是要改造社會的。而事實上,那些適應社會的人正在主宰著社會,而要改造社會的那些人卻在被社會改造著,這是多麼大的諷剌!

  那天聽劉博講小說《一地雞毛》裡的故事,金哲聽著很激動,感歎說這就是我,這就是我們!楚光想起自己的處境也頗為感觸。據說小說的作者也是北大畢業的,小說裡主人公小林是新分配到機關工作的大學生,原本也是一副羈傲不馴的脾性,整日裡懶懶散散,上班老穿著短褲和拖鞋,還老愛發些古怪的議論。後來結了婚,有了孩子,為了各種生存上的壓力,他變得循規蹈矩,也學會了溜須拍馬,也得到了自己想得到的。然而在楚光看來,小林失去的遠比他得到的要多得多,當他志得意滿時,實際上他已經不是他自己,這是個性的喪失,也是人性的毀滅。不久他又特意把小說找來看了一遍,感受到了是一種陰森森的恐怖,那時他內心裡發出一陣陣吼叫:我不能這樣活!

  世界在變,人也在變。不久前兩位在外地工作的師弟來看楚光,得知他處境艱難,便勸他改一改自己的脾性,說要想在單位上混得好,重要的是要與領導搞好關係,還向他介紹了拍領導馬屁的種種訣竅。他聽著只是苦笑,心想這社會真是改造人,想當初這兩位師弟比自己要狂妄許多,沒過幾年竟成了這般德性。既如此,還不如從開始就活得渾渾噩噩,也別談什麼個性和理想。人在世上,不怕活得糊塗,就怕活得清醒。楚光有時候想,要是自己少讀點書,少明白點事理,或許就會活得輕鬆一些。

  然而楚光心裡很清楚,一個無權無勢的小人物無論生活在哪個社會,想找到做人的感覺是很不容易的。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就像一隻在地上爬行著的螞蟻,隨時都可能被行人的大腳踩成肉醬。這個時候他好像真的理解了尼采,尼采在發明他的超人哲學的時候肯定也是意味到了社會的重壓和自身的渺小,於是便幻想自己能夠成為超越社會的巨人。然而事實上這種超越是不可能的,尼采在別人眼裡也就成為狂想症患者,最後帶著錯亂的神經離開了人世。

  沿著湖邊小徑緩步走著,想起畢業後六年的經歷,楚光心裡一片蒼涼。六年來赤手空拳在社會上搏殺,到頭來一無所有,連個安身立命的地方都沒有,那感覺就像一隻喪家之犬,被人追得四處奔逃。他知道自己其實也是可以混得很好的,如果他能像別人那樣學會適應這個社會,學會扼殺自己的個性,學會怎樣出賣自己,沒準他現在也能像別人那樣當了官發了財,有了房子有了家。他對自己的才智有充分的信心,相信在任何場合都不會比別人差,就算要出賣自己,也能賣出個好價錢來。可他一點也不懊悔,有什麼可懊悔的呢?不錯,他是混得很慘,活得也不輕鬆,可畢竟,還活得像個人!這年頭有幾個人能真正像個人似的活著?當官的每天都在演戲,說著自己不想說的話,做著自己不想做的事;有錢的為掙到更多的錢不得不把自己變得冷酷無情,把最後的天良出賣給魔鬼,過著醉生夢死的生活;還有那些所謂做學問的,他們對學問本無興趣,因為無能才逃避回了書齋,為生存不得不去寫那些沒人看也沒有任何價值的狗屁文章……而自己呢,別看在社會上也是碰得頭破血流,沒有錢,沒有老婆,什麼也沒有,可在這些人面前,他還是很有理由為自己感到驕傲的。

  未名湖畔一片沉寂。楚光邊走邊想著,一種孤獨感伴著寒風向他襲來,他不由得打了個冷顫。抬眼看時,卻見不遠處的長椅上坐著一對男女,相互依偎著,兩個腦袋更交接在一起。他笑了笑,不由得想起另一個女孩。那是一個聰明而善良的女孩,長相也不錯。他同她認識很久了,感情卻從來沒有深入過。別人都說這女孩與他很相配,找了她是他的福份,他自己也這麼想,可就是沒法去愛她。畢業前的那段日子, 他心裡突然萌動了春情,便約了她來這裡相會。他本想向她表白自己的"情感", 可同她在湖邊轉了四五圈,說了許多沒頭沒腦的話,那關鍵性的話卻連一句也沒吐出來。眼見著女孩的臉色在變冷,他心情也變得十分沮喪。而今六年過去了,那女孩已經同另一個男人結了婚,有了孩子,而他卻好像只是走完了一個輪迴,回到了原來的起點上。楚光心裡想著,要是當年他說了那話會怎麼樣?噢,那女孩不大可能拒絕他,或許,她並不真的愛他,但至少還有些好感。真正把他們連在一起的並不是感情,而是需要!但不管怎麼樣,他們會結合在一起,然後生下孩子來,過著舒適安逸卻無滋無味的生活,就像千千萬萬個中國家庭一樣。可這難道就是他所要追尋的嗎?不,不是的,他追尋的生活遠遠不是這樣的,生活也不應該是這樣的!

  走近湖心島,楚光的心思又轉到了白雪身上。這個嬌弱的女孩,她是不可能真正理解自己的,就算能夠理解,他又怎麼忍心讓她分擔這人生的重負?好歹他也是個男人,什麼樣的苦難,什麼的痛苦都得自己扛著!不管怎麼樣,他沒有理由把自己的痛苦轉嫁在別人身上。原來他總是想,真正的愛情不只是索取,而更多是付出。愛一個人,就得使對方感到幸福。既然現在他沒有能力使別人獲得幸福,那又何必拖累人家呢?然而想到要與白雪分開,他便感到鑽心般的疼痛。這個可愛的女孩卻牢牢地紮在他的心底裡,令他怎麼也割捨不下,可是有什麼辦法呢?那次到金哲家去,金哲的妻子就說過,像他們這樣的人本來就不應該結婚的。現在看來,她的話不是沒道理。也許自己天生就是個流浪漢,無拘無束也無牽無掛。可這又有什麼呢,如果命中注定自己要孤獨地生活一輩子,也沒什麼可怕的。人生說白了也就那麼回事,活得好不好並不在於有沒有錢,也不在於有沒有老婆,而在於個人的感覺怎麼樣,對他來說,重要的是要像個真正的人那樣堂堂正正地活著!他這麼想著,覺得胸膛裡激盪著一股豪氣,不由得挺直胸脯,步履也輕快了許多。

  登上湖心島,突然聽到一片嘈雜聲。楚光緊走幾步,來到頂上古色古香的涼亭邊站住,往下看著。底下那片寬闊的冰面上閃動著許多年輕而矯健的身影,各式各樣色彩鮮艷的服裝,一張張紅樸樸散發著青春氣息的臉,在那裡旋轉著,舞動著,那麼優美,那麼迷人!楚光看著,只覺得一股熱流往上湧著,眼睛裡含滿了淚水,由衷感歎著:生活,真好!

  回到寢室,楚光看見金哲正坐在床上,低著頭用手抹著眼淚,不由得大吃一驚,忙問什麼回事。金哲擦乾了眼淚,說他剛剛做夢夢見了兒子,兒子站在懸崖邊上,頭上紮著紗布,對他怒目而視。他愧疚地看著兒子,問他頭上紮著紗布是怎麼回事。兒子說不關他的事,不要他管。他看著兒子說你是我兒子,我是愛你的。兒子說你愛我為什麼不要我和媽媽了。他聽了有些惱怒,說不是我不要你,是你媽媽要離婚的,說著小心翼翼地往前移動著腳步。兒子看他過來,便往後退了兩步,對他說你再往前走,我就跳下去,說著還回頭往懸崖底下看了看。他聽著忙對兒子擺著手說兒子你千萬別跳。兒子冷眼看著他,說除非你回來跟媽媽合好,不答應的話我就跳下去,說著又往後退了兩步。他看著兒子說你別跳,我答應你。兒子搖頭說你騙我我再不相信你了,我要去死!說著又往後退了一步。他一著急,忙伸出手去想把他拉回去,兒子退到崖懸邊上一時沒站穩,身體搖擺起來,對他大聲叫著爸爸快救我!他不顧一切撲過前去,卻眼見著兒子身體往後倒下去……他爬到懸崖邊往下看著,底下是無底的黑暗。他絕望地哭著,大聲地叫著兒子的名字……醒來時發現自己竟是淚流滿面,連枕巾也濕了一大片。金哲說著眼圈裡有些發紅,拿了枕巾讓楚光看。

  楚光用手摸了摸那濕透了枕巾,心想金哲真是性情中人,為兒子的事竟會難過成這樣,看來結沒結過婚就是不一樣。這麼想著,嘴裡卻安慰他說夢都是反著做的,他兒子現在肯定沒什麼事。金哲歎息著說這他也知道,可心裡就是放心不下。聽他這麼說,楚光便勸他給兒子打過電話,金哲說他前妻根本不准他給兒子通電話,他每次給兒子打電話都是偷偷的,像做竅賊一樣。再說這個時候兒子還沒放學,電話也沒法打的。

  正說著,吳小波推門走進來。吳小波是學地質學的博士生,也是離過婚的。他前妻是北京人,原是他工作那個單位的工人,當初看中他名牌大學畢業生的身份,死乞白賴地追他,那時他正處於性飢渴的年齡,又看她長得有幾份姿色,稀裡糊塗地結了婚。婚後才發現這女人缺乏修養,與自己根本合不到一塊去。他老家在貧困山區,三歲時父親就死了,母親守著寡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還供他上了大學。他最大的願望就是把母親從鄉下接來北京,讓她老人家好好享幾天清福。結婚當初他曾對女人說過這意思,女人也答應了。結婚後女人卻推說房子小老人來了沒地住,還是等分了房子再說。誰知這一等就是五年,孩子都快長到五歲了,鄉下的老人卻一天天衰老下去。想見著沒別的辦法,他也就不顧女人的反對,把老人從鄉下接了來。這一來女人也翻了臉,帶著兒子住到娘家去了,還揚言要離婚。吳小波見女人那德性也心灰意賴,也不想去理她。那女人原本以為他吳家三代單傳,有兒子把在手裡,料定他不敢真的離婚。後來見吳小波不理她,也就慌了神,暗中唆使家中姐姐妹妹姨婆姑媽前來說情,卻不想這回吳小波也是吃了秤砣鐵了心。那女人惱羞成怒,便把兒子和房子都要了去。吳小波也不跟她計較許多,離婚後到郊區租了間平房,和母親在一起過。

  楚光也是通過金哲才與吳小波認識的,那次他來找金哲,正碰上金哲在與吳小波商量什麼事情。楚光原本對他也沒太注意,後來聽說他是信佛的,還從來不吃葷,覺得有些好奇,便忍不住插了幾句。那時楚光剛練了氣功,自以為對儒釋道有些體會,與吳小波交談過後才發現自己其實是很膚淺的,對他也就有了好感。吳小波走後,金哲便說起了離婚的事。楚光聽了便覺得他信佛可能與他離婚的事有關,金哲說他也不知道,不過吳小波這人看上去並沒有完全看破紅塵。

  閒聊幾句過後,金哲又對吳小波談到了他的夢,吳小波也只能安慰他幾句,然後也把話題引到他那兒子身上。他說那女人也不讓去看兒子的,每回他都只能偷偷地跑了去看。那女人還特可惡,盡在孩子面前說他壞話,好像是他拋棄了他們母子倆的,弄得兒子看他時眼睛裡充滿了怨恨,他母親在家呆著沒事,想孫子都快想瘋了,整天對他嘮叨著要把孩子接回來住幾天,可他去把話跟那女人一提,女人死活不答應,弄得他連母親的面也不大敢見了,只得躲了出來。

  聽這兩位被遺棄的男人談論自己的兒子,楚光心想這人活著怎麼著都不容易,不結婚有不結婚的難處,結了婚也有結了婚的辛酸。如今的女孩想法多,又很現實,就自己眼下這處境,即便結了婚,也難免保得住。萬一像他們兩人這樣生下個一男半女來,整日裡牽腸掛肚的,更是難受。人生一世,有所得必有所失,因而對於利害得失也就不必過於較真。看著眼前兩位博士臉上的滄桑和苦澀,楚光覺得,與他們相比,自己還算活得輕鬆些,至少沒有那麼多的拖累,活得不容易,卻還算瀟灑自如。

  談完了兒子,吳小波轉過臉來看楚光,問起他的近況。沒等楚光開口,金哲卻搶先說了他要在單位與人打擂台的事,說他玩的是北大人的瀟灑。吳小波聽著也直樂,楚光心裡卻有些苦澀。完了以後吳小波感歎說這一手是玩得很絕,只是這一來就沒法在單位裡呆下去了,又問他今後有什麼打算。楚光說他是想回高校教書,可這事由不得他,逼急了他就到鄉下找所希望小學教教書。吳小波聽後直搖頭,不行的話你就到公司去幹好了,好歹還能掙點錢。楚光說他這德性在公司裡也是幹不好的,除非自己當老闆。吳小波歎了口氣沒說話,楚光知道他並不能理解自己,也就不想再說什麼。

  晚上九點多鐘,楚光騎車往單位走著,心裡很有些忐忑不安。這一天裡單位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不管怎麼樣,事情總會有些眉目了。下午他曾給羅凡打過幾次電話,都沒人接。他能到哪裡去呢?會不會也像自己一樣躲了出來?要不,就是讓公司的頭頭找了去?本來,他可以打電話找另外的同事打聽一下的,猶豫半天卻終於沒有那樣做。那一刻,他突然覺得那結果對自己是不利的,自己也沒有勇氣去面對。在北大呆這一天裡,他一直在調整著自己的心態,心情反而變得更為煩躁。其實他也知道,玩這遊戲無非是要為自己爭下一口氣來,並不指望有什麼好結果的,可如今箭拉在弦上,不發也是不行了。他不得不打精神來,陪人把這場遊戲玩下去。

  趕到單位時已經十點半鐘,傳達室裡的周大爺見了他便出來把門打開,還滿臉堆著笑容,那份慇勤的勁頭令楚光感到難以消受。以往每次晚回來,老頭總會很不高興,板住臉孔嘀哩咕嚕說個半天,讓人聽著心裡鬱悶還發不出脾氣來。但他馬上意識到老頭態度的改變可能與打擂台那事有關,心裡頭便感到有幾分暖意。

  楚光推車進來,回頭想把門關上,老頭說甭關了,領導沒走哩。說著還意味深長地對楚光笑了笑。楚光抬頭往辦公樓看了看,公司領導的辦公室裡果然還亮著燈,心想他們一定在等著自己,不由得精神一振,推車往裡走著。

  摸黑上著樓梯,楚光覺得心跳得有些急切。到目前為止,事情的發展都沒有超出自己的預料,可那樓上等待自己的會是什麼?毫無疑問,這是一場真正的較量。他們這麼晚還在等著自己,說明他們心裡發了慌。這些人平日裡都是高高在上,別看官不大,卻從來不把人當人看待,以為別人都在自己掌心裡握著,想怎麼捏就怎麼捏,這回得教他們些做人的道理,至少,要他們學會怎麼去尊重別人。楚光這麼想著,覺得好笑,便笑了起來。

  上完樓梯,楚光本來想先去找羅凡,打聽一下今天發生的事情,又怕萬一事情並不像自己預想的那樣,影響自己的心境,便改變主意,回了自己的屋子。

  打開燈,屋子裡一下亮堂了起來。楚光關上門,在門前站住,四下看看。屋裡的擺設與早晨離開時並沒有改變,他卻突然感到有些陌生,好像屋裡所有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層影子。他怔怔地站了一會兒,沉沉地歎了口氣,緩慢地往裡走著,在床邊坐下來。

  在床邊坐看,楚光感覺到自己的心在砰砰地跳動。較量就在眼前,他心裡頭的氣卻是一鼓一洩的。時而覺得自己實在不應該與那幫小人去計較,反正自己也沒想在這裡呆下去,不行的話拍拍屁股走了就是;時而又想不能這樣便宜了他們,要玩就陪他們好好玩一把,總不能讓那些勢利小人們為所欲為,要不然公理何在。不管怎麼想,他心裡總有股苦澀的意味。

  楚光正想著,聽到了敲門聲。他知道是他們,便站起來,故意用很不耐煩的口吻問了一句:「誰呀?"然後才慢吞吞地過去開門。

  把門打開,門外站著一矮一高兩個男人。這兩人楚光都是認識的,高的那位是黨委組織的孫部長,以前打過幾次交道,平時見面也能說上幾句話。矮的那位則是不久前剛剛調來的趙副書記,楚光在食堂打飯時見過他幾次,只是從來沒說過話。"規格不低!"楚光苦笑著,冷眼地看著他們。

  「哦,你回來了!"孫部長滿臉堆笑,哈著腰對他說。

  「這麼晚了,有事?"楚光看著他們,故意問。

  孫部長頓時象被什麼東西噎了一下,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又笑了起來,指著趙副書記對楚光說:「這是趙副書記,來看你的。"趙副書記看著楚光,也笑著,打著哈哈說:「哦,我們看看你,想和你聊聊。"楚光笑了笑,說:「進了吧!"說著,往後退了幾步,讓他們進來。

  趙副書記邊往裡走著, 抬頭往四處看了看,點著頭說:「你就住這,哦,條件夠艱苦的。 "楚光沒搭話,用手往旁邊的椅子指了指,說:「坐吧。"趙副書記低頭往椅子上看了看,坐下來。孫部長對他解釋說公司年輕人少又沒有單身宿舍,暫時就讓他們在辦公室裡住著。趙副書記問平時吃飯怎麼辦,孫部長說單位裡食堂晚上不開飯,都是他們自己解決的。

  「看來,我們工作沒做好,對你們關心很不夠嘛。"趙副書記轉過臉來,歎了口氣對楚光說。

  楚光看出他們是在演戲,淡然一笑說:「沒什麼,這些,我早就習慣了。」孫部長臉上有些掛不住,沉下臉來對楚光說:「這話什麼意思嘛!」「沒意思!"楚光瞟了他一眼,冷笑著說。

  孫部長瞪著楚光,要說什麼,趙副書記卻笑著說:「哦,是我們工作沒做好。"楚光冷笑著,擺出一副死不怕燙的無賴相來,挑戰似地看著他們。

  孫部長滿臉慍怒,轉過臉去看趙副書記書記,趙副書記笑了笑,神情有些尷尬。

  楚光有些不耐煩, 對他們說:「我知道你們的來意,我是個直腸子,不喜歡拐彎抹角,有話直說吧。"趙副書記終於板住了臉,打著官腔對楚光說:「哦,是這樣,你們那個……東西,我們也都看了,這件事情嘛,這個,看來,你們是有些想法,我們來,就是想找你溝通一下,公司領導對這事很重視,孫部長也在這,你有什麼意見,還有想法,可以跟我們提嘛。"楚光看他跟自己打官腔,便不客氣地說:「這個時候你們才想到來跟我溝通是不是太遲了一點!好歹我在這裡賣了六年命,就算沒有功勞, 苦勞總還有吧?我是不怕離開這單位的,可總得有個說法對不對?"趙副書記勉強地笑了笑, 說:「你不要懷疑我們的誠意嘛,你看,為了等你,我們連晚飯都沒吃,一直等到現在。"楚光冷著臉說:「既然你們誠心要找溝通,那麼,我希望你們不要打官腔,不要擺出那副居高臨下的姿態,要談就得誠心誠意的談,那些官面的話,我聽不懂,也不愛聽。」「你這是什麼態度嘛,要知道我們可是代表黨委來的。"孫部長插嘴說。

  楚光瞟他一眼, 冷笑著說:「這我不管!就算你們代表的黨委,也沒必要在我面前擺出這副姿態來嘛,我算什麼,小老百姓一個。說句不好聽的話,飯碗頭都讓你們砸了, 你以為我會怕誰?說白了我就這態度,要談就談,不談拉倒!"說著,站起身來做出一副要送客的姿態。

  孫部長陰沉著臉,恨恨地瞪著楚光。

  趙副書記卻笑了笑, 站起來對楚光說:「楚光,你坐下嘛,你不要誤會,我們並沒有居高臨下的意思。你想想看,要是我們沒有誠意,幹嘛要來找你呢?爭吵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嘛。"楚光瞅了瞅孫部長,對趙副書記說:「我並沒想要你們解決什麼問題,說實在的,我也沒想在這單位長幹下去。我是要走,可不想就這麼走,我要為自己討個說法!」「哦,這可以理解!"趙副書記笑著點頭說。

  「說實在的,這件事,我的確感到很意外。他們說要我們限期調離,據我瞭解,只有對那些犯過嚴重錯誤的人才會這樣處理,可我們到底做錯了什麼呢?要說我們是剩餘人員下崗吧,那為什麼整個公司二十來萬人就只有我們倆人享受這等待遇?"楚光理直氣壯地說。

  「不是說了嘛, 我們這樣做,主要也是為你們的前途著想。你們都是名牌大學出來的,有學問,有本事,可你們學那專業,在咱們這裡嘛,那是學非所用。這樣下去, 對國家,對你們自己,都是很大的浪費,你說是不是?"趙副書記笑了笑,看看旁邊坐著的孫部長。

  「是嘛,你們都那麼大本事,在我們這裡太屈才了嘛。"孫部長嘴裡笑著,話裡卻含著嘲諷。

  楚光冷冷一笑, 說:「在我們公司,專業不對口的人多的是,為什麼偏偏對我們這樣?聽說趙書記您原來是學機械的,到我們這裡來不也是不對口,再說當初來的時候從來沒人說過我們專業不對口,怎麼現在就不對口了?要說我們不能幹,那你讓那些你們認為能幹的人出來打打擂台看看。」「年輕人,不要太狂妄嘛,就算你有本事,那也不能說這公司頭你就是老子天下第一嘛。"孫部長說。

  楚光被他一激, 冷著臉傲然說:「我沒這麼說,也不想爭什麼第一,不過是騾子是馬,拉出去溜溜就知道了。」趙副書記擺了擺手,說:「這個問題嘛,不要再爭論下去了。現在看來,有些事情可能是你們所領導沒有說清楚。現在我代表公司黨委向你解釋一下,黨委並沒有做出要你們限期調離的決定,這個,如果你們願意留下來,為企業做貢獻,這個,我們也還是很歡迎的。」「我們所領導找我談話的時候,也說是公司的意見, 你能不能告訴我,到底哪個是真的?我應該相信誰?"楚光看著趙副書記,問。

  「我說過,我是受公司的委託,正式向你轉達黨委的意見!"趙副書記說。

  楚光吐了口氣, 挺直腰桿對他們說:「好吧,我也告訴你們,三個月以後,不管怎麼樣, 我都會按時離開這單位的。」「那是你的事,我們可管不了。」趙副書記看了看孫部長,說。

  「不錯,是我的事!"楚光看著他們,笑了笑說。

  兩位領導剛走,博士羅凡推門走了進來,見楚光便問談得怎麼樣?楚光笑了笑說就那麼回事,然後把剛才談話的情形說了一遍。羅凡邊聽邊笑,完了還說對這種人就不能講客氣,要不然他們會以為別人軟弱可欺。楚光覺得好笑,心想這話可不像學佛學的人說的。

  問起公司裡的情況,羅凡說打擂台的事在公司裡反響很大,這一天裡大家都在談論這件事。說到他自己,羅凡說他知道那些人會來找他,自己鎖在屋子裡沒出去,還故意把電話線掐斷了。一天裡聽到七八次敲門,也沒去搭理。午飯也沒出去,只泡了包方便麵瞎對付了一頓。直到下班以後,他以為那些人都走了,就想出來到澡堂子去洗個澡,沒想剛一出門就碰到那女人在門外守著,對他說領導領導要找他談話,讓他去一趟。他沒好氣地說他現在要去洗澡,晚了澡堂子就要停水,完了也沒理她,逕自去了澡堂。他知道他們肯定會等著他,故意在澡堂子裡多泡了一會兒,直到澡堂停了水才回來。那女人見了他又催他快去,他就說既然是領導找我,就應該到我這裡來嘛,要我去,不成了我找他了嗎?可我並沒有要找他的意思嘛。那女人沒辦法,只好走了。沒過多久,剛才來找楚光談話的那兩個人就到屋裡找他來了。

  說到與那兩人交鋒的經過,羅凡說情形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他們也說是因為他專業不對口才讓走的,他就說所裡大多數人都是學哲學的,包括所長林淑華在內,不同的我是博士,而他們都是碩士,幹嘛碩士就專業對口的,而博士反而就不對口呢?然後他們也說他想留還是可以留下來,他說自己肯定不會留下的,不過他來以前是與單位簽過協議的。按照協議,有一方違反協議都要向另一方賠償違約金的,以往有人沒有完成協議規定的服務期,都要按每年1000元向公司交納違約金,這回是公司方面違約要他走的, 按規定也得賠償給他違約金, 按每年1000元計,共為5000元。

  羅凡說得眉飛色舞,楚光聽著也很得意。畢竟,這一切都是他策劃的,事情的發展也正像他原先所預料的那樣,不,甚至可以說比預料的還要好。本來,他只是想發洩一下內心的鬱悶,為自己討回些公道,也好使自己心理上平衡些。沒想到他們真會這樣如臨大敵,掀起這樣的軒然大波來。

  羅凡說他也沒想到事情會鬧到這個份上,聽說總公司還來了個副書記,專門來處理這件事的。下午所裡也開了黨員會,估計也是對著這事來的。去澡堂子的時候,他還特意往院子裡瞅了幾眼,發現貼在櫥窗上的那廣告也給撕掉了。

  楚光感到納悶,對羅凡說這事好像有些異乎尋常,公司方面好像有些小題大做。羅凡說這裡面是有原因的,傳說最近公司裡要作大的人員調整,有些人要調走,可能還有人下崗,所以人心浮動。再說這件事他們的確做得心虛,怕有人趁機鬧騰起來。另外正好有個從公司調到電視台當記者的上午正好來公司辦事,他原先也是被排擠走的,這回見了他們寫那廣告,說現在正宣傳勞動法,這事還很有新聞價值的,準備要來採訪。這樣一來,他們怕這事傳出去,在社會上造成不好的影響,才會擺出這副如臨大敵的態勢來。

  羅凡說眼下最難受的還是想害他們的那對男女,昨天他們還很得意的,今天兩人都像蔫了似的,見了面連眼睛都不敢抬的。楚光說這也是活該,這兩個小人,想害人卻沒有害人的本事,事情出來了也沒本事擺平,只會去找領導。領導肯定也會煩他們的。羅凡說現在的領導就愛用這號人,沒有本事吧,可就是好使喚,像狗一樣。像你這樣,本事是有,可誰能使喚得動你呢?要我是領導,也不會用你這樣的。楚光說那是你不自信,我是什麼人都敢用的,因為我相信自己。

  這時外面走廊裡傳來了腳步聲,兩人相互看了看,都停止了說話。腳步聲從屋子外面經過,漸漸消失。羅凡笑了笑,對楚光說:是那倆人,在直呆著呢,估計剛跟那兩位領導談過。

  楚光歎了口氣,說:他們,肯定恨死咱們了。

  那還用說,你沒看他們看我那眼神,就像要吃了我。羅凡說。

  楚光想了想,說:我看,他們也是被人給賣了。

  誰賣了?羅凡看著楚光,有些奇怪。

  還能有誰!楚光說。

  羅凡皺了皺眉頭,困惑地看著楚光。

  楚光說:那姓趙的不是說了嘛,公司並沒有強行要我們走,那不等於說那女人是假傳聖旨,有意陷害咱們嘛。

  這些人,真夠壞的。羅凡點頭,說。

  媽的,有時候想起來,真是很沒勁的。楚光打了個哈欠,說。

  怎麼沒勁?羅凡不解地看著他。

  怎麼都沒勁!楚光說。

  羅凡想了想,抬頭看著楚光,問:你說,這事會怎麼樣?

  能怎麼樣?楚光苦笑了笑,看著羅凡,反問。

  我是說,這年頭要找個工作也不容易,別的單位也未必能比這好多少。羅凡有些猶豫,說。

  那你就留下來嘛。楚光看著他,用譏諷的口吻說。

  哪能呢!羅凡說。

  楚光笑了笑,伸了過懶腰。

  羅凡笑了笑,站起身來,想要出去,突然想起什麼,對楚光說:差點忘了,白雪來過,你知道嗎?

  楚光心裡一沉,看著羅凡問:什麼時候?

  中午,好像是來取什麼東西。羅凡說。

  這事,她都知道了。楚光心提了起來,盯住羅凡問。

  是的,我看她站在櫥窗前看那廣告。羅凡有些不安,說。

  楚光呆呆地站住,不說話。

  你怎麼啦?羅凡拍拍他的肩膀,似乎有些驚慌。

  楚光看了看羅凡,苦笑著,說:沒什麼,反正,遲早她總會知道的。

  羅凡長長舒了口氣,安慰他說:白雪那女孩不錯,她會理解發你的。

  大概會吧。楚光歎了口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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