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你搶在我前頭辦畫展啦。」
熱情的陽光炙烤著大地,蒙田快活地蹬著平板車,藍白條的人造棉襯衫沒系扣,軟乎乎的下擺隨風飄蕩,後背泅濕了一大片。
薄荷覺得坐平板車的感覺棒極了,她穿著白色的D&G圓領衫和桔紅的沙灘褲,一手撐著平板車的邊沿,一手扶著那堆用麻繩捆好的傑作。
她的小型畫展在隆福寺旁邊的當代畫廊舉辦,為期一周。宣傳費、場地費得自己掏,大部分是她掙的,家裡還支援了一點,大家不是都這樣嗎。
「你真行啊!」蒙田誇她,腳底下蹬得挺有勁。
「這算什麼呀,我交錢了,就算什麼畫不擺,展廳也歸我。」
「現在形式並不重要,關鍵是作品。」
路過美術館時,他倆不約而同地扭過頭去看,那是他們心中的聖殿。當代畫廊和美術館只隔了一條馬路,但好像離得很遠很遠。
《從一而終》完成了,薄荷心裡卻有點失落感,創作的過程要比結果更有意思,這大概就是男女的差別。一旦停下來,簡直不知道該幹什麼。去年她和肖漢看球那天,穿了一雙有點小的皮鞋,大腳趾的指甲被壓紫了,後來鼓起來等著一點一點脫掉,現在還剩下一點,那是往昔歲月的痕跡。
蒙田幫她佈置展廳,他比自己辦畫展還興奮,為了哪幅畫挨著哪幅畫的一點小事大傷腦筋。
「這幅是喬丹吧?」們指著一幅人體畫說。
「你真行埃」
「別忘了我可是透視眼,我給你搞個心理測試吧。」他總是在聊天的時候才有靈感,「你最喜歡什麼動物?別多想,最好是衝口而出。」
「馬,白馬。」
薄荷立刻想起了夢中的馬。
蒙田後退幾步,瞇著眼睛看效果,又問:「如果有兩個蘋果,你喜歡外表美觀的還是好吃的?只能選一個。」
「好吃的。」
「弗洛伊德的徒弟們搞的這些玩藝挺準的,好吧,待會兒我會把謎底告訴你的。」
蒙田彎下腰準備把一幅85X101cm的畫掛到牆上,薄荷以觀察模特兒的眼光瞟了他一眼,他的膚色挺健康。想到這裡,她趕緊轉移視線,當人們頭腦走私的時候,很容易想到原始的東西,也許這人對你並沒什麼吸引力,不過僅此而已。如果只為了一個結果,你會大失所望的,因為那是最簡單不過的生理學概念,就像當你腮幫子特酸的時候還要硬擠出一絲笑容一樣沒勁。
「你走進一個林子,前面是一個湖,你會幹什麼?」蒙田接著問。
「我試試這湖水涼不涼,如果感覺不錯,我就跳下去游泳。」
「你在林子裡看見一所房子,虛掩著門,你會進去嗎?」
「我喊幾聲,如果沒人答應我就進去。」
「你走出房子,看見一個騎白馬的男人,他衝你招手,你會有什麼反應?」
「他好看嗎?」
「嗯,大概是好看的。」蒙田回過頭來看她怎麼回答。
「欣賞一下算啦,沖人招手的好像不可靠。」
「後來你走了一段路又碰到一個湖,你會幹什麼?」
「我還是一樣啊,拭試水溫就跳下去。」
蒙田用衣服蹭掉手上的汗,打開一罐「紅牛」,喝了一口,眼前這些畫讓他感到驚訝,雖然筆法和用色還不太熟練,但充滿了激情,甚至辨不出性別。一般來說,女孩畫畫下筆總是發軟,沒有骨架撐著,可薄荷卻畫出一股力量,尤其是那對天使的畫,他簡直有點嫉妒,因為激情是無法超越的。
「剛才問那麼多事你還沒解釋呢。」
薄荷見蒙田一直發愣,知道他準是被那幅畫迷住了,他識貨,可他才不肯輕易誇獎誰呢!
「嗯,對了,先從動物說吧,」蒙田把「紅牛」放在地上,甩甩耷拉到額前的頭髮,「你喜歡的男人像馬,馬在西方人眼裡可是最完美的,有力量、忠誠、英凱…一旦你瞭解它,它就顯得極通人性。」
「蘋果的事我明白,一聽就明戲了,好吃的代表內涵,對嗎?」
「你真聰明。」
「林子裡的湖是什麼意思?」
「第一個湖代表你前半生,你這人有膽量,也還謹慎。第二個湖當然就代表後半生了,你還是一如既往,到老了也不保守。你走進那所房子說明你好奇心很強,你沒跟騎馬的男人走說明你婚後沒有外遇。」
「幸虧沒說錯話埃」
蒙田把所有的畫都擺好了,窗外的陽光與畫布上的陽光交相輝映,波光流瀉,那耀眼的光芒令人目眩。他倆一語不發地盯著那些畫,有什麼東西從畫布裡飛出來,是跳動的火焰,是金燦燦的光點,它們超越了生活本身的含義,一個人竟然能把愛情不加掩飾地塗在畫布上,就像雅尼一首樂曲的題目——《愛是一切》。
薄荷環顧整個展廳,她想不到把所有的畫掛在一起會是這種效果。她清楚地看到這幾個月她是怎麼過的,從來沒有比這更真實的感覺,每一筆都記錄著她的思念和傷感。不過最後她走出來了,從那幅天使的畫中就能看到一種超越的力量:兩個天使在魔力的驅使下,迫不及待地要擁吻對方,儘管他們之間還隔著一段距離,但你已能感受到最後一瞬間的狂喜。他們赤裸的身體袒露著無限的情慾,可清澈的眼神卻是無慾無求的。那將得夷止的激情像還未離弦的箭,你能想像出它的力量有多大它就有多大。
「天哪,我畫不了。」好半天,蒙田才喃喃地說。
不用說,這一切都是蒙田安排的,他說到對面的小飯館隨便吃點什麼,薄荷一進門就看見靠窗的桌邊坐著三位女士——女老闆、劉小姐和王小姐,這當然不是巧合。
朋友就是筆財產哪!喬丹明天會找一批人來捧場,她還要親自給畫展寫一篇評論。小羊去加拿大之前叮囑喬丹一定要替她給薄荷訂幾個花籃。
「我早說這小傢伙行。」女老闆還沒看見薄荷的畫呢。
王小姐大概又經歷了不少風雨,眼睛上出了些褶,這回雙眼皮倒真有點像假的。薄荷夾在他們當中,想起去年聚會時自己的快樂心境,心裡湧起一絲淡淡的感慨。
天熱,誰也沒想吃什麼,只是不斷地喝飲料,大家都盼著湊一塊聊聊。牆上豎著貼了一長溜兒紅紙條,用毛筆把餐館的特色菜寫在上面。
軟木塞兒怎麼沒在?
「蒙田什麼時候辦畫展啊?」劉小姐問。
女老闆不等蒙田回答就搶著說,「大姐支持你。」
「當然啦,大姐是我的啟蒙老師嘛。」
「這小猴崽子,多機靈!」
大家說笑著,蒙田不失時機地建議她們這幾天去看看薄荷的畫展。王小姐想說點有趣的小故事調節氣氛,可是軟木塞兒不在,沒有烘托氣氛的因素。
「他要跟我離。」女老闆掃了天花板一眼,覺得事情掩蓋不了,還不如早點攤牌。
大家有點吃驚。也不敢多問什麼,蒙田來回拍蒼蠅。薄荷注意到女老闆比以前還愛打扮,受挫的女人總是靠打扮來找平衡。
「那孫子放不出一點具體的屁來。」女老闆要了一瓶孔府家酒,「想不到他來這麼一手。」
軟木塞兒不想再受冷落了,他要通過這事表示點憤怒,有一回他橫極了,簡直就是暴力起源於家庭的最好概括。劉小姐說他只不過是嚇唬人,都這麼大歲數了,在更年期耍點脾氣是男人的最後一搏,別理他,熬過這段就萬事大吉了。
「看來他這回要玩真的。」
女老闆心事重重地晃悠著玻璃杯,蒙田說他練童子功,滴酒不沾,只喝雪碧,女老闆對他的態度不如以前那麼放鬆了,心高氣傲的女人永遠需要一個三角結構:她是頂角,丈夫和她的夢想是兩個底角,缺一不可,哪個撤了都會失去平衡。從前她有軟木塞兒當鍋底兒,可以由著性和別人調笑,現在可不靈了,她那副神氣活現的樣子蕩然無存,對蒙田更加依賴了。
薄荷喝了一口橙汁,她和周建軍和平分手了,既然已經知道只是個心理安慰,何必還擺在那裡呢?再下去她就應付不了啦,她無法想像那種沒有夢想的日子。周建軍人不錯,但他倆不是一路人,他從一開始就看走眼了。
角落裡有個穿黑T恤的男孩留著和肖漢相同的髮式,很長時間了,肖漢依然散發魔力,相同的髮式和著裝都會使她心裡產生一絲震動。
他怎麼樣了?
不知從哪天起,滿大街都在放任賢齊的《心太軟》。
「你總是心太軟,心太軟,獨自一個人流淚到天亮,你無怨無悔地愛著那個人,我知道你根本沒那麼堅強……」她總是在和自己演電視劇,肖漢不僅僅出現在她的夢裡,他與薄荷如影隨形,清晨和她一起上路,夜晚挨著她的臉頰和她相擁而眠,她把手搭在他的跨欄背心上,那是她一天中最安逸的時刻。歌裡唱「留住你的人留不住你的心」,而他倆是留住你的心留不住你的人。
「一會兒咱們去隆福寺逛逛。」劉小姐望著街對面熱鬧的人群說。
「咳,」王小姐歎了口氣,「有時候覺得買衣服根本沒用,現在連一個為了他而打扮的男人都沒有。」
「都說愛情是夏天裡的冰淇淋,冬天裡的老棉襖,我看正好相反。」
蒙田喜歡在人們情緒壓抑的時候發表點高論,實際上這是個再恰當不過的比喻,他沒有機會,所以總是過客。薄荷覺得自己還算幸運,一對男女就像一個圖形的兩部分,只有正確地拼在一起才完美無暇。人們來世上走一次就是為了尋找和他相配的圖形,有人一輩子找不到,有人找錯了還不知道。
愛情治癒了她的浮躁,她覺得自己那點本事且練呢。一碗湯裡香氣四溢的是浮油,它浮在面上,但只是調味劑,海米永遠沉在下面,但它才是這碗湯的精華。
王小姐和劉小姐去逛隆福寺了,走的時候還在談論泰森和霍利菲爾德,蒙田陪著女老闆聊天,薄荷一個人回展廳看看。窗外市聲盈身,火辣辣的陽光烤著窗欞,薄荷踮起腳尖輕輕走在瓷磚地上。
陽光使畫框鍍上金邊,薄荷的畫就是她的日記,她奇怪激情是從哪裡來的,它們簡直要從畫布裡衝出來。她覺得自己正站在冒著白氣的蓮蓬頭下,恰到好處的水珠像肖漢的手撫摸著她。
明天她父母也來看畫展,他們總是對她那麼寬容,僅僅一點成績都會令他們興奮不已。
她要繼續求學,已經定好了,學心理學。好多人以為她頭腦發昏,她覺得很有必要,換一個角度能攀上更高的台階。國外有很多人選擇生命中的某個重要時期,從事和以往截然不同的第二職業,在第二春中挖掘出個人的最大潛力。
當她環顧四周時,目光總是會落在那對天使身上。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展廳裡,她可以毫無顧忌地想他。是的,他需要時間,時間可以濾掉那層衝動,將愛情化作恬靜溫馨的清泉,她要耐心地等待如沐甘霖的一刻。
薄荷對生活的要求越來越簡單——追求最有價值的東西,即便沒得到也不會後悔。你去買彩票,招攬生意的人花言巧語讓你覺得今天肯定運氣好。於是你動了發財的念頭,買到手卻發現什麼獎也沒中。你的目的不是買一張彩票,而是想發財。那種感覺既失望又生氣,大呼上當,而當你去買一張報紙,你清楚自己的目的,也知道自己將得到什麼。看完報紙後是心安理得的,因為你的目的就是買一張報紙。
「換換環境對你有好處,你會找到新的愛人。」
他耳語般的聲音擦著她的臉頰悄然掉在地板上。薄荷把自己想像成肖漢,月光伴著捷達,一個長髮披肩的女孩用雙手勾住他的脖子,把嘴唇湊上來……天使從畫布裡飛出來,滿屋飄著松節油的香,房頂彷彿被掀開了,金燦燦的陽光衝進來,她聽到天使拍打翅膀的聲音和他倆的悄悄話:「你的勁兒真大。」
「我能把你胳膊掰折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