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母,小林還沒有回來?」
「噢,是李傑明同志……」
「伯母,您就叫我小李吧!」
「好,好,你坐吧,」林秀玉看看手腕上的表說,「她也該回來了。」
李傑明穿著一件絳色的鱷魚牌T恤衫坐在小沙發上,第一次和林雁冬的母親面對面,不由地有點緊張。他幾次把手伸向口袋裡,想掏出煙來點上,穩定一下忐忑不安的神經,可一想到對面坐著的是位醫生,肯定對尼古丁深惡痛絕,就沒敢把煙掏出來。湮沒掏,手又無處安置,自己跟自己折騰了半天,才把兩個細白頎長的手掌緊緊地合在一起,擱在了併攏的膝蓋當中。
「伯父也沒在家?」李傑明在尋找話題。
「啊。他在那邊屋裡呢。」林秀玉淡淡的,顯然不喜歡這個話題,只問道,「雁雁知道你來嗎?」
「我給她打過電話,沒有找到她。她昨天從省裡回來也很晚了吧?」
「是啊,快10點了才到家,今天一早又上班去了。」對這個文質彬彬的年輕人,林秀玉印象不錯,話也比平常多了些。
做母親的再聰明,遇到女兒到了找男朋友的年齡時,都容易犯糊塗。一方面耽心女兒錯過了大好的青春時機;一方面又怕女兒年幼無知上當受騙。每當一位男性和女兒在一起時,都不免使作母親的心懷鬼胎如臨大敵,總要千方百計、費盡心機從女兒嘴裡把那人的一切一切打探得詳詳細細,幾可與高超的私家偵探媲美,方以為盡到了天職。如果遇到女兒和一位男士在一起,而又含糊其詞,不願介紹該人情況時,母親就斷定此人來歷不明,定是有不可告人的劣跡。凡此種種,是一位有成年女兒的母親必然要走過的痛苦的歷程。
性格強強、事業上卓有成就的林秀玉,在這個問題上算是很開通的。她很少過問女兒的交友,她確實沒有時間。但是,痛感自己的婚姻失敗,今生無法彌補,斷不能讓女兒重蹈覆轍的想法,又無時無刻不在她心裡翻騰。為此,儘管她工作繁忙,平常同女兒談心的時間少得可憐,她還是在默默地觀察她,也曾婉轉地打聽過,得到的回答總是以女兒的撒嬌告終:
「想把我趕出去呀,沒門兒,我一輩子不嫁人!」
陳昆生告訴她女兒有了李傑明這個男朋友後,她問過女兒,女兒不承認。或許陳昆生說得對,還只是在交往的過程中,還沒有發展到那一步。林秀玉更覺得對這個姓李的年輕人應該多一些瞭解,替女兒把好人生之路上這最關鍵的一關。可惜,同這個小伙子只見過兩面,來不及深談。今晚他自己來了,家裡也沒有旁人,正是一次面試的好機會。她吩咐望媽沏茶,跟這位年輕人聊起來:
「小……我就叫你小李了,你是哪年畢業的?」
「我?啊,我畢業五年了。」
「是哪個大學呀?」
「清華。」
「什麼專業?」
「機械製造。」
「啊!」
笑意不由地浮上了嘴角,清華大學意味著一個年輕人的優秀。還沒等她下一個問題問出來,李傑明又補充了一句:
「本科畢業之後,我又念了三年研究生,所以工作的時間不長。」
很快的,林秀玉在心裡算了一下他的年齡,就按一般大學畢業二十一二歲算吧,加上研究生三年,再加工作五年……啊,不對,清華本科生是五年……那麼,今年頂多也就……三十,或三十一歲。比雁雁大五六歲。大五六歲應該說正好。雁雁這孩子比較成熟,同年齡的她也不會服氣,還是找個大一點的合適些。
見林秀玉一時不說話,李傑明心裡有點打鼓,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麼。聽人說這位林醫生在醫院名氣挺大,可她的脾氣也跟名氣一樣大。李傑明覺得她整個的作風跟林雁冬的爸爸可太不一樣了,面對她,他有一種畢業論文答辨時的感覺,心裡沒底兒。
「那你現在在市經委做什麼工作呢?」
「也就是一些行政工作。」李傑明轉念一想,沒敢把自己的官銜抬出來。
「學機械製造的,搞行政工作,這種安排好像不大合適吧?」
李傑明心裡覺得好笑,這位50多歲的阿姨輩的人,怎麼什麼都不明晰?不過,他臉上可一點也沒露出來,還是那麼探身側臉坐著,微微笑了笑,答道:
「經委下面管很多工廠,懂一點機械製造,工作起來就方便多了。另外,我讀研究生,上的是經濟學院,拿的是經濟管理碩士學位。經委的工作呢,主要也就是經濟管理。所以,對我來說,還算是學以致用。」
「噢……那就好,好。」
林秀玉想起來了,陳昆生好像說過,這個年輕人還是個什麼「領導」,只是在醫生的眼裡,看得更重的不是病人的身份,而是得的什麼病。本來她也想問一問經委的「行政」工作的範疇之類,可又覺得隔行如隔山,無從問起。她只看著年輕人笑了笑,一時找不出新的話題來。
人都不傻。幾句話的往來,李傑明早就感覺到這位阿姨對自己是有好感的,於是也放鬆了許多,兩個膝蓋也不是並得那麼緊那麼累了。他還忽然望著伯母燦然一笑,露出了雪白的牙齒,天真地說:
「伯母,我這人,一直挺怕醫生的。」
「哦?是嗎?為什麼?」林秀玉心裡想,他是不是小時候得過什麼大病,跟醫院有過長時間的交往,因而產生了一種恐懼感?
「我覺得醫生特厲害,在醫生眼裡誰都是病人。」
「啊,是這樣的。」她不覺笑了,這年輕人很有意思。
「認識您以後,我覺得您不像一般的醫生。」
「像什麼?」
「像……我也說不好,反正挺像我想像中的小林的媽媽。」
林秀玉開心地笑了。蒼白的臉上那一雙彎彎的眉毛更加醒目,微微牽上去的嘴角頃刻之間使得她的面容更加慈祥,甚至姣好起來。從來人們只誇獎她的醫道和醫德,還沒有人誇過她像一個母親。
「大概因為我跟林雁冬比較熟,我覺得她很多方面都挺像您的。」
「啊,是嗎?你們很熟,常有來往?」
「是的,我們工作上也有一些聯繫。」
林秀玉本來坐在「考官」的位置上,也很擔心自己出題不合適讓人陷於尷尬的境地。沒有想到李傑明很健談,這使得她倒放鬆了,歎了一口氣,說道:
「雁雁這孩子,不大懂事。」
「她挺直率——用我們年輕人的話說:挺『純』的。」
「她呀,就是大任性,很少替別人考慮。」林秀玉笑道,「比如上次那位王先生來,接呀、送呀,都叫你幫忙,自己也不管……」
「伯母,您可別這麼說。王先生這次來,是雁雁幫了我們的大忙。我們跟他的項目已經談成了。而且前天他們來電話說,第一批設備也在加拿大裝船了。我們呂主任常說,這是進展得最快的一個項目了。要是沒有小林,根本不可能……」
院子裡傳來了的腳步聲,林秀玉看了看表說:
「這個雁雁呀,都快7點了,才回來。」
話音剛落,林雁冬就進來了。她剛喊了一聲「媽」,轉眼看見從沙發上站起來的李傑明,愣了一下,才笑著招呼:
「李傑明,你來啦!」
「等你半天了,」林秀玉看看還站在進門處的女兒,笑了笑,問道,「你還沒有吃飯吧?」
「我在機關吃了。」
「那好,」林秀玉站了起來,又回過頭去說,「小李,你們聊吧,我還有點事。」
做母親的通情達理,適時地退避三舍,李傑明心裡充滿感激,更充滿了信心。
「找我有事兒嗎?」林雁冬把隨身帶的坤包往桌上一扔,隨隨便便地問。
林雁冬並不那麼看重自己的到來,這讓李傑明覺得有點不自在,覺得這張老式的小沙發坐著真不舒服。憑良心說,這些日子以來,他對林雁冬真可謂一片赤誠。凡是林雁冬叫他辦的事,他總是盡心竭力,這一點連她媽媽都看出來了,可她卻是渾然不覺。最讓他心神不定的是,他拿不準這女孩對自己的態度到底是冷是熱。熱起來,簡直像燒得太熱的暖氣,讓你無所適從;冷起來呢,又像是一大塊冰陀,拿也拿不了,捧也捧不住,讓你從裡到外冒涼氣。
「我……我向你賠禮道歉來了。」他說。
「這話從何說起,」林雁冬瞟了他一眼,「真沒意思!」
「我知道,上次處理化工廠的事,你不高興了。」
「這不是我高興不高興的問題,是你們市經委按不按照環保法規辦事的問題。」
李傑明最怕的就是她這麼一板一眼的打官腔。而且,只要是這種時候,她的臉總是板得像木頭雕的,沒有一點轉彎的餘地。
「我一直想找個時間向你解釋一下,就是找不著你。」
「這有什麼好解釋的,真奇怪!」
看來,今天這個日子沒有選好。李傑明只好自己轉彎:
「小林,我看你今天心情不大好。如果你很累,今天我可以不談,找個時間咱們再說,好嗎?」
林雁冬確實心情不好,而且很不好,也確實很累,她實在不想跟李傑明再說什麼。可是,她又喜歡辯論,並且善辯。李傑明一提起化工廠的事由,她的精神頭兒馬上就來了:
「誰說我心情不好?」
林雁冬那一副挑戰者的神氣,先就把李傑明壓了一頭。他咧了咧嘴,擺出一副受盡了委屈的樣子,放低了聲音,說道:
「小林,我們認識不是一天兩天的了。我對環保工作的態度,你也是知道的。」
「你對環保工作的態度?」林雁冬「哼」了一聲說,「要不是這次處理化工廠,我還真不知道!」
「小林,你怎麼……我……你可以批評我對化工廠的錯誤處理不當,你不能懷疑我對環保工作是一貫重視的。」
「嘴上重視,誰不會!」
「這位廠長是有來頭的,這你還不懂?」
「我就是缺乏這方面的聰明。」
李傑明無奈地歎了口氣。他站起來,反客為主,給林雁冬倒了一杯茶,陪笑著放在她身旁的方桌上,又說:
「如果,我們真是一個法制國家,那倒也好辦了。可是,不行,人情大於王法,你不能不承認這是現實!」
林雁冬喝了一口茶。這個現實,她當然是知道的,一時覺得自己跟他這麼個小官生這種氣也太可笑。這麼一想,口氣也無形緩和了許多:
「反正,這年頭不滑當不了官兒。」
「這就叫有苦難言哪!」空氣裡的氧似乎多了些,李傑明又很自如地歎起氣來。
「是夠苦的,又要屈從於呂主任劃定的框框,不敢越雷池一步;又不敢太得罪環保。還真虧了你費盡心機,左右逢源。可惜就是『圓』不了。」
「唉呀,小林,你知道就好啊!」李傑明裝作沒聽出那話裡的刺兒,又連連地歎著氣說,「你說得一點兒不假,我承認,對呂主任嘛,我是惹不起。可對你們環保,那可不是得罪不得罪的問題。好歹我也是中華民族一分子,我也不願意看到我們的生態環境受到破壞!」
「好!」林雁冬這一聲好,活像京劇觀眾聽到忍無可忍的嗓子時叫的倒好。之後,她立刻收住了一閃現的微笑,狠狠地說,「可我最討厭說一套做一套!」
李傑明見林雁冬雖然怒氣未消,不過並沒有拒絕和自己對話,哪怕是氣話呢。一個可愛的女孩能耐心地對你說氣話,這難道不是一種特殊的「待遇」!李傑明緊張的神經鬆弛了下來,甚至有點洋洋得意。他連忙掏出煙,點著吸了一口說:
「小林啊,我在機關待的年頭比你多,碰的釘子自然也比你多。我算是看透了,世界上的事並不是一加一必定等於二。有些事情只能迂迴一下,變通一下,這是工作中的靈活性。這絕不是對工作不負責任,相反的,是為了更好地開展工作。」
「我不懂這種邏輯。」
「真的,小林,賭氣沒用,解決問題是真的。就拿化工廠這件事來說吧,你們作了一些讓步,呂主任心裡自然有數。雖不能做到人敬一尺,還人一丈,起碼以後環保有事求到他,就好辦些嘛!遊戲的規則就是如此。你們不是在訂治理清河的規劃嗎?你想,將來落實規劃,動哪個廠子不要呂主任點頭?現在把關係搞僵了,以後哭都哭不回來!」
「這麼說,我們環保局只能當受氣小媳婦兒?」
「小林啊,你對工作極端負責的精神,我是很佩服的。你是個理想主義者。老實說,在1991年的中國大陸上,像你這種為了理想不計個人得失的人,可真是屈指可數了。可是,我還是要勸你不要那麼天真。現在要辦成一件事情,光有理想是不行的……」
「那就什麼都別幹!」
「要干,當然要干。不過,第一要關係,第二要關係,第三還是要關係!」
「今晚真是多謝指教。」
李傑明見林雁冬冷笑著,一點也不開竅的樣子,忽然站了起來,渾身上下摸自己的口袋,最後摸出來兩張小長條兒的票來,舉在手上,埋怨自己:
「瞧我這記性!好不容易搞了兩張票,今天晚上的,美國搖滾樂,還坐這兒瞎叨叨個沒完,再不走呀,可就晚了。」
「哎呀,你怎麼不早說!」
一看見李傑明手上的票子,林雁冬頓時兩眼放光,跳了起來,一把抓了過去。
「太棒了!位子真好!走,走,快走!」林雁冬一邊叫,一邊又回頭向裡屋喊,「媽,我和李傑明去聽音樂會啦!」
林秀玉應聲從裡屋快步走了出來,把這位年輕的客人直送到院子裡,還說:
「小李,以後有空常來啊!」
聽到這話,已經往外走的林雁冬回頭看了媽媽一眼,心裡直納悶:媽媽怎麼對他這麼好?她可是從來不跟自己的朋友打招呼的呀!
林秀玉剛轉身往回走,就聽見背後一個聲音在說:
「怎麼,又跟那個姓李的出去了?」
林秀玉一愣。「那個姓李的」?前些日子,陳昆生可不是這樣稱呼這位清河政界新秀的。這人簡直是莫名其妙,她忍不住站住回了一句:
「難道有什麼不對的?」
「哎呀,秀玉,你真應該跟雁雁好好談談了。」
「這是她自己的事。」林秀玉不想再跟他講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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